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執(zhí)子之手
永徽元年(公元650年)五月二十六——太宗文皇帝周年忌日。
轉眼間李世民逝去已整整一年,各州的災害逐漸銷聲匿跡,百姓漸漸習慣了沒有天可汗的日子,可是誰曾想到,他們的新天子卻滿心無奈、度日如年。
依據(jù)朝廷制度,周年忌日禮儀甚多。深更半夜李治便率文武百官拜謁昭陵,獻太牢之禮。他在父皇陵墓前泣涕哀號,獻饈完畢,又傳下命令——圣者名諱非臣民所能言,從前“世”“民”二字只要不相連仍可隨意使用;從今以后兩字皆避諱,不準言談書寫,朝廷百姓一體遵行。
命令傳下四方嘩然,“世”“民”皆常用字,不知多少臣民因此改名,連大名鼎鼎的李世也從此改名李,尚書六部之一“民部”自此改稱“戶部”。天下寺廟供奉的觀世音菩薩也要避諱,簡稱觀音菩薩,以后勘譯佛經(jīng)凡遇“觀世自在”皆改為“觀自在”,言談書寫皆需留神,否則觸犯國法。其實李治何嘗不是無奈之舉?一年之中他沒親自決定一件事,默默無聞不為臣民熟知,唯有在孝道上做做文章,引天下人矚目。
謁陵之后大駕回城,再按來時鹵簿儀仗列隊而行。金石雅樂大作,衛(wèi)府將士前后列隊。指南車、白鷺車、鸞旗車、辟惡車、皮軒車,木輪滾滾光華燦爛;朱雀旗、青龍旗、玄武旗、騶牙旗、飛豹旗,遮天蔽日異彩紛呈;衛(wèi)兵衣甲分八彩,橫刀、弓箭、大戟、長槍、盾牌,威風凜凜浩浩蕩蕩,行走在朱雀大街上……李治耳聞臣民呼喝“萬歲”之聲,卻只能看見層層護衛(wèi),望不清百姓情狀,心中不免遺憾。
圣駕半路停鑾。太常卿李道宗降車,高聲請奏:“請陛下行香。”自南朝梁武帝以來倡三教連橫,儒佛道三家共佑社稷,寺觀祈福已成定例。凡國忌日東西兩京各開兩座寺觀,散齋僧道,舉行法會。天子親臨長安寺院,文武臣五品以上、清官七品以上(凡出身士族名門、具有聲望、坐而論道不處理具體公務的官稱為清官)都要前往行香;地方都督、刺史雖不能來京,也要在轄境內(nèi)選名寺一座,率手下官員行香膜拜。
今歲乃太宗皇帝首次忌日,玄門開崇圣宮、釋門開感業(yè)寺,皆為皇家道場。中土道教不及佛教勢大,但太上老君俗名李耳,李氏當國厚加尊崇,地位在佛門之上,道士、女冠皆由鴻臚寺崇玄署管轄,故李治先至崇圣宮行香。觀外法棚昨夜便已搭好,除京畿各處道觀真人道長外,在京諸侯、皇室姻親,連致仕多年在家修道的老將軍尉遲恭都來了,早已候駕多時。道士們在門外迎接,先行君臣禮,再起身行稽首禮,恭請圣駕先行,顧命大臣、三省宰相、列卿御史、八座尚書隨駕入觀,余者只能在外等候。
李治瞧得分明,為首道士名喚李晃,三十出頭相貌英俊,乃隴西李氏同族,后面諸位道人也多是熟面孔。李治不禁苦笑——先帝晚年迷信方術,招攬這幾人煉丹,結果病上加病以致不愈。先帝駕崩他們口口聲聲說是騎鯨登仙,如今又跑到崇圣宮來為先帝追福。
李治只是隨便敷衍幾句,便率群臣前行,連穿過兩道門,見院中設擺兩張龐大香案,神龕、圖畫、符書遍布,各色天尊大神乃至張陵、張魯、葛玄、葛洪、范長生、魏華存等先賢塑像;所有道士皆身穿八卦衣,頭戴蓮花冠,玉柄拂塵、云鞋白襪,念經(jīng)敲磬繞圈而行,四周法器叮當鼓樂齊鳴,好一座水陸道場、羅天大醮!
