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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出川進京

手風琴上的人生 作者:余繼卿 著


第三章 出川進京

1956年春,中華全國總工會成立文工團。當時將成都、自貢兩個工會系統(tǒng)文工團的部分團員調(diào)至我團合并,整編后調(diào)往北京。我隨我團整編后的隊伍,從重慶出發(fā),乘坐輪船北上。一路上,我們飽覽了三峽奇特秀麗的風光,興奮不已,在漢口又換乘火車向著離家鄉(xiāng)更遠的北方——祖國的首都北京前行。

我們先到了天津,住在交通旅館,4月才進入北京城,先后輾轉(zhuǎn)在宣武區(qū)椿樹上三條、前門石頭胡同、德外小關(guān)住宿,后來落腳在西單二龍路。

18歲時,離川前留影。1955年,重慶文化宮。

那時,北京的春天風沙彌漫,身穿薄呢短裙的我,外出時,滿身都是沙土,還不時流鼻血。水土氣候的不適應,常常讓我思念起家鄉(xiāng)綠蔥蔥的竹林、紅澄澄的橘子樹和處處飄散的桂花香……甚至,我還覺得自己是從最大的地方來的,因為桂花鄉(xiāng)是遂寧最大的鎮(zhèn),遂寧是四川最大的縣,而四川又是全國最大的省——這套邏輯,讓我總是覺得自己的家鄉(xiāng)最大最好,為此還常與同齡人爭個高低。

來北京的第一個夏天。1956年,北京。

到了北京,首先感受到的是,首都這個文化中心濃濃的藝術(shù)氛圍撲面而來,這里正在舉辦全國音樂周和各種匯演,藝術(shù)舞臺很是繁榮。我一下子觀摩了不少音樂會,真是大開眼界。各文藝團體的演出中,手風琴是主奏樂器之一,演奏水平都很高,也非常受觀眾喜愛。

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中央歌舞團演出的女聲小合唱節(jié)目,唱的是一組前蘇聯(lián)歌曲《小路》、《田野靜悄悄》等,手風琴伴奏是位年輕漂亮的女同志谷建芬,她用一架手風琴奏出了遼闊的大草原深沉悠揚的俄羅斯風情,與歌唱者融為一體,那歌聲也變得格外動聽,我非常羨慕這位女琴手。還有一場是四川省歌舞團赴京演出的一個合唱組曲,從頭至尾用一架手風琴伴奏,編配得很是豐富,伴奏者也是一名年輕的女手風琴手,叫喻彬,后來我們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她個頭不算高,可手風琴在她手里卻得心應手,拉得那么流暢而熟練,引來觀眾熱烈的掌聲。我很是感動,問自己,我什么時候也能拉成這樣???由于她們都是女性,給我觸動自然更大,感到自己的能力還有很大差距,急迫地想要學習,希望可以盡快得到提高。

一、我想上大學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手風琴教材還很少,身邊也沒有老師,我時常焦慮而困惑地看著有限的外文版樂譜,怎么練下去,怎么才能駕馭好這個沉甸甸的龐然大物呢?我常常憧憬,要是有機會去音樂學院上學該有多好啊,在那里可以得到專業(yè)、系統(tǒng)的訓練,掌握熟練的技巧,學到必要的樂理知識……

那時正是1956年9月,文工團的全體人員都被分派到全國各地學習。9月21日,我有幸被歌舞團團長、作曲家茅地送到當時唯一設有手風琴專業(yè)的沈陽音樂學院進修。同去的還有我團同行于峰,均師從著名手風琴教授張子敏。學校里的本科學生是李敏,在這里,先后有不少全國各地的專業(yè)手風琴手去找張老師學習。光北京地區(qū)的就有空軍的任士榮、楊光燦、傅思明,中國歌劇院的白崇先等等。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探討交流,相處得十分融洽而快樂。

