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夫根尼·葉夫圖申科
駱家/譯 劉與倫/校
一九六〇年,我為《巴黎評論》采訪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時,莫斯科充滿了對俄羅斯文學復興的期待。但期待還未能實現(xiàn),赫魯曉夫針對一九六二年底在莫斯科馬涅什舉行的先鋒派美術(shù)展的譴責之后發(fā)生的一些事件標志了這一期待的破滅。[3]在一九六五年俄羅斯知識分子界的普遍情緒是一種缺乏耐心與疲憊的混合體,但這是一種極其不宜公開的情緒。由于當時壓抑(但并非高壓)的官方手段,文學圈子中表現(xiàn)出一種表面的平靜。但在表面的平靜下,許多賦有才華與充滿熱情的人寫出一些未能公開出版的作品,但幸運的是并非無人閱讀。
一九六五年,葉夫圖申科告訴我,他依然相信文學創(chuàng)作的健全性可以與嶄新的馬克思主義和解,現(xiàn)有的體制并非不允許人性和藝術(shù)的發(fā)展。他的觀點在以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為唯一認可的審美取向的莫斯科并不合拍。要想堅持己見,英雄主義精神是必要的,這已成為葉夫圖申科的標志。他需要這樣的英雄主義精神,因為在即將開始的后赫魯曉夫時代,他不僅要面對來自官方的壓力,還有來自年輕的追隨者對他這個幾年前還是他們領(lǐng)袖的人過于保守的批評。
——奧麗嘉·卡爾里斯(Olga Carlisle),一九六五年
一
我初次見到葉夫根尼·葉夫圖申科是在一九六〇年的冬天,那時的莫斯科有許多新鮮的聲音從詩歌界傳出。當時斯大林還未受到當局的批判。人們時不時地還能看到他的雕像。但無論是斯大林的雕像、肖像,甚至名字,人們都會盡力避免。只有在親友小圈子的閉門談話中,人們才會提到斯大林時期的集中營,但可以感知到的是,似乎每個人都在私下里打探消息,以求從虛假中抽絲剝繭,擇取真相。
知識分子愈發(fā)意識到空洞的氛圍,因為他們在此氛圍中已經(jīng)生活了很長時間。在與我的會面中,我的這些新朋友有時好像是首次打破長久以來籠罩在他們身上的恐懼:與一個陌生人來往,回溯過去并坦誠相見。當時的氣氛非常好,同時也充滿了一種不確定的模糊希望。
那時候葉夫根尼·葉夫圖申科在莫斯科文學圈已非常著名,但無論是西方還是蘇聯(lián)的普通民眾對他的面孔與性格依然一無所知。在我的這次旅程之前,我在文學雜志上讀過他的一些詩歌。這些詩非常大膽,擺脫了年少輕狂的那種特殊味道——像一種蕩來蕩去、歡快的詩歌紀實,完全摒棄了蘇維埃生活的俗套。
在我到達莫斯科之后,我很快利用我父親與他的熟識,和他通了電話。我邀請詩人某天下午來喝茶,并提到我父親想要一本有他簽名的詩集。葉夫圖申科在電話中非常友善,并接受了我的邀請。但是我聽得出來,他認為我父親的愿望很天真?!皧W麗嘉·瓦吉莫芙娜[4],”他說,“很明顯您是剛到莫斯科吧。在我們國家,詩集從來都是一上市就被哄搶一空。比如我最近的一本詩選,兩天內(nèi)兩萬本詩集就賣完了,一本都沒剩下。但是,我會背誦幾節(jié)我最新的詩給您聽?!彼牡卣f。
我當時住的酒店在莫斯科市中心,四周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在灰暗而又碩大無比的“大都會酒店”,我住的是一套維多利亞風格的套房。房間里的墻壁鑲嵌著裝飾板,窗簾好幾層,完美地印證了一個傳播很久的傳聞:外國人和他們的客人在大都會酒店會面時會受到服務(wù)人員特別注意,甚至被監(jiān)聽。但是當葉夫圖申科下午一到達,脫下外衣,撣下他灰色的阿斯特拉罕皮帽上的雪,并向我展示了他給我的禮物——一大束溫室丁香花的時候,我昏暗的套房立刻就變得明亮起來。
