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無處可逃

武則天:從三歲到八十二歲2 作者:王曉磊 著


二、無處可逃

張行成的暗示引起李治的深思,看來有名無實的日子還要繼續(xù)。他當(dāng)著群臣的面強作歡笑,可邁出太極殿便開始愁眉苦臉,連午膳都沒用,就去了立政殿。

立政殿在皇宮東部,是李世民當(dāng)年居住的地方,李治也曾在這里陪伴父皇。但他登基后把寢宮設(shè)在甘露殿,現(xiàn)在仍居立政殿的只剩新城公主。長孫后共生七個子女,新城公主年紀最幼,也是李世民所有女兒中年紀最小的,光陰荏苒如今已十六歲,出落得窈窕動人,名花有主即將出降。

新城公主的婚事曾有波折,當(dāng)年李世民預(yù)定將她嫁與魏徵之子魏叔玉。后來李承乾陰謀叛亂被廢,李世民遷怒曾任太子太師的魏徵,命人推倒魏徵的石碑,斷絕婚約;東征失敗李世民有所感悟,又懷念魏徵,重塑石碑,婚約之事卻無明確說法。至李治登基魏徵去世多年,早已人走茶涼,于是將公主許配給長孫詮。那長孫詮乃長孫無忌從父長孫操之子,結(jié)這門婚事可謂親上加親。

李氏當(dāng)國文成武就,唯獨在親情方面屢屢有憾。且不論昔年玄武門之事,僅長孫皇后七個子女便連遭不幸:長子李承乾因陰謀篡位,被廢去太子身份,死于流放地黔州;次子李泰爭奪儲位失敗,被貶為濮王,放逐均州;長女長樂公主嫁與長孫無忌之子長孫沖,才二十三歲就病逝了;次女城陽公主嫁與杜如晦之子杜荷,后來杜荷卷入承乾謀反案,被處死,城陽又轉(zhuǎn)嫁衛(wèi)尉卿薛懷昱之子薛瓘。長孫后去世時李治、晉陽公主、新城公主皆年幼,隨父皇一起生活,后來晉陽公主又早亡,死時還不滿十二歲,李治搬進東宮,李世民又長年巡游在外,只剩小小年紀的新城公主悶居在立政殿,甚是可憐,因此李治很疼愛這個小妹。先帝忌日后就要操辦新城婚事,李治竭盡所能置辦嫁妝,要搞一場風(fēng)光的婚禮。

他慢慢踱著步,努力不去想朝堂上的事,欲把心思轉(zhuǎn)移到新城的婚事上;哪知剛走到立政殿院外就聽里面一陣喧鬧,側(cè)目一望,好幾位年輕公主正在樹下說笑。原來得知新城將出降,臨川、東陽、高陽等幾位姐妹都來湊趣。

一見此景李治連大門都沒敢進,轉(zhuǎn)身便走——別的姐妹倒猶可,高陽公主實在令他心煩!

這位妹妹因天生麗質(zhì)活潑好動,被李世民過分溺愛,漸漸養(yǎng)成了驕縱橫蠻的性格。后來出降房玄齡次子房遺愛,到了婆家還不老實,竟與會昌寺的和尚辯機私通。此事敗露,不但把父皇氣得吐血,還成了皇家的笑話。李世民一氣之下腰斬辯機,將她狠狠訓(xùn)斥了一通。沒老實幾日,父皇駕崩后又開始無法無天。這次倒沒出去胡搞,而是攛掇丈夫房遺愛與大哥房遺直分家;僅是分家也好辦,但房遺直世襲父親梁國公的爵位,高陽公主既要分家,又想把這爵位弄到他丈夫身上,向李治提過好幾次。遺直無罪何故以幼代長?這是破壞制度,李治不敢答應(yīng)也不能答應(yīng)。可他素?zé)o剛性,又與高陽年紀相仿,哪管得住?每次見面高陽都絮絮叨叨,李治不勝其煩。

