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舅父當家

武則天:從三歲到八十二歲2 作者:王曉磊 著


一、舅父當家

五月望日,大朝之期。文武百官列隊入宮,衛(wèi)府兵士列立儀仗。

天子李治出離皇城,穿兩儀門、朱明門,登臨太極殿。左武候大將軍程知節(jié)、右武候大將軍張士貴率侍衛(wèi)在御案左右護衛(wèi),御史大夫李乾祐監(jiān)督百官儀容,內(nèi)常侍王伏勝引領皇帝就座。群臣大禮參拜齊聲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震寰宇,余音繞梁。

李治環(huán)顧殿內(nèi)——躡席、熏爐、香案、畫屏設擺整齊,群臣各居其位,朱紫在前青袍在后,牙笏如繁星,魚袋耀金光,老者精悍少者雄杰,靜如處子莫敢仰視??煸諡樘熳?,貴哉萬金軀,偉哉千秋業(yè),壯哉我大唐!惜乎,惜乎,權(quán)不在手令不能行,空負帝王虛名。

“唉……”李治未及開言一聲感嘆,“朕謬膺大位,政教不明,賞罰失中,政道乖方,遂使晉州之地屢有震動。還望卿等上書封事,極言得失,以匡不逮?!彼樕卣Z氣沉痛——自從前漢董仲舒倡“天人感應”之說以來,凡天下災異必系于時政,倘若究不出緣由,天子便需罪己。李治運氣不佳,實際執(zhí)政的不是他,卻還得背這黑鍋,怎能不難受?至于上書言事,他已強調(diào)多次,也不曉得大家是懾于長孫無忌之威,還是真的無言可進,竟無絲毫反響。

今日也不例外,群臣聽了他的話,齊聲道了句“遵命”,然后就把頭一低不言不語,宛如一潭死水。李治只好無奈苦笑,擺擺手道:“罷了,有何要務奏上來吧。”其實朝會奏報也是走形式,具體政務皆由顧命大臣為首的宰相在政事堂處置。

“啟奏陛下?!倍Y部尚書房遺直出班施禮——他乃房玄齡之長子,世襲梁國公,如今主管禮部,“先帝忌日將至,謁陵、行香、祭祀等諸般禮儀現(xiàn)已初定。其時請陛下率文武五品以上、清官七品以上者拜祭昭陵,獻太牢之禮。東西二京道觀、佛寺以及各州……”

房遺直詳細報告忌日安排,李治卻早已心不在焉——不知不覺間父皇已過世一年了,這一年我都做了什么?虛度光陰,一事無成??!

“陛下……陛下……”

“哦?”李治回過神來,才發(fā)覺房遺直已匯報完,等待他吩咐,滿朝文武也都察覺到他走神兒,低聲呼喚著;李治臉上不禁羞紅,強笑道:“嗯,就這么辦吧……其他事呢?”

左驍衛(wèi)大將軍、駙馬執(zhí)失思力出班施禮:“臣方從西疆歸來,有兩件要事奏報?!?/p>

“愛卿請講。”這次李治甚是留心——執(zhí)失思力早年自突厥降唐,娶太宗第九女九江公主,東征西討頗有功勞。前年他隨軍討滅薛延陀,留鎮(zhèn)邊地,直至近日才回朝,所奏報的必是關(guān)乎軍情之事。

“臣的屬下從松州傳來消息,吐蕃贊普松贊干布薨逝,其獨子貢日貢贊早亡,由其孫芒松芒贊繼承贊普之位。芒松年幼,遂以大相祿東贊代掌國政,相信不日將有表章呈至長安。”

吐蕃與大唐頗有巧合之處,中原逐鹿之時西疆也群龍無首,李氏定鼎中原之時松贊干布也統(tǒng)一諸部。東西兩強曾兵戎相見,松州之戰(zhàn)金戈鐵馬,最后文成公主出嫁,兩國和睦友好。李治剛登基時,松贊干布曾致書大唐,聲稱“天子初即位,臣下有不忠者,當勒兵赴國討除之”。名義上示好,其實是見李世民已死,有輕慢中國之心。可是松贊干布哪想到,他的壽數(shù)也不比李世民長多少,雄心復萌沒幾日,就一場大病也跟著去了。

李治聽完執(zhí)失思力匯報,覺得可笑——這位藏地英主的身后事竟也和大唐如出一轍,都是顧命大臣代君執(zhí)政,芒松是不是也和我一樣有志難伸?

