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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當(dāng)知出名要趁早

因為懂得 所以慈悲:張愛玲的傾城往事(2020紀(jì)念版) 作者:白落梅 著


第二卷 當(dāng)知出名要趁早

孤獨的云

張愛玲知道,自己從來都是一片孤獨的云,飄向何方,全憑自己選擇把握。

那些梨花似雪、晨鳥歌唱的日子,就這樣不見了。童年的矮墻下,那株梧桐早已高過屋檐。午后陽光下,那只輕盈的粉蝶,是否也會紅顏老去?還有螢火蟲的夜晚,那個未曾講完的故事,又該由誰來繼續(xù)說下去?歲月總是趁人不備的時候,漸漸地爬上了你我的雙肩。童年那場惺忪未醒的夢,交給了流年,唯有光陰如影相隨,至死不渝。

要相信,世事的安排其實很公平,沒有刻意。張愛玲父母離異,也許給她的心靈帶來破鏡難圓的遺憾,但命運自會給她另一種交代,人生需要用一針一線的日子來修補。母親搬走了,和她一起走的還有姑姑張茂淵。姑姑一向與父親意見不合,加之她曾和母親一同留洋,相處十分融洽。

她們住進法租界的一座西式大廈,買了一部白色汽車,雇了一個白俄司機、一個法國廚師,過起了優(yōu)雅而時尚的生活。父親也搬到另一處弄堂房子,繼續(xù)他想要的逍遙日子。父母有了協(xié)議,張愛玲可以經(jīng)常去探看母親。于是,母親的居所成了她疲憊之時的港灣。她相信,迷惘的時候,母親的窗外,總會有一盞燈是為她點亮的。

在母親的公寓里,張愛玲第一次見到了生在地上的瓷磚浴盆和煤氣爐子。那時候,她很高興,覺得有了安慰,有了寄托。然而這份溫暖也只是暫時的,母親又要出國了,這一次她要去法國學(xué)繪畫。在家庭和自由之間,黃逸梵曾經(jīng)選擇了自由。當(dāng)那場悲劇婚姻徹底了斷時,她更是如釋重負(fù),以后便是一個人的天下,一個人的江湖。

那時張愛玲住校,母親在臨別時到學(xué)??此?。這次離別的情景,張愛玲曾有過一段描述:“她來看我,我沒有任何惜別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興,事情可以這樣光滑無痕跡地度過,一點麻煩也沒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里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一直等她出了校門,我在校園里隔著高大的松杉遠(yuǎn)遠(yuǎn)望著那關(guān)閉了的紅鐵門,還是漠然。但漸漸地覺到這種情形下眼淚的需要,于是眼淚來了,在寒風(fēng)中大聲抽噎著,哭給自己看?!?/p>

這就是張愛玲,盡管這時候的她,也不過十一二歲,卻早已懂得堅忍與淡漠。母愛的缺少,給她的性情帶來不小的影響與轉(zhuǎn)變。她的作品總是會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一種冷漠,缺少溫情和悲憫。那是因為她把柔情藏在心底深處,試圖用無情來掩飾自己。以至于她一生都對外界采取逃避、退縮的態(tài)度,其根源是,她怕受傷。

張愛玲知道,自己從來都是一片孤獨的云,飄向何方,全憑自己選擇把握。母親走了,姑姑的家里還留有母親的氣息。纖靈的七巧板桌子,輕柔的顏色,還有許多她不明白的可愛的人來來去去。她認(rèn)為,她所知道最好的一切,無論是物質(zhì)的還是精神的,都留在這里。她與姑姑深厚的情感也是從這里開始,并且深刻地維系了一生。在某種程度上,張愛玲在姑姑身上找到了那份遺失的母愛。所以,她珍惜。

而父親張廷重這邊的一切,是她所看不起的。她在《私語》里寫道:“鴉片,教我弟弟做《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懶洋洋灰撲撲地活下去。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我把世界強行分作兩半,光明與黑暗,善與惡,神與魔。屬于我父親這一邊的必定是不好的……”可見張愛玲的心里抵觸這種迷亂、銹跡斑斑的生活。但是她內(nèi)心有時喜歡這樣的感覺,喜歡鴉片的云霧,喜歡霧一樣的陽光,還有屋里亂攤著的小報。她知道父親是寂寞的,只有寂寞的時候他才會生出柔情。

盡管這樣,亦不能改變什么,愛的還是愛的,恨的還是恨的。她小小的心里,開始有了許多海闊天空的計劃,她渴望中學(xué)畢業(yè)后到英國去讀大學(xué)。她要比林語堂還出風(fēng)頭,要穿最別致的衣服,要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過一種干脆利落的生活。是的,干脆利落,這就是張愛玲的個性,她討厭那種沒完沒了的糾纏。她寧可親自割斷所有的牽掛,縱是血肉模糊,也在所不惜。

可世事飄忽,人海浮沉,又豈是自己所能做主的。父親要結(jié)婚了,當(dāng)姑姑告訴張愛玲這則消息后,她哭了。以往她看過太多關(guān)于后母的小說,想不到竟然應(yīng)到了自己身上。而那時張愛玲心里只有一個迫切的感覺:“無論如何不能讓這件事發(fā)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鐵欄桿上,我必定把她從陽臺上推下去,一了百了?!边@不過是一個孩子任性的玩笑話,無論她是否能夠接受,父親再娶已成抹不去的事實。

這個家再度接受遷徙,這一次,搬去的竟是最初的那所老洋房,也就是張愛玲出生的地方。之前她沒有任何記憶,當(dāng)她有足夠的思想,來重新審視這房子的時候,只覺得這座老宅承載了太多的歷史印記,重疊了太多的家族故事,連空氣都是模糊的。

她說,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在這里,她時常分辨不出,何時是清醒,何時是迷糊。但有一點很清楚,她不喜歡這個家,因為這個家再沒有值得她喜歡的人了。

