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 最初歲月(1—6歲)

驚喜之旅:我的早年生活 作者:(英)C.S.路易斯


1 最初歲月(1—6歲)

The First Years

目前雖然幸福,但防備欠周。

——彌爾頓

貝爾法斯特與倫敦的相對位置

1898年冬,貝爾法斯特,我降生了。父親是位檢察官,母親是牧師的女兒。父母只有倆孩子,都是兒子,哥哥長我三歲。兩個很不相同的血統(tǒng),締造了我們。父親是他那個家族里獲得職業(yè)身份的第一代人。他的祖父,是個威爾士農民。他的父親,白手起家,最初是個工人,遷居愛爾蘭,最后則成了麥克利韋恩和路易斯公司合伙人,“鍋爐制造商、工程師和輪船建造商”。母親本姓漢密爾頓,前代出了很多牧師、律師、船員之類人物。而她母親那一系,從沃倫家族(Warrens)向上追溯,血統(tǒng)一直會追至尸骨埋在“記功寺”的一位諾曼騎士。生養(yǎng)我的這兩個家族,其氣質差異,一如出身。父親那一族,地道的威爾士人,多愁善感,激動,夸張,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大哭大笑,并無生活天分(talent for happiness)。漢密爾頓家族則冷靜得多。他們清醒,冷峻,生活天分很高——就像常年出行的旅客,一上火車,就直奔最好座位。很小的時候,我就感覺到母親那歡快而又平靜的溫情(affection)和父親那大起大落的激情生活之間的鮮明對立。這就在我長大能給個說法之前,早已在我身上培育了一種對情感(emotion)的不信任和不喜歡,覺得它令人不適,令人尷尬,甚至充滿危險。

我的父母,照那個時候那個地方的標準,都是書呆子或“聰明”人。母親年青時曾有望成為一名數學家,是貝爾法斯特的女王大學的學士。我學法語和拉丁文,就是她啟的蒙。她是好小說的貪心讀者,我想,傳到我手上的梅瑞狄斯和托爾斯泰的著作,就是為她買的。父親的品味絕然不同。他喜歡演說術,年青時在英國政治舞臺上發(fā)表演講。要是他有獨立資產,定會瞄準政治生涯。在政治方面,若非他的榮譽感(sense of honour),正好還是堂·吉訶德式的那種,使他變得難于管理,否則,他還有可能獲得成功。因為他具有國會議員曾一度需要的很多天賦——舉止得體,聲若洪鐘,心思敏捷,口才和記憶力。特羅洛普的政治小說,對他尤為親切;他對菲尼亞斯·芬恩亦步亦趨,如今想來,那是在替代性地滿足自己的渴欲。他也喜歡詩歌,但前提是其中有文采或悲愁成分,或兩者兼?zhèn)?;我想,《奧賽羅》是他所鐘愛的莎士比亞戲劇。幾乎所有的幽默作家都能給他極大樂趣,從狄更斯到W.W.雅各布斯不等。他本人也是我見識過的最會講故事的人,幾乎找不到對手。自成一家,依次扮演所有角色。扮相、身姿及手勢,運用自如。他最幸福的時間,是跟我的一兩個叔父,在密室里花一兩個小時,“透透氣”(我家那時對軼聞的古怪稱呼)。我能自個挑書時就對之盡忠的那類文學,無論父親還是母親,都沒有一點興趣。他們從未聽過仙境的號角。房子里,既沒有濟慈也沒有雪萊的書,而柯勒律治的書則從未翻開。倘若我是個浪漫主義者,那么,這怪不得父母。誠然,父親喜歡丁尼生,但卻是寫《悼念集》(In Memoriam)和《洛克斯利田莊》(Locksley Hall)的丁尼生。我從來沒有聽他說起《吃忘憂果的人》(Lotus Eaters)和《亞瑟王傳奇》(Morte d' Arthur)。母親,聽說根本不在意詩歌。

除了好父母,好飲食,以及一個可供玩樂的花園(那時仿佛挺大),我的生命里還有另外兩樁福分。一個是奶媽莉齊·恩迪科特(Lizzie Endicott),她給我的童年記憶,無可挑剔,只有親切、開朗和通情達理(good sense)。在那些日子,根本沒有“老奶媽”的嘮嘮叨叨。由于莉齊,我們的根才扎進唐郡鄉(xiāng)村。我們因而自由出入于兩個很不相同的社會圈子。拜她所賜,我一生都不會像某些人那樣,錯將文雅(refinement)等同于德性(virtue)。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就已經理解了,一些玩笑可以跟莉齊開,但在客廳卻不可能;而且一個人能有多好,莉齊簡直就有多好。