今天緊躲慢躲還是遲了,高陽公主一溜煙跑出來:“九哥,怎不進來?”任何人見到皇帝都要呼“陛下”,唯獨她還叫兒時稱呼。

李治腳步連都沒停,敷衍道:“突然想起件要緊的事,辦妥當(dāng)才放心,咱改日再會?!?/p>

“別走啊!我還有事跟你說……”高陽在后緊追。

李治煩得要命,忙朝王伏勝使個眼色。

王伏勝豈不知高陽品性?可是皇帝叫他上,只好硬著頭皮把張手攔?。骸肮靼?,萬歲有國家大事要忙?!?/p>

“我的事兒也不小?!?/p>

“是是是。”王伏勝嬉皮笑臉,“您若著急先跟奴才說說?!?/p>

“滾一邊去,你管什么用?”

“您別這么說啊,倘若是小事,奴才便能做主。公主府里是不是缺錦緞了?還是跟駙馬鬧別扭,要不就是……”

趁王伏勝拖住高陽,李治抽身而退,一路小跑回到甘露殿。夏日炎炎又值正午,出了一身透汗,他把龍衣一脫歪倒在榻上,即便宮女在后搖著宮扇,還是熱得難受。午膳早備好,可天氣又燥心里又煩,絲毫胃口都沒有,他朝內(nèi)侍揚揚手:“撤下去,換些冰涼的水果來?!闭f罷索性連內(nèi)杉都解開,綽起一把小團扇。

剛扇了兩下,忽聽有人叫道:“哎呀!這怎么得了??!”

李治起身一看,是他乳母盧氏來了——盧氏當(dāng)年被長孫皇后選為乳母,從喂奶開始就沒離開過李治;他當(dāng)了皇帝自然不能再留乳母,于是賜封燕國夫人,又賞宅邸一座??衫先思沂冀K對李治放心不下,隔三岔五進宮看看,宮里人礙于她身份也不敢阻攔。

盧夫人見李治光著膀子,三兩步跑上前,一把奪過團扇:“這可不行,要生病的!”

“我哪有這么孱弱?”

“陛下難道忘了,您自小身子嬌氣,風(fēng)吹吹就病。昔年跟隨先帝出巡,剛離京就病倒,又是發(fā)熱又是咳嗽,可把我急壞了,要是您有個三長兩短,我怎對得起仙去的圣母文德皇后……”

李治只能苦笑。

“還扇!”盧夫人怒沖沖推開搖扇的宮女,“你們都是死人嗎?快端盆熱水來,我服侍陛下更衣。”

“不用您。”李治趕忙推辭。

“不行,這些宮女笨手笨腳的,哪成個樣子?當(dāng)初……”盧夫人又念叨起他小時候的事。

李治有些不耐煩,可畢竟是吃她奶長大的,況且老人家頂著烈日不辭勞苦來伺候自己,不能不領(lǐng)情。熱水不一會兒就端來了。盧夫人伺候李治從小到大,確比那些宮女強得多;擦過身子,又服侍他更衣,拆下發(fā)簪為他梳頭。

李治感覺很舒服,終于露出微笑:“還是您老妥當(dāng)?!?/p>

“陛下高興便好?!北R夫人也笑了,“臣妾這輩子只兩樁心愿。第一就是伺候您,一直伺候到我老得不能動?!?/p>

“唉!您老辛辛苦苦半輩子,也該享享福,讓別人伺候您才是。”李治不免又問,“另一樁心愿呢?”

“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全憑您一句話?!?/p>

“何事?”

盧夫人邊為他梳理頭發(fā)邊道:“為我亡夫平反昭雪。”