他未及開言示下,中書令褚遂良舉笏出班:“吐蕃與我朝有聯(lián)姻之好,今贊普亡故,請陛下遣使吊喪?!?/p>

對這位慷慨直諫之名僅次于魏徵的第二顧命大臣,李治原先也是十分敬重的,但后來對他的印象漸漸有了變化。先是他以誣告的手段構(gòu)陷劉洎,又排擠崔仁師,尤其李治繼位后他凡事都與長孫無忌一個步調(diào),輔政就像是管孩子。類乎該派使者這種事,是基本常識,難道李治還不懂?可褚遂良非要多這句嘴,弄得李治一點兒自主的機會都沒有,只得順著道:“就依令公之意?!?/p>

執(zhí)失思力補充道:“以臣愚見,使者要選應變機敏之人。自先帝駕崩,吐蕃與我已有芥蒂,新任贊普繼位局勢未明。吊喪還在其次,重在探其動向。我大唐縱有壯士百萬,也需知己知彼以防不測?!?/p>

“此言甚是?!瘪宜炝急硎举澩?,“政事堂自會仔細斟酌人選?!闭绿迷陂T下省,是宰相會商政務之地,詔書皆由中書省起草、門下省審核,諸位宰相在政事堂商討達成一致,然后交尚書各部施行。但現(xiàn)在的朝局大家心里都明白,所謂“政事堂仔細斟酌”,不過就是他褚遂良與長孫無忌兩人商量著辦。

李治也只得點頭。哪知褚遂良話音未落,大殿中響起一陣突兀的笑聲。大家不約而同望笑聲之源望去,但見一名五旬左右、紫袍金帶的大臣正手捋須髯仰面而笑——乃是太常卿、江夏王李道宗。

當?shù)畲笮τ秀6Y數(shù),但李道宗不僅是戰(zhàn)功赫赫的大將,更是宗室郡王,皇帝私下里還得喊他一聲堂叔。李治非但沒追究,反而也笑瞇瞇問:“江夏王為何發(fā)笑?”

李道宗出班施禮:“請陛下恕臣失禮。臣所以發(fā)笑,乃為吐蕃與我大唐可延秦晉之好,心中歡喜?!?/p>

“哦?何以得知?”

“昔日文成公主和親,祿東贊為求婚使者,臣為送親使者。臣與他共處半載有余,送親路上并轡而行,暢談邦國之事。吐蕃內(nèi)部尚有白蘭部等部族未服,祿東贊一向主張與我大唐和睦相處,且仰慕中原典章法度,如今由他執(zhí)政,斷不會妄動刀兵。”

“您果有把握?”

“臣豈敢欺瞞陛下?”李道宗面有得意之色,掃了一眼褚遂良,“宰相也不必為使者之事?lián)鷳n。我可修書一封致祿東贊,直問他今后打算,叫他回書奏明也就是了。若實在不放心,我還可推薦幾名昔日送親的屬下,讓他們跑一趟,輕車熟路甚是穩(wěn)妥?!?/p>

他侃侃而談,說得輕描淡寫,群臣卻都緊張起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掃向太尉長孫無忌——遣使邦交乃國之大事,人員任免更是關(guān)乎大權(quán),現(xiàn)在連皇帝尚要聽顧命大臣安排,李道宗竟朗然大言,這不是自招忌恨嗎?