路易斯的哥哥沃倫·路易斯

另一樁福分則是哥哥。盡管長我三歲,但好像從來就不是兄長;我們從一開始就是伙伴,更不用說是同伙了。然而,我們卻大不相同。我倆最早的畫(我都記不起有哪個時間,我們不是在不停畫畫)就揭示了這一點。他畫的是輪船、火車和戰(zhàn)斗;我畫的則是,沒模仿他,我倆所謂的“著衣動物”——兒童文學里跟人差不多的禽獸。他最早的故事——既然是兄長,他從畫畫轉向寫作就比我早了——名曰《小王爺》(The Young Rajah)。他已經把印度當作“他的國度”;“動物王國”(Animal-Land)則是我的。我并不認為,幸存下來的所有的畫,都可以追溯到我現在所寫的六歲之前,但其中有很多,不是以后畫的。從這些畫來看,我仿佛比哥哥天分好一些。小小年紀,我就能畫出動感——那些形象看上去是真的在跑或戰(zhàn)斗——而且透視也好。然而,無論是哥哥的作品還是我的作品,沒有一筆是在追隨美的觀念(idea of beauty),不管是多么粗糙的美的觀念。有動作,有滑稽,有創(chuàng)意;可要說構圖,則一點蹤影都沒有,還有對于自然形體的驚人的無視。樹看上去就像固定在柱子上的棉球,也沒有任何跡象顯示,我倆知道花園里樹葉的形狀,我們可是幾乎每天都在花園里玩的啊。現在回想起來,這種美的缺席(absence of beauty),是我們童年的特征。父親這幢房子里,沒一幅畫引起我們注意,也沒一幅值得我們注意。我們從沒見過美的建筑,更沒想過,建筑還可以是美的。我最早的審美經驗,如果它們的確是審美經驗,也不是這類;它們已經不可救藥地浪漫(romantic),非關形式(formal)。在這些早期歲月里,有一天,哥哥帶了個餅干盒蓋到嬰兒房來,他在上面鋪滿苔蘚,用樹枝和花朵裝點成一個玩具花園(a toy garden)或一個玩具森林。那是我一生最早見識的美。真實花園做不到的,這個玩具花園做到了。它令我意識到自然——不是作為形式與色彩的寶庫,而是作為靜冷、易逝、清新、生機勃勃的某種東西。那一刻,我還沒想到這一印象特別重要,但它很快在記憶里重要起來。只要我活著,我所想象的“伊甸樂園”(Paradise),總留著哥哥玩具花園的痕跡。每一天,我們所說的“綠嶺”(Green Hills)都佇立在那里,也就是嬰兒房窗戶所看到的卡斯里山余脈。山并不遠,但對于孩子,卻不可企及。它們教給我憧憬(longing)——希慕(sehnsucht);無論是好是歹,它們使得我在六歲之前,就成了“藍花”的信徒。

“藍花詩人”諾瓦利斯

審美體驗若說稀缺,宗教經驗則可說是付諸闕如了。我的書給一些人的印象是,我在嚴格而鮮活的清教主義中長大。這不是實情。他們教我常規(guī)之事,讓我祈禱,也定期帶我去教堂。我自然接受了他們所教,可是我記不起來,對之有多大興趣。父親,與其說是個嚴格的清教徒,不如說照19世紀和愛爾蘭教會的標準,是個“高派”(high)。他的宗教路數,就像他的文學路數,與我自己后來的路數構成兩極。傳統(tǒng)的魅力以及《圣經》和《公禱書》的文字之美(所有這些品味,我很晚才獲得),是他的天生樂趣(natural delight);可是你很難找到一個同樣聰明的人,卻如此地不在意形而上學。關于母親的宗教生活,在我的記憶里,幾乎說不出什么??傊业耐暌稽c也不“彼岸”。除了玩具花園和綠嶺,甚至連想象色彩都沒有。在我的記憶里,這段時光平淡無奇。散文般的幸福,喚不起深切的懷舊之情——而當我回顧很不幸福的少年生活時,則常有此情。這段時光,不是現成的幸福(settled happiness),而是榮耀了過往的瞬間悅慕。

總體上幸??鞓?,但卻有個例外。我最早的記憶,不是別的,而是一些夢魘。雖說這是那個年紀正好都有的苦惱,然而,對我來說依然怪乎乎的是,這么備受寵愛和呵護的童年,怎么經常向跟地獄不差上下的東西打開窗戶。我的噩夢有兩種,一些關乎幽靈,一些關乎昆蟲。這第二種,無與倫比地糟糕;時至今日,我寧愿遇見幽靈,也不愿碰見狼蛛。還是時至今日,幾乎還會發(fā)現,我打心底還在為自己的恐懼癥提供正當化或合理化證明。正如歐文·巴菲爾德有一次給我說的那樣,“昆蟲之惱人,是因為它們像法國機車——一切機件都露在外面”?!皺C件”——就是苦惱所在。其棱角分明的肢體,一頓一跳的運動,干巴巴的金屬聲,這一切都提示我,要么是機器有了生命,要么是生命退化為機械。你也可以補充說,在蜂巢和蟻穴,我們可以發(fā)現,這二者都完全實現。這正是我們中間有些人,為我們這一物種最夢寐以求的——女性統(tǒng)治和集體統(tǒng)治。在這段恐懼史里面,有件事值得記載。很晚以后,我十幾歲時,因為閱讀盧伯克的《螞蟻、蜜蜂和馬蜂》,我才對昆蟲有了短暫的真正科學興趣。別的學業(yè)很快就將它擠了出去;然而只要我的昆蟲學時期還在繼續(xù),恐懼就幾乎完全消失,因此我傾向于認為,真正客觀的好奇心,往往有此清洗功效。

路易斯家的“新屋”:小里

拿更質樸的一代人都會診斷出來的病因——我的嬰幼讀物里的一幅可惡插圖——來解釋我的恐懼,我擔心,精神分析師可能不會滿意。那圖上有個侏儒兒童,一種拇指湯姆,站在毒菌上。其下是一只比他大出好多的鹿角蟲,虎視眈眈。這就夠糟糕了;然而還有更糟糕的。甲殼蟲的兩角,用紙板條做成,用一個樞紐固定在紙板上。在其背面撥動一個鬼裝置,你可以使得它們像螯一樣一開一合——咔嚓咔嚓——我寫這段時,依然如在目前。母親,平素那樣明智,怎會容許這種可惡玩藝兒進入嬰兒房,真是難以理解。除非,的確(因為現在一絲懷疑掠過心頭)除非這幅圖景本身就是噩夢的產物。然而,我并不以為然。