后母孫用蕃也抽鴉片,她和當(dāng)時的才女陸小曼是至交,因為兩人都有煙癮,所以被稱為一對“芙蓉仙子”。那時候,陸小曼和徐志摩就住在四明村,經(jīng)常宴請孫用蕃,因此張愛玲也曾有幸出席,但在她后來的文章里從未提過陸小曼?;蛟S她把對后母的厭惡,遷移到了陸小曼的身上。在民國,陸小曼亦是一個如同罌粟的女子,一個不折不扣的妖精。不知道多少人飲下那杯風(fēng)情又芬芳的毒藥,為她穿腸而死,無怨無悔。

其實后母孫用蕃對張愛玲并不刻薄,更無狠毒之說。在她嫁到張府之前,她聽說張愛玲個頭身段與她差不多,就帶了兩箱自己的衣服送給愛玲穿,并且那些料子都是好的。但張愛玲認(rèn)為是施舍,是侮辱。她一直不肯寬恕,她曾在《童言無忌》里寫過:“有一個時期,在繼母治下生活著,揀她穿剩的衣服穿,永遠(yuǎn)不能忘記一件暗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冬天已經(jīng)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地憎惡與羞恥。”

語言何等犀利,竟是那樣不依不饒。想來文壇上除了張愛玲,還沒有幾個人有這樣的筆力,可以將對一件舊衫的感情描寫得如此淋漓盡致。那是因為她太過驕傲,太過自尊。張愛玲后來用她的生花妙筆,多次批判過后母孫用蕃的形象。孫用蕃其實也出身于顯赫的豪門之家,只因后來家道中落,而張廷重又繼承著祖輩殷實的產(chǎn)業(yè),故孫用蕃被人托媒嫁到了這里。

孫用蕃這一生除了與“阿芙蓉”做了知己,并沒有犯下別的罪過。倘若不是家境影響,染上煙癮,她也不用嫁給張廷重做繼室,更無須做兩個孩子的后母。但張愛玲對她的厭惡想來也是理所當(dāng)然。這世上應(yīng)該沒有幾個孩子可以寬容到真心去喜歡一個后母。她不喜歡回家,是因為她不愿意看到父親和后母躺在榻上,云里霧里吸著鴉片的墮落模樣。在張愛玲眼里,孫用蕃太過輕賤,太不自愛,只顧沉淪貪歡,哪管日月如飛。

最讓張愛玲覺得悲哀的是,父親和后母每日過著放縱奢靡的生活,卻舍不得拿錢出來給她繳鋼琴學(xué)費。張愛玲記得,每次向父親要學(xué)費,遇到的總是拖延:“我立在煙鋪跟前,許久,許久,得不到回答?!边@對一個有著極重自尊心的女孩來說,無疑是一種不可原諒的傷害。世上再無尋找珍貴事物的地方,她所能做的,是讓自己更加干凈,更加灑脫。

時光如繡,歲月結(jié)繭。記憶里所認(rèn)為應(yīng)當(dāng)?shù)拿篮?,與現(xiàn)實總是南轅北轍。盡管這樣,這流云般的日子還是要固執(zhí)地過下去,哪怕行至山窮水盡處,亦會有一個轉(zhuǎn)彎的路口,讓你走出來。只是那一剪掛在窗前的明月,醒時我知,醉后誰解?

青青校園

也許她不夠美麗,但是她從來都給人不平凡、不普通的感覺。有人說,像她這樣的才女,只要有緣與她擦肩,必然會為她回眸。

沉默的時光,在你倚著窗牖聽雨,坐在樓閣看云的時候,飄然遠(yuǎn)去。人在世間行走,必須戴著不同面具。不是因為虛偽,而是很多時候需要遵循自然,順應(yīng)環(huán)境。如果你不能改變生活,就必然要為生活所改變。

很小的時候,張愛玲就已經(jīng)明白這個道理。父親再娶,讓她厭倦回到那個陰暗模糊的家。看著弟弟受到虐待,卻又無處可逃,她感到傷悲。面對繼母對她的冷嘲熱諷,她束手無策,只覺得羞辱萬分。她曾對著鏡子看著自己哭泣的臉,咬牙發(fā)誓:“有一天我要報仇?!?/p>

后來張愛玲說過,中學(xué)時代是不愉快的。她覺得內(nèi)心壓抑,面對無奈的人事,她總是沉默相待。只有離開家里鴉片的云霧,來到姑姑家或者在學(xué)校,日子也算是清簡如水。

張愛玲的中學(xué)時代并非都是愁云慘霧。她也曾有過許多小女生單純的快樂,有過和春天攜手的爛漫時光。的確,她的性格內(nèi)向,審美天賦又比同齡人要好,并且她一貫不注重生活中的瑣事。但是,她亦經(jīng)常和表姐妹們一起去逛街、看電影,帶著弟弟一起去買零食。

當(dāng)遇到陌生人的時候,她多半是沉默的。只有和表姐妹們以及要好的同學(xué)在一起,她才表現(xiàn)得十分開朗。尤其談?wù)撈鹚矚g的小說、電影和戲劇的時候,她更是神采飛揚,滔滔不絕。那時候,你全然會忘記,她是一個性情淡漠,內(nèi)心有暗傷的女孩。

所以,每個人都有多重性格,會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下,表現(xiàn)不同的自我?;蜷_朗,或冷漠;或單純,或世故。人也許在面對自己心靈的時候,才會摘下行走于世俗的面具,看到最真的自我。因為就算和自己執(zhí)手相依的人在一起,也難免會有疏離和寥落。

張愛玲在中學(xué)時期迷上了寫作,在趁人不備的時候,獨自伏案耕耘。因為太愛看書,所以讀中學(xué)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近視,配了一副眼鏡。她個子高,又清瘦,簡單的衣著,遮不住她文雅的書卷味。也許她不夠美麗,但是她從來都給人不平凡、不普通的感覺。有人說,像她這樣的才女,只要有緣與她擦肩,必然會為她回眸。

