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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潛龍在淵

武則天:從三歲到八十二歲2 作者:王曉磊 著


二、潛龍在淵

就在女尼明空痛哭賭咒的同時,還有一人也沉寂在失落中。不過此人不在青燈古佛畔,而是身處皇宮中——便是當今天子李治。

冬去春來,大地回暖,宮苑又恢復(fù)了盎然生機。海池幽碧,蘭蕙芬芳,好一派秀麗景象,然而登基不久的新天子卻愁眉不展。他獨自佇立在御園望云亭上,漫顧一座座金碧輝煌的樓臺殿閣,竟尋覓不到半分愜意。

身登九五一統(tǒng)八荒是無上榮耀,也是李治心中深藏的夙愿。這愿望從遙不可及到最終實現(xiàn),看似波瀾不驚其實暗流重重,手足之憾、隱忍之苦、斷情之悲,究竟付出多少只有他自己清楚。

然而命運似乎跟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在喪父之悲與繼位之喜相交織的矛盾心情漸漸平復(fù)后,李治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處境并沒改變。父皇雖然離開了這個世界,但父皇掌握的權(quán)力卻沒有過渡到他手中,而是落入舅舅長孫無忌之手。

李治內(nèi)心深處一直依戀著母親,自然也很尊重舅舅。在他以太子身份監(jiān)國期間,一切政令都是舅舅假他之手頒布,他從沒提出過任何異議,因為那時他還是儲君,而且時時面臨父皇的考驗,所以他只能耐著性子當好兒子、好外甥、好學(xué)生??涩F(xiàn)在不同了,龍袍加身冕旒冠頂,急需的是權(quán)力和威望,可是舅舅好像根本沒意識到這一點。

不管李治怎么看,他父親李世民似乎非常肯定長孫無忌的地位,臨終前鄭重地將顧命大臣之任授予了無忌和褚遂良,于是他們便毫不客氣地行使著權(quán)力,百官俯首三臺聽命,幾乎包攬一切事務(wù)。李治卻還是那個忠厚老實、聽憑擺布的李治,只不過擺布他的人由父皇變成舅舅,甚至還不如當太子時自由呢!

東宮的日子雖然也不能隨心所欲,至少談不上孤獨苦悶:有心腹侍讀薛元超、李敬玄常伴左右,有左右庶子高季輔、許敬宗分擔事務(wù),更有來濟、李義府、孔志約、董思恭等一批才俊之士充任東宮僚屬,大家談古論今展望未來,互相激勵躊躇滿志;主持修建慈恩寺時他能與玄奘、慧凈等高僧談?wù)撫尫?,前往終南山探望父皇時也可順便飽覽青山秀水,在翠微宮的一個個夜晚他更是偷偷與……如今這一切都不行了。手無實權(quán)的處境未變,地位卻變了,稱呼從“太子殿下”換成“皇帝陛下”,居住的地方從東宮搬入皇宮。原先的親信雖然升官,卻遠離了他,唯有朝會時才能遠遠望見,想說兩句知心話都沒機會?;蕦m雖美卻似牢籠,他沒理由隨便踏出去,即便能出去也是前呼后擁浩浩蕩蕩,再也找不回無拘無束的感覺了。

單單這些也罷了,似乎老天也在作弄他。繼位半年竟無一日沒有災(zāi)報,尤其晉州接連兩次地震,死傷百姓五千余人。晉州非其他地方可比,是李治昔日封地,他是頂著晉王封號一步步走上皇位的,根基之地連續(xù)地震,甚是不詳。而地震后不久太史令李淳風(fēng)又上奏,天象異常,太白晝見。若按相沿已久的“天人感應(yīng)”之說解析,太白晝見乃災(zāi)禍之預(yù)兆,而且通常不利于皇帝。

他是在貞觀十七年舊太子李承乾被廢后才入主東宮的,至今不到七載,根基并不牢固,當初房玄齡、岑文本、劉洎那幫人就不看好他,至今還有許多大臣對他的能力有所懷疑?,F(xiàn)在又災(zāi)異不斷人心惶惶,豈能不憂慮?

李治是有一番凌云壯志的,更堅信自己獲得皇位是精誠所至不容置疑,因而鼓起勇氣,詔令朝廷五品以上官員上書諫言,并召集各州官員入京述職。一時間御案上的表章堆成了小山,各地的朝集使齊聚京師,他每天接見十人,足足花費三十六天才見完,他是期盼從百官進言中獲得治理天下的良策,可實際效果令他失望。

上書倒是不少,但所建之言盡皆空泛,無非是鼓勵他勤政愛民、親賢遠佞之類的話,沒有實際意義。而召見的地方官也大多報喜不報憂,即便有所奏報,也無非某地城墻損害、某州河道淤塞、某位藩王器用奢侈,無經(jīng)國大略——這一個月根本是白忙!

天下豈會無事?且不說連續(xù)多次災(zāi)害,先皇晚年猜忌心重又接連用兵,留下許多弊病,豈是蕭規(guī)曹隨所能解決?貞觀年間百官踴躍上書獻計獻策,更有魏徵等直臣面折廷爭,現(xiàn)在的情形卻是萬馬齊喑。難道朝廷百官面對強勢的父皇能做到知無不言,面對寬厚的他反倒不敢說話?言路不通的癥結(jié)何在?