她說得甚是輕巧,李治卻皺起眉頭——莫看盧氏是個乳娘,出身卻不簡單。她乃范陽盧氏名門之女,早年嫁與京兆杜氏之男杜才干。隋末紛爭之時,杜才干在瓦崗軍為將,頗受李密器重。李密兵圍洛陽,一度威震天下,后因疏忽輕敵敗于王世充。本來一場敗仗不至于土崩瓦解,可麾下大將邴元真率眾投降王世充;李密無法聚攏殘兵,又與駐守黎陽的李世有隙,無處落腳只得投李淵,杜才干也跟隨降唐。可李密雄心不死,后來又率舊部王伯當(dāng)?shù)热伺炎?,最終被殺。杜才干那時已任唐朝蒲州刺史,本不在叛亂之列,但他感念李密知遇之恩,決心為其復(fù)仇。思來想去,李密降唐復(fù)叛無可抵賴,李淵父子殺李密也是天經(jīng)地義,算不得罪魁禍首,真正導(dǎo)致這一切的是背信棄義的邴元真,于是杜才干率部離開蒲州,向邴元真詐降,趁其不備將其誅殺,并砍下首級到李密墳前祭奠。這雖是義舉,但杜才干畢竟擅自出走,而且有投敵行為。李淵也沒詳細推究,將他捕獲處死。盧氏作為罪人之妻被沒入掖庭,后來輾轉(zhuǎn)成為李治乳母。其實她也頗有幾分才識,只是李世民在世時處處隱忍不敢顯露,如今自己喂大的孩子當(dāng)皇帝,便無所顧忌了。

盧氏舊事重提,李治頗感為難:“此事朕恐怕不能答應(yīng)……喲!”話未說完腦后一陣劇痛。

盧夫人的手顫了一下,幾根亂發(fā)纏在一起別住了木梳,她仔細擇開亂發(fā),把這綹頭發(fā)理順,才緩緩道:“我夫君不曾謀反,只是為故主報仇。陛下何故不體諒?”

李治卻道:“既為人臣,忠主之事。他不曾奏請擅自投敵,已經(jīng)犯了軍法?!?/p>

“犯不犯法還不是由人主裁奪?趙武誅屠氏,伍員鞭靈王,那些復(fù)仇義舉千載傳頌。我夫君俠肝義膽,雖不指望揚名于世,卻也不該蒙冤受戮?。坷钍罏槔蠲馨l(fā)喪曾被先皇贊許,為何偏偏只為難我的夫君?還望陛下看我這張老臉,只求發(fā)個詔書正其聲名,追贈個像模像樣的官就行?!?/p>

李治耐著性子解釋:“此乃高祖武皇帝所斷,朕剛繼位怎好言祖父之失?再說您怎不去求朕父皇翻案?如今塵封三十年,朕不曾親歷此事,其中細情全然不知,空口白牙何以服人?”

“先帝何……”先帝何等樣人,豈容后宮干政?哪像你小子這么好說話?盧氏心里這么想,卻不能說,轉(zhuǎn)而糊弄道:“先帝何嘗不知此事?本來已應(yīng)答臣妾,只是叫我再等幾年,逢大赦之期一并處置,可這一等就再無下梢,或許是國事繁忙他忘卻了,拖延至今?!?/p>

李治雖然脾氣和善卻不傻,怎聽不出是謊話?卻也不戳破,借坡下驢道:“既如此,朕更不能翻這個案。父皇不愿管也好,忘了也罷,終究沒有為你夫君平反。朕若平反此案,豈非又揭先帝之過?關(guān)乎朕父祖兩代賢名,斷不能更改!”

盧夫人聞聽此言再沒說話。

待梳理已畢,重新插好玉簪,李治站起身,這才發(fā)現(xiàn)乳母早已淚流滿面,頓時心生憐憫:“您老別哭?。“鸽m不能翻,雉奴又豈會虧待您?日后朕多賜您財物,為您晉升品階還不行嗎?”

這話不說還好,盧氏一聞此言越發(fā)哭出聲來:“我無兒無女,要那些身外之物何用?我這輩子心血都花在您的身上,您若不當(dāng)天子,是個尋常親王我也不跟您提。我侍奉您二十六年從沒向您張過口,如今不過圖個虛名,就算真給他平反復(fù)官,他一副朽骨還能去坐衙掌印嗎?嗚嗚……我這輩子的心血啊……”

李治望著痛哭不止的奶娘,大感慚愧——我從降生就受她照顧,直至今天還在為我更衣梳頭,縱是皇家宮婢,這份恩情也稱得起天高地厚了,如今不過圖個虛名,若連她這點兒心愿都不能滿足,實在說不過去,可是……

盧夫人往地上一坐,雙腿一盤,哭得死去活來。看這架勢不哭到皇帝答應(yīng)她就沒個完。

李治只好說軟話:“奶娘,不是孩兒不疼您,此事朕辦不成?!?/p>

“什么?!”盧氏把眼淚一抹,“陛下莫非戲耍臣妾?您是堂堂皇帝,天底下還有您辦不成的事?”