我要求自己每天練琴6個小時,用2個小時拼命地抄寫張老師處的譜子,晚上自修樂理、政治,中午還要讀報,每天安排得滿滿的。

張老師認為我的樂感好,接受能力強,外界反映也不錯,他鼓勵我進他們學校轉(zhuǎn)為本科,他一定會收我這個學生,我高興極了。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事情啊,我那時才19歲,還算年輕,應該上學,自己目前拉琴的水平還不高,把水平提上去之后再回團里工作就更得心應手了。于是,我決心向文工團領(lǐng)導提出考學深造的申請。我感覺應該沒什么問題,何況團里還有一個拉手風琴的同事呢。

張老師在給我上課時,安排先著重在音階系列、觸鍵方法,再加小型樂曲,為來年的考學打基礎(chǔ),并動員我在主科時間中抽出部分精力準備副科——樂理、視唱練耳等等。

前門像館留影。1957年,北京。

那時我一邊學,一邊開始了向團里爭取考學的漫長之路。正待學習深入之時,也是第一個報告寄出不久,團里來令,調(diào)我一人回京參加元旦、春節(jié)晚會的排練和演出。記得在眾多曲目中,如女聲小合唱“送我一支玫瑰花”等,我都精心編寫了豐富的伴奏譜,流暢的演奏得到了大家的好評,說我進步很快。

由于手風琴是一件色彩和節(jié)奏變化豐富的和聲樂器。它除能自己獨奏、合奏之外,還具有要為歌唱或其他節(jié)目伴奏的功能。作為一個手風琴演奏員,我深知自己必須要有一定的和聲、作曲等音樂基礎(chǔ)理論知識,才能擔負起編寫伴奏等各種任務。

春節(jié)之后已是1957年的2月,我又急迫地回到沈陽。我太想上大學了,太渴望在這里集中時間多學習、多練琴,然后能熟練自如地演奏心愛的手風琴了!師兄李敏也熱情支持鼓勵我。

可是,我一連三次打報告,最終團里強調(diào)工作需要,總團回復“不必要、不同意”。當時已是5月左右,限我四天之內(nèi)回京。離開沈陽時,張老師仍沒放棄對我留校的堅持,希望我回去能再與領(lǐng)導商談一下,他說:“如果失掉這次機會,將不會再有,因為還有人在等這個僅有的名額,學校也希望你能來,就看你這邊的情況了?!?/p>

我明白,如果這次不能上學,我將永遠失去進學校的希望了。我?guī)е蠋熀蛯W校都在等我盡快回復的急切心情回京,找到上級領(lǐng)導面談,但最終還是沒能獲得批準。

我流著眼淚給張老師和李敏寫了回信。在那個年代,一切都由領(lǐng)導安排,對與錯都要服從,個人沒有想去上學就可以去上的權(quán)利和自由,自己是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的。至此,我永遠失去了這次難得的上大學的機會,未能實現(xiàn)上大學的夙愿,這也是我終生揮之不去的憾事。

二、下鄉(xiāng)當農(nóng)民

已是1958年的春天,歌舞團將我與樂隊另兩個同志編入全總機關(guān)下放勞動鍛煉的隊伍中。3月28日,我被下放到通縣次渠鄉(xiāng)的農(nóng)村,這或許是與我屢次申請上大學有關(guān)吧。因為那時,“事業(yè)心強”是與“個人主義”強畫等號的。我豁出去了,既然上音樂學院變成了上“勞動大學”,當不了學生就好好當農(nóng)民吧,是金子在哪里都能發(fā)光。于是,我背著我的手風琴下了鄉(xiāng)。

這一年,全國上下都在開展轟轟烈烈的“大躍進”運動,農(nóng)村大干苦干的氛圍更是濃厚。我們下放干部都分散住在老鄉(xiāng)家里,實行“同吃”、“同住”、“同勞動”的“三同”。我們睡土炕,吃白薯和棒子面窩窩頭,和農(nóng)民一樣勞動,還兼做掃盲、積肥等工作。