1905年,我7歲,發(fā)生了生命中頭一個大變遷。我們搬家了。我揣測,父親事業(yè)發(fā)達,于是決定離開我生于其中的聯排別墅,給自家蓋一所更大的房子,更深入到那時的鄉(xiāng)村。 “新屋”(New House),我們多年一直這樣叫它,即便照現在的標準,也的確是座大房子;在一個孩子眼中,與其說像座房,還不如說是座城。就我見識所及,父親上當受騙,能力過人。這次被建筑商騙得很慘。排水系統(tǒng)有問題,煙囪有問題,每個房間都會漏風。然而這一切,對一個孩子都沒事。對我來說,這次搬遷的重要之處在于,生命背景變得廣闊了。新屋幾乎是我故事里的一個主角。長長的走廊,空蕩蕩的房間灑滿陽光,二樓房間闃無人聲,一個人在閣樓上折騰,儲水箱和水管隱約咕咕作響,風鉆過瓦縫嗚嗚鳴叫。我就是其產物。我也是無盡的書的產物。父親讀過的書都是買的,而且從來不清理任何一本。書房里是書,客廳里是書,衣帽間里是書,樓梯平臺的書架上是書(擺兩重),臥房里是書,閣樓上的書摞得跟我肩頭一般高。反映了父母轉瞬即逝之興趣的書籍,形形色色,有的可讀有的不可讀,有的適合兒童有的最不適合。我百無禁忌。在大雨好像無休無止下個不停的午后,我從書架上拿下一本又一本。我保準總會找到一本新鮮的書,就像一個人走進田野,總會發(fā)現新草葉一樣。搬到新屋之前,這些書在哪里,直至寫這一段,我才想起這個問題。答案,茫然無緒。

就門外風景而言,房屋地點是經過精心挑選。從前門眺望,廣闊田野向下延伸,直到貝爾法斯特灣。越過海灣,則會望見連綿不絕的安特林山脈——戴維斯山、科林山、卡弗山。曾幾何時,不列顛是世界運輸公司,海灣泊滿船只;這令我們喜出望外,尤其是哥哥。晚間汽笛聲,現在依然能勾起我的全部童年。房屋背后,是比安特林山脈更蒼翠、更低矮、距離更近的霍利伍德丘陵。不過,直到很晚以后,它們才贏得我們的注意。西北方的景致,首當其沖;夏日,山后落日霞光萬丈,宿鳥歸飛。在此四周景致之中,變數悄然而至。

起初,是哥哥打點行囊,遠赴英格蘭一家寄宿學校。于是每年的大多時日,他都被移出我的生活。他假期歸來給我?guī)淼目裣?,我記得清清楚楚;可是別離時他身上有什么沮喪,卻一點記憶都沒有。他的新生活,沒在我倆之間造成間隙。同時,我在家繼續(xù)接受教育。母親教我法文和拉丁文,一位優(yōu)秀家庭女教師,安妮·哈珀(Annie Harper),教我別的。這位溫柔而又謙遜的小女人,我那時竟當作怪物。然而就我記憶所及,那是我不義。她是個長老會教友。有一次,她在算數和抄寫之間插入的大段講解,在我記憶里,第一次把有些真實感的彼岸帶給我的心靈。不過,還有很多事情,我更想說說。在我的真實生活里——或者記憶所記載的真實生活——孤獨與日俱增。的確有很多人,我可與之交談:父母,跟我們同住、未老先衰有些耳背的祖父路易斯,女仆,有些嗜酒的老園丁。我相信,我就是個讓人受不了的話匣子。然而,孤獨幾乎總是隨時待命,有時在花園,有時在房子里。我已經學會讀和寫;我有一大堆事情要做。

促使我寫作的,是我為之苦惱不已的極端手拙。我將這歸咎于父親遺傳給我們兄弟倆的生理缺陷。我們的大拇指,就一個關節(jié)。最上面的那個關節(jié)(離指甲最遠的那個)看得見,但是個樣子貨,無法彎曲。姑且不管原因是什么吧,反正打我一出生,老天就讓我在制作物件方面無能為力。鉛筆和鋼筆,我的手應用自如。我也能很好地打個領結??蓪τ诠ぞ摺⑶蚺?、槍支、紐扣或酒鉆,我往往是孺子不可教也。正是這迫使我寫作。我憧憬手工制作,制作輪船,房子,機械。有多少紙板和剪刀被我糟踐,最后以無望的失敗眼淚而告終。作為救命稻草,或作為權宜之計,我被迫去寫故事;朝著我會得到認可的那種歡樂世界,做點小小的夢。比起兒童桌上曾經有過的最好的紙板城堡來,在故事中營造城堡,你更能曲盡其妙。

我很快就宣布一方閣樓歸我所有,將它弄作“書房”。墻上掛了些畫,或是自己手筆,或是剪自雜志圣誕號的彩色圖片。這里,我放上自己的鋼筆、墨水瓶、正在寫的書和畫箱。這里:

受造之物將復何求

賞心樂事予取予奪

我的第一批故事在這里寫就,展示,志得意滿。它們試圖綜合我主要的兩項文學樂趣——“著衣動物”(dressed animals)和“鎧甲騎士”(knights-in-armour)。其結果是,我寫的是老鼠騎士和兔子騎士,披掛上陣,要去追殺的也不是什么巨人,只是貓兒。然而,系列化的苗頭(the mood of the systematiser)在我身上已經很濃了;這一來頭使得特羅洛普為其巴賽特郡系列小說費盡心血。哥哥假期歸來,這時誕生的動物王國就成了一個現代動物王國。它若要成為我倆共有的國度,就不得不加上火車,輪船。這樣一來,我的故事所寫的中世紀動物王國,就必須是同一國度的早期階段;這兩個階段,當然必須接上茬。這引我從寫浪漫傳奇(romancing)走向歷史編纂(historiography);我著手寫一部動物王國通史。盡管這項有益工作(instructive work)的現存版本就不止一個,但我從未將其成功接續(xù)到現代;當一切事件都不得不出自史家頭腦時,數個世紀的時間都要做填充。不過在這部史書里,還是有個得意之筆。我用來填充故事的那些個騎士冒險,在這里只作約略暗示,讀者也就會警覺,它們或許“只是傳說”。不知怎地——天知道是怎地——即便在那時我就認識到,對史詩素材,史家應取批判態(tài)度。從歷史到地理,僅一步之遙。很快就有了一幅動物王國地圖——好幾張圖,大致成為一體。接著,動物王國不得不與哥哥的印度毗鄰,其結果是,將印度從真實世界的方位上拿了出來。我們將它弄成一個島嶼,其北海岸就是喜馬拉雅山;在它與動物王國中間,哥哥迅速安排了主要航線。很快就有了一個完整的世界及地圖,地圖將我顏料盒里各種顏料,逐一用過。那個世界里我們自認為屬于自己的那些部分——動物王國和印度——漸漸住上了相應居民。