“唉!”李治只好實話實說,“朕雖是天子,權(quán)柄盡在舅父之手。即便朕答應(yīng)您,中書不草詔,門下不批準,一道命令也發(fā)不出去。”

“那您……”您去跟無忌提提?這話未說完盧夫人自己就先否決了——長孫無忌是何等人物她也很清楚,想叫那位說一不二的宰輔屈從于一婦人,根本不可能,搞不好把她趕出宮去,再想見皇帝都難了。

李治好生勸慰:“孩兒知道您這些年含辛茹苦,但權(quán)不在我手,終是愛莫能助。您再等兩年,朕親政之后一定幫您?!?/p>

“也只好如此?!北R氏眼淚擦干,心里卻已涼了七八成——自己奶大的孩子自己最清楚,憑這老實孩子的性情,硬去奪舅舅的權(quán)恐怕沒希望,唯有等無忌交權(quán)??赡且鹊缴稌r候?

李治瞧出她面色不悅,卻也不好再說什么:“您往寬處想?!?/p>

“這就是命啊!”盧氏面沉似水,端起那盆用過的水往外去。

李治心里難受,不禁搖頭慨嘆:“自惜袖短,內(nèi)手知寒,慚無靈輒,以報趙宣……”

剛吟這么兩句,又聽外面盧夫人吵嚷起來:“誰叫你們拿井水湃桃子的?冰冰涼涼的,萬歲吃了如何消受?真是越來越不成話,當(dāng)年萬歲體弱,長孫皇后命老奴……”她又開始述說往事,宦官宮女也不敢頂嘴,一個個低頭聽訓(xùn)。

李治一吐舌頭——不妙!老人家這會兒心情不好,一會兒問明了是我讓冰的果子,又不知啰唣到何時?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這位大唐天子趁乳母教訓(xùn)宮人,偷偷溜出殿門,貼著墻根、順著廊下一路小跑就逃了。這次只穿著一件內(nèi)杉,連個近侍宦官都沒帶,直跑到御苑中才停下腳步,這半日連個冰湃桃子都沒吃上,這會兒真感覺餓了。頭上是毒辣辣的太陽,肚子一個勁地叫,李治苦不堪言,忙往淑景殿去。

淑景殿在西面,如今是蕭淑妃的居所。她生性活潑喜愛花草,在四周種了許多花,五顏六色爭奇斗艷,常有宦官在此蒔弄。此刻正值午后,伺候花的宦官都不在,李治常來常往也沒覺有什么不同,邁步就往里走。里面的宦官宮女可嚇得不輕——既沒宣諭也沒宦官跟隨,皇上一個人披件內(nèi)衣就溜達進來了。

見皇上就得施禮,稀里嘩啦一通響,手里甭管拿的什么全拋了,眾宮人匆匆忙忙跪一地:“萬歲,萬……萬歲歲……”這聲呼號喊得亂七八糟參差不齊。

李治也不介意,只管往里走,離著老遠就見廊下有幾個宮女正在哄兩個公主玩——蕭淑妃所生長女五歲,封號義陽公主;次女四歲,封號宣城公主。這兩位小公主也多少懂些事情了,一見李治趕忙“父皇父皇”地叫。

李治俯下身,在兩個女兒腮邊各自親了一口,笑道:“怎還不去午睡?”