很快李治便聽到了傳聞,各州官員在覲見前似乎被舅舅和褚遂良事先接見過。他恍然大悟,難怪他們只會唱贊歌,難怪連崔義玄那樣的三朝老臣見駕時也支支吾吾,幾度唉聲嘆氣欲言又止。舅舅掌握他們仕途升降乃至生死禍福,所以他們寧可敷衍皇上也不敢暢所欲言!

舅舅這樣做的目的何在?是怕幸進之徒借進言而邀圣寵,是防止不當言論干擾朝政,還是唯恐大家說出對他這個顧命大臣不利的話?李治覺得應(yīng)是三者兼而有之,并非完全出于私心。但這種做法讓李治很憤懣——他不是三歲小孩,二十二歲血氣方剛,兒女已養(yǎng)下六個。父皇在他這個年紀時已揚威沙場,打贏定鼎天下的虎牢關(guān)之戰(zhàn)。他固然不能與父皇比勇武,但執(zhí)掌朝廷也不會有什么問題吧?漢宣帝劉詢、魏孝文帝元宏、周武帝宇文邕不都是大器早成的明君嗎?與他們相比李治已不小,治國之道他懂,詩書文章學(xué)了不少,父皇撰寫的《帝范》更銘記于心,完全有能力操控權(quán)柄,為何不能親力親為?舅舅這種手把手教寫字一樣的輔政方式實在令他郁悶,有勁兒都沒處使!

他無能為力,只能默默忍受,如同旁觀者一般出席一次次朝會,毫無異議地在兩位顧命大臣草擬的詔書上畫敕,在這深深宮苑中渾渾噩噩混日子……

李治憑欄遠眺,春光正濃百花正好,而那些在微風(fēng)中搖曳身姿的草木仿佛是在嘲笑他,笑他的怯懦,笑他的無能,笑他的毫無作為。

“陛下……”一聲輕柔的呼喚打斷了李治的思緒,他回頭望去,見兩個熟悉的身影立于亭外——站在前面是他的皇后,太原王氏女,其祖父乃西魏名臣王思政,其母族是赫赫有名的河?xùn)|柳氏,更高貴的是她叔祖母是高祖李淵同胞之妹同安公主。這樁婚事由李世民指定,早在李治當太子時便封她為太子妃,如今自然而然成為皇后。

王皇后不愧出身名門,不僅相貌出眾,氣質(zhì)更是脫俗,細眉秀目身材高挑,梳兩博鬢,頭戴十一鈿點翠金釵。那黼領(lǐng)朱袖的皇后禮服仿佛天生就長在身上,沒有一絲矯揉造作。她就像帔衣上繡的金鳳一樣,昂首峭立振翅向天,舉手投足間皆流露出天生的貴氣。然而李治卻對她視若無睹,反而矚目她身后侍立的那位鬢發(fā)花白的老婦人。

“師傅!”李治迎上前,挽住老婦臂彎——此人正是教養(yǎng)他多年的薛婕妤。

薛婕妤掙開李治的手,施禮道:“陛下身登大寶,‘師傅’二字可萬不能再提,臣妾領(lǐng)受不起?!?/p>

“教養(yǎng)之恩沒齒難忘,無論何時您都是雉奴的師傅!”

“陛下乳名以后也不便再提,關(guān)乎您的威嚴。”

要把從小就用的稱呼舍棄絕非易事,李治還是改不了口:“師傅多日未見,莫非身子不適?”

“陛下乃天下之主,臣妾區(qū)區(qū)一老嫗,怎能無端叨擾圣駕?”

“可過去……”

“過去是過去,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毖︽兼サ目跉飧裢庹J真,“陛下入主東宮時臣妾就不該再陪伴您了,皆因先皇念您年少體弱,才容許臣妾侍奉。其實您早已典學(xué)有成,憑我這點微末才學(xué)還能教什么?今日臣妾便是來向陛下辭行的?!?/p>

“什么?!您要去哪里?”

“臣妾明早就離開皇宮,去感業(yè)寺落發(fā)為尼?!毖︽兼ピ缭撟吡?,她這個婕妤還是高祖皇帝李淵的婕妤,當年高祖賓天就應(yīng)該出家,是長孫皇后臨終前挽留她教李治讀書的。誰想這一教就是十五年,陰錯陽差教出個皇帝來?,F(xiàn)在學(xué)生已登上龍位,而她最憐愛的孤侄薛元超也已官任給事中,薛婕妤也該功成身退了。

“這如何使得!”素來溫文爾雅的李治竟然急得直跺腳,“雉奴焉能委屈您?”