葉夫圖申科是一位個子很高、長著一頭淺金色頭發(fā)的年輕人,與他修長健碩的身材相比,頭部顯得略小,一雙淡藍色、帶著笑意的眼睛,挺拔的鼻子在圓臉上很顯眼,他展現(xiàn)的一種開放氣質(zhì)在莫斯科當時的氛圍下令人吃驚。周圍壓抑的環(huán)境完全沒有影響他,落座后便開門見山地與我聊起了俄羅斯詩歌。他談了他自己,談了二十年代的偉大詩人馬雅可夫斯基,還有大量的時間花在了討論近現(xiàn)代的蘇聯(lián)詩人。我很快意識到他對同輩詩人不吝溢美之詞;他提了許多詩人的名字,贊美他們的詩,甚至整段朗誦了一些作品?!拔制澞了够╒oznesenky)和阿赫瑪杜琳娜(Akhmadulina)是我們中最有潛力的詩人,”他說,“阿赫瑪杜琳娜繼承了俄羅斯女性詩人最好的傳統(tǒng),即以阿赫瑪托娃和茨維塔耶娃為代表的高雅、純粹的抒情詩傳統(tǒng)。她是我的夫人,”他笑著說,“您一定要見見她。唉,我自己則屬于另一類沒什么貴族氣的詩歌傳統(tǒng)。我的文字一般都與時事相關(guān),帶有強烈的情感色彩——這就是我的本事,當我有感而發(fā)時,我能在紙上立刻鮮活地重現(xiàn)我的情感?!闭f話的時候,葉夫圖申科站了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走動,房間內(nèi)各式各樣的軟墊扶手椅被他輪番換著坐,最終坐在了一把深藍色的天鵝絨長椅上,他的一雙長腿交叉著向房間的中央伸開去。但很快,他又站了起來,背誦起他自己獻給馬雅可夫斯基眾多詩歌中的一節(jié):
是什么摧毀了馬雅可夫斯基,
并將一把左輪手槍放到他手里?
對他以及他洪亮的聲音與高貴品質(zhì)而言,
倘若生前能享受些許寬厚就好了,
——活著的人真是一種累贅
寬厚只留給安然死去的那些人
在這間寬敞的客廳里,一盞臺燈是唯一的光源,他的每個微小動作都被放大成為墻上巨大陰影的舞蹈,呈現(xiàn)出一種怪異的景象。他朗誦時,圓形的臉和高高的顴骨與他尖銳的側(cè)影形成了令人好奇的反差,他修長的手,時而大開大合比劃出如同標點的節(jié)奏。他的朗誦有著表演的色彩,他響亮的聲音為詩歌帶來生命,情感又掩飾了它們偶爾的纖弱。他的目光越過我的頭頂投向遠方,給我造成一種錯覺,仿佛我是禮堂里一排又一排全神貫注聽眾中的一員。
他背誦了一首他特別喜歡的老詩人扎博洛茨基(Zabolotsky)的《一個丑女孩》詩中的一長段,與葉夫圖申科獻給馬雅可夫斯基的詩有著類似的主題:在日常生活中懇求更大的同情與慈悲。他坐下,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又熱情洋溢、滔滔不絕地講起來:“我們最重要的任務(wù)是讓人們的生活恢復溫暖。只要做到這一點就可以拯救我們和整個地球。俄羅斯人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太多苦難?,F(xiàn)在是我們對此應(yīng)該做點什么的時候了。創(chuàng)造一種善意的社會氛圍,讓人們打開心扉并綻放自我。如果我們不開始做這些,怎么能補償過去的不公、愚蠢與鮮血?我們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并不會阻止這樣的百花齊放,恰恰相反;但我們確實要戰(zhàn)勝內(nèi)心的恐懼。有許多詩人已經(jīng)邁出了這一步:他們的靈感已經(jīng)不受阻礙了:這個時代的所有偉大主題都是他們的。小說家的境遇要更困難些。俄國小說經(jīng)歷了多年令人窒息的嚴格審查,詩歌因為可以更簡單地通過口頭傳播,受到的影響小一些。但是我們這一輩還是涌現(xiàn)出了一些有前途的小說家:杜金采夫(Dudintsev)的《新年故事》代表著他已經(jīng)同其《不是單靠面包》的那個年代相比,更加成熟了。還有尤里·卡扎科夫(Yury Kazakov),他的作品您應(yīng)該馬上去讀。我認為他是年輕一代作家中最好的。他讓自安東·契訶夫以來的同情與悲憫的傳統(tǒng)俄國主題煥然一新?!?/p>