褚遂良頗覺意外,他雖然也是顧命大臣,但多從長孫無忌之意,在此尷尬時刻不禁回頭看了一眼無忌。卻見無忌面無慍色,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褚遂良會意,立刻道:“既然江夏王熟悉吐蕃內(nèi)情,此事便勞煩您了?!边@算是給李道宗一個面子。

群臣都松了口氣,執(zhí)失思力這才接著往下說:“還有一件事,望陛下重視。近聞瑤池都督阿史那賀魯異動,招攬流散部眾,窺探西、庭二州,還有部下勸其自立可汗建立牙帳,請朝廷務必早做處置?!弊载懹^十四年平滅高昌國,大唐勢力向西域擴張,設立安西都護府。阿史那賀魯本西突厥大將,后因突厥內(nèi)亂投降大唐,被封為瑤池都督(今烏茲別克斯坦境內(nèi)),隸屬于安西都護府管轄?,F(xiàn)今西突厥乙毗射匱可汗基本上被唐朝打服,但勢力過于衰微不能服眾,阿史那賀魯本就很有威望,倘若他招誘諸部建立牙帳,很可能重振西突厥。

褚遂良又率先站出來:“庭州刺史已奏報此事,中書決意派使者宣慰,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想必賀魯必會感慕淳風,收斂……”

“此事不妥!”一個渾厚的聲音打斷褚遂良,群臣不禁側(cè)目觀瞧——又是李道宗!

在百官的訝異目光中他快步出班,舉笏進言:“賀魯狼子野心,朝廷再加宣撫,只會助長其驕狂,促其速反?!?/p>

這次褚遂良不再客氣,當即反駁:“江夏王所言差矣!當年賀魯勢窮來投,全賴先帝恩賜,乃有立錐之地。禽獸尚知感恩,況乎西地胡人民風樸實,歸附之人向以奴仆自居。難道您覺得胡將皆不可信,還是覺得先帝處置有誤?”這番話語含鋒銳——自大唐定鼎以來朝廷所用胡將甚多,史大奈名列凌煙閣功臣,馮盎一門鎮(zhèn)嶺南,契苾何力、執(zhí)失思力、阿史那社爾皆有功于國,有的甚至當了駙馬。褚遂良把李道宗的話擴展到所有胡將身上,且牽扯到對先帝的態(tài)度上,這是逼其低頭的誅心之語了。

李道宗毫無懼色,偏要辯個明白:“我并無質(zhì)疑眾將之意,更不敢指摘先帝。漢人既有忠奸之別,突厥有何不同?賀魯是室點密可汗五代孫,當初歸順天朝實是迫于無奈,先帝圣明識人,豈不知他并非善類?之所以授以都督之職,乃為制衡乙毗射匱,以敵制敵。今尾大不掉,若反噬射匱再統(tǒng)突厥,是除狼而得虎!令公文墨起家,對軍情還需多加了解?!?/p>

褚遂良一張老臉漲得通紅——他雖年逾五旬,卻是十八學士之一褚亮之子,在仕途上算后輩,因書法出眾受到李世民青睞,故而青云直上。李道宗說他以“文墨起家”,未必是故意奚落,但褚遂良聽著格外刺耳,便要與道宗爭執(zhí)。但未及還言,御座上的李治先開了口:“既然宣慰不妥,江夏王又有何良策?”

李道宗臉色一沉,高聲道:“不臣我大唐者,唯討之!”自新君登基至今,未有人敢言兵戈,江夏王首開此議。

李治微微蹙眉:“賀魯畢竟還未造反,有何名義征討?”

李道宗早有算計:“出師之名倒也不難尋,可遣兵馬西進,假稱遠征西域。伺大軍臨近瑤池,傳詔調(diào)任賀魯官職,令其交出兵權(quán)入京。他若奉詔自是最好;若不聽命,必定即刻叛亂,那時我軍已臨其境,他倉促舉旗準備不周,可一戰(zhàn)而定;他若棄官而逃,必入突厥之地,乙毗射匱與其恩怨甚深,正可借射匱之手除之。此乃萬全之策?!?/p>

李治心下贊嘆——難怪父皇將堂叔與李世、薛萬徹并稱為三大名將,果然名不虛傳!

可他這個天子贊成沒用,褚遂良早憋了口氣,反駁道:“江夏王之計斷不可行。堂堂天朝巍巍圣德,以仁義服天下,焉能用詭計逼人造反?即便賀魯可除,日后西域、東夷諸國,誰還信服我大唐?”

