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云的一段風流韻事

三十年細說從頭 作者:李翰祥 著


白云的一段風流韻事

院子里的通告牌上,貼著幾張通告,一張是《玉人何處》,導(dǎo)演:朱石麟,演員:呂玉堃、孫景璐、洪波、姜南;另一張是《桃花依舊笑春風》,導(dǎo)演:楊工良,演員是陳娟娟、白云。

看到白云的名字,就想到他在北平的一段風流韻事。那是在敵偽時期,北平剛演過他和周曼華、徐風主演的《紅杏出墻記》,因為原著是天津名作家劉云若的暢銷小說,所以轟動一時,白云也就跟著紅透了華北半邊天。新新大戲院的老板腦子動得快,馬上約他和慕容婉兒一起組團到北京,演出話劇《潘金蓮》。他演西門慶。海報一貼出,戲票在三天前就全賣光了,外加一張贈券也沒有。等上演的時候,戲院里加凳子都沒地方加了,站也站滿了,就差沒賣掛票了。泰山不是堆的,火車不是推的,那時候的白云,還真有兩把洋刷子!

開演之前,臺口已經(jīng)圍滿了一大堆蕩婦淫娃,個個都像火輪船打滾兒——浪吹的一般。描眉畫鬢,奇裝異服,打扮得妖妖艷艷??礃幼?,不是書包里夾著羊肉的女學生,就是八大胡同頭二三等的窯姐兒,再不就是哪位缺德帶冒煙兒王八大爺?shù)囊烫?。嘩!看見白云一出場,人人都像中了邪似的,前推后擁,群雌爭艷,搔首弄姿,蕩氣沖天,就差點沒和潘金蓮一樣叫達達了。臺上的白云在演“潘、驢、鄧、小、閑”五德俱備的西門慶,臺下圍著的太太們,恨不得馬上把腳裹得瘦、小、尖、彎、香、軟、正,變成潘金蓮,即刻謀殺親夫,和西門慶一塊兒大鬧葡萄架。有的甚至摘下手上的鉆戒朝臺上扔,丑態(tài)畢露,不知羞恥,那份兒德行,可真是養(yǎng)孩子不叫養(yǎng)孩子——下(嚇)人。這當然怪不得白云,可是叫北平的男士們把臉往哪兒擱?

終于,有位記者先生看不過眼了,在社會版發(fā)了一則訪問白云的頭條新聞,用特號大字標題:

妖星白云,口出狂言:故鄉(xiāng)無美女,平津皆無鹽。

不漂亮還則罷了,個個都像半陰半陽臉的鐘無鹽還得了?當天北平的婦女界就炸了營了,太太小姐,七姑八姨,隔壁的二大媽,窯姐兒,女招待,全體出動。那時候雖然沒有婦聯(lián)會之類的組織,可是眾人齊心,黃土變金,三個女人便成墟,你看三十個,三百個成個什么?還得了?大伙兒堵在長安街新新大戲院的門口,等白云散場??此麆傄怀鲩T口,就一窩蜂似的擁上前去,七嘴八舌大興問罪之師,上下其手,群起而攻之,好像到了澳門的葡京賭場大小的臺上,摸摸他開大開小,牌九的檔口,看看他是短是長。“白云”在一陣無定向的“黑風”一吹之下,慌忙地抱頭鼠竄,逃之夭夭。剛跑到四牌樓底下,還沒喘過大氣來呢,就碰見一隊憲兵,掏出手槍把保險鈕一勾,截住他的去路,要查他的良民證。

這真是從何說起?查良民證一向都是警察的事啊,憲兵查的是哪門子?這豈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嗎?四牌樓的巡警,你管得著這一段嗎?不過白云心里明白,這是鋸?fù)雰旱拇餮坨R,沒碴兒找碴兒。不過,刀槍無眼,好漢不吃眼前虧,乖乖地把身份證掏出,雙手呈上。那位憲兵大爺,接到手中一看:“叫什么名字?”

“白云!”

為首的那位,朝他一瞪眼,舉起手來,左右開弓就是兩巴掌。

“明明寫著楊維漢,為什么報稱白云?”

“白云是我的藝名,本名叫楊維漢!”他捂著臉,摸摸下巴,這兩巴掌還真不輕!

“他媽的,這上面明明寫著藝名羅漢嘛!”

“羅漢是我在香港的藝名。”

“《西廂記》里你叫什么?”

“張珙!”

“《三笑》里呢?”

“唐伯虎!”

“《潘金蓮》里呢?”

“西門慶!”

“他媽的,你小子名字還真不少?!?/p>

一聽“西門慶”,后邊上來一位山東哥兒們:“你個×養(yǎng)的就是西門慶?你可給我們山東老鄉(xiāng)丟盡了人!你是無惡不作啊!你叫潘金蓮毒死了武大郎,叫李瓶兒氣死了花子虛,弄得來旺老婆宋蕙蓮上了吊,還把我們山東的打虎英雄武二郎,打了個從軍發(fā)配!你是專欺侮老實人,踹寡婦門,刨絕戶墳,淫人妻女,占人田財(跟‘四人幫’的王洪文差不多)!”

白云一聽,好嘛!紅蘿卜的賬,全記在蠟燭上了,急忙分辯:“你說的是《金瓶梅》里的西門慶,他是山東人?!?/p>

“你是什么地方人?”

“我是廣東人!”

“廣東的西門慶,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一會兒叫羅漢,一會兒又叫白云,你個×養(yǎng)的花樣還真不少,羅漢有五百多個呢,你是降龍,還是伏虎?白云滿天都是,你是他媽的哪一塊?楊維漢,漢,對!漢奸,一定是重慶分子,帶到憲兵隊去!”

這句話還真嚇人。敵偽時期,進了憲兵隊,準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能夠九死一生地活著出來,就算你萬幸。所以一聽憲兵隊,羅漢當場就嚇彎了腰,成了“羅鍋兒”,白云差點成了“白暈”了。后來還是劇團的一位同事,打躬作揖地把好話說盡,才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可是這段新聞以后就傳開了,傳遍了里九外七皇城四,傳遍了東四西單鼓樓前,上自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男女老少,五行八作,聽著打心眼兒里解恨。你看,白云這點人緣,還真不含糊。其實他招誰惹誰了?沒有啊!他一點都沒錯啊!錯就錯在他投錯了胎,臉蛋兒長得太漂亮了。大伙兒都是一個上帝、一個老天爺??!你得天獨厚,豈不是太不公平了?不平則鳴嘛!你好言好語,別人說你是拆白黨,你低聲下氣,別人說你是吃軟飯,總之,女人看著你順眼,男人看著你就別扭。潘金蓮跟你一起膩,李瓶兒馬上就起痰!不為別的,這世界上太完美了就遭嫉。

提起白云,二十歲以下的年輕人,恐怕是毫無所知,可是我認為,中國電影有史至今,真正配得上稱“風流小生”的,恐怕非白云莫屬了。長相是長相,個頭是個頭,神采奕奕,風度翩翩,衣著舉止,瀟灑飄逸,內(nèi)涵外表,無一不佳。所以,當年能紅透全中國,絕非偶然!

咱們閑言少敘,書歸正傳罷。真是無巧不成書,說起曹操,曹操就到,只是白云先生披著件外套,從化裝間一步三搖地走了過來。

說實在的,我這位黑先生,跟我們的白先生,除了銀幕上,還從沒見過面;今日一見,可非同小可,我差點沒叫出來:“媽的媽,我的姥姥!”

白云的妝,化得實在太濃了,兩個腮幫子擦得紅里透紫,嘴也抹得像剛吃了死耗子,唇邊還畫了一圈輪括線,下巴頦兒底下,有一道很深的溝兒,像個桃兒似的,把下頦分為兩半兒,若是那條溝生高那么一丁點,他可就像八月十五的大兔兒爺了。

這個模樣,若擱在滿清末年的北京,可值了銀子了,往小李紗帽胡同里一溜達,人家還一定以為是哪個相公堂子里的像姑,到飯莊去出堂差呢!

所以直到今天,一提起白云,就令人想到故鄉(xiāng),因為只有故鄉(xiāng)的古都北京,才有過相公,不然怎么老說“白云故鄉(xiāng)”呢,就是這個意思!

四年之后,趙樹燊先生在大觀片廠拍《貂蟬》,白云飾呂布,趙夫人麗兒女士演貂蟬,黃楚山演王司徒,我是布景師兼服裝和美術(shù)設(shè)計。有一天拍完鳳儀亭之后,他對我畫的布景圖還挺欣賞,也不知道他是心血來潮呢,還是興之所至,叫我把行李搬到他的酒店里去,哥兒倆個近乎近乎!一塊……一塊兒研究研究,對布景啊、服裝啊,一塊兒研究研究。好家伙,先別一塊兒,我自己先研究研究吧。我心里一琢磨,還真沒敢去,豈不知,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萬一他老哥帶著我“白云故鄉(xiāng)”走上一番,九門八點一口鐘地亂逛一氣,再由鐘樓、鼓樓逛到后門,一不留神,進了霧茫茫的葫蘆谷,那可就夠瞧老大半天的了。你沒看見《楊門女將》里的佘太君嗎,都一百多歲了,想起葫蘆谷來也不禁要提心吊膽地大喊一聲:“噢……葫蘆谷嘛!”

大破天門陣的穆桂英也是談虎色變:“葫——蘆——谷!”

我那時候年輕不懂事,怎么知道他老哥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萬一來個“炮打旗桿頂,雷轟小和尚”,那就跳到黃河里也洗不清了。

  1. ?新新大戲院:現(xiàn)位于北京西單的首都電影院前身,1937年由藝術(shù)家馬連良等籌資修建而成。

  2. ?達達:床幃間女性對男性的昵稱,常見于舊小說。

  3. ?像姑:舊時少年男伶旦角的俗稱,也指男性伶人充當?shù)哪屑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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