義陽只是攥著竹馬、撅著小嘴道:“父皇一起玩。”

旁邊兩位乳母趕忙施禮:“陛下,這幾日甚熱,公主們又貪玩,連日來白天睡過晚上就不好好安歇了?!?/p>

“不可縱壞他們?!?/p>

“是?!比槟赣盅a充道,“不敢故意嬌慣,只怕公主夜里玩耍,貪涼鬧出病來?!?/p>

看著眼前兩個乳母照顧女兒的情景,李治心中突然升起一陣不安——我女兒將來會不會像高陽一樣刁蠻胡鬧?她們?nèi)槟笇頃粫蚕癖R夫人一樣恃功請封?這些紛亂如麻的事該怎么辦?想到這些麻煩事,李治竟沒了哄女兒的興致,只在宣城的頭上輕輕摸了摸,邁步上了殿階,卻不見半個人影,踱至偏室門邊一望,這才瞧見淑妃。

蕭淑妃可不似宮人們那般大驚小怪,她早聽見外面動靜,卻不去迎接皇帝,而是依偎在一張小床邊,滿面笑靨,輕輕拍著床上的錦被——那里面睡著她的心肝寶貝李素節(jié)。

李治笑道:“你瞧朕這副狼狽?!?/p>

“噓!”蕭淑妃連忙擺手,“小點兒聲,素節(jié)睡著了?!?/p>

“哦?!崩钪诬b手躡腳湊前,見兒子睡得正香,小嘴還一張一張的,覺得可愛伸手便摸。

“別碰?!笔捠珏崎_他手,“別把孩子弄醒了,到外面去?!?/p>

兩人輕輕出了偏室,淑妃往門邊一倚,嬌笑道:“陛下今天怎么這時候大駕光臨?莫非突然想起我們母子了?”

李治見她笑容嫵媚身姿風(fēng)流,不禁歡喜,卻故意板著臉道:“這時候不能來嗎?那朕這便離開?!?/p>

“別!”淑妃趕緊牽住他手,“陛下若能永遠住在淑景殿,臣妾才高興呢?!边@句話說的無比溫存,眼中充盈著愛戀的光芒。

“又不怕我吵你兒子睡覺了?”李治摟住她臂膀,“你呀,就是不嫌麻煩。宮中自有撫育幼子之地,何必非把他們都帶在身邊。朕小時候人人都說嬌貴,母后也不曾日日留我在立政殿,皆由乳母照顧?!闭f到此處他又想起高陽公主和盧夫人之事,想跟淑妃說說,排遣一下煩惱,“方才……”

“哎喲!素節(jié)可與陛下不同。您是皇后所生金枝玉葉,我算什么人?”蕭淑妃話中帶刺。

李治滿腹苦水又憋了回去:“你是四妃,還不滿足?”

“臣妾沒說不滿足?!笔捠珏忝牢⑻?,陰陽怪氣道,“我是說陛下乃皇后之子,生來就尊貴。素節(jié)不一樣,陛下再愛也非中宮所出,那幫乳母保傅都是勢利眼,交他們照看我怎能安心?再說這宮里還有沒生養(yǎng)過的,瞧我生下素節(jié),早恨得牙根癢癢,誰知道安的什么心?素節(jié)若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活活痛殺我。”

宮里沒生養(yǎng)過的嬪妃很多,可李治明白她矛頭對的是誰,不禁有些著惱:“皇后縱然有些孤傲,卻沒有壞心腸,不會朝孩子下手?!?/p>

蕭淑妃卻得意而笑:“我也沒說是她,你怎就想到她了?可見有幾分可疑,倒要防著些?!?/p>

李治一絲談心的興致都沒了:“算了……給朕拿些吃的來吧?!?/p>

不多時蕭淑妃雙手捧了只玉碗來,李治一見是紅棗蓮子粥,甚感欣慰。宮中膳食自有尚食局掌管,并無私設(shè)灶廚的道理,但蕭淑妃有三個孩子又偏要自己照顧,飲食方面甚是麻煩,加之寵冠后宮,誰也不敢不給她面子,于是尚食局單派做飯的人到淑景殿隨時伺候。這碗粥煮得爛爛的,明顯是給兩位公主吃的,早晨熬的這會兒已涼透,天氣炎熱正合口,而且還加了蔗糖,更添滋味——秦漢以來中土之人所食皆是飴糖,質(zhì)粗且澀,雖有甘蔗也榨后取其甜汁,蜂蜜雖好但采集太麻煩,多虧玄奘法師西游天竺,不但取回佛經(jīng),也將天竺國熬制蔗糖之法帶回大唐,近年來宮廷自制蔗糖,專供天子后妃享用。

李治確實饑餓,加之味道可口,不多時便吃下半碗,大快朵頤。蕭淑妃見他這會兒吃得高興,訕訕湊到他身邊:“陛下,素節(jié)封王之事您思忖得如何?”