這些時日所讀之書,雖很少淡出記憶,可不是全都依然鐘愛。柯南·道爾的《奈杰爾爵士》,令我初次對“鎧甲騎士”心生神往,可我從來不愿重讀一次?,F在更談不上去讀馬克·吐溫的《在亞瑟王廷的康州美國人》了。可在那時,這書是亞瑟王故事的唯一來源,我為其中體現出來的浪漫元素欣喜若狂,毫不顧忌流俗對浪漫元素的不屑。比這兩本書情況好一點的,是伊迪絲·內斯比特的三部曲:《五個孩子與一個怪物》,《鳳凰與魔毯》及《護身符的故事》。最后一本于我,厥功至偉。它讓我第一次睜眼看古代,看“過去時光幽暗的深淵”。現在讀起來,依然興致勃勃。配有大量插圖的完整版《格列佛游記》,那時是我的所愛。父親書房里差不多有一整套《笨拙周報》(Punches),我?guī)缀醪恢^多少遍。坦尼爾(Tenniel)筆下的俄羅斯熊、英國獅和埃及鱷魚等等,則滿足了我對“著衣動物”的激情,同時,他畫植物時的馬虎和因循,則強化了我自己的弱點。接下來就是比阿特麗克斯·波特的書,其美永駐。

顯然,這段時日——六七八歲的光景——我基本上活在自己的想象之中;或者至少可以說,這些歲月里的想象經驗,在今日之我看來,比別的任何事物都重要。因而,在諾曼底度過的那個假日,也就無足掛齒了(雖然仍記憶猶新);倘若把那個假日從過去切除,我依然是現在的我。不過,想象(imagination)一詞太過含混,我必須做幾點澄清。想象或指空想的世界(the world of reverie),白日夢,一廂情愿的幻想(wish-fulfilling fantasy)。這我就太了解了。我常想象著自己,剪了一幅好圖。不過,我必須堅持,這是與發(fā)明動物王國截然不同的舉動。動物王國(Animal-Land)根本不是(這個意義上的)幻想(fantasy)。我可不是住在里面的一個人物。我是其創(chuàng)造者,不是獲準入境者。發(fā)明(invention)與空想(reverie)本質不同;要是有人看不出其間差別,那是因為他們對于二者,全無體驗。誰體驗過它們,誰就會理解我。在白日夢中,我將自己訓練成一個蠢蛋;而為動物王國繪制地圖編寫歷史,我將自己訓練成一個小說家。切記,是小說家,不是詩人。我所發(fā)明的世界,(對我而言)充滿了趣味、喧嚷、幽默及人物;可是,其中并無詩歌,也沒有浪漫傳奇。它甚至平庸得出奇。因而,如果我在第三種意義上使用想象一詞,這也是三義之中最高遠的一個,那么,這個發(fā)明出來的世界就不是想象的。不過,某些別的經驗卻是想象的,我現在想努力記述它們。記述這類經驗,雖然特拉赫恩和華茲華斯做得更好,可是每個人必須講述自己的故事。

首先是對一段記憶之記憶(the memory of a memory)。一個夏日,站在繁花似錦的一棵醋栗藤旁,心中突然升起了那段記憶,記起來在老屋里,一大早,哥哥帶著他的玩具花園(toy garden)來嬰兒房。這段記憶無端而來,仿佛不是幾年前的事,而是幾百年前。很難找到強有力的文字,來形容心頭掠過的感受(sensation);彌爾頓筆下伊甸園的“無限的幸?!?sup>(全取“無限”一詞之古義),差可近之。當然,那是一絲渴欲(a sensation of desire);可是,渴欲什么?肯定不是渴欲布滿苔蘚的餅干盒,甚至也不是渴欲昨日重現(盡管為之魂牽夢繞)。“寤寐求之”——尚不知曉我到底在渴欲什么,渴欲本身就已消逝,整個那一瞥(the whole glimpse)消失不見。世界又變得平淡無奇,或因方才停止的對憧憬之憧憬(a longing for longing)而擾攘不安。雖然只是那么一瞬間,可在某種意義上,任何別的事情與之相比,都無足輕重。

第二次瞥見(the second glimpse)則來自《松鼠納特金的故事》(Squirrel Nutkin)。僅僅來自它,雖然波特的書,我全都愛。其余的書,只是娛樂;這本書則給人當頭一棒,它是個麻煩(trouble)。它給我的麻煩,我只能形容為“秋意”(the Idea of Autumn)。說有人會迷戀一個季節(jié),聽上去雖奇奇怪怪,可這差不多還就是實情;而且,跟從前一樣,這體驗也是一種強烈渴欲。我重回此書,不是為滿足渴欲(這不可能——一個人如何能坐擁秋天?),而是喚醒它。在這體驗中,也有著同樣的驚奇(surprise),同樣感到其重要無法估量。它跟普通生活甚至普通快樂,大不一樣;恰如人們可能會說的那樣,是“另一維度”的某種東西。

《泰格納爾哀歌》之譯者朗費羅

第三次瞥見(the third glimpse)來自詩歌。我曾對朗費羅的《歐拉夫王》(Saga of King Olaf)情有獨鐘:鐘情其娓娓道來,深入淺出,鐘情其音調鏗鏘。也就在那時——跟這些樂趣頗不相同,有點像遠樓上的歌聲——偶爾閑翻此書,發(fā)現了《泰格納爾哀歌》的無韻譯文,其中寫道:

Elmer Boyd Smith繪制的《任何箭都傷他不著》

我聽見一個聲音在叫喊,

“漂亮的巴爾德爾

死了,死了——”

我對巴爾德爾一無所知;可是瞬時間,我被提升到遼闊的北方天空,我在欲求著某種無可名狀的東西(除了說它冰冷、廣闊、嚴酷、蒼白、遼遠外)。這欲求之強,幾近成病。接著,一如別的時候,我發(fā)覺自己在同時既放棄這一渴欲卻又期望重回其中。

讀者諸君若在這三樁軼事里找不到絲毫興趣,大可不必再讀本書,因為在某種意義上,我生命的核心故事不是別的。至于仍打算往下讀的讀者,我只會重申一下這三種體驗的共同品質:它關乎一種未滿足的渴欲(unsatisfied desire),這一渴欲本身比任何別的滿足更為可欲(desirable)。我稱之為悅慕(joy)。這是個專門術語(a technical term),必須與幸福(Happiness)與快樂(Pleasure)明確區(qū)分開來。(我所說的)悅慕,與幸福及快樂二者之共通之處,其實有一個,而且只有一個:任何人只要體驗過它,就還想再體驗一次。除了這一事實,就悅慕之品質而論,幾乎最好稱之為某一特定種類的不幸或悲傷(a particular kind of unhappiness or grief)??赡钦俏蚁胍摹N夷貌粶?,任何人嘗過悅慕滋味,假如悅慕與快樂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會不會用塵世的一切快樂來換取它。只不過,悅慕從未在我們的掌控之中,而快樂往往則是。

我一點都拿不準,方才所談之事,到底是發(fā)生在我現在必須去談的巨大變故之前還是之后。一天晚上,我病了,因頭疼和牙疼而啼哭,為母親沒來看我而傷心。那是因為她也病了;而且奇怪的是,她房間里有許多醫(yī)生,人聲嘈雜,出出進進,房門開了又閉閉了又開。這種情況持續(xù)了好幾個小時。接著,父親來到我的房間,滿臉淚痕,想向我受驚的心靈傳遞從未想過的事情。母親患的絕癥,絕癥自行其道;手術(那時手術就在病人房間里做),康復跡象,病魔卷土重來,病痛變本加厲,死亡。父親從這場變故中,從未完全回過神來。

跟長輩相比,孩子們所受折磨一點不輕(我想),只是不一樣而已。對于我們這兩個孩子,母親辭世之前,其實就有了喪親之痛。當她慢慢退出我們的生活,落入護士和嗎啡之手,神志不清,當我們變得像個外人,變得礙手礙腳,當房子里充滿了怪味、喧嚷和不祥的悄悄話時,我們就漸漸失去了她。這就有了兩個進一步的結果,其一特別的惡,其一特別的善。它讓我們既與父親分隔,又與母親分隔。常言道,共同悲傷會讓人更加親近;當共此悲傷的人年齡懸隔之時,我則很難相信,它常會有此果效。假如我可以信賴自己的親身經歷,那么,眼見大人們的悲苦及恐懼,在孩子們心里的效果就只是嚇呆(paralysing)和疏遠(alienating)。這或許是我們的錯。假如我們這兩個孩子再乖一些,那時,我們或許能減輕父親所受的折磨。我們當然沒有這樣。他的神經從來就不是最堅強的那種,他的情感總是失去控制。焦慮之下,他脾氣反復無常;說話粗野,行事不公。因而,由于命運出奇地殘酷,這幾個月里,這個不幸的男人,要是他知道的話,其實不只失去妻子,而且失去了兒子。我們弟兄二人,為使生活差可忍受,越來越相依為命,越來越排外;我們只信賴彼此。我料想,我們(或者說我無論如何)當時已學會跟他撒謊。曾經使得這座房屋成其為家的每樣東西,都光景不再;除了我們彼此。我們一天天地愈加親密(這是其善果)——在冰冷的世界,兩個嚇壞了的刺猬依偎在一起,彼此取暖。

童年之悲傷,因別的苦痛(miseries)而變得復雜。那時,我被領到臥室,母親躺在那里,死了;他們說,讓我“去看她”,而我即刻認識到,實際上是“去看它”。大人們稱之為“失形”(disfigurement)的東西,母親沒有??墒?,死亡本身就是整個失形。時至今日,我還是不知道,當人們口稱遺體美麗,是什么意思。相比于最可愛的死者,最丑陋的生者也是個美麗天使。至于棺木、鮮花、靈車、葬禮,接下來的這些全部行頭,我的反應只是反感(horror)。我甚至給一位舅媽,大講一通喪服之荒唐。那說話神氣,在絕大多數大人看來,既全無心肝又少年老成。要知道,那可是我們親愛的安妮舅媽呀,舅舅的加拿大妻室,幾乎和母親本人一樣通情達理,一樣陽光。從那時起,我就對葬禮之小題大做(fuss)和循規(guī)蹈矩(flummery)感到厭惡。由此厭惡入手,或許會追溯至我身上的某樣東西——雖然我現在會認為它是缺陷,但卻從未完全克服。這就是反感一切公眾行為,反感一切集體事務,對儀式的土包子式抵觸。

一些人(但不是我)會以為,母親辭世是個機緣,誘發(fā)了我的首次宗教經驗。就在宣布她的病情無望之時,我記起了我曾被教導說,誠心禱告會得應允。于是,我靠意志力,讓自己樹立牢固信念:為母親康復禱告會如愿以償;如我所想,牢固信念是樹立了。當她還是離我而去之時,我就換個陣地,力圖使自己相信會有神跡。有趣的是,除了失望本身,我的失望再沒產生任何結果。神跡并未發(fā)生。不過,不管用的事情,我已經習慣了,于是就再沒多想過它?,F在想來,真相就在于,我當時自以為有的那個信念,本身太過非宗教(irreligious),因而不會產生任何宗教革命(religious revolution)。我接近神或我對神的觀念,沒有愛,沒有敬畏,甚至沒有懼怕。在我心中的神跡畫面里,祂之出現,既非救世主,也非審判者,而只是一個魔法師;我想,當祂做了我祈求于祂的事,祂就會——這么說吧,利利索索走人。我從未想過,我懇請的這種非同一般的接觸(tremendous contact),其后果,可不止是恢復原樣。我想,這種“信仰”常常誕生在兒童身上,其失望在宗教上無足輕重;那些所信的事情,即便如兒童所構想的那樣,如愿以償,這些事也沒有宗教份量。