李道宗針鋒相對:“賀魯與吐蕃等國不同?,幊卦谖野钣蛑?,臣子謀叛,國法除之,何干誠信?與其盲羊補牢,何如未雨綢繆?”

“此言有理!”執(zhí)失思力高聲附和——其實賀魯萌生異志他并非新近才得知,褚遂良要派使者安撫的事他也聽說了;他不贊同懷柔,卻無力改變宰相的決定,所以才在大庭廣眾之下舊事重提,故意試探大家看法。李道宗主戰(zhàn),執(zhí)失思力求之不得,立刻請戰(zhàn):“大唐天威赫赫,豈在乎一酋首?末將愿率師前往,必取賀魯授首!”

他倆一倡議,朝班中頓時議論起來,不少人表示贊同,還有幾位將軍當即叫囂附和。李治一見不禁歡喜,登基至今總算見到了群臣各抒己見的場景,這是好兆??!

褚遂良卻大不以為然,提高嗓門壓住群臣的議論聲道:“陛下,我等之所以決意安撫,并非怯戰(zhàn),而是一片良苦用心。兵甲者,國之兇器也。土地雖廣,好戰(zhàn)則人凋;邦國雖安,亟戰(zhàn)則人殆。去歲以來災害連連,不宜妄動干戈。再者陛下踐祚不滿一年,糧食未豐、仁德未廣,先行刀兵之舉,于陛下圣德有礙。”

李治不禁點頭,這倒也是實情。

“陛下!”執(zhí)失思力實在心急,竟三兩步走到御階前,“先帝所以統(tǒng)馭萬邦,皆因勇武冠于天下。今陛下繼統(tǒng),邊人四夷未見陛下之威,恐難心服。賀魯鼠輩自招禍端,此正陛下樹威揚名、鎮(zhèn)服四海之良機,此時不為更待何時?”

李治心頭一震——不錯!皇位不穩(wěn)皆因為沒有一展身手的機會,此時若能打場勝仗,非但揚威四海,更可在朝中建立威信,打破有名無實的困局。

想至此李治心潮澎湃,放眼朝下望去,昔日僚屬薛元超、李敬玄、李義府等無不躍躍欲試。作為潛邸親信,禍福前程攀附于皇帝,李治想出頭,他們更想出頭。這幾人雖然人微言輕不敢公然插話,卻都用激勵的眼光望著李治——機不可失,放手干吧!

李治信心大增,決定放手一搏:“好,就依……”

“且慢……”一個低沉的嗓音響起。議論紛紛的群臣聽到這聲音立刻閉嘴,嘈雜的朝堂瞬間安靜,連李治都停下來——是他舅父長孫無忌!

在眾人敬畏的注視下,長孫無忌緩步出班:“臣以為此時不宜興兵?!彼f話聲音并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透著毋庸置疑的威嚴,“貞觀十八年以來,先帝三征高麗未收全功,征糧造船花費甚眾,又轉(zhuǎn)戰(zhàn)西北攻打薛延陀,雖一舉得勝,然連年征戰(zhàn)兵士疲乏,百姓亦多勞苦。陛下初登大寶,應休養(yǎng)生息,懷遠以德方為長遠之策?!?/p>