“嗯?!崩钪芜叧赃叺?,“已同舅父商量過,待辦完父皇忌日和新城出降兩件事便給素節(jié)封王?!?/p>

“封號擬定沒有?”

“還沒呢?!崩钪沃活櫶疃瞧?,搪塞道,“到時候再說?!?/p>

蕭淑妃輕輕摟住他肩膀:“陛下覺得雍王如何?”

“嗯?!”李治把碗放下了,“不妥吧?”諸皇子以大州為封號,天下比州可封,唯獨雍州必須三思。因為長安就在雍州境內(nèi),以京畿之地作為封號未免惹人遐想。昔日李承乾為太子,李泰因得寵而加封雍州牧,儲位之爭自此而始。前車之鑒不遠,怎好輕用?”

蕭淑妃卻道:“臣妾曉得,中宮長子為太子,中宮次子為雍王??苫屎蟋F(xiàn)在不是沒生養(yǎng)么?先叫咱素節(jié)當(dāng)雍王,日后皇后有了兒子再改封?!彼睦锼惚P撥得分明,李治根本不喜歡王皇后,莫說生兩個,照這樣下去一個也生不出來?,F(xiàn)今四個皇子,素節(jié)雖然最小,但李忠、李孝、李上金皆宮婢所生,他們的母親即便晉封也不過是美人,無法與淑妃想比。只要李素節(jié)占據(jù)雍王之位,將來不愁沒機會入主東宮。

李治怎會瞧不透她的如意算盤?平心而論,他與蕭淑妃耳鬢廝磨,感情深厚,對素節(jié)已十分寵愛,甚至改易皇后他也樂觀其成。但淑妃這樣迫不及待地籌劃,令他很不痛快——好歹也夫妻近七年了,除了玩玩鬧鬧就是兒子的事,難道就沒點兒默契?本來水到渠成的事何必搞得那么露骨,那么迫不及待?我連朝政大權(quán)還沒摸到手呢,你們就算計著我死后龍位歸誰?究竟在不在乎我?我的難處你們誰問過?

“還剩半碗呢,怎不吃了?”

李治把羹匙往桌上一拍:“天竺蔗糖雖然好,若是天天吃也總有吃膩的一天?!?/p>

蕭淑妃根本沒品出這話的弦外之音:“下次我給陛下做別的……別動,你臉上沾了點兒。”說著攬住李治的脖子,順著肩膀往下摸索,朱唇輕輕湊過來,親了親他的臉頰。李治的煩躁似乎被她的愛撫平復(fù)了許多,也側(cè)過身吻著她的脖子。

蕭淑妃感覺癢癢,發(fā)出一聲嫵媚的嬌笑,將他緊緊抱在懷中:“我再給陛下生個孩兒如何?您若不愿封素節(jié)為雍王,那就把這封號留個咱們老二?!?/p>

聽見這句話,李治的愛欲之火熄滅了!

蕭淑妃仍不悟,還是緊緊摟著他求歡。李治已沒這個心思,只覺天氣悶熱,兩人抱在一起燙乎乎、黏糊糊的,皮膚油膩發(fā)黏,呼吸渾濁燥熱,很不舒服。他抬手想掙開淑妃的懷抱,卻不慎碰到桌上那只粥碗——“啪”的一聲輕響,玉碗落地摔成碎片。

“哇……”隔壁立時傳來嬰孩的啼哭聲。

“素節(jié)!”淑妃抽身去看孩子。幾個宮女也奔進來跟著哄孩子,還有人收拾摔碎的碗。一片混亂中李治起身,不言不語踱了出去。兩個小公主喊著父皇,宦官也朝他施禮,他竟全未理睬,徑直出了院門——這里尋不到他想要的安慰。