李晃伺候李治登殿點香,天子并不下拜,唯長揖而已,李晃接過香枝插于殿上鼎爐,焚化青藤紙表文,代天子向神靈施禮,群臣之香皆插殿外,眾道士齊念頌歌,祈太上老君、三官九府共襄太宗魂靈,祈大唐社稷安穩(wěn)國祚綿長。李治祈禱已畢,當即出觀,眼見將近正午,不敢耽擱,又往感業(yè)寺行香。
橫穿朱雀大街方至巷口,就見沿著坊墻已搭下許多齋棚,慈恩寺玄奘、弘福寺明濬、普光寺慧凈等高僧大德皆沿路誦經(jīng),又有許多的紗帳,乃是女眷——京中公主太妃、內(nèi)外命婦乃至薛婕妤、盧夫人等樂善好施尊佛崇教者皆來祈福。大駕至門前,蕭氏三師法樂、法愿、法燈身穿白色僧衣、肩披袈裟出寺迎接,先行大禮,起身合十問候,退至一旁請皇帝先行。
李治又率一干重臣入寺,三道大門天子行于中央,群臣走左邊、法師進右門。一進山門但覺薰香撲面、梵唱悅耳,寺內(nèi)寶字輩老尼皆服黃、明字輩比丘皆服灰,手捻數(shù)珠,左右列坐,其他宮婢沙彌列立兩廊。
一見天子所有人皆行大禮,叩拜于地。李治左顧右盼似有心事,緩緩而過,一眾比丘在后相隨;穿過兩道院,登臨佛堂,只見長明燈通明,把大殿裝點得如琉璃世界。金面如來法相莊嚴,燃燈祖師光明無垢,彌勒佛祖慈祥和善,左右的文殊、普賢、龍樹、大勢至、虛空藏等菩薩慈眉善目姿態(tài)各異,唯觀世音菩薩處不同——圣命傳下,已有快馬報知感業(yè)寺,凡有“世”字皆用黃藤紙遮蔽,待今日法事之后重造匾額、條幅。
法愿法師擊磬,法燈法師點燃香枝雙手奉上。李治接了香,舉過頭頂,緊閉雙眼默默禱告:“三代佛祖,列位菩薩,父皇母后,求你們保佑我煩惱盡除、再創(chuàng)盛世。還有愿我與……若垂憐雉奴這顆拳拳之心,請快顯靈吧!”祝罷長揖,法樂法師接香插于香爐;群臣殿外亦然,眾尼齊誦“阿彌陀佛”。
李治與法師攀談幾句,問過諸太妃起居是否安好,出門下殿。王伏勝正要伸手攙扶——忽見一道灰影從旁竄出,直至圣駕面前!
眾人皆是一驚,定下神來才看清,原來是個灰衣比丘,不知何故擠出人群。那女尼似是花信年華,鵝蛋臉,面容清秀,濃眉大眼,通關鼻梁,雖衲衣在身未施脂粉,難掩天生麗質(zhì);頭頂光光,尤其凸顯那對元寶耳,耳垂厚厚下垂,真有些像救苦救難的菩薩,面露慈悲法相莊嚴……不!菩薩皆是雙目低垂,觀世間哀怨。而她那雙妙目卻是向上仰視,緊緊盯著皇帝,眼中閃爍著迫切的光芒。
群臣首先想到的是告狀——這位前朝妃子不是在寺中受了委屈,就是兄弟子侄在外為官遭遇坎坷,要攔駕告御狀。這不是胡來么?
大宦官王伏勝第一個反應過來,眼見這個女尼伸出右手急切地向皇帝揮舞,當即呵斥:“大膽!圣駕前也敢放肆!來人……”他想叫侍衛(wèi)架走這女尼,哪知李治三步并兩步奔下佛殿,也伸出一手。兩人十指相扣,緊緊握在了一起!
她滿面懇切凝望著他——他來啦!總算來啦!雖然他穿上龍袍,留起胡須,但那雙眼睛依舊清澈而柔和。這是她的愛,更是她生命的希望!煎熬和期盼只為這一天。她要把他緊緊抓住,永遠不再放手!
他一臉欣慰凝望著她——見到她啦!終于重逢啦!雖然她剃去青絲、洗盡鉛華,但那雙眼睛依舊熾熱明亮。這是他唯一的放縱,一年的郁悶和隱忍唯有此刻才略感慰藉!