隨著母親離世,一切現成的幸福(settled happiness),一切平靜又可靠的東西,都從我生活中消失了。生活中還會有許多歡笑,許多快樂,還有悅慕的多次刺痛(many stabs of Joy);卻再也沒了以前的安全感。生活如今成了海洋和島嶼,大陸已像亞特蘭蒂斯一樣沉沒了。

  1. 原文為:“Happy,but for so happy ill secured.”語出彌爾頓《失樂園》卷四第370行。其語境是,魔王撒旦看到伊甸園里的亞當和夏娃時的一番心理獨白:“啊,優(yōu)婉的一對情侶,你們不曾想到你們的變故已經迫近,這一切的歡樂都將幻滅,陷于災禍;現在享樂愈多,將來受禍也愈多;目前雖然幸福,但防備欠周,難以長久繼續(xù);這么高的地方就是你們的天堂,作為天堂,你們的防御未免欠周,不能防止現在已經闖進來的仇敵……”(朱維之譯,譯林出版社,2013,第130—131頁)
  2. 路易斯出生于1898年11月29日,去世于1963年11月22日。貝爾法斯特(Belfast),位于愛爾蘭島東北部的貝爾法斯特灣以內,現為北愛爾蘭首府所在地。
  3. 路易斯的外祖父,名叫托馬斯·漢密爾頓(Thomas Hamilton),是位受人尊敬的牧師。1864年擔任鄧德拉的圣馬可大教堂的教區(qū)長,此前曾在羅馬領導一個教會。(參《納尼亞人》第17頁)
  4. 路易斯的哥哥沃倫(Warren Hamilton Lewis)生于1895年6月16日。
  5. 路易斯的父親阿爾伯特·路易斯(Albert James Lewis),是“貝爾法斯特公眾生活中的一個重要人物。1929年他去世時,報紙上訃聞醒目、篇幅長而且感情橫溢”。(《納尼亞人》第18頁)
  6. “麥克利韋恩和路易斯公司”,原文是the firm of Macilwaine and Lewis。
  7. 路易斯母親本名弗洛倫斯·漢密爾頓(Florence Hamilton),人都稱她弗洛拉(Flora)。
  8. 記功寺(Battle Abbey),1095年為紀念黑斯廷斯戰(zhàn)役而建。
  9. 關于貝爾法斯特及路易斯家族在路易斯出生時的地位,《納尼亞人》做過這樣的介紹:
    一百年前,貝爾法斯特是只有兩萬多人的小鎮(zhèn);到杰克·路易斯出生時,已經發(fā)展成一個35萬人以上、充滿活力(不過政治上是分裂的)的城市。造船業(yè)是這個城市發(fā)展的關鍵——在杰克的童年期間,貝爾法斯特大約有四分之一的男子在船塢干著這樣那樣的工作——而如果說都柏林是愛爾蘭的政治和文化首都,那貝爾法斯特顯然是它的工業(yè)與經濟發(fā)電站。貝爾法斯特成為新興富人和新型資產階級繁榮發(fā)達的地方,而路易斯家族在這兩個集團之間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們成為熱愛書籍和藝術的小圈子的一部分,這批人將文化的豐富性和敏感性帶到這座鋼鐵和船塢的城市……(第18—19頁)
    上文中的杰克·路易斯,即C.S.路易斯。四五歲時,路易斯就向家人宣布,以后他不叫“克萊夫”(Clive),叫“杰克”(Jack),此后,親友均稱路易斯為杰克。
  10. 路易斯的母親弗洛拉于1885年,獲得女王大學邏輯學一級學位和數學二級學位。
  11. 梅瑞狄斯(George Meredith,1828—1909),英國維多利亞時代小說家、詩人。
  12. 特羅洛普(Anthony Trollope,1815—1882),英國文學家,《巴賽特的最后紀事》(The Last Chronicle of Barset,1867)之作者。
  13. 菲尼亞斯·芬恩(Phineas Finn),特羅洛普的同名政治小說的主人公,是英國議會一位野心勃勃的愛爾蘭青年。
  14. 雅各布斯(W.W.Jacobs,1863—1943),英國短篇小說家。早年住在泰晤士河的一個碼頭,父親是碼頭管理員。他本人未曾當過水手,但根據幼年記憶創(chuàng)作的以航海者和碼頭工人為題材的小說,使他一舉成名。他寫的不是海上的水手,而是他們在岸上的奇遇和不幸。(參《不列顛百科全書》第8卷494頁)
  15. 關于“仙境的號角”(the horn of elfland)的典故,《納尼亞人》第一章做過注釋:
    “仙境的號角”一語出自英國詩人丁尼生的一首詩——
    聽,聽?。《嗝辞宕?,又多么清晰,
    又清脆了些,清晰了些,那聲音漸漸傳遠!
    哦,甜美的天籟,遠離懸崖絕壁,
    仙境的號角已若隱若現地吹起。
    ——它包含了日后對于路易斯是親切的某種東西,浸透在《納尼亞》故事里的某種東西,而且它的確浸透了他生活中的許多時光。(第30頁)
    關于“仙境”究竟何意,可詳參《納尼亞人》第30—33頁。
  16. 濟慈(John Keats,1795—1821),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1792—1822),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均為英國浪漫主義運動中的著名詩人。
  17. 阿佛烈·丁尼生,第一代丁尼生男爵(Alfred Tennyson,1st Baron Tennyson,1809—1892)。1850年,華茲華斯逝世,他繼任英國桂冠詩人。1884年,丁尼生被授予男爵封號,他是英國因詩歌創(chuàng)作之成就獲得爵位封號的第一人。
  18. 唐郡(County Down),北愛爾蘭的一個郡,其北邊就是貝爾法斯特郡。
  19. 這里,路易斯用的是浪漫和古典之間的古老對立。浪漫主義美學強調活力,而古典主義美學強調形式。關于浪漫一詞之意涵,路易斯《天路歸程·第三版前言》有詳細交待。