葉夫圖申科期望我能理解,或者對他的信念感同身受,但他又不屑于在他滔滔不絕充滿老舊式暗喻的論述里做更多細節(jié)上的解釋。他的雄辯之才并沒有讓他在對話禮儀的繁文縟節(jié)上浪費時間。他身上有著一種追求真理的沖動,在這一點上,他讓我想到了紐約的“垮掉一代”?!拔覀儸F(xiàn)在進入了一個新時代。我們以共產(chǎn)主義的名義,從我們自己身上,從他人身上在追尋真理。我們通常在單純的人身上更容易找到真理?!彼盅a充講到一個傳統(tǒng)的俄羅斯信念,“真理如纖弱的植物。它熬過了一個嚴冬,現(xiàn)在是生長的時候了。”
葉夫圖申科對老一代俄羅斯知識分子的學識廣博感到著迷。“這種博學的精神,世界要想延續(xù),一定要有這種精神。”他提到新一代知識分子在蘇聯(lián)的誕生:“這就像用手掌去抓水流,”他說,“大部分的水都流失了,總會有一小部分留在手心里。這樣的事情現(xiàn)在就在發(fā)生。我們和我們的孩子們總歸會保住一點點與主流不同的水,但日漸洶涌的主流是我們主要的擔心。蘇聯(lián)政府已有能力將眾多好作品向廣大人民開放,這也給了我們對俄羅斯未來的信心……”
在我看來,我們的交談有時像某種道德劇,而整個交談過程中,葉夫圖申科為一個有活力、凈化過的蘇聯(lián)代言,而我則代表西方的立場。他希望回到可以探尋統(tǒng)一觀點的問題上,以便確保俄羅斯以及世界上其他國家的幸福和平。我有種感覺,他是想通過我把他的這種聲音傳達給西方的知識分子。他對西方知識分子的生活表現(xiàn)出極大的好奇,比如在繪畫與寫作上的最新潮流與運動,問了許多有關(guān)“垮掉派”詩人和紐約的“行動派”畫家的問題。
茶水上來的時候,我們的話題轉(zhuǎn)到了詩歌在現(xiàn)代俄羅斯生活中扮演的特殊角色。葉夫圖申科繪聲繪色地描述了龐大的人群在那里著迷一般聆聽年輕詩人朗誦的情景,還有五萬本詩集在一天之內(nèi)售罄(在計劃而不是需求下來之前不得重?。┑那榫?。我在這次共同品茶之前從未聽說如此健談的葉夫圖申科。在政治環(huán)境正在解凍的這個時刻,葉夫圖申科也在努力擴大詩歌,準確來說是帶有他個人色彩的詩歌的影響力。在當時而言,用文字表達一群人長期封閉感情的能力對他來說是一種新鮮的發(fā)現(xiàn)。隨著葉夫圖申科和其他年輕詩人的公開朗誦活動越來越多,詩歌剛剛開始成為全俄羅斯誠實守信的載體:就像一枚嵌入老套想法與行動鐵板體系中的楔子。
葉夫圖申科正在成為一個全國性的象征:斯大林主義在詩歌層面開始消解的象征。在我和他的談話尾聲,我明白,我聽到了一種很有說服力的聲音,一位能代表那整整一輩的代言人。這是一位比生活本身更高大、更閃光但又符合傳統(tǒng)浪漫主義定義的英雄:葉夫圖申科效仿了馬雅可夫斯基,或者只是在表面上模仿了馬雅可夫斯基,一位耀眼、無產(chǎn)階級的年輕革命詩人。他風格中顯著的直截了當讓他的聲音有了額外的分量,哪怕那種奪人眼球的特質(zhì)有故意和做秀的味道。葉夫圖申科具有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即興表演的才能,就像他具有即興創(chuàng)作詩歌的能力;當他愿意的時候,他可以在一個下午的時間完成一首指定主題的詩歌創(chuàng)作。