“臣妾只是去十五年前就該去的地方。我不過一介婕妤,卻身歷三代帝王,而且有幸教君王讀書,遍觀青史何曾有過這等奇事?臣妾實不宜腆顏居于宮中?!?/p>

李治心頭涌起一陣無奈,朝堂上不能自主,在后宮也受約束,親近的人又要離去,這皇帝當著真不是滋味:“不行!朕不讓您走……”

“這是皇家規(guī)矩,您身為帝王更該以身作則,遵守禮法?!?/p>

半晌無言的皇后也開了口:“陛下切莫不舍,婕妤有教導(dǎo)之功,即便出家為尼,朝廷也要厚加賞賜。聽聞國舅已有安排,欲封婕妤為河?xùn)|郡夫人,雖在空門卻享俸邑,不會受委屈的?!?/p>

王皇后好心勸慰,哪知李治竟面色一凜,冷冷地瞪了她一眼——雖說皇后容貌秀麗舉止端莊,李治偏偏對她沒感覺,六個皇子皇女沒一個是皇后所生。好在李治性情溫和,雖不喜歡,也未對她冷言冷語,面子上還過得去;王皇后出自名門矜持有度,也從沒抱怨過,該盡婦道之處還是依舊,譬如曾到翠微宮伺候病重垂危的先皇。婚姻七載也就是行行禮、問問安,逢年過節(jié)一起吃吃飯,可謂“相敬如賓”。但最近皇后舅父柳奭升任中書令,兩人關(guān)系開始緊張。柳奭與長孫無忌關(guān)系親密,是共同進退之人,一位舅舅宰相就已管得李治渾身難受,如今又添一位。他懷疑皇后與兩位舅舅私下交通,甚至受命監(jiān)視他在后宮的舉動。今日薛婕妤辭行,她偏偏又跟過來,還把舅父的安排擺出來壓人,莫非就是她執(zhí)意要把婕妤趕走?

其實李治冤枉王皇后了?;屎笾竿跞实v因女而貴,封魏國公,惜乎是短命之人,女婿即位后不久便去世。其妻魏國夫人柳氏寡居,經(jīng)常入宮來看女兒,母女聊天難免提到舅舅,卻絕非故意交通。但此刻皇后面對丈夫怨憤的目光,一不躲閃二不辯解,依舊昂首站在那里——這便是名門大族人家的女兒,自尊自負自信自傲,既然沒做錯又有何可說?不屑于解釋!

薛婕妤察言觀色見氣氛不對,趕忙替皇后解釋:“陛下莫疑心,此事與旁人無關(guān)。臣妾早年便有身入空門之心,如今了無牽掛,正可圓此夙愿?!?/p>

李治幼年喪母,又在嚴厲的父皇身邊長大,是薛婕妤的傾心教養(yǎng)彌補了母愛,哪怕有千萬個合情合理的理由,又怎能割舍這份情意?他不顧皇帝身份,一把攥住薛婕妤的手,再不容她掙脫:“不行!朕不讓您走!留下吧,雉奴求您啦!”

堂堂天子開言乞求,可把婕妤嚇得不輕:“臣妾不敢……”

李治眼中已隱隱有淚光:“朕離不開您,真的離不開您。只要您肯留下,什么我都依您?!?/p>

薛婕妤見他哭泣,立時亂了方寸,竟也忘卻禮法,嘆道:“孩子,你不能這樣。莫說你是皇帝,即便尋常男兒,哪有動不動哭鼻子的?皇帝應(yīng)該有威儀,應(yīng)該頂天立地一言九鼎?!?/p>

“頂天立地一言九鼎?”李治的心被這句話深深刺痛了,“好!那朕現(xiàn)在命令您留在宮里!”

薛婕妤哭笑不得——這不成小孩子鬧脾氣了么?耐心勸說道:“雖說君王口含天憲,但總要按規(guī)矩辦事。恕臣妾不能……”

李治胸中涌起一陣惱怒,厲聲道:“你們?nèi)歼@樣!口口聲聲說朕是九五之尊,可從來不聽朕的話!我在外面做不得主,難道在后宮也做不得主?朕這個皇帝當著還有什么意思!”

薛婕妤與王皇后霎時無言——皇帝因何郁悶他們不是不清楚,但一個是前朝嬪妃一心思退,一個是謹守婦德不愿干政,對朝堂上那些心照不宣的事能說什么?只得報以沉默。

李治的胸脯不停地起伏,良久才漸漸平靜:“不走了,好不好?”

“唉……”薛婕妤實在沒辦法,也不愿再惹李治說出更驚心動魄的話,“好吧,不過請陛下準我?guī)Оl(fā)修行?!?/p>

“那好辦?!崩钪问种笘|北方一處較為偏僻的宮殿道,“鶴林殿所在幽靜,周匝又有樹木幽林,可再筑上一道圍墻,從此更名鶴林院,您就在那里修行吧。朕想您的時候也可以去探望?!?/p>

“一切憑陛下安排?!毖︽兼ネ实蹜c幸的笑容,心里頗不是滋味——當年長孫皇后留她教育李治,說是這孩子軟弱,要把他教成一個堅強的男子漢??蛇@畢竟是皇家骨血,她哪敢下狠手?三分教育七分哄,常言道“慈母多敗兒”,如今他當了皇帝依舊這么柔弱戀舊,自己是不是有負