十二歲的張愛玲,在圣瑪利亞女校??而P藻》上,刊發(fā)了她的第一篇小說《不幸的她》。雖然只有簡短的一千四百多字,情節(jié)也比較稚嫩,但是對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少女來說,無疑是一種驚艷;對她的寫作生涯來說,也是一次美麗且不凡的開端。《不幸的她》描寫了一個純潔美好的女性被毀滅的悲劇歷程,面對命運,女主人公只能逃離,在漂泊中度過自己的余生。

“我不忍看了你的快樂,更形成我的凄清!別了!人生聚散,本是常事,無論怎樣,我們總有藏著淚珠撒手的一日!”多么無奈又清醒的文字,我們總有藏著淚珠撒手的一日。那時候的張愛玲,早已習(xí)慣了人生的離合聚散,并且面對離別,她學(xué)會人前淡漠,轉(zhuǎn)身落淚。她知道,萬水千山的人生旅程,多半只能是一個人獨行。

第二年,張愛玲又在圣瑪利亞女校??而P藻》上,刊載了第一篇散文《遲暮》。這篇散文,更是寫出了她這個年齡不合時宜的想法。在那色彩繽紛、目不暇接的春天里,她感嘆人生韶華稍縱即逝,竟不如朝生暮死的蝴蝶那般令人可羨。在她這樣的花樣年華,看到的該是青山碧水的蔥郁風(fēng)景??伤龖阎俎D(zhuǎn)千回的心事,感嘆人生煙云,美人遲暮?;蛟S這就是張愛玲的超脫之處,讓我們看到一個女孩,守在花樣的黃昏,看流水光陰,緩緩遠(yuǎn)去,遠(yuǎn)去。

張愛玲戀上了在學(xué)校的時光,她天資聰慧,各科成績都是甲或A。最為主要的是,在學(xué)校她可以自由地寫作。聽到老師的贊揚,看到同學(xué)欣賞的目光,她的心底生出幾許人之常情的安慰和驕傲。那種對文字深刻的熱愛之情,在許多個月明星疏的夜晚,更加地蠢蠢欲動。

張愛玲喜歡上國文(語文)課,恰好學(xué)校來了一位有才華、有見地的汪老師,對國文甚為重視。汪老師最初注意到張愛玲是因為她的一篇自命題作文《看云》。行文瀟灑,辭藻華麗。之后汪老師對張愛玲就開始不由自主地關(guān)注起來。那時候的張愛玲因為個子高,坐在最后一排最末一個座位上,她總是面無表情,穿著隨意。她不美麗,卻以一種別樣氣質(zhì)讓人頻頻回首。

張愛玲喜好文字,才情出眾,除了給學(xué)校的刊物投稿之外,其余任何的詩會、歌團,她都不參加。這位特別的女生給老師和同學(xué)的印象是,驕傲又淡薄。她不肯流俗,所以,人流中總是難以捕捉到她的身影??墒菑垚哿徇@個名字,又仿佛無處不在。

之后,張愛玲在學(xué)校的《國光》刊物上,刊載小說《?!贰栋酝鮿e姬》及《讀書報告叁則》《若馨評》,在《鳳藻》刊載《論卡通畫之前途》。其中《霸王別姬》深得廣大師生的關(guān)注和喜愛。汪老師對此文更是贊賞,說與郭沫若的《楚霸王之死》(注:應(yīng)為《楚霸王自殺》)相比較,簡直可以說一聲有過之而無不及,應(yīng)該好自為之,將來的前途是未可限量的!

這篇小說里的虞姬,不是在項羽失敗之時因為窮途末路被迫而死,她死于鼎盛之后,通往衰落的那個過程。這個叫虞姬的女子,提前預(yù)知了結(jié)局,趁一切還未到來之際,決絕地了斷了自己。她的最后一句話是:“我比較喜歡那樣的收梢?!边@一年的張愛玲,十七歲。一個十七歲的花季少女,竟將人生看得這樣透徹。

在圣瑪利亞女校的這幾年,張愛玲實際最為鐘情的是研究《紅樓夢》。她甚至用課余的時間,寫過一部章回小說《摩登紅樓夢》,分上、下兩冊。那時候的她,已經(jīng)知道將古典人物現(xiàn)代化,寫得別致新穎,又狠狠地將世態(tài)批判一通。她父親讀后,亦是贊賞不已。張愛玲每隔三五年,都要重讀一遍《紅樓夢》,她曾慨嘆:“每次的印象各各不同。現(xiàn)在再看,只看見人與人之間感應(yīng)的煩惱?!獋€人的欣賞能力有限,而《紅樓夢》永遠(yuǎn)是‘要一奉十’的?!?/p>

這個漫長又短暫的中學(xué)時代,在企盼又不經(jīng)意的時候走至尾聲。仿佛還有一場善感的夢,留在某個春天的晨曉,不曾醒轉(zhuǎn)。還有一個溫潤少年,在校園外的路燈下,不曾牽手,便已錯過。曾經(jīng)想要省略而過的青春時光,就如璀璨煙花那樣,灰飛煙滅,了無痕跡。

對張愛玲來說,這段中學(xué)時光應(yīng)該是深刻難忘的。多年以后,她還會想起校園里的梅林,想起那些縱橫交錯的小路,還有古老的鐘樓。想起她在這座校園里,寫下的那些清新又稚嫩的文字。是校園,讓她忘記了家庭的許多不快。也是校園,成就了她一生引以為傲的文字夢想。

臨別之前,張愛玲在學(xué)校的校刊上,給畢業(yè)的女同學(xué)手繪了卡通畫。每個人被她賦予不同的角色,看上去生動傳神、趣味盎然。她把自己畫成手捧水晶球的占卜師,只是不知道,她能占卜誰的命運。

多少年過去了,我們還能看到當(dāng)年圣瑪利亞女校學(xué)生的一張老照片。短發(fā)女生,淺色旗袍,那么純凈,那么圣潔。盡管照片是黑白的,并且有些模糊不清,但那條年少的河流,已然清可見底。過往的記憶,在水底沉靜、安然??粗粗?,讓人有落淚的沖動。那是因為我們都曾美麗過,只是不再年輕。

別了,朝露純凈的校園。別了,青春做伴的時光。要相信,在歲月的岸口,會有一艘渡河的船,載著我們?nèi)チ硪粋€未知的遠(yuǎn)方。掩上過往的重門,在流光依依的巷陌,仿佛總是有聲音在問:是否有那么一種青春,叫重來?