四目相對,兩手相牽,沒有對話,也無需任何表白,就像昔日在終南山翠微宮的那個夜晚……其實何止他倆忘我?那一刻誦佛聲、迎駕聲、呵斥聲全部止歇,周遭無數(shù)雙眼睛注視著他們。
張行成、宇文節(jié)、李道宗、李乾祐、閻立德、崔敦禮、高履行、劉德威、令狐德棻、房遺直……十幾位宰相公卿都真真切切目睹了這一幕。片刻驚詫之后眾人神色或恐懼、或氣憤、或不屑,卻不約而同地低下頭。誰也不是傻子,這還瞧不出來怎么回事?可誰能說什么?即便是顧命大臣長孫無忌、褚遂良,面對這等私情之事也羞于開口。還真有幾個腦筋快的,假作游覽寺廟狀,溜溜達達往皇帝身邊蹭——快擋著點兒吧!
可哪里遮掩得???附近數(shù)十名女尼看了個滿眼。年長的雙手合十默念“罪過罪過”,年輕的則瞪大眼睛、抻長脖子全神貫注地看,那一道道炯炯目光說不清是譴責還是欣羨。
法樂法師定力再高,此刻也已汗流浹背。她強忍住不安,上前抓住女尼肩膀,故作平靜道:“阿彌陀佛,有勞明空為圣上施法祈福?!庇羞@么祈福的嗎?明知這借口蹩腳,卻實在尋不到更好的說辭,唯有死死抓著明空肩膀,把她扯開。
望穿秋水只為這一瞬間,明空如何肯放?她非但沒松開,反而又搭上一只手,雙手緊緊抓住皇帝。李治見她胸膛劇烈地起伏,身子不住顫抖,原本興奮的眼中閃過恐懼和不舍,充盈著淚水。
媚娘!跟我走吧!
李治險些將這句話說出口,他也欲搭上左手,用力把這個心愛的人拉進懷里,可還沒抬起腕子,就覺左膀已被人制住,側目一看,是長孫無忌——這會兒除了親舅舅,誰還能上前拉皇帝?
“時候不早了,請陛下回宮?!遍L孫無忌實在看不下去了,這句話說得格外嚴肅。
但兩人的手仍握在一起,分離簡直是最痛苦的酷刑!
“陛下!”無忌的口氣越發(fā)嚴厲。
這可顧不得顏面了,他們倆是什么輩分大家心里都能算計清楚,若容他們說出什么不堪的話更無法收場。法愿、法燈也湊上來,三位師太齊動手,架住明空雙臂。
“媚娘……”李治無奈地低吟一聲,兩人還是被分開了??删驮诩磳⑺砷_的那一剎那,他感覺媚娘把一塊手帕之類的東西塞進他右手中。他還想多看媚娘一眼,卻見幾位宦官和法師迅速將其掩在身后,再也不見那倩影——李治的雙眼也不禁濕潤了。
“萬歲駕到……”王伏勝一時驚慌也糊涂了,應該喊“起駕”。
這會兒沒人糾他的錯,群臣一股腦擁著甚至是推著皇帝往外走,長孫無忌更是緊緊抓著皇帝左腕,大步而行,也不知是因為氣憤還是緊張,這位當朝第一權臣的手竟也一直在哆嗦,直至山門外才放開皇帝外甥。
李治心中說不出的痛,可眼見滿朝文武、皇親國戚、大德高僧、侍衛(wèi)宦官,人山人海般都在寺外恭候自己,李治右手縮在袖中,兀自緊緊攥著那條手帕?;貙m的短暫路途簡直變成了折磨,他僵硬地坐在御輦上,一動不動,矜持著不讓淚滴落,唯恐被萬千子民看穿他的悲苦和軟弱。
大駕登臨太極殿,早過了未時,光祿寺備好食物,李治面色蒼白心不在焉,只含糊地道了句:“眾臣辛苦,廊下賜食……”再沒客套半句,失魂落魄地起身退殿,長孫無忌、褚遂良也緊皺著眉頭,什么也沒交代便轉身而去。有幸踏進感業(yè)寺的人是鳳毛麟角,大多數(shù)官員不明白緣由,大家以為天熱皇帝中暑了,還有人大發(fā)感慨:“今上真乃至誠至孝之主,先帝故去一年還這么痛心疾首??蓺J可贊!”
李治恍恍惚惚回到甘露殿,手中那團帕子早被汗水浸透。他進了寢殿連龍袍冠冕都沒脫,揮退所有宮女宦官,這才張開右手,見是塊灰布,似是從衲衣上扯的,已被他攥得褶皺不堪,可斑斑朱紅之色似有血跡。他越發(fā)心神激蕩,顫抖著展開觀看,見那血書字跡已被汗水浸得模糊,但依稀可以辨出是一首詩,寫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