我記得我接下來與他的多次碰面,他的想象力之豐富令我印象深刻。經(jīng)常處于眾人注意焦點的位置讓他能夠本能地意識到不同情境和具有刺激性的現(xiàn)代主題中的戲劇性,并熱情地抓住它們,以一個詩人,或是一個演員來進行帶有他個人色彩的表達,為稍縱即逝的主題打上印象深刻的印記。葉夫圖申科承認熱衷于表演,還認為與“高貴地演繹出了他的人生”(引自帕斯捷爾納克翻譯的《哈姆雷特》)的帕斯捷爾納克熱衷表演有關(guān),只不過他的表演比帕斯捷爾納克的表演更加清醒與考究。那個冬天的晚些時候,我們訪問了列寧格勒,普希金的城市,在朋友們的香檳酒會上,葉夫圖申科為偉大、光輝的普希金獻上了祝酒詞:“向有著和雪與香檳一樣美好的普希金致意……”一年后,我在紐約的一個學術(shù)招待會上又見到了他,聽到了他在朗誦自己那首輕松又樂觀的詩《自行車上》之后,見證了他回答許多尖銳的政治問題,并成功地用他文雅的機巧讓一群堅定的反蘇聽眾啞了火。在“無憂無慮”的一九六二年的春天莫斯科的一輛出租車上,葉夫圖申科朗誦了他的《“垮掉”獨白》,我們一行四人在前往莫斯科藝術(shù)家工會的路上,得益于當時放松的政治氣氛,葉夫圖申科的朋友、畫家尤里·瓦西里耶夫(Yury Vasiliev)將做一個關(guān)于藝術(shù)實驗的講演?!丁翱宓簟豹毎住啡珉姄舭阌|動了它的五位聽眾,包括出租車司機。“我必須在保證我的乘客安全的情況下才能享受藝術(shù)”,他說著把車暫時停在了人行道旁。并非特別復雜的俄語韻腳被他演繹得精彩絕倫:
……二十世紀讓我們驚愕不已
謊言像稅賦一樣沉重
仿佛蒲公英的種子
思想輕輕一吹就散開
我們的手歡笑般鼓掌
我們的腳樂滋滋舞蹈
二
一九六二年的春天,我和葉夫圖申科經(jīng)常在莫斯科見面。莫斯科和我第一次造訪它時相比已經(jīng)大不一樣了。它曾是一個更歡快、更忙碌的城市,現(xiàn)在出門卻很不方便。因為出租車費降低,莫斯科人都搶著打出租車,人們的生活質(zhì)量跟一九五九到一九六〇年的那個冬天相比有了提高。那年的五一節(jié)和東正教的復活節(jié)之間只隔了幾天,于是城中的那幾周都充滿了節(jié)日氣氛。天氣很暖和。莫斯科城里擁來許許多多進城掃貨的人們。鄉(xiāng)下女人背著滿得快要掉出來的購物袋,里面全是從莫斯科貨物充足的商店買來、為制作傳統(tǒng)的復活節(jié)甜糕和面包而準備的物料。那些女人仿佛都戴著方巾、穿著寬裙和有著一張圓臉,一下子從四面八方一起擁來。在許多稱得上的政治場合也是如此:在以往的五一節(jié)期間的莫斯科,列寧的肖像隨處可見,城市懸掛著無數(shù)紅旗和(東正教的)淺藍色旗幟。這兩個節(jié)日雖說風馬牛不相及,但也并非不可兼容:大多數(shù)莫斯科人只想好好享受他們的假期周末,不管以哪個節(jié)日的名義。
葉夫圖申科的友善和開放一如既往。他現(xiàn)在更多了一層成功的光環(huán):現(xiàn)在他是半官方的自由派青年代表。他訪問了美國和歐洲,還作為《真理報》駐古巴的記者成為了菲德爾·卡斯特羅的朋友;當時有傳聞他即將被發(fā)展入黨。他已經(jīng)和出色但善變的女詩人貝拉·阿赫瑪杜琳娜離婚并與藍眼睛的加利婭結(jié)合。加利婭比葉夫圖申科稍年長一些,她是一位沉穩(wěn)智慧的黑發(fā)女性,她在莫斯科享有一流文學品位的好名聲。
葉夫圖申科和加利婭當時剛搬進為作協(xié)會員特別規(guī)劃的一棟嶄新、巨大建筑物中的一套公寓房。那里離市中心很遠,在基輔高速公路邊上,作為一個發(fā)展快速的新區(qū),大量的耐火磚砌筑的樓房在小木屋旁拔地而起。但整個社區(qū)暫時還缺乏園林景觀,建筑外道路尚未命名,建筑物內(nèi)連公寓的門牌號也還未編號。