劫后重生

她薄脆的心開始更加堅定,更加從容。她相信,縱然心上飛雪,只要推開窗,桃花又會紅,楊柳還是那么綠。

如今再看披著錦衣華服的上海灘,高貴而妖嬈,絕世獨立。這座城,在三十年代,也曾經(jīng)歷了亂世的戰(zhàn)火硝煙,掀起過無數(shù)江湖風(fēng)浪。只是滄海桑田,所有的一切都被鎖在那座叫過往的城里,早已寂靜安然。

那場民國的風(fēng),吹拂至上海灘的每個角落。而那個年代的人,總是在慌亂中尋找人生的歸宿。后來在張愛玲的文章里,總能看到“亂世”這個詞?;厥姿簧幍沫h(huán)境,所經(jīng)歷的故事,確實意亂紛紜?;蛟S是我目光淺薄,總覺得世事風(fēng)云浩蕩,就算在太平盛世,也逃不過血淚交織的人生。

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在亂世中回國了,這個幾度留洋的新時代女性早已習(xí)慣動蕩,無懼風(fēng)霜。母親的回國,張愛玲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內(nèi)心涌動著無盡的歡喜。因為這時候的張愛玲已經(jīng)是個亭亭玉立的花季少女,母親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浪漫迷人的歐美氣息,讓她傾倒陶醉。母親講述國外的風(fēng)景、傳奇,無不令她神往。那時候張愛玲厭煩了家里的氣氛,不可抑制地想要出國。

母親歸來,張愛玲就更加不愿回父親的家,常常在母親那兒待到日落黃昏,新月初起,才依依不舍歸去。次數(shù)久了,父親很不高興,覺得這些年養(yǎng)活、教育的女兒,心卻在那一邊。尤其當(dāng)張愛玲提出出國留學(xué)的要求時,張廷重更是大發(fā)脾氣,覺得她受到母親的挑撥。后母趁機大罵起來:“你母親離了婚還要干涉你們家的事。既然放不下這里,為什么不回來?可惜遲了一步,回來只好做姨太太!”

如此羞辱,令張愛玲對后母的恨意有增無減。張廷重始終是個守舊之人,黃逸梵和張茂淵的留洋讓他深刻體會到,一個女子只要踏上新時代的旅途,就再也找不到東方女性傳統(tǒng)典雅之美了。更為重要的是,家里兩個人抽鴉片已是一筆巨大的開銷,他連張愛玲學(xué)鋼琴的錢都舍不得出,又如何情愿拿出這筆錢供她留學(xué)?

淞滬會戰(zhàn)在人們的意料中爆發(fā)了,整個上海灘陷入混亂的硝煙戰(zhàn)火之中。有人背井離鄉(xiāng)匆匆逃竄,有人忙著享樂坐以待斃。夜間聽著炮火聲,無法安眠。張愛玲跟父親提出去姑姑家住幾日,張廷重明知她去姑姑家也就是去母親家,心中雖有不快,但也不好回絕,就答應(yīng)了。

回到母親的家,如倦鳥還巢,盡管外面亂世紛繁,她的心卻干凈似琉璃,不受干擾。奈何流光催人,轉(zhuǎn)眼就這樣過了兩個星期。當(dāng)她極不情愿地回到父親的家時,后母陰沉著臉坐在客廳,對她發(fā)問:“怎么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說一聲?”張愛玲無奈,只淡淡回道她跟父親說過了。后母惱道:“噢,對父親說了!你眼睛里哪兒還有我呢!”

話一出口,就啪地打了張愛玲一記巴掌。張愛玲萬分屈辱,本能想要還手,被府里的老媽子拉住。此時后母煞有介事地往樓上奔去,大喊:“她打我!她打我!”緊接著,張愛玲的父親不問青紅皂白,對著她就是一陣拳打腳踢。

“在這一剎那間,一切都變得非常明晰,下著百葉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飯已經(jīng)開上桌了,沒有金魚的金魚缸,白瓷缸上細(xì)細(xì)描出橙紅的魚藻。我父親趿著拖鞋,拍達(dá)拍達(dá)沖下樓來,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還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覺得我的頭偏到這一邊,又偏到那一邊,無數(shù)次,耳朵也震聾了。我坐在地上,躺在地下了,他還揪住我的頭發(fā)一陣踢。終于被人拉開……”

這是張愛玲在《私語》中,對那段情景的描寫。她之所以會如此不惜筆墨,是因為這是她生平最大的一次羞辱。父親的拳腳相對,徹底粉碎了她對這個家最后的一點不舍。那一絲原本就薄弱的親情,在此刻蕩然無存。此后,張愛玲將自己內(nèi)心的感情藏得更深,她不敢輕易去愛。因為她知道,這個迷惘的世界需要冷漠與之對抗,甚至連恨都需要勇敢,需要力氣。

