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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 土

六代之民:張中行別傳 作者:孫郁 著


鄉(xiāng) 土

張中行辭世時九十七歲,算是高齡者。他晚年時講起過去的生活,難忘的竟是鄉(xiāng)下的土炕和烤白薯。中國的鄉(xiāng)村社會可留念的東西不多,對他而言,僅是某種生活方式而已。但那種生活方式給他帶來的淳樸和智慧,又是書齋里的文人所沒有的。土的和洋的,在他那里交織得很好。直到晚年,鄉(xiāng)下人的厚道還保留在他的身上。

算起來,他是晚清的人,早期生活還在舊王朝的影子里。對于鄉(xiāng)下人來說,時光和時代是沒有什么關系的。在《流年碎影》中,他講起自己的出身背景,有這樣一段話:

我是清朝光緒三十四年戊申十二月十六日丑時(午夜后一時至三時)生人,折合公歷就移后一年,成為1909年1月7日。其時光緒皇帝和那位狠毒胡涂的那拉氏老太太都已經(jīng)見了上帝(他們都是戊申十月死的),所以墜地之后,名義是光緒皇帝載湉的子民,實際是宣統(tǒng)皇帝溥儀(戊申十一月即位)的子民。

由于他出身于鄉(xiāng)下,早期記憶就多了一種鄉(xiāng)土的氣息。他一生沒有擺脫這些鄉(xiāng)土里質樸的東西。關于家鄉(xiāng)的環(huán)境,他有很好的記錄。在描繪那些歲時、人文的時候,心是很平靜的。既非歌詠也非厭棄,透著哲人的冷峻。比如鄉(xiāng)野間的人神雜居,關帝廟和土地廟的存在,都是鄉(xiāng)土社會常恒的東西。舊時代的鄉(xiāng)下,孩子記憶里的美麗都是那些東西,張先生涉獵這些時也沒有特別的貢獻,只是他描述過往的生活時,那種態(tài)度是平和的。他說:

四鄰沒有什么可說的,既都是農(nóng)戶,又都姓石。村里有兩口水井,一在家門以西幾十步,街北;一在東西街和南北街的交接處。我們吃家門以西那口井的水,總是早晨挑滿缸(在正房前的院內(nèi)),用一天。當時覺得,水味甜而正,比其他村的好,現(xiàn)在想,這大概就是同于阿Q之愛未莊吧?這也好,因為合于祖?zhèn)鞯酿B(yǎng)生之道,知足常樂。還要說一下,其時都是人神雜居,我們村,東西街近西端路北有個關帝廟(其前為水井),東端路北有個土地廟。關帝廟只一間,敞亮,屋前有磚陛,便于年節(jié)在其上放炮。土地廟過于矮小,身材高的頭可以及檐,其前有空地,早晨總有十個八個長舌的男人在那里聊大天。其時是這樣利用廟,或看待廟,落后嗎?愚昧嗎?承認有神鬼,是愚昧。但那是清末民初,“五四”以前,現(xiàn)在是將及百年過去,不是還有不少男領其帶,女高其跟,到神廟大叩其頭嗎,可見開化云云也并不容易。

在回憶錄里,像“五四”那代人一樣,照例少不了對歲時、節(jié)氣、民風的觀照。他對婚喪、戲劇、節(jié)日、信仰的勾畫,差不多是舊小說常見的。比如對楊柳青繪畫的感受,完全是天然的,靠著直覺判斷問題,與魯迅當年的體味很是接近。

臘月十五小學放假之后,年前的準備只是集日到鎮(zhèn)上買年畫和鞭炮。逢五逢十是集日,年畫市在鎮(zhèn)中心路南關帝廟(通稱老爺廟)的兩層殿里,賣鞭炮的集中在鎮(zhèn)東南角的牲口市。臘月三十俗稱窮漢子市,只是近午之前的匆匆一會兒,所以趕集買物,主要在二十和二十五兩個上午。家里給錢不多,要算計,買如意的,量不大而全面。年畫都是楊柳青產(chǎn)的,大多是連生貴子、喜慶有余之類,我不喜歡。我喜歡看風景畫和故事畫,因為可以引起并容納遐思。這類畫張幅較大,還有四條一組,價錢比較高,所以每年至多買一兩件。自己沒有住屋,回來貼在父母的屋子里,看看,很得意。買鞭炮,市上有多種攤販,要選擇物美價廉公道的。種類多,記得只買小鞭、麻雷子、花燈、黃煙;不買二踢腳和起花,因為那是大人放的。