那時實行軍事化管理,口號是“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天不亮就起來出早工,晚上就算開會開到午夜,第二天也要凌晨四點起床繼續(xù)苦干、突擊春耕,到了搶收時節(jié),凌晨四點鐘就要下地播種麥子。而“打夜子”(夜戰(zhàn))更是常有的事,只要一聲令下,哪怕是在漆黑的半夜也要爬起來干活。有一次,凌晨三點,我們靠著油燈的一絲光亮,拿鐵鏟不停地深翻麥地。雨越下越大,每個人的全身都濕透了,泥土和雨水黏在一起,實在翻不動了,這才讓大家趟著大水走回駐地。

面對這種非常規(guī)、高強度的重體力勞動,原本就體弱多病的我,失眠癥又加重了。天天吃粗糧,腸胃鬧病總拉肚子。我的應對解決方法就是不吃飯或者每天只吃一頓飯,但體力消耗大,容易心慌、全身發(fā)軟,干起活來力不從心,非常吃力。有一次,我已經(jīng)腹瀉了好幾天,頭昏心慌,全身軟綿綿的,幾乎就快暈倒在地了。我定了定神兒坐起來,不停地跟自己強調(diào)“政治影響”、“力爭上游”、“別人不叫苦,我也不能退縮”、“咬緊牙關(guān)、不下火線”……終于把這一天堅持了下來。勞動結(jié)束時,我問自己:“今天可以堅持下來,明天還能嗎?”

但我既然已經(jīng)下鄉(xiāng)來了,就沒有退路,只能咬牙堅持。

我學會了不少農(nóng)活。夏天,我穿著短袖短褲蹲在地里除草、松土、間苗,爬行著往前走,在烈日的暴曬下汗如雨下卻顧不上擦。長長的田壟望不到邊,我堅持不歇氣,終于搶在同伴們前面完成任務。

農(nóng)活中,我最拿手得意的是挑水。這活兒還真有點兒技術(shù)含量,首先看你怎么能從深井中把水打上來。我掌握了一套“技術(shù)技巧”,找根粗細軟硬合適的繩子吊起水桶放入井里,熟練準確地用巧勁兒左右搖擺幾下,將水桶灌滿,再雙手交替快速將一桶水提上來,穩(wěn)當?shù)匕岩粨糇摺?/p>

天旱了,我們得和農(nóng)民一起拼命把苗保住。在保苗戰(zhàn)斗中,我可以半天不停地挑水來回跑。有一次正碰上我來“例假”,仍然跟大家一起去“麥莊”堅持挑了整整一天。說起“挑水”這活兒,我還真是下了功夫。開始階段,肩上總是被壓得又紅又腫,扁擔一挨就刺痛,可我不能怕疼,咬牙繼續(xù)練下去,后來就磨出了一塊硬邦邦的繭子。變硬了就沒有知覺了,以后就不怕“挑水”的活兒了,還去幫有困難的大娘家挑水。這絕對可以算做我在農(nóng)村鍛煉中學到的強項。

在北京通州次渠村當農(nóng)民(第2排右二)。1958年8月。

那一年,我們整天與泥巴打交道,在地里摸爬滾打,過著和農(nóng)民一樣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還往往是“日未出而作,日已落未息”。實在累極了的時候,想法很簡單,就是特別盼望老天能下一場大雨(小雨不停工),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歇上半天了。

在這一年里,我也生過大病,住過通州的醫(yī)院,心里還想:如果我的身體好些的話,爭取上游是不成問題的。我的表現(xiàn)得到了大家的認可,說我勞動好,有爭上游的干勁兒,頂?shù)纳弦粋€婦女勞力。

那時,手已經(jīng)變硬了,手掌、手指都經(jīng)常疼痛。一想起心愛的手風琴,很怕會落個改行的下場??上路蓬I(lǐng)導說:“要做黨馴服的工具,黨叫干啥就干啥,聽從黨的安排?,F(xiàn)在在農(nóng)村主要是‘紅’,犧牲別的是為了能在‘紅’的方面多得到收獲……”我的手風琴啊,現(xiàn)在顧不上你了!