在鏡中,看著自己的累累傷痕,張愛玲欲哭無淚。次日,姑姑聞訊來說情。后母一見她便冷笑:“是來捉鴉片的嗎?”不等姑姑開口,父親便從煙鋪上跳起來,拿著煙桿對著自己的妹妹劈頭打去,把她也打傷了,進了醫(yī)院。張茂淵想要去報巡捕房,又覺得此事為家丑,實在丟不起那個臉,方才作罷。

那時候,張廷重就像一只受傷被激怒的野獸,失去了理性。他把這么多年的抑郁,這么多年的沉淪,以及所有的悵惘,都發(fā)泄到張愛玲的身上。也許等到時過境遷,他才會幡然醒悟,追悔莫及。而張愛玲多年以后,再來看待這件事,會覺得父親其實是那么可憐又可悲。一個朝代的更替,讓多少人的心靈也隨之換去,讓他們看不懂陌生的自己。

父親揚言說要用槍打死她。張愛玲被監(jiān)禁在空房里。這座她出生于此的房舍,這座承載了百年風(fēng)霜的老宅,如今竟變得那樣生疏,那樣不近人情。幽藍(lán)的月光灑在樓板上,隱藏著靜靜的殺機。張愛玲知道父親不可能弄死她,但她擔(dān)憂,就這樣被關(guān)上幾年,出來的時候,她就不再是她了。倚著木欄桿,天空湛藍(lán),炮火依舊。她心里期待,有那么一個炸彈可以落在家中,縱是同他們死在一起也愿意。

窗外的白玉蘭,開著大朵大朵的白花,張愛玲卻說,像污穢的白手帕,又像廢紙,拋在那里,被遺忘。她從來沒見過這樣邋遢喪氣的花。可見一個人的心境是何等重要,此時良辰美景,對張愛玲來說也形同虛設(shè)。

張愛玲病了,這一病就是半年。蒙眬地躺在床上,看著秋冬淡青的天,忘記了年代,忘記了年月。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老去許多年,就要這樣蒙眬地死去。但她從來沒有停止過逃跑的念頭,盡管她早已被囚禁得如同行尸走肉。

一個隆冬的夜晚,張愛玲終于等來了機會。她巧妙地趁兩個巡警換班的時間,就那樣無聲無息地溜了出去。當(dāng)真是立在人行道上了,街上寂寂地冷,路燈下只看見一片寒灰?!岸嗝纯捎H的世界呵!我在街沿急急走著,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遠(yuǎn)的地方和一個黃包車夫講起價錢來了——我真高興我還沒忘了怎樣還價……”此時的張愛玲就是一只受傷的囚鳥,只要給一雙羽翼,就不會忘記該怎樣去飛翔。

近半年的囚禁時光,讓張愛玲受盡熬煎。這也讓她感悟到,在這蒼茫的人間劇場,原來獨活也不是那么可怕。她薄脆的心開始更加堅定,更加從容。她相信,縱然心上飛雪,只要推開窗,桃花又會紅,楊柳還是那么綠。

張愛玲這一次離開,意味著徹底與那座老宅訣別,和父親那個家進行了了斷。后母將她的東西送的送,丟的丟,只當(dāng)她死了。張愛玲并不為此而悲傷,他們的淡漠無情對她來說是一種靈魂的解脫。這世上,愛才是債,恨不是。

張愛玲喜好文字,才情出眾,除了給學(xué)校的刊物投稿之外,其余任何的詩會、歌團,她都不參加。這位特別的女生給老師和同學(xué)的印象是,驕傲又淡薄。她不肯流俗,所以人流中,總是難以捕捉到她的身影??墒菑垚哿徇@個名字,又仿佛無處不在。

原來,一個人只要內(nèi)心沉靜,無論你處于怎樣的繁華鬧市,都可以清明簡然。沒有一段人生,不是風(fēng)雨相攜,也許做不到敬畏,但要尊重。我們還是要走下去,按照俗世的規(guī)律,走下去,不偏不倚,不驚不擾。

張愛玲一無所有地投奔,無疑給母親增添了經(jīng)濟負(fù)擔(dān)。那時候,姑姑因為炒股票出現(xiàn)了巨大的虧損,汽車賣了,司機和用人也都辭退了。當(dāng)年兩位留洋歸來的單身女子,香車寶馬出入,人前人后伺候的風(fēng)光就這樣一去不返,恍如隔世。

張愛玲在《童言無忌》里有寫過這樣的話:“問母親要錢,起初是親切有味的事,因為我一直是用一種羅曼蒂克的愛來愛著我母親的……可是后來,在她的窘境中三天兩天伸手問她拿錢,為她的脾氣磨難著,為自己的忘恩負(fù)義磨難著,那些瑣屑的難堪,一點點地毀了我的愛?!?/p>

她迷惘了,甚至懷疑自己是否值得母親如此為她付出。這個自卑又自傲的女孩,常常覺得自己背離光陰,行走在不屬于她的紅塵陌上。可是誰的人生不是如此,你期待日子就這樣安靜過下去,卻總會被突如其來的意外驚擾。

所幸,失散的人,有一天會在林下重逢。錯過的事,終會以另外的方式補償。世事洪荒,滄溟萬里,走過去了,便山青水靜,云淡風(fēng)輕。

港島歲月

內(nèi)心的夢想始終不能圓滿,她只好在缺憾中簡潔度日。整個校園,乃至整座城,都蔓延著那似火的繁花。而她的世界,梨花勝雪,潔如初生。

有一座城,叫香港,又或者說,這不單是一座城,也是一座港島。曾幾何時,這座城離我們很遠(yuǎn),山長水遠(yuǎn);又離我們很近,只是一朝一夕的距離。而我們都是這座城里游走的微塵,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來來去去,飄零就是最好的歸宿。