  20. 這段話意味深長,譯文殊難傳神,茲附原文如右:It made me aware of nature — not,indeed,as a storehouse of forms and colours but as something cool,dewy,fresh,exuberant.
  21. 《裸顏》一書中,“陰山”(the Grey Mountain)是個重要意象。賽姬對姐姐奧璐兒說,她“一直對死懷有一種憧憬,至少,從有記憶以來便如此”。她說:“你不了解。這與一般的憧憬不同。每當最快樂的時候,我憧憬得更厲害。可記得那些快樂的日子,我們到山上去,狐、你和我三人,風和日麗……葛羅城和王宮在眼前消失。記得嗎?那顏色和氣味,我們遙望著陰山。它是那么美麗,使我油然產生一種憧憬,無止境的憧憬。那里必有某處地方可以滿足我的憧憬。它的每一樣景物都在呼喚我;賽姬,來!但是,我不能去,還不能去!我不知道去哪里。這使我難過,仿佛我是一只籠中鳥,而其他同類的鳥都歸巢了?!?/span>(曾珍珍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第59頁。)這一憧憬,正是賽姬和奧璐兒的分歧所在。
  22. 藍花(the Blue Flower),諾瓦利斯(1772—1801)的小說《海因里?!し狻W夫特丁根》(Heinrich von Ofterdingen,1802)里浪漫憧憬的象征,諾瓦利斯因而在德國浪漫派中被稱作“藍花詩人”。丹麥文學史家勃蘭兌斯在《19世紀文學主流》第二分冊《德國浪漫派》中這樣解釋“藍花”:
    憧憬是浪漫主義渴望的形式,是它的全部詩歌之母……諾瓦利斯給它起了一個著名的神秘的名字“藍花”。但是,這個名字當然不能按照字面來理解。藍花是個神秘的象征,有點像“ICHTHYS”——早期基督徒的“魚”字。它是個縮寫字,是個凝煉的說法,包括了一個憔悴的心所能渴望的一切無限事物。藍花象征著完全的滿足,象征著充滿整個靈魂的幸福。所以,我們還沒有找到它,它早就沖著我們閃閃發(fā)光了。所以,我們還沒有看見它,早就夢見它了。所以,我們時而在這里預感到它,時而在那里預感到它,原來它是一個幻覺;它剎那間混在別的花卉中向我們致意,接著又消失了;但是,人聞得到它的香氣,時淡時濃,以致為它所陶醉。盡管人像蝴蝶一樣翩翩飛舞于花叢之中,時而停在紫羅蘭上,時而停在熱帶植物上,他卻永遠渴望并追求一個東西——完全理想的幸福。(劉半九譯,人民文學出版社,第207—208頁)
  23. 原文是:it is not the settled happiness but momentary joy that glorifies the past.這里,路易斯說的是一種他稱之為“追溯既往的異象”(retrospective vision)。這種“返照”的道理,路易斯多處談及。比如在《空間三部曲》第一部《沉寂的星球》里:
    一種樂趣,只有在回憶中才會變得成熟?!茨愕恼f法,就好像樂趣是一件事,回憶是另一件事。其實都是一件事。……你所說的回憶,是樂趣的最后部分……你和我相遇的時候,會面很快就結束了,什么也沒有,事后我們回憶起來,就慢慢有了點什么。但我們仍然對此知之甚少。當我躺下來死去的時候我會怎樣回憶它,它在我生前的所有日子里對我的影響——那才是真正的會面。剛才說的會面只是它的開始。(馬愛農譯,2011,譯林出版社,第100頁)
    最精彩的詩句,只有通過后面的所有詩句才會變得精彩完美。(第101頁)
  24. 歐文·巴菲爾德(Owen Barfield,1898—1997),英國詩人、作家和評論家。路易斯之摯友。對路易斯之歸信,頗多助力。詳見本書第十四章。
  25. 盧伯克(John Lubbock,1834—1913),考古學家,生物學家,政治家。對科學的貢獻,主要在昆蟲學和人類學。
  26. 至于為何有此功效,本書第十四章第8—10段,有詳細論述。
  27. 路易斯家原先的聯排別墅,位于貝爾法斯特的鄧德拉(Dundela)。路易斯的新家,位于斯特蘭德頓(Strandtown),是座獨棟別墅。他們將這座房子稱作Leeborough,意為“自治的庇護所”,或親切稱作“小里”(Little Lee)。
  28. 盧龍光主編《基督教圣經與神學詞典》(宗教文化出版社,1997)Presbeterian Church(長老宗教會)辭條:“基督教教會的一支,源于16世紀由加爾文(J.Calvin)在日內瓦和諾克斯(J.Knox)在蘇格蘭所領導的宗教改革運動。長老宗教會在管理上容許長老(受按立的平信徒)與牧師一樣在教會行政上發(fā)揮主要作用。”
  29. 原文為:“What more felicity can fall to creature/Than to enjoy delight with liberty?”語出斯賓塞(Edmund Spenser,1552—1599)的長詩《蝴蝶的命運》(Muiopotmos)第209—210行。
  30. 特羅洛普(Anthony Trollop,1815—1882),英國文學家。其巴賽特郡系列小說包括《養(yǎng)老院院長》(1855),《巴徹斯特鐘樓》(1857),《索恩醫(yī)生》(1858),《佛雷姆利牧師住宅》(1861),《阿林頓的小莊園》(1864)和《巴賽特的最后紀事》(1867)。
  31. 柯南·道爾(Conan Doyle),著名偵探小說《福爾摩斯探案集》之作者。《奈杰爾爵士》(Sir Nigel,1906),講述奈杰爾早年在英法百年戰(zhàn)爭中為國王愛德華三世效力的傳奇故事。