但是,不管農(nóng)活多苦多累,只要一有機會,我還是會摸摸琴,也還是有些愛好者來欣賞我的琴聲。有一次,老鄉(xiāng)要求我拉琴。我也覺得這是聯(lián)系群眾的好方法,就背起琴在地里拉了幾個小曲,還用我已經(jīng)有些嘶啞的嗓子唱了歌。雖然業(yè)余,但是能讓大家在繁重的勞動之余增添些快樂,將自己的一點才能貢獻出來,感覺做了件有意義的事情。只可惜我的手已經(jīng)不太聽使喚了,大部分曲子已經(jīng)忘了,能為大家拉的曲子不多,并為此而感到愧疚。

10月9日半夜里,我和本村大隊人馬一起出發(fā),去外村“西集”、“垛子”支援種麥。我除了參加勞動以外,還有拉琴唱歌的任務。社員吃午飯的時候,我就開始唱起《大躍進的歌聲震山河》、《毛主席來到咱農(nóng)莊》等歌曲,又拉起《紅頭繩》、《黑龍江的波濤》、《多瑙河之波》等等。雖然拉得斷斷續(xù)續(xù),但大家還是毫無保留地給我最熱烈的掌聲。

幾天之后的凌晨兩點鐘,我們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回村了。在搖搖晃晃的大車上,穿著一條落滿補丁的大棉褲的我,緊緊抱著這個萬萬不能摔壞了的革命武器——手風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來:吃飯時,有什么好吃的,同志們都給我留著,為的是怕我鬧肚子;房東大嫂每天給我的暖壺上水,為我烤白薯;食堂老鄉(xiāng)還專門去找面粉給我做病號飯……處處都是人人為我的情誼,可我又為他們做了些什么呢?還有,夜行軍、在微弱的燈光下“打夜子”、在寒冷的夜風中給大伙拉琴、半夜在火堆旁烤火、和小胡小趙傾心暢談……在日復一日平凡而又艱苦的勞作中,我深深地喜歡上了這里的人們,無論后來我走到哪里,都不會忘記我曾經(jīng)和這樣一些勞動者同甘共苦過……

在這里我經(jīng)歷了春夏秋冬,全身上下曬得黑黑的,自己并沒有覺得不好看,相反,還覺得很有勞動人民的氣質(zhì)。有一次進城看病順便回團一趟,大家見我全身黝黑,短褲短袖,腳踩一雙平底布鞋,走路還吧嗒吧嗒的,都投來異樣的目光。而她們個個白白胖胖,穿著高跟鞋,姿態(tài)悠閑嬌柔,讓人心中不由得生出農(nóng)村與城市的反差真是天上地下的感慨!我反倒對她們那慢悠悠、暮氣沉沉的精神狀態(tài)看不慣了,覺得沒有什么共同語言,沒做停留就匆匆回鄉(xiāng)下去了。

在下鄉(xiāng)的這一年里,我吃了大苦,戰(zhàn)勝了那么多困難,經(jīng)受了不少磨難,我應該把這些都轉(zhuǎn)化為自己的精神財富。而農(nóng)村生活的樸素美也深深地感染了我,我知道了鄉(xiāng)下的老百姓是什么樣,他們祖祖輩輩艱辛度日,他們真誠,又特別能忍耐、能吃苦,使我真正懂得了能喝上清水,吃上白面饅頭有多么不易。我養(yǎng)成了至今仍然不挑食、不浪費飯菜、從骨子里珍惜糧食和食物的習慣,一直過著簡單的低碳生活。

我自幼家境貧寒,少年的獨立加上這一年下放勞動的歷練,都為我后來人生路上頂住更大的壓力、迎接更大的挑戰(zhàn)打下了基礎(chǔ)。

三、成才之路

下放勞動結(jié)束了,11月24日,我隨全總下放隊伍回到北京,歌舞團另外兩位同志調(diào)離文工團,我被通知留團并學件新樂器——揚琴。而我自己也要盡快突擊恢復手風琴演奏狀態(tài)。

這一年來,我的手不如以前好了,琴藝也生疏了不少,但追求上進的心并沒有減退。我如饑似渴地想辦法提高演奏水平,以適應團里工作對我提出的更高的要求。北京是我國手風琴專業(yè)演奏人才云集的地方,部隊和中央文藝團體里都有不少高水平的演奏家,這么好的條件,我要走出去向他們學習,處處當個小學生。