張愛玲曾經(jīng)也是這座城的過客,留在這里的時光,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三年而已。從父親家里逃生出來的張愛玲,在母親這邊每日認(rèn)真補習(xí),預(yù)備考倫敦大學(xué)。天資聰慧的張愛玲不負(fù)所望,考進了倫敦大學(xué)。眼看著多年以來的留學(xué)夢就要如愿以償了,可好事多磨,那場戰(zhàn)爭激烈得不肯消停,令張愛玲無法前往英國,只好改去香港。

1939年,十九歲的張愛玲來到香港,她要到香港大學(xué)專攻文學(xué)。這個瘦高的女孩,穿著一襲素布旗袍,拎著母親出洋時的舊皮箱,就這樣只身南下。也許在她的心里會對這個陌生城市感到一絲隱隱的不安。但她早就渴望一個人獨行,只要離開上海,她就可以過干凈利落的生活,可以為自己的人生重新做主。

船靠近香港碼頭時,張愛玲就領(lǐng)略到這座城那份獨有的明媚色彩。后來她把初到香港的印象,寫在《傾城之戀》里?!巴^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圍列著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里,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沖的色素,竄上落下,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熱鬧?!?/p>

盡管看慣了海市蜃樓的她,早已對繁華風(fēng)景不屑一顧,但張愛玲固執(zhí)地相信,每座城都會有它不可言說的美妙和故事。她知道這座城能留住她的,也只是剎那韶光??v算她從來都相信,自己是一個絕塵女子,她期待的,也只是簡約生活。

張愛玲背井離鄉(xiāng)求學(xué),擔(dān)憂她的人就是母親和姑姑了。她們安排了一個叫李開第的人在碼頭等候。李開第是姑姑張茂淵的初戀情人,二人曾在英國的輪船上邂逅,一見鐘情。但他們并沒有結(jié)成連理,李開第后來另有所愛,有了家室。而張茂淵獨守空閨五十余年,或許命定情緣,他們在黃昏之齡再度重逢,喜結(jié)連理,攜手共夕陽。

香港大學(xué),坐落于半山腰的一座法國修道院內(nèi)。山路兩旁盛開著如火的野花,火紅的顏色像被點燃一般。后來這里所遇見的許多景致,都成了張愛玲小說里的背景。如果說張愛玲的中學(xué)時代如她所說是灰色的,那么她的大學(xué)時期,應(yīng)該增添了許多意想不到的色彩。

港大的學(xué)生多來自東南亞,是華僑富商的子女。就算是本地的學(xué)生,也是家境十分優(yōu)越的。這些闊二代,揮金如土,社交活動多如午夜繁星。他們英文都非常好,而中文不過是識字水平。張愛玲因為靠母親養(yǎng)活,與他們的貴氣相比,就顯得很清貧。

《小團圓》里寫過,“在這橡膠大王子女進的學(xué)校里,只有她沒有自來水筆,總是一瓶墨水帶來帶去,非常觸目”。為了節(jié)約開支,張愛玲不敢參加任何社交活動。在香港求學(xué)三年,她連跳舞都沒學(xué)會,因為她沒有多余的錢來置辦跳舞的裙子。

入校不久,張愛玲就遇到一件令她很尷尬的事。宿舍有個叫周妙兒的女生,父親是巨富,花錢買下整座離島,蓋了富麗堂皇的別墅。她邀請全宿舍的同學(xué)去游玩一天,去那里要自租小輪船,來回每人需要攤十幾塊船錢。張愛玲舍不得這份額外的支出,便向修女請求不去。修女追根究底,張愛玲無奈只好說出實情。

父母離異,她被迫出走。母親微薄的收入,供養(yǎng)她讀大學(xué)已經(jīng)很不易,所以,她沒有多余的錢去參加那些繁多的社交活動。說這些的時候,張愛玲自覺十分羞窘。倘若不是迫不得已,她希望這種種遭遇,今生不再對任何人提起。偏生這修女做不了主,又將此事請示給修道院長,最后鬧到眾所周知的境地。

貧窮不是錯,可貧窮在無形之中成了一種恥辱。因為那些嬌生慣養(yǎng)的學(xué)生根本無法深刻體會生活的艱辛。他們認(rèn)為,窮讓人丟失顏面,甚至喪失尊嚴(yán)。所以,無論如何,都要讓自己在人前榮貴,方不負(fù)這錦繡華年。

只是一個人的貴賤,又豈是你能選擇的?張愛玲算是簪纓世族,豪門之后,可短短數(shù)十載,所有的榮華被一場風(fēng)吹得蕩然無存。人生從來就沒有絕對的安穩(wěn),困境之中,唯有自救,方能解脫。

張愛玲救贖的方式,就是發(fā)憤苦讀,洗去貧窮的羞辱。她努力學(xué)習(xí)英文,最后可以背下整本彌爾頓的《失樂園》。三年里,她給母親和姑姑都是用英文寫信。晚年在美國時,曾有教授說她英文寫作比美國人多,并更有文采。

她的努力終究沒有白費,每門功課都取得了第一。第二年,她拿下了港大文科二年級的兩個獎學(xué)金。有一位英國籍教授為此驚嘆:“教書十幾年,從未有人考過這么高的分?jǐn)?shù)!”因為她的出眾,學(xué)費、膳宿費全免,據(jù)說畢業(yè)后還可以免費保送到牛津大學(xué)去深造。

漸漸地,同學(xué)們忘記了她的貧窮,取而代之的是欣賞和贊嘆。但這里終究不是圣瑪利亞女校,那些年少的心靈單純而潔凈。這些華僑子女帶著與生俱來的優(yōu)越感,恣意放任自己的人生,如同那些一路燃燒的野火花。他們無法真正走近這個半是古典、半是時尚的女子,更無法讀懂她文字背后那份高貴的驕傲與深刻的內(nèi)蘊。