“可、可……”李治的勇氣鼓了又鼓,終究沒能說出什么。

長孫無忌轉(zhuǎn)身面朝群臣,邊踱步邊道:“我大唐天下得之不易,高祖皇帝憤隋煬之無道,舉義旗于太原,遽定長安為本;全賴先帝天睿神勇,以弱冠之年,懷慷慨之志,思靖大難,以濟蒼生,躬擐甲胄,親當矢石,披荊斬棘,歷經(jīng)百戰(zhàn),西滅薛舉、北抗劉武周、血戰(zhàn)武牢關(guān)、兩征河北地,降雷霆于東海,奮金戈于江南,總?cè)直》ィ鍩o遺,掃滅群賊一統(tǒng)江山,此中艱辛非一言能盡!龜鼎既立,高祖禪位,先帝襲重光之永業(yè),繼大寶之隆基,殫精竭慮明察秋毫,內(nèi)安黎庶外揚兵威,平朔方、滅高昌,東突厥、吐谷渾,薛延陀、鐵勒、靺鞨等或定或降,建旌旄于安西,樹斧鉞于遼東,拓萬里疆土,被四夷尊為天可汗。上溯堯舜下至周隋,帝王數(shù)以百計,縱秦之嬴政、漢之光武,又怎堪與先帝比肩?何朝何代能與今日大唐媲美?”說到這里他突然提高聲音,“先帝夙興夜寐,至崩殂之際尚思社稷,遂命微臣擔當顧命輔佐今上。我本外戚,恐不能服眾,再三辭讓,然先帝執(zhí)意如此,臣只得勉力為之。既在其位,便當竭力,凡事慎重三思……”話說到此處,他恰好走正到李道宗面前,“今新君方立,四方災異,人心浮動,多事之秋尤不該輕操兵戈。阿史那賀魯雖有貳意,但地處偏僻,距長安千里之遙,不過手足之疾,目下當嚴防者乃腹心之禍!倘朝中暗藏不逞之徒,陰懷奸謀、擅作威福、蠱惑圣意,以致動搖社稷危害圣駕,豈不葬送大唐萬里錦繡河山?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臣自當肝腦涂地、持正查奸、防微杜漸,不負先帝重托……”長篇大論至此戛然而止,長孫無忌轉(zhuǎn)身朝李治施以大禮,“還望陛下以社稷安定為重,用兵之事萬望三思。”

響徹朝堂的慷慨陳詞結(jié)束了,留下的卻是寂靜中的回味和深思。群臣思忖著無忌這番話,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表面上看出不出兵是策略問題,李道宗、執(zhí)失思力是征戰(zhàn)多年的名將,曉于邊事洞悉時局,務在保衛(wèi)疆土;而長孫無忌、褚遂良肩負國政,考慮的是民心和財力,欲休養(yǎng)生息穩(wěn)固社稷。世上本無萬全之策,兩種方略各有道理,可在文武之爭的表皮下隱隱跳動的卻是權(quán)力的脈搏!

自長孫無忌秉政以來,大權(quán)獨攬說一不二。這不僅因為他一貫手段強硬,也因為他公忠體國辦事得當,更因為他的權(quán)力是李世民賦予的,合理合法?,F(xiàn)在蹦出來個李道宗,不僅戰(zhàn)功赫赫頗具人望,而且是宗室王爵,執(zhí)失思力等一群將領都甘愿附和。無論李道宗胸懷坦蕩就事論事,還是不安其位故意挑釁,已對顧命大臣的權(quán)力構(gòu)成威脅。方才吐蕃遣使之事已賣給他個面子,凡事可一不可二,若不把他壓下去,如何鎮(zhèn)服百官令行禁止?眼看褚遂良撐不住局面,無忌只能親自登場,一再強調(diào)顧命大臣之權(quán),甚至不惜危言聳聽、恫嚇脅迫,也要維護既定決議。

近乎窒息的氣氛中,李道宗默默低下了頭,執(zhí)失思力也心有不甘地退回了朝班。沒人敢不屈從長孫無忌的權(quán)威……不,還有一個人,御座上的李治。

難道任憑良機流失?李治急出一身汗,又看薛元超、李義府等,都愁眉苦臉低著頭——仕途重要,身家性命更重要,江夏王都不敢惹元舅,我們這些芝麻官算什么?

不過李治還有希望:“英公,您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之人,您以為如何?”李治不會忘記李世,這是父親寄予厚望的人,三大名將之冠,如今他是尚書左仆射,從二品宰相,地位僅次于長孫無忌。

李世聞聽皇帝詢問,一挽胸前長髯,挪熊軀邁虎步,出離朝班施以大禮:“臣……”

“如何?”李治全神貫注身子前傾,差點兒站起來。

“臣唯陛下之命是聽?!?/p>

“什么?!”李治懷疑自己聽錯了。

李世微抬眼皮,又重復一遍:“唯陛下之命是聽?!?/p>

李治身子一晃,跌坐龍位——這就是父皇秘密托孤之人?難道對朕的問題就這種態(tài)度?