我先去了總政文工團,這是兩年前胡團長帶我認識的我國著名手風琴家張自強、王碧云老師所在的單位。兩位老師早在1956年就已將他們編寫的《秧歌變奏曲》送給了我,該曲早已成為我演出的保留曲目了。這回我再次去拜訪學習時,他們?nèi)匀皇譄崆椤N荫雎犓麄冄葑嗟拿渴讟非?,都拉得那么熟練、動聽,音樂修養(yǎng)和技術(shù)水平都很高,還自己編曲、自己演奏,讓我特別羨慕和崇拜,每次去都有很多收獲。

而說到任士榮老師,在重慶的時候我們就認識,我每次去求教,他都很歡迎。他技巧純熟,演奏風格熱情奔放,很有感染力。風箱運用得很獨特,尤其是即興伴奏來得很快。那時,我常想,這樣高的水平,怕是我一輩子也達不到了吧?

1959年的四川巡演時,我們在成都碰到了中央樂團到基層的一個小分隊。這些老師們看了我團的演出后,給了我很多鼓勵??湮依煤芎?,右手很松弛,還認為我是學過鋼琴的。我主動請一位姓方的老師聽我拉琴,記得是《黑龍江波濤》,他聽得很認真,評價道:“你的音樂感覺很好”,并加以指導。這樣的點滴小事都增強了我學琴的信心。

1961年,閃源昌老師還在天津音樂學院任教時,只要來北京,就到我們團里找我互相拉琴,他的不少意見和建議都令我受益匪淺。見我信心不足,他還多次幫我打氣。這年10月,我還收到過他寄來的譜子和信,關(guān)注我在練琴方面的進步。

后來,我還到楊文濤老師那里求教過。有一回,他還為我一個人傾情投入地演奏了他編創(chuàng)的《映山紅》獨奏曲,那動人的琴聲真讓人難忘……很不好意思的是,這許多年過去了,我的演奏還停留在“小兒科”的水平上,他所提出的不少要求,有許多我至今也還沒能完全做到。

那時,我真是“敢”字當頭(或許也叫臉皮厚吧),主動大膽地跑到其他文工團去串門,中央樂團、歌舞劇院、鐵路文工團、煤礦文工團,只要聽見有手風琴的聲音,就敲門而入,自我介紹。我著迷地聽他們拉各種各樣的曲子,覺得手風琴真是太好聽了。還有一位同行這樣講:“演奏要有豐富的想象力,在內(nèi)心燃燒著熱愛之火?!?/p>

平日里,在行程路上或在別人已經(jīng)熟睡之后,我總拿著一本樂理方面的書認真研讀。同時,我還借到一些樂譜,在那個年月,要是見到一首手風琴曲譜都會興奮地連夜趕抄下來。日積月累,手抄譜都有十幾本了。我就這樣摸索著,向別人學,邊演邊學,更是在舞臺的實踐中去不斷提高,完成演出工作的。

我就是靠這些在諸多老師和同行朋友那里吸收營養(yǎng),得到教益、鼓勵、幫助和友誼,才能堅持下來,有所進步。

四、第一次回家

已是1959年的2月下旬,我團要赴四川進行4個月的巡回演出。團里四川人很多,領(lǐng)導安排放我們幾天假,可以先提前回家之后再去成都集合。

作者與妹妹余惠卿。

我多么渴望一下子就能飛回家??!23日動身,下火車后,當我坐上開往遂寧的汽車,立刻就被公路兩旁的莊稼吸引了,金黃色的油菜花香撲面而來,家鄉(xiāng)的氣息使我倍感溫暖。此時,桃花已經(jīng)盛開,處處都是青山綠水,綠油油的麥苗也已經(jīng)長高,層層水汪汪的梯田在太陽的照射下晶瑩透亮,人們赤腳在地理勞作……看不夠家鄉(xiāng)早春二月的美景,心中無比喜悅和興奮。