這些情竇初開的女生,似長在春天枝頭的美麗蓓蕾,含苞待放。她們需要和賞花之人相聚在這場青春的盛宴上。張愛玲在《小團圓》里寫過:“夏夜,男生成群地上山散步,距她們宿舍不遠(yuǎn)便打住了,互挽著手臂排成長排,在馬路上來回走,合唱流行歌。有時候也叫她們宿舍里女生的名字,叫一聲,一陣雜亂的笑聲。”

盡管,色彩斑斕的港大生活也曾給張愛玲帶來喜悅,可在那來來往往的賞花之人中,她總是尋不到想要的那一個。張愛玲晚年回憶道:“我是孤獨慣了的,以前在大學(xué)里的時候,同學(xué)們常會說我們聽不懂你在說些什么,我也不在乎?!?/p>

不是她抗拒綻放,而是還遇不到一個值得她為之燦爛的人。她看似薄弱的身段,帶著一種無言的堅韌。沒有人,敢輕易敲叩她的心門。內(nèi)心的夢想始終不能圓滿,她只好在缺憾中簡潔度日。整個校園,乃至整座城,都蔓延著那似火的繁花。而她的世界,梨花勝雪,潔如初生。

當(dāng)別人都在盡情釋放自己青春的時候,張愛玲也找到了適合自己的地方,那就是圖書館。她將感情寄存在這里,忘記自己是多么孤獨。圖書館里有著幽靜的空氣,泛著書卷的冷香,讓她情不自禁地喜愛。書架上,擺放著那些大臣的奏章、象牙簽、錦套子里裝著的清代禮服的五色圖版,給了她一種久違的熟悉感。

置身于圖書館,猶如站在歷史的殿堂,可以往返于各個朝代,收獲許多莫名的驚喜。悠長的歲月,在這里緩慢地流淌,真實又虛幻。偶爾抬眉看著窗外,霧雨和青山,她的心,是那么安靜,靜到連塵埃都不忍下落。

原來,一個人只要內(nèi)心沉靜,無論你處于怎樣的繁華鬧市,都可以清明簡然。沒有一段人生,不是風(fēng)雨相攜,也許做不到敬畏,但要尊重。我們還是要走下去,按照俗世的規(guī)律,走下去,不偏不倚,不驚不擾。我相信,香港這座城,帶給張愛玲的,絕對不只是這么多。

天才夢想

或許張愛玲從來就不是一個向往唯美的女子,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人生是用來宰割,用來修剪的。所以,她從來都不懼怕破碎,春水東流,秋月殘缺,多少溫情故事會被榨干。

每個人的一生,都會邂逅幾段或深或淺的緣分。只是時光長短,萍聚云散,由不得你我做主。穿行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緣分會指引你,找到那個與你心意相通的人?;蛟S這世間沒有誰,能夠陪你真正走到終點,但我們依然要感恩那些深刻的相逢。

生命是一場漫長不可預(yù)知的遠(yuǎn)行,曉風(fēng)冷月,楊柳落英,都只是剎那風(fēng)景。那些結(jié)伴同行的,不只是愛情,還有不可缺少的親情和友情。不管是否有一天會成為漠然轉(zhuǎn)身的路人,任何一樁緣分,我們都要珍愛。

原以為張愛玲這般孤傲的女子,應(yīng)該只和文字做了知己,和寂寞有了偎依。其實我們都明白,一個愛上文字的女子,情感應(yīng)該比尋常人深邃。張愛玲是那種會將萬千柔情隱藏的女子,可以讓她為之心動的人,確實不多。她時而冷若寒梅,時而媚似海棠,時而濃似煙霞,時而淡如清風(fēng)。讀過她文字的人都該知道,她這一生邂逅的不僅是兩個刻骨相戀的男子,還有風(fēng)雨相攜的朋友。

在港大,這座花團錦簇的校園,張愛玲時常被莫名的孤獨砸傷。除了刻苦學(xué)習(xí),去圖書館閱讀文學(xué)書,她的日子甚為簡單。然而有這么一個女孩,在不經(jīng)意間走進了她的生活,使得緊緊相隨的孤獨,漸行漸遠(yuǎn)。

她叫炎櫻,是個混血兒。父親是阿拉伯裔錫蘭(斯里蘭卡舊稱)人,在上海開摩希甸珠寶店。母親是天津人,為了那段跨國婚姻,和家里決裂,斷絕來往。炎櫻皮膚黑,身材嬌小豐滿,五官輪廓分明。她為人爽朗,說話語速快,又十分野蠻有趣。正是這個熱情如火的女同學(xué),改變了張愛玲的冷淡和憂郁,讓她在港大的生活多了歡笑與趣味。

如今還可以看到一張她倆在炎櫻家屋頂陽臺上的合影。因為時光久遠(yuǎn),原本黑白的照片更加模糊不清。盡管歲月在照片上留下了斑駁的印記,但是我們依然可以看到兩個穿著裙子的年輕女孩的臉上的燦爛笑容??催^張愛玲的許多相片,能夠如此會心微笑的又有幾張?

后來,炎櫻的名字多次出現(xiàn)在張愛玲的筆下,她成了張愛玲一生最重要的知己。也許炎櫻不是張愛玲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筆,但她的存在有如霧靄迷蒙的晨曉添了一縷絢麗的云霞。張愛玲本是冷情女子,對于炎櫻,她卻無法做到淡漠。

張愛玲寫過一篇《炎櫻語錄》,講述了這個樂觀女孩的一些生活逸事,讓我們可以更加清晰地讀懂這個平凡女孩的人格魅力。炎櫻在報攤上翻閱畫報,統(tǒng)統(tǒng)翻遍之后,卻一本也不買。報販諷刺地說:“謝謝你!”炎櫻答道:“不要客氣。”

炎櫻買東西,付賬的時候總要抹掉一些零頭。即使在猶太人的商店里,她亦這樣做。她把皮包的兜底掏出來,說:“你看,沒有了,真的,全在這兒了……”如此可愛有趣的女孩,讓店老板都為她的孩子氣所動容。