葉夫圖申科家里的裝潢有著特別的莫斯科時尚: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現(xiàn)代風格與(蘇聯(lián))民俗特點混搭在一起:可愛的烏克蘭陶制玩具和仿佛是二十年代的老家具,與角度毫無功能性并帶有復雜幾何圖形的扶手椅共處一室??偟膩碚f,屋內(nèi)給人的效果歡快和好客。
對于葉夫圖申科夫婦來說,那是一段忙碌的時間:他們即將前往倫敦進行官方巡回訪問。公寓內(nèi)跟演電影一樣人來人往:加利婭在收拾行李,剛接通的電話響個不停。葉夫圖申科的朋友們時不時來登門向他們告別。還有的訪客是為了欣賞葉夫圖申科引以為傲的藏畫,它們?nèi)缤⒅械钠渌麞|西一樣,才剛剛掛好。藏畫與屋內(nèi)裝修的風格類似,有著二十年代的印記,大部分是略顯粗糙的莫斯科畫家的超現(xiàn)實主義作品。藏品中亦不乏精品,比如尼科諾夫(Nikhonov)那幅不朽的油畫,畫的是打紙牌的人,還有一組雕塑家恩斯特·涅伊茲維斯特尼(Ernst Neizvestny)的畫作,強壯而又富有表現(xiàn)力,還有幾幅葉夫圖申科從古巴帶回的原創(chuàng)抽象畫。
盡管很忙,葉夫圖申科仍接受了《巴黎評論》的采訪。在采訪的當晚我就在他家里共進晚餐。當時太陽還未落山,晚餐是牛排配小西紅柿,后者是葉夫圖申科的最愛。放在大淺盤里的小西紅柿和屋內(nèi)出自尤里·瓦西里耶夫之手的明亮裝潢正相匹配,他還曾用彩繪木勺和烏克蘭流行的圖案為傳統(tǒng)廚房增添光彩。稠李的味道穿過窗戶進了廚房(在俄羅斯詩歌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描寫稠李花兒的詩句,在那個春天之前,我對它強烈的氣味一無所知),在蓬松的樹冠和巨大的工程起重機后面,是緩緩落下的夕陽。
葉夫圖申科一家的興致很高,我們用香檳慶祝這次會面。因此,同許多葉夫圖申科參與的事情一樣,這次采訪就像一次迷人的即興創(chuàng)作。在歡快的對話過程中摻有大量的祝酒詞和碰杯,這是俄羅斯節(jié)日晚餐重要的一部分。晚餐結(jié)束后,加利婭到隔壁房間繼續(xù)收拾行李,我和葉夫圖申科移步到客廳。那里有他的書桌,那是一張有著豐富圓形線條的斯堪的納維亞風格的桌子,上面有一張中年海明威的照片和一幅卡斯特羅的肖像,他們仿佛兩位大胡子的神明見證了我們的對話。我們一邊聊,一邊喝著甜軟的蘇聯(lián)香檳。
葉夫圖申科拒絕回答那些我特別好奇的問題,比如國際文學的一些趨勢或者某些蘇聯(lián)詩人同美國年輕一代作家可能的相似性。但對于其他的一些問題,尤其是關(guān)于藝術(shù)的問題,他很樂于回答。鑒于我們被瓦西里耶夫和涅伊茲維斯特尼的作品所圍繞,所以葉夫圖申科首先說的就是他們。然后他坐到書桌前并用打字機將他對于采訪問題的回答打印出來,時不時地輔以朗誦詩歌,來強調(diào)他要表達的重點。他的狀態(tài)很放松,愉快,會不時站起來在屋內(nèi)踱步,眺望窗外,渾身散發(fā)著自我第一次見到他就有的旺盛精力。
“對我來說,恩斯特·涅伊茲維斯特尼是現(xiàn)在蘇聯(lián)還在創(chuàng)作的雕塑家中最有才華的。他和亨利·摩爾(Henry Moore)屬于同一級別的雕塑家。恩斯特今年只有三十八歲,而他是在一個完全俄羅斯藝術(shù)氣氛中成長起來的。他的作品是向內(nèi)集中和向外發(fā)散兩種藝術(shù)道路完美平衡的示例。這恐怕對西方讀者來說有點陌生:你們對一種表面的、平滑的集合式風格過譽了,涅伊茲維斯特尼是一個最宏觀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主義者。在藝術(shù)中,我認為現(xiàn)實主義就是直接受現(xiàn)實生活專橫主導。但就算涅伊茲維斯特尼最寫實的作品,也總含有幻想的元素,深一層的維度,只是他想象的結(jié)果被現(xiàn)實制約。我喜歡畢加索也是基于一樣的原因:他外向的折中主義其實是最高程度集中的顯現(xiàn)。畢加索就像是火,他的光芒可達四方,但他的核心只有一個?!?/p>