剛離開淑景殿沒行幾步,忽見遠處走來一隊宮女宦官,李治一望便知是王皇后。這位皇后頗有一國之母的風(fēng)范,哪怕在宮里隨便走走也要擺足儀仗,多熱的天氣她手底下人也要穿得規(guī)規(guī)矩矩,走得整整齊齊。李治不想與她碰面,所幸沒帶從人,忙藏到一棵大樹后。

皇后一行人做夢也不會想到堂堂天子會躲在樹后,誰也沒注意,只管往前走。李治偷偷窺見妻子從不遠處走過,一身正裝昂首闊步,那張面孔清秀而冷峻,雖說貴氣凌人,但雙眸卻顯得空洞,她生活得并不幸福。李治轉(zhuǎn)身倚著樹,重重嘆了口氣——皇后并非不美麗,也并非不賢惠,只是有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矜持,無論喜怒哀樂,都無法擺脫這種從小養(yǎng)成的強烈自尊,即便心里一團火,臉上卻掛著冰霜。他并不討厭皇后,甚至曾嘗試著去愛,可是太累了,他們倆的性格注定無緣,這樣的夫妻生活已變成負擔(dān)。他無力擺脫皇后,這樁婚姻畢竟是父皇決定的,更何況她背后還有兩位舅父;他也不愿接近皇后,唯恐一時的冷漠或氣憤讓彼此更痛苦,矛盾更嚴重。

誰能想到,堂堂天子竟會在皇宮、在自己的家中東躲西藏,尋不到安慰之地?直到皇后走遠,李治才從樹后繞出,茫茫然在宮苑中躲來躲去,不知不覺間已來到鶴林院外。林木幽幽,青草茵茵,門庭素雅,香煙繚繞,遙聞木魚之聲,不見翠衣紅袖。這位慈祥的師傅可否化解他心中煩惱?

清靜之地不見一絲雕飾,院中一張小幾,擺著香爐、佛經(jīng)、瑤琴等物,正堂上供奉著開光的金身佛祖。薛婕妤背對堂門、跪坐佛前,一邊敲打木魚,一邊默誦著經(jīng)文。此時她雖未落發(fā),卻已是帶發(fā)修行之人,脫去錦繡衣衫,卸去金簪玉環(huán);青布衲衣,披頭散發(fā),項掛佛珠,木屐布襪,儼然一誠心向佛的居士。

李治雖有許多話要說,卻不忍打斷她修行,只是默默立于堂下,靜候她把功課做完。

“陛下。”薛婕妤倏然停下了木魚,卻沒有回頭。

“您怎知道朕來了?”

“臣妾記得您的腳步聲?!?/p>

“是啊。還有誰比您更了解雉奴?朕有許多心事想跟您說?!?/p>

薛婕妤似乎早意識到他有什么煩惱:“后宮不得妄議朝政,再說臣妾如今心無旁騖,陛下的事莫要向我提起?!闭f罷又敲起木魚。

李治郁悶至極,哪還在乎這許多,滔滔不絕道:“朕這皇帝當(dāng)?shù)煤脹]意思。國事難插手,后宮一團糟,高陽胡鬧管不了,盧夫人求朕辦事也無力相幫,淑妃與皇后鬧得不可開交。這些紛紛擾擾,你說朕該怎么辦?”

薛婕妤并不作答,也不回頭,依舊默誦經(jīng)文。

“師傅!”李治急切呼喚著,“雉奴真的承受不住了。究竟是朕命運不濟,還是所有人都欺朕軟弱?”

薛婕妤依舊沒有明確作答,只是輕輕敲著木魚,喃喃道:“如來降世,手指乾坤,天上地下,唯我獨尊。菩提樹下,枯坐冥想,阿耨多羅,大徹大悟……非是菩提樹點化佛祖,而是佛祖自己徹悟。”

佛祖頓悟能舍棄凡塵,可身為天子肩負天下安危,舍都不能舍,逃都無處逃,難道真的沒人能夠分擔(dān)痛苦?李治頹然癱坐在幾案邊,凝然注視桌上那張烏木玉柱的瑤琴……

忽然,他又想起了那個人,那個真正讓他感到快樂與解脫的人。他手撫琴弦回溯往事,一股強烈的思念之情霎時涌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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