炎櫻聰慧靈敏,亦頗有文學(xué)天賦。張愛玲說她也有過當(dāng)作家的想法,還曾積極學(xué)習(xí)華文,甚至說過一句詩意且富有哲理的話:“每一個蝴蝶都是從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自己。”張愛玲之所以喜歡和炎櫻交往,不僅是可以感染她的快樂氣息,很多時候,她亦可以看到張愛玲內(nèi)心深處的柔軟和孤獨。

她們有著相同的宿命論,相信前世今生,相信因緣際遇,不是巧合,是注定。或許很多人不知道,張愛玲初次來到香港,與她同船共渡的人,其中有一個就是炎櫻。只是那時候她們還未曾結(jié)緣,但真正有緣的人,哪怕轉(zhuǎn)過水復(fù)山重,也會相遇。

炎櫻有幸,做了張愛玲親密朋友中的一個。又或許說張愛玲有幸,在她寂寥孤獨時,得遇這樣一位熱情開朗的女孩。在香港求學(xué)期間,和張愛玲一起看電影、逛街、買零食的人,是炎櫻;和張愛玲漫步校園、說心事的人,也是炎櫻。炎櫻知道,沉默孤傲的張愛玲,其實內(nèi)心精致含蓄。所以,她對張愛玲不僅是珍惜,還有許多的憐惜。

而張愛玲對炎櫻的友情,亦是非同尋常。都說多情女子愛流淚,但張愛玲很少哭。她后來說過,平生就大哭過兩回,其中有一次為的是炎櫻。據(jù)說有一次放暑假,炎櫻原本答應(yīng)留下來在香港陪張愛玲,但不知為何,不辭而別提前走了。張愛玲為此悲傷不已,大聲哭泣,想來是因為她太孤獨了。

她們之間還有一個共同愛好,那就是繪畫。張愛玲自小喜好繪畫,而炎櫻也恰好有這方面的天賦。后來香港淪陷時,為了消磨光陰,她們經(jīng)常在一起作畫。一個構(gòu)圖,另一個上色,可謂珠聯(lián)璧合。張愛玲小說集《傳奇》的封面,兩次都是炎櫻所設(shè)計,她新巧又靈動的構(gòu)思,深得張愛玲喜歡。

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張愛玲和炎櫻的友情雖然深厚,卻也一直保持著距離。香港分別后,她們在圣約翰校園有緣再聚。爾后,天涯離散,幾經(jīng)浮沉,亦有過重逢。在一起時,她們惺惺相惜;不在一起時,她們淡淡思念。

在港大,除了和炎櫻的這段友誼,還有一件難忘的事在張愛玲寫作史上至關(guān)重要。在港大,她唯一一次用中文寫了一篇文章,這就是她早期作品里最著名、最出色的一篇——《我的天才夢》。相信只要提起張愛玲,都忘不了她的名句:“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fā)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biāo)……”

這篇《我的天才夢》,是為了參加《西風(fēng)》雜志創(chuàng)刊三周年的征文比賽而作。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張愛玲只有十九歲。然而她斐然的才情令人驚嘆,獨特別致的文采以及驚世駭俗的結(jié)句“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更讓人回味無窮。最后征文結(jié)集出版,她的題目“天才夢”被錄用。

但張愛玲對《西風(fēng)》評獎的結(jié)果極為不滿,并在有生之年多次提及此事。20世紀(jì)70年代,她編《張看》時,在《天才夢》的末尾加了一段附記:“《我的天才夢》獲《西風(fēng)》雜志征文第十三名名譽獎。征文限定字?jǐn)?shù),所以這篇文字極力壓縮,剛在這數(shù)目內(nèi),但是第一名長好幾倍。并不是我?guī)资旰筮€在斤斤較量,不過因為影響這篇東西的內(nèi)容與可信性,不得不提一聲?!?/p>

據(jù)張愛玲回憶,征文寄出后不久,《西風(fēng)》雜志社通知她“得了首獎”,她感覺“就像買彩票中了頭獎一樣”。誰知等到收到正式公布的得獎名單時,張愛玲大吃一驚,她回憶道:“我又收到全部得獎名單,首獎題作《我的妻》,作者姓名我不記得了。我排在末尾,仿佛名義是‘特別獎’,也就等于西方所謂‘有榮譽地提及(honorable mention)’?!睆垚哿徇€說:“《西風(fēng)》從來沒有片紙只字向我解釋。我不過是個大學(xué)一年生?!?/p>

時過境遷,關(guān)于那次征文評獎活動究竟是怎樣一回事,早已沒有人再去翻尋。張愛玲之所以耿耿于懷,是因為她重視自己的文字。其實她并不是一個張揚的人,她的內(nèi)心如蓮般靜謐,如此計較,是因為珍愛。但作為一個真正喜愛她文字的讀者,不會在意她是否獲過什么獎,而在意其書卷里散發(fā)出的無窮韻味。

張愛玲是一個天才,對于一個天才,世人會給予更多的仁慈與寬容。所以,她的乖僻,她的孤冷,以及她與這個世間的疏離,都值得原諒,值得尊重。倘若我們用尋常的眼光來看她,來要求她,那么張愛玲就不是粉黛春秋里的一個傳奇了。

或許張愛玲從來就不是一個向往唯美的女子,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人生是用來宰割,用來修剪的。所以她從來都不懼怕破碎,春水東流,秋月殘缺,多少溫情故事會被榨干。歲月給得起旺盛的記憶,也同樣可以掏空一切。

當(dāng)我們穿上華美的旗袍,在鏡前打量柔美的身段,自以為風(fēng)情萬種的時候,張愛玲卻在遠(yuǎn)處,冷冷地看著。也許有過短暫的沉默,但那句她不忍心說的話,終究還是說了出來,說得那么響亮,那么清脆,那么徹底。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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