回憶舊時的生活,他絲毫沒有夸大幼時記憶的地方。寫童心時亦多奇異的幻想。在他的筆下,幾乎沒有八股和正宗的文化的遺痕,教化的語調是看不到的。我注意到他對神秘事物的瞭望,有許多含趣的地方。比如對鬼狐世界的遐想,對動物和花鳥世界的凝視,都帶著詩意的成分。他那么喜歡《聊齋志異》,談狐說鬼之間,才有大的快慰。那神態(tài)呈現(xiàn)出自由的性靈,也是鄉(xiāng)土社會與潦倒文人的筆墨間碰撞出的智慧的召喚。講到農(nóng)村的節(jié)令、族屬、鄉(xiāng)里,冷冷的筆法也含有脈脈的情愫。他不太耽于花鳥草蟲的描寫,雖然喜歡,卻更愿意瞭望沉重的世界,那里才有本真吧。談到鄉(xiāng)下人的生活,主要強調其中的苦難。中國的農(nóng)民實在艱難,幾乎沒有多少平靜的日子。天災,人禍,連年的饑餓,等等,都在筆下閃動著。當他細致地再現(xiàn)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時,我們幾乎都能感受到其中散發(fā)出的令人窒息的氣息。《流年碎影》里的生活,苦多于樂,災盛于福,是明顯的。那些被詩人和畫家們美化了的村寨,在他的視野里被悲涼之霧籠罩住了。

德國作家黑塞在小說里,寫過諸多苦難的襲擾,在殘疾和病態(tài)里,人的掙扎和求索,帶有悲涼的色彩??稍谀潜瘺龅谋澈螅瑓s有亮亮的光澤在,那是人性的不安的搖動,給人以大的欣慰。我看張中行的書時,也嗅出了苦而咸的味道,朦朧的渴望是夾帶其間的。但他沒有德國人那么悠然,中國的鄉(xiāng)間不會有溫潤的琴聲和走向上帝的祥和。鄉(xiāng)村社會的大苦,煉就了人掙扎的毅力,誰不珍惜這樣的毅力呢?所以一面沉痛著,一面求索著,就那么苦楚地前行。他常講起叔本華的哲學。那個悲觀主義的思想者的思緒,竟在空無的土地上和中土的沉寂里凝成了一首詩。

農(nóng)民的勞作,在天底下是最不易的。但更讓人傷感的是人的命運的無常。鄉(xiāng)土社會的單純里也有殘酷的東西,他后來講了很多?!豆蕡@人影》里,勾勒了幾個可憐的好人。在那樣貧窮和封閉的環(huán)境里,一切美好的都不易生長,許多人就那么快地凋零了,于是感嘆道:人生,長也罷,短也罷,幸也罷,不幸也罷,總的說,終歸是太難了。這難的原因,是人的欲望,沒有多少達成的出口。大家都在可憐的網(wǎng)里無奈地存活著。饑餓、災荒、兵亂,沒有誰能夠阻止,村民的阿Q相多少還是有些。所以,張中行從鄉(xiāng)下走出,其實也是尋夢,希望從外面的世界找到什么。但農(nóng)民的樸素和真摯,還是濃濃地傳染給了他。晚年講到故土的時候,他還不斷稱贊道,鄉(xiāng)下的簡樸、無偽的生存方式,是合乎天意的,大可不必鋪張浪費。要說故鄉(xiāng)給他帶來了什么,這算是一點吧。

我有時在他的文字里,就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泥土和流水的氣息。不論后來的學識怎樣地增長著,林間小路的清香和青紗帳里的風聲,還是深嵌在那流轉不已的美文中。中國的讀書人,大凡從鄉(xiāng)野里走出的,都有一點泥土的氣味。孫犁如此,趙樹理如此,張中行亦如此。在講著那么深的學問的時候,還能從他那里隱約地領略到蟋蟀的吟唱和野草的幽香,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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