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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識北大

六代之民:張中行別傳 作者:孫郁 著


初識北大

1931年7月21日的《北京大學日刊》刊載了錄取的新生名單,在那里我發(fā)現(xiàn)了他的名字——張璿。那是他與這所學校發(fā)生聯(lián)系的開始。我在閱讀當年的《北京大學日刊》的時候,有趣地感受到了那時學校的氛圍。北大的特點和人際狀況都從那些短篇的文字里流散出一些,這是極為難得的資料??墒菍Ρ认壬髞韺懴碌幕貞涗?,似乎還是太簡單了。

他入學的時間是8月底或9月初。學校的布告(三)明確規(guī)定,新生于9月初之前報到,過期取消入學資格。那一年北京地區(qū)錄取七十四人,上海二十五人,南昌十人。這個數(shù)量不多,原因是宿舍緊張,或是校力不足。在另一個布告里,明確規(guī)定,新生住處緊張,自己解決宿舍。待新宿舍竣工后,再考慮入學居住。張中行在《沙灘的住》里,寫到租房的情形。不久,他與楊沫同居,也是彼時的環(huán)境所致。所以在他入學的時候,北大的情形與“五四”前后還是大為有別了。

那時候?qū)W校呈現(xiàn)出兩種趨勢。一是學生抗日的激情濃厚,救國的空氣彌散在四周。教室里的人被窗外的事變所吸引。國政腐敗,自然導致青年的騷動。校園里各類抗敵協(xié)會和組織十分活躍。這些對他的影響如何,我們已無從知曉了。另一個是學院氣味的濃厚。所學的知識幾乎和當下的流行文化沒有關(guān)系。他所在的國文系,必修課有“中國文字聲韻概要”,教員是沈兼士和馬裕藻;“中國詩名著選”,教員是俞平伯;“中國文名著選”,教員是林損;“中國文學史概要”,教員是馮淑蘭。課時如下:黨義兩小時,國語四小時,外國語六小時,普通心理學或邏輯兩小時,科學概論或哲學概論兩小時。應(yīng)當說,課程不多,學生的自學空間是大的。次年之后,所學漸多,劉半農(nóng)講“語音學”和“語音學試驗”;沈兼士授“中國文字及訓詁”;商承祚開設(shè)“甲骨鐘鼎文字研究”;錢玄同則是“說文研究”和“中國聲韻沿革”;馬裕藻開“清儒韻學書研究”,魏建功開“古音系研究”等。還有中、日、韓音韻及蒙古、滿洲語的研究也在課堂上出現(xiàn),都是些很專業(yè)的學問。此外,周作人的“近代散文解析”,胡適的“文學寫作輔導”,都是開闊視野的課。雖然不是所有的課都選修過,但是對張中行這樣才二十三歲的青年來說,那個學術(shù)氛圍是有引力的。周作人和胡適的課雖然新,也帶有舊學的痕跡,可謂古風勁吹。請看他入學時那一期的《北大學生月刊》的目錄,就能知道彼時的學術(shù)風氣了。那一期的創(chuàng)作詩作者十一人,只有一人寫新詩,其余均為五古、七律、詞之類。二十四篇文章里,涉及現(xiàn)實問題的只有六篇,其余則是宋詞研究、音韻研究、民俗研究、哲學研究等。應(yīng)當說,校園里濃烈的學究氣,一下子就把年輕的他俘虜了。

新的、摩登的有沒有呢?那是自然的了。比如音樂賞析、美術(shù)寫生、體育比賽、文學創(chuàng)作,也在校園的一角占有位置?!侗本┐髮W日刊》的廣告里就有各類文體活動的動態(tài),想必對許多青年是有引力的,但對張中行的誘惑是有限的,因為那時他的年齡畢竟比中學考生要大幾歲,成熟的地方多些,是能夠坐穩(wěn)板凳,潛心于學術(shù)的。楊沫后來的回憶錄似乎能證明他的這一點。

幾年的課下來,收獲自然很大,對老師的印象也是深的。眾人的差異和高低也都看出來了。胡適清澈,周作人駁雜,錢玄同高古,劉半農(nóng)有趣,沈兼士平淡。學人的存在也是個風景,看和欣賞都有收獲。他一下子就被那些有學問的人吸引住了。學人的世界也是人世間的一個投影,高明的與平凡的都有,自然也讓人想起許多空幻和無奈。人在精神的殿堂里也會有失落和痛楚,他后來也是一點點明白的。在講到馬裕藻的時候,他寫道:

馬先生早年東渡日本,聽過章太嚴講過語言文字的課。在北大,我聽過他講“文字學音篇”(?)的課,記得還有薄薄的一本講義,其內(nèi)容想來就是由其業(yè)師那里來的。馬先生口才不怎么樣,講,學生感到既不生動流利,又不條理清楚。比如也是章氏弟子的錢玄同,講課就正好相反,生動而條理清楚。這是身為一系之主,在授業(yè)解惑方面并沒有什么建樹。有的人,如顧頡剛,口才也不行,可是能寫。馬先生應(yīng)該有能力寫,更有機會寫,可是沒見他寫過什么。我有時感到奇怪,比如說,他同紹興周氏弟兄過從甚密,何以就沒有受到一點感染?與周氏弟兄比,錢玄同也屬于多述而少作的一群,可是究竟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傳世,馬先生是連這一點也沒有。當然,辦學,多集些有知有識之士來為人師,也是一種事業(yè)。

他在文章里,高度評價了周作人和錢玄同,描繪了許多有趣的老師,對那些水平一般的人也并不貶斥。學界的門檻雖高,一旦進去,也能感到高山與平原,小溪和湖泊。人的多樣與學識的高遠,在那里是能夠體察到的。張中行是個識人的人,對學識與為人的看法都很獨到,評價也算忠厚。許多年后,當那一代人漸漸遠去的時候,他才感到,自己當年經(jīng)歷了一個神異的時代。北大的當年,精神的深和思想的大,后來竟沒有得到延續(xù),在他是一種無奈和痛苦。晚年的時候,能和他一同分享這些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

北大的黃金時代不是很久,他上學時就已經(jīng)沒有蔡元培時代的氛圍了。何紹武在《上學記》里回憶說,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國民黨控制一切的時候,大學的思路被黨義馴化了許多,就是不像先前那么純粹了。不過那時畢竟還是專家治校,思想與學識的波浪四起,很感人。比張中行晚入學兩年的吳相湘在《三生有幸》一書里就談到那時學風之好,胡適的怎樣愛護學生,傅斯年的史學理念,錢穆的氣象,都讓人感念。還常常能聽見相反的觀點的對峙。在論辯里讀書,那收獲一定是不小的。老師與學生,平等的地方多,還有許多有趣的故事。吳相湘的回憶錄中有這樣的記載:

民國二十二年,我進入北京大學。當時院系之間可自由選課,故我特選修張中紱教授在政治系開設(shè)的“中國近代外交史”課程。就在這一課堂上,我看見馬皇后——政治系同學馬玨女士,風儀絕俗,真是名不虛傳。同學告訴我,馬皇后已經(jīng)與稅務(wù)學校一楊姓學生訂婚(對日抗戰(zhàn)前,稅務(wù)學校畢業(yè)生是待遇最好的,其熱門程度遠超過臺灣省青年之投考醫(yī)科)。心理系一蕭姓同學追求馬,遭馬冷遇,甚至在教室中,蕭坐于馬旁時,馬即起立另換坐位,引起同學不平,馬曾當眾說明。后來蕭姓同學追求不遂跳樓自殺未死,同學又責馬“不殺伯仁,伯仁實因我死”。馬又公開說明:“我不能禁止人喜愛我,但我有喜愛某人的自由?!笨梢婑R皇后在盛名之下的煩惱。半年之后,馬女士退學結(jié)婚了。

在這之前,北大校園中忽出現(xiàn)“擁周倒馬”的口號,甚至出現(xiàn)在教室黑板上。時值蔣夢麟先生銳意整頓北京大學,設(shè)立研究教授,周作人教授即其中之一。這對比較保守的中文系主任馬裕藻教授,自不免有些影響。馬先生眼見黑板上這四個字,更加不快,仍心平氣和地表示:如果同學們歡迎周作人教授主持系務(wù),即可讓避賢路!同學們發(fā)現(xiàn)這是極大的誤會:原來是輕松的舉動,馬皇后名花有主,自然不能再高居“皇后”寶座,要另選他人了。當時多數(shù)屬意推選周素珍女士。這真是一個偶然巧合的誤會,更巧的是馬玨即是馬裕藻先生的掌珠。

這些故事,張中行都是知道的。他還專門寫過馬玨的事情。學校里不僅有智慧的生長,也有趣事的蕩漾,對青年人的心都是一種滋潤??上覀兛床坏綇堉行心菚r的日記,那些記載心緒的小冊子都隨“七七”事變的戰(zhàn)火消失了。但從他后來的回憶里,仍能感受到他那時的喜悅。連到校時的路線、天氣,都記得清清楚楚。古老的都城,還有這樣寧靜而偉大的存在,在他是一種幸福。關(guān)于學識,關(guān)于愛情,關(guān)于信仰,都在這里慢慢滋長。沒有誰會干預自己,聽課與選修課都有很大的自主性。他第一次知道人可以在自主的心情下做自己愿做的事,鄉(xiāng)村世界形成的種種期盼,在這里被洗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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