“瓦西里耶夫呢,他有著和畢加索類似的沖動,他什么都想嘗試,譬如油、陶、金屬、馬賽克、石頭等等,他均勇于嘗試,不懼失?。痪退闶悄7?,他也能保持自我。他的精力驚人?,F(xiàn)代藝術(shù)如果是一根繩子的話,雖然他可能并不屬于最主要的,但他就像一個繩結(jié),在‘個人崇拜’的時期,在其他繩子被剪時,他這個結(jié)讓繩子不散。雖然是一個粗糙的繩結(jié),但您難道不認為就是這個繩結(jié)的最大價值嗎?可以鼓足勇氣去嘗試把繩子斷的地方再結(jié)起來?!保ㄈ~夫圖申科說這個的時候注意到我對充滿明顯超現(xiàn)實主義象征的蘇聯(lián)前衛(wèi)繪畫的熱情不高。)我知道他對于繪畫的欣賞是基于一種奇怪的、把繪畫視為從屬于文學的某種延伸而非獨立的藝術(shù)門類的俄羅斯藝術(shù)風尚,而我和他在這一話題上的分歧由來已久,為了避免爭執(zhí),話題于是轉(zhuǎn)向了蘇聯(lián)詩歌的未來。
“我們的生活正發(fā)生可喜的變化,”他回答,“它們在生活的諸多方面都可以感覺到。在文學領(lǐng)域里,詩歌的改變最為明顯。俄羅斯現(xiàn)在有許多新的詩歌潮流,像群馬競逐一般,完全和過去如同長了青苔的鵝卵石似的頑固思想不同……”
“保有原來鵝卵石思想的人當然現(xiàn)在也有,但在我看來如果到今天還在以諷刺和懷疑的態(tài)度來看待俄羅斯詩歌的話,那簡直就是犯罪。世界上還有哪個地方像蘇聯(lián)一樣讓詩歌擁有如此大的影響力?還有哪個國家的詩人會用詩的語言來表達這個國家最深的期望?”
葉夫圖申科然后同我說起了“蘇聯(lián)詩歌節(jié)”,這個一年一度的詩歌盛會規(guī)模越來越大,現(xiàn)在它每年會為參加的詩人出版一部詩集。
“當詩人弗拉基米爾·盧格夫斯科伊(Vladimir Lugovskoy)提議在每年秋天舉行一次公開的詩歌朗誦會時,并不是所有人對它的成功抱有希望。但詩歌節(jié)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俄羅斯人人生活的一部分,一個機構(gòu),一個公共歡慶的機會。在這一天,詩人們爬上書店的柜臺,賣他們親筆簽名的書,朗誦他們自己的詩,和自己的讀者見面。這樣的事兒在全俄羅斯都在進行,但以莫斯科為甚。那天晚上,莫斯科的詩人們會在馬雅可夫斯基的雕塑前集會并再次進行朗誦,(今年)這次的聽眾會有八千到一萬人之多。聽眾會頂著莫斯科的十月寒風站幾個小時。有幾年的詩歌節(jié)那一天都下了雪,但是人們頂著風雪聽詩歌朗誦,無人離開。”
我大膽地說,是否因為大眾娛樂的選擇太少,所以才會出現(xiàn)詩人們擁有大量擁躉的情況。
“不是,不是,”葉夫圖申科反駁道,“這些詩朗誦會并不是有組織、輕浮的娛樂活動,像詩歌這樣深奧的文藝活動如果沒有深刻內(nèi)容的話,不會有這樣龐大的追隨者。您可以去莫斯科的一家書店,向店員詢問阿赫瑪托娃的詩作,或者貝拉·阿赫瑪杜琳娜的、鮑里斯·斯盧茨基(Boris Slutsky)的,抑或安德烈·沃茲涅辛斯基的,店員只會向您聳聳肩……