到達縣城天已經(jīng)黑了。我回家心切,背著重重的行李和臉盆等雜物,迫不及待地摸黑趕路。一路上,電影《林海雪原》中那些英雄們在風雪中飛奔的影像不斷在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伴我艱難地走完50里的夜路,次日凌晨終于到家了。

一進門,第一眼就看見了媽媽和妹妹。媽媽已經(jīng)很衰老了,看得出來她已經(jīng)被病痛折磨了很多時日。妹妹長大了,一副很懂事的樣子。小弟弟簡直就不認識,才8歲的小孩兒也能幫家里做點事情了。大弟弟比我都高了,說話聲音也變了,各方面都在成長成熟的過程中。而爸爸,沒想到他會這樣瘦,這樣衰弱,多年的過度勞累使他患上了嚴重的肺病。

兩個老人病這么重,經(jīng)濟條件又不能使他們得到很好的治療……我心上似乎壓上了一塊無形的大石頭。在以后的生活中,每當我有點兒購物欲望,或是想買件漂亮衣服的時候,就會想到自己家境的貧寒,想到父親母親,不忘艱苦樸素。

這些天,我去看望了小學校的老師們。他們見到已經(jīng)長成大人的我都非常高興,對我特別親切,還評價我沒有首都大文工團的架子和大都市的派頭,很淳樸。我和妹妹到河邊坐在兒時練聲的石子地上,伴著還是那么悠長的浪濤聲,我教妹妹唱起了“麥苗兒青來菜花兒黃,毛主席來到了咱們農(nóng)莊。千家萬戶齊歡笑啊,好像春雷響四方……”那時,妹妹總把“菜花兒黃”唱成“菜發(fā)兒房”,為了糾正她這個四川方言的發(fā)音,我們姐倆兒笑了好半天。

作者與妹妹余惠卿在家鄉(xiāng)留影。

妹妹比小時候更漂亮了,像個小電影明星那么好看。她的理想是長大以后當個白衣戰(zhàn)士。后來,她真的進了綿陽衛(wèi)生學校,以后成長為一位出色的護理學高級講師、副主任護師。

每天早晨,我還沒起床,媽媽就拖著病體,用柴禾煮一碗荷包蛋,端給我吃。我很后悔,當時應該留給父母吃才對,他們肯定不舍得吃。

每天晚上,爸爸都要和我談心到深夜兩點。我向二老匯報這些年工作和生活的各方面情況,介紹到全國各地演出的見聞。這些所到之處父親都很熟悉,都是他在地理課上講過的,可惜他沒有機會去。他說,女兒去了,他很欣慰。

尤其令他感到驕傲和自豪的是,我所講述的這年的1月10日,我隨我團部分同志到中南海,見到了六億人民的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并和毛主席、朱總司令、劉少奇主席跳舞的情景。當我第一眼見到毛主席的時候,我興奮地跑到人群前面和他握手。主席身材高大,臉色就像美術(shù)畫里那樣光亮粉紅,身體好得很。1月下旬的一天,我又第二次進中南海見到了毛主席,還和他跳了兩次舞。這回敬愛的周總理也來了,他瀟灑的舞姿和親切感人的偉人風度令人敬仰。后來,我還陸續(xù)見到過不少走過長征路的老將軍。有一次,我坐在李立三同志旁邊,我小聲告訴他:“我早就知道您的名字了?!彼麊枺骸澳氵@個‘小鬼’怎么會知道呢?”我說:“是學黨史中有個‘立三路線’時知道的?!边@惹得李立三同志和周圍的人大笑了好一陣……

這幾天,兩位老人家的心里無比喜悅和幸福。父親性情直爽熱情,似孩童般單純,他總是很虛心地征求我的看法。這個家里儼然把我當成北京來的干部,是經(jīng)過黨教育多年的青年團員,簡直成了重要“人物”。我覺得一陣陣慚愧,這次我沒能在物質(zhì)上給予家里什么幫助,也只是在精神上使他們得到一點安慰??伤麄兙鸵呀?jīng)感到了莫大的滿足,這就是我們親愛的、心靈美麗的父母。