不是這種態(tài)度,還會是何種態(tài)度呢?李治冷靜下來,這才想起李大胡子一貫如此,當他站在朝堂時幾乎從不發(fā)言,哪怕父皇問他話,他的回答也是這句話。眼前情景何其熟悉,七年前父皇廢李承乾,征詢改立誰為太子,李世同樣說“唯陛下之命是聽”。那語氣、表情、動作,和現(xiàn)在一模一樣。

看來想叫李世在朝堂上公開表態(tài)是不可能的,李治仍不死心,又把目光投向其他宰相。另一位中書令高季輔面沉似水,眉頭皺成個大疙瘩,面對皇帝的目光他欲言又止,嘴唇動了又動,雖然明顯心有不甘,最終還是保持沉默;侍中于志寧滿面惶恐,花白的胡須一直在顫抖,見皇帝望向自己,立刻把頭低下,都不敢看李治一眼;同中書門下三品宇文節(jié)、柳奭這兩位兼職宰相倒很干脆,一齊舉笏道:“當從太尉之意,請陛下三思?!?/p>

現(xiàn)今共八位宰相,四人同心,一個“唯命是聽”,一個沉默不言,竟還有一個嚇得不敢看皇帝的。就剩最后一位,李治的目光掃向尚書右仆射張行成——所有宰相中他最信賴的人。

李治當太子時,高士廉、房玄齡、岑文本、馬周等重臣都曾是他名義上的老師,他對這些重臣也都恭敬有加,但真正傾心相交的只有張行成,與之私下的謀劃罕為人知,堪稱心腹之臣。此公乃定州人士,隋孝廉,又在武德年間考中科舉,學識精湛人品端方,智謀也甚了得,更難得的是相貌出眾氣質(zhì)超群,如今年近七旬,仍不失英俊瀟灑之態(tài),無論何時都穩(wěn)如泰山,長身偉岸銀髯飄逸,雖說朝服在身、烏紗在頂,竟頗有仙風古道的感覺。

果不其然,即便這個緊張時刻張行成依舊氣定神閑,見皇帝看著自己,他緩步出班,施禮道:“請陛下三思?!?/p>

李治徹底喪氣了……可一瞬間,他發(fā)現(xiàn)張公從袍袖中伸出一只手,微微向他搖動,做否定之狀。什么意思?不要出兵?

張行成見皇帝已注意到自己手勢,微微一笑,輕輕瞥了一眼長孫無忌,又對李治重復道:“三思啊三思……”

李治恍然大悟——此思非彼思,思的并非是該不該用兵,而是此時能不能與舅父對著干!

顧命大臣是父皇任命的,繼位伊始就吵吵嚷嚷對著干,豈非自壞根基授人以柄?今四民不安,流言蜚語甚囂塵上。魏晉以來民間流傳一句讖語:“真君者,木子弓厶,王治天下,天下大樂。”源自道教《神咒經(jīng)》,是說未來某一天太上老君會降臨人世成為帝王營造盛世。木子為李,弓厶為弘,因而老君在人間的化身名叫李弘。若與舅父爭權(quán)鬧得朝廷紛亂,不怕勾出幾個李弘舉旗造反嗎?不能爭,至少現(xiàn)在還不能爭。張行成提醒得對,風險甚大得不償失。三思啊三思……

群臣默默觀察著皇帝,見這個年輕人搔著頭皮,做冥思苦想狀,隔了許久眉頭才漸漸舒展,慢悠悠道:“朕左思右想,似乎還是舅舅見地更高一籌。既然中書已有決斷,此事無需再議,舅舅派使者安撫賀魯便是?!?/p>

群臣或慶幸或無奈,齊聲回應:“皇上圣明?!?/p>

長孫無忌依舊蹙眉:“陛下,這里是朝堂,不能喚臣……”

“哦,太尉!”李治連忙改口,愧然一笑道,“朕自小叫舅舅,習慣了嘛!哈哈哈……”那一刻他笑得那么溫婉、那么由衷;群臣也跟著笑起來,也都那么自然、那么從容。

朝會在一團和氣中結(jié)束,李治由王伏勝攙扶回轉(zhuǎn)后宮,長孫無忌當先踏出太極殿,褚遂良緊隨其后,眾臣按品階魚貫而出。執(zhí)失思力剛邁下殿階,就迫不及待地躥到江夏王身邊:“他們要派人安撫,怎么辦?”