“在我看來,有兩個因素促成了這樣的現(xiàn)象。首先,我剛剛提到的那些詩人都是真正的詩人,那個諂媚者靠文字來吹捧自己的主人并自命為詩人的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還有就是在蘇聯(lián)我們有著非常出色的讀者,他們細心而有鑒別力。這并不是說我剛提到的詩人(還有其他許多不為西方讀者所知的杰出詩人)要迎合讀者的口味,不論這口味培養(yǎng)得有多好。正相反,這些詩人都是公共品位的磨刀石,他們形成并拓寬品位,這是他們最重要的功能。順便提一下,我剛剛提到的詩人互相之間都不完全一樣。沃茲涅辛斯基有著‘原子般的風格’,詩里充滿令人屏息的音韻旋轉(zhuǎn)。阿赫瑪杜琳娜是一位嚴謹?shù)恼Z言珠寶匠,但她寫的抒情詩與我們時代的抒情也同樣吻合。鮑里斯·斯盧茨基,相比而言,是一位像石匠般陽剛的詩人,完全沒有細小的東西。馬爾基諾夫(Martynov)像是一位神秘的謎題發(fā)明家。宏大的哲學性主題總能被他用優(yōu)雅的音律隱藏起來?!?/p>
“在老一代詩人中,亞歷山大·特瓦多夫斯基(AlexanderTvardovsky)[5]很突出,但他現(xiàn)在不如過去那般能打動我們了。在我看來,他是位非常棒的詩人,但他的文字少了點魔法——但總的來說,他還是很有詩的天賦。在我們眼前的景象,正像是馬雅可夫斯基曾經(jīng)夢到的那樣:
對我來說,只有一件事最重要:
詩人永在
許多優(yōu)秀的、不同的詩人!
“傳統(tǒng)上來說,俄羅斯詩歌總是提出那些最能打動我們的問題,從繁復的政治情勢到精妙的心理學論點等等。俄羅斯詩歌從不單單只是描述性、心理學性、學究性的,或只是音律性的(我說的是那些有代表性的優(yōu)秀詩人)。俄羅斯詩歌是由以上提到的所有元素組成的,但經(jīng)常含有一定、嚴肅的政治思想。
“毫無例外,我們今天更優(yōu)秀的一些詩人都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這也是他們被熱愛的原因。這就是為什么在詩歌朗誦會舉辦的地方,窗戶都會被擠爆。保安想要維護群眾秩序也很困難。他們熱烈,反應(yīng)積極,通常都充滿熱情。他們的朗誦沒有破壞性也沒有誹謗性,不像有時候傳聞的那樣……假如喜歡詩歌對有些人來說是含沙射影的誹謗,我們就不會與他們糾纏。這樣的‘誹謗’是否屬實,人們自有選擇。
“我們的聽眾并不是一群歇斯底里的邊緣人。他們中有工人、學生和科學家。他們對我們詩人的興趣與信任在于我們對未來道路的某種代表,我們應(yīng)盡力不讓他們失望。”
我問他眼中的文學大師都有誰。
“我總是想,在保持自我的前提下,能把別人身上引起我興趣的那些東西化為己用。您看,我還是想回到我對于折中主義藝術(shù)的表述——內(nèi)核是固態(tài)的,由一個人的性格與自身所決定。但是,要讓我說,普希金是我在俄羅斯文學史上最喜歡的人。我也熱愛勃洛克、馬雅可夫斯基、帕斯捷爾納克等,葉塞寧對我也有影響。他們都在不同方面對我?guī)椭艽?。如果我知道我能有一句詩在未來能影響某個詩人,那就太好了。事實上,這也是我文學志向的起點:我一定要寫下這樣的一句。同樣的,我熱愛沃爾特·惠特曼。我也對保爾·魏爾倫的語言音律有偏愛。您現(xiàn)在恐怕感覺難以置信,但我曾在他的《秋之歌》直接影響下寫過一首詩?!?/p>
那對您有影響的西方同代人有哪些呢?我問他。
“在我看來,海明威對我影響最大。”葉夫圖申科說,“雷馬克的早期作品有著廣泛的讀者。圣??颂K佩里的作品直到最近才被我們所知,近代的蘇聯(lián)作品中可以找到他若隱若現(xiàn)的影子?!尔溙锢锏氖赝摺肥且粋€巨大的成功。我們對西方的作者很開放,我們也會時不時借用他們的技法。這些借用只是偶爾的成功;他們經(jīng)常只是沒營養(yǎng)的。另一方面,這些技法有時會引向一些有生氣的地方,他們幫助我們成長。