時間過得很快,3月4日就要離開家了。媽媽的慈愛、父親的歡喜,弟妹們對我的尊敬,溫暖著我的心。5日,我回到成都以后,爸媽的身影還總是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擔心他們的身體,牽掛家中的困境,常感到陣陣心酸??晌冶仨汃R上將精力投入到了工作中,我只能要求自己努力去忘掉這些……

五、路過家門

我們在四川巡演,到過重慶、達縣、西昌、涪陵、自貢等縣市,每到一處都下到最基層。記得有石棉礦、氣礦、銅礦、鎳礦,還有鋼廠……而在經(jīng)過峨眉山腳下時,放了兩天假,可惜我身體沒有體力,沒有跟大家一起上山去玩,未能觀賞到著名的峨眉山美景。

四月的一天,從南充演出后路過家門口。團里的大卡車就停在馬路邊上,正大街95號——這破舊、潮濕的小屋門口。全家人早已在那個時間等我了。我下車一進門,媽媽就把一大碗煮雞蛋端到了我手上,這是四川窮苦老百姓家最好的食品。她讓我趕快全都吃了。我當著同志們的面,眼淚花花(四川方言)地在母親慈祥滿意的注視下把雞蛋全都吃下去了。

雖然時間短暫,只在家門口停了十幾分鐘,但總算讓爸媽又看見了我一次。這回我又沒有留下一分錢,匆匆上車走了。這一走還不知他們有多難過,又盼望著哪年才能再相見?

現(xiàn)在想起來,那時我簡直太不懂事。如果心里多長半根弦,怎么也會找到孝敬爸媽的辦法和行動啊。幾十年過去了,一想到這些,就覺得心痛??扇f萬沒想到的是,這次十幾分鐘的相見,竟成了我與母親的永別……

六、母親走了

1960年,我們國家遭受了一場大災難。天災人禍——自然災害、“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的失誤導致了全面大饑荒的嚴重后果,全國有很多人被餓死。這段慘烈的歷史,成為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的人們無法輕易抹掉的記憶。

這一年,我仍然隨團赴外地巡演。去的大多是江南較為富裕的地區(qū),每到一地我們都按照交的全國糧票的定量吃飯,而當?shù)匾脖M力保證我們的供應,團里基本上沒有得浮腫病的??蛇@期間,我又哪里知道遙遠的家鄉(xiāng)的情況有多嚴重。據(jù)說,1960年前后,我家住的那條正大街上有不少人就是因為饑餓而離世的。

我的母親積勞成疾,身體本來就虛弱,而且長期缺醫(yī)少藥,又在饑餓的煎熬中度日,1960年病危。雖然住進了醫(yī)院,重病人每天也只能領(lǐng)到一個很小的饅頭。就是這個小小的饅頭,她也不舍得自己吃,強忍著病痛和饑餓的雙重折磨,把每天的小饅頭攢起來,包在一個小包里,交給來看她的惠卿妹妹,帶回家給父親和弟弟吃。而她自己卻在饑餓和病痛中死去……那是1960年6月3日,母親只有49歲。

多年之后,我才聽到妹妹的講述,心如刀絞……臨終前,她還特別交代不要告訴大姐,不要讓我回去,怕影響我的工作,還要借一筆路費,又得還好長時間的債……她為家人留下的“遺產(chǎn)”是一小包饅頭和為父親做的一箱子布鞋。

媽媽啊,您的一生很短暫,卻耗盡了全部的心血和氣力,到了最后時刻,還用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方式深愛著家人。您沒有得到女兒的任何回報就一個人走了,啊,這個世界上最疼愛我的人,我年輕苦命的母親就這樣離開了人世。

1960年,我失去了親人,這段刻骨銘心之痛讓人不敢輕易觸碰。千千萬萬曾經(jīng)飽受苦難的人們啊,歷史的慘劇不會重演了。親愛的媽媽,您安息吧,我會帶著您無私的愛,繼續(xù)我未來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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