李道宗苦笑:“還能怎么辦?皇上都答應了?!?/p>

執(zhí)失思力憤憤不平:“阿史那賀魯絕非善類,安撫只會長寇之志,一旦叛亂非但瑤池之地難保,整個西域皆有喪失之險。大唐國土尺寸不能與人!一城一地皆將士血汗,也有您一份力。那些文臣胡亂行事,難道您坐視不管?”

“唉!權(quán)柄盡在其手,隨他們處置好了?!崩畹雷谛闹谐錆M無奈——他雖南征北戰(zhàn)功勞赫赫,被李世民譽為三大名將之一,但也受到猜忌,未能躋身凌煙閣功臣。李世民晚年疑心甚重,先后誅殺張亮、劉蘭、李君羨等有功之將,李道宗心懷戒懼,以養(yǎng)病為由請求解除軍職,改任太常卿。太常卿雖是九卿之首,卻是主持祭祀的閑官,李治繼位后為表示尊重老臣,又加授特進,增實封至六百戶。李道宗蟄伏已久,感覺新天子仁厚,似乎可一展才干,故而知無不言、暢抒己見。可經(jīng)過今日之事他意識到,形勢并不如意。

他和長孫無忌雖談不上仇怨,但關(guān)系也不好。只因李世民親征高麗,在安市出現(xiàn)戰(zhàn)略分歧。李道宗主張精兵奇襲,直搗平壤;無忌主張攻城奪寨,步步為營。結(jié)果李世民采納無忌建議,雖取得駐蹕山大捷,但安市城久攻不下,只得撤軍;因而將士對決策頗有微詞,是非之口甚多,搞得兩人有了芥蒂。李道宗深知無忌心胸不寬,昔日立儲之爭結(jié)怨者,岑文本死于憂懼,劉洎被誣陷而死,就是僥幸善終的房玄齡,其子房遺直、房遺愛至今還被無忌緊盯。這么一個睚眥必報之人豈能輕易得罪?連樣下去太危險啦!趕緊急流勇退吧。

執(zhí)失思力不明白他苦衷,依舊嘟囔著:“無忌和褚遂良疏于邊事不曉軍情,皇上一味縱容毫無主見,長此以往必誤國家之事!”

“噓!”李道宗連忙制止——他看見民部尚書高履行和兵部侍郎韓瑗站在不遠處。高履行是高士廉之子,無忌的表弟,韓瑗之妻長孫氏是無忌的堂妹。這兩人若跑去傳閑話,豈不是火上澆油?

執(zhí)失思力全然不悟,兀自抱怨不止:“你聽他剛才說的那些話,越想越生氣。先帝哪里三番兩次請他為顧命?他又哪里推辭過?為了爭權(quán)排擠這么多人,說這等話不臉紅嗎?咱們不過是想為國家做事,怎這么難哪……”

“少說兩句吧!”李道宗拉著他的手出了太極門,“朝廷用咱,咱就好好打仗;不用咱,就老老實實待著……走!”

“去哪兒?”

“回家?!崩畹雷谔ь^望著熾熱的太陽,突然想起個春秋典故,“你讀過《左傳》嗎?知道趙盾的故事嗎?”

執(zhí)失思力畢竟是突厥人,雖說十幾年來浸染了不少中土教化,仍一臉茫然:“什么左啊右啊箭啊盾啊的?”

“夏日之日,可畏也!”李道宗滿臉沉痛道,“走吧?;丶易x書,關(guān)門閉戶。惹不起,咱還躲不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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