“比如,曾經(jīng)有一位深受雅克·普雷維爾詩歌語調(diào)影響的俄羅斯詩人,就借用此種語調(diào)并將它改造成了全新的、帶有俄羅斯特色的語言。再比如沃茲涅辛斯基,他是阿蒂爾·蘭波《醉舟》和艾倫·金斯堡的沖突與不和諧的混合體,但沃茲涅辛斯基是一位完全原創(chuàng)性的詩人?!?/p>
門鈴響了,又是來祝福葉夫圖申科旅途順利的朋友們,他們帶了禮物和幾瓶香檳。這標志著我這次采訪的結(jié)束,雖然我們在一九六二年還有多次訪談,而后又在一九六五年也是一樣,葉夫圖申科闡述的觀點大體上與這次“正式”采訪的觀點一致。
我們又繼續(xù)聊了下去,直到這個春天的深夜,窗戶開著,外面是芬芳的莫斯科。這場對話是有關(guān)西方與俄羅斯,是有關(guān)詩歌與繪畫。葉夫圖申科的訪客是詩人和藝術(shù)家,他們都受到葉夫圖申科這次出訪的鼓舞,并祝他好運。對于某些俄羅斯年輕人來說,他們對加強與西方交流的渴望之深讓我震驚?,F(xiàn)在,三年過去了,蘇聯(lián)當局并沒有讓才華出眾的蘇聯(lián)畫家或藝術(shù)家的海外出訪更方便;反而,文化交流的名額多被官方腔調(diào)的缺乏想象力的作家占去了。
三
曾經(jīng)試圖努力克服蘇聯(lián)文化狹隘主義的葉夫圖申科,一次又一次地對外展示了他對于那種全世界的人不分政治派別和國家陣營都能組成一個“好人的共同體”的信心。在一九六二年到一九六三年的那個冬天,蘇聯(lián)官方曾出面壓制這種與共產(chǎn)主義立場相悖的觀點。為了抹黑他在年輕人支持者中的形象,另一個年輕人被推到了臺前:宇航員尤里·加加林成為了官方認可的年輕模范。加加林譴責葉夫圖申科未經(jīng)作協(xié)審查直接在海外出版自傳是否愛國。毫無疑問,這位宇航員的立場沒有強大到可以扼殺葉夫圖申科的聲音。全蘇聯(lián)都聽到了由葉夫圖申科所領(lǐng)導的年輕人的聲音;這個聲音曾經(jīng)震動了蘇聯(lián)公眾,而且這樣的震動現(xiàn)在依然在這個國家回響。這位年輕的詩人已經(jīng)蜚聲國際,蘇聯(lián)的文化孤立主義圍墻昭示了一個時代的錯誤。
葉夫圖申科也展示了另外一種可能性:出乎不只是蘇聯(lián)也是全世界意料之外的是,一位帥氣年輕的詩人,為自由發(fā)聲的詩人,能擁有像浪漫主義時期拜倫勛爵或是維克多·雨果那樣龐大的受眾群體。像這兩位詩人一樣,葉夫圖申科的能量不止于他的文學成就,還有他整體的個人魅力。
葉夫圖申科為他本人和同輩的其他許多人贏得了生存的可能性。如果不是他多年來機智而又慷慨的公開表演,他本人和那些他稱贊過的人很有可能都已在一九六二到一九六三年間反對蘇聯(lián)藝術(shù)異見者的運動中被碾碎了。
但是,今天由于俄羅斯固執(zhí)的意識形態(tài)的教條主義和葉夫圖申科自身藝術(shù)上的局限性,他沒能完全滿足蘇聯(lián)公眾對于言論自由這一由他發(fā)起的目標的追求。這也是許多創(chuàng)新者的宿命。一九六五年,在新的一代讀者看來,他的主題顯得不夠深刻,過于愛惜自己的羽毛,在編者壓力下過于輕易地改稿。
但在文學圈里,葉夫圖申科依然無人取代,安德烈·沃茲涅辛斯基,同時代的另一位出色的詩人,葉夫圖申科的朋友和對手,也不行。但葉夫圖申科的領(lǐng)頭羊地位,確實有褪色的跡象。在當今莫斯科充滿不確定性的氛圍下,大眾對于真理的渴求看起來越發(fā)急迫。而對于那些掌管文學事務(wù)的人來說,對這種渴求的恐懼也正在增長。
(原載《巴黎評論》第三十四期,一九六五年春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