  32. 馬克·吐溫的小說《在亞瑟王廷的康州美國人》(Yankee at the Court of King Arthur,1889),據說是第一本“時間旅行小說”。故事講的是一個人被擊昏,醒來,發(fā)覺自己已在古代英格蘭,遇上了亞瑟王、梅林等。
  33. 內斯比特(E.Nesbit,1858—1924),英國兒童故事作家、小說家、詩人。19世紀90年代開始為兒童寫小說,共寫了60多部。
  34. 原文為“dark backward and abysm of time”。典出莎士比亞《暴風雨》第一幕第2場,見《莎士比亞全集》(譯林出版社,1998)第七卷第309頁。
  35. 約翰·坦尼爾爵士(Sir John Tenniel,1820—1914),《笨拙周報》的漫畫家,《愛麗絲漫游仙境》(Alice in Wonderland)的插圖作者。
  36. 波特(Beatrix Potter,1866—1943),英國兒童讀物作家。主要作品有《兔子彼得的故事》(1900)、《松鼠納特金的故事》(1903)、《小兔本杰明的故事》(1904)。路易斯在《文藝評論的實驗》第三章一開頭就說:“童年時期,我的一大樂事就是,看比阿特麗克斯·波特為其《故事集》所配插畫?!?/span>(鄧軍海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
  37. 【原注】對于我的兒童讀物之讀者,最好的說法應是,動物王國(Animal-Land)與納尼亞毫無共同之處,除了其中擬人的禽獸。動物王國,總體而言,排除了一切奇跡(wonder)。【譯注】關于二者之不同,詳參《納尼亞人》第28—29頁。
  38. 托馬斯·特拉赫恩(Thomas Traherne,1637—1674),英國玄奧的散文作家、詩人及神學家。其著作《百思錄》(Centuries of Meditations),直至1908年才付梓出版。書名中的century一詞,并非世紀之意,而是100之意。
  39. 原文是“enormous bliss”,語出彌爾頓《失樂園》卷五第297行。更長一點的引文是:“這里的自然,回蕩她的青春活力,/恣意馳騁她那處女的幻想,/傾注更多的新鮮潑辣之氣,/超越乎技術或繩墨規(guī)矩之外;/洋溢了無限的幸福?!?/span>(朱維之譯《失樂園》,譯林出版社,2013,第173—174頁)其中“enormous bliss”一詞,劉捷譯為“巨大的福佑”,陳才宇譯為“幸福無窮無盡”。
  40. 【原注】Oh,I desire too much.【譯注】原文為希臘文:。路易斯譯為:“Oh,I desire too much.”不知語出何處,暫藉《詩經·關雎》“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之語意譯。
  41. 朗費羅(Henry Wadsworth Langfellow,1807—1882),美國19世紀最著名的詩人。
  42. 《泰格納爾哀歌》(Tegner's Drapa),原是一首悼念瑞典詩人泰格納爾(Esaias Tegnér,1782—1846)的一首北歐古體詩。路易斯讀到的是美國詩人朗費羅的譯文。路易斯引用的是該詩第一節(jié)的前半段:“I heard a voice that cried,/Balder the beautiful/Is dead,is dead ——”后半節(jié)詩文是:“這聲音,透過迷夢的霧,/像飛向太陽的蒼鷺/發(fā)出的悲哀啼叫?!?/span>(And through the misty air/Passed like the mournful cry/Of sunward sailing cranes.)
  43. 巴爾德爾(Balder):古斯堪的納維亞神話中主神奧丁與妻子弗麗嘉所生的兒子。他長相俊美,為人正直,深受諸神寵愛。關于他的大多數傳說講的是他的死。冰島故事則談到諸神如何向他投擲東西取樂,因為他們知道他不會受傷。黑暗之神霍德耳受邪惡的洛基的欺騙,把唯一能傷害他的槲寄生投向巴爾德爾,將他殺死。某些學者認為巴爾德爾消極忍受苦難的形象,是受了基督形象的影響。(參《不列顛百科全書》第2卷161頁)美國著名的“古典文學普及家”依迪絲·漢密爾頓(1867—1963)在《神話》一書中寫道:“光明之神巴爾德耳是在天上和人間最受愛戴的神祇,他的死亡是諸神所遭遇的第一個重大災難。”(劉一南譯,華夏出版社,2014,第348頁)
  44. 路易斯的母親弗洛拉,1908年8月23日辭世,享年36歲。《納尼亞人》里的這段記載,也許可以說明路易斯母親辭世對家里的影響,雖然文字頗為含蓄:
    弗洛拉·路易斯有一份日歷,上面的每一天都引有莎士比亞的句子;她去世那一天的日歷上寫著出自《李爾王》(King Lear)的一段話:
    人們的生死
    都不是可以勉強得到的,
    你應該耐心忍受天命的安排。
    路易斯家族保留了這一頁,以此紀念阿爾伯特所稱的“上帝賜給男子的最好的女子、妻子和母親”。五十五年后,沃尼將前面幾個字——人們的生死都不是可以勉強得到的——刻在了他兄弟的墓上。(第24頁)
    其中阿爾伯特是路易斯的父親,沃尼是路易斯的哥哥。
  45. 亞特蘭蒂斯(Atlantis),傳說中擁有高度文明的古老大陸,最早的描述見于柏拉圖《蒂邁歐篇》和《克里底亞篇》兩篇對話錄中,最后沉沒在大西洋海底。亞特蘭蒂斯后來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中先進史前失落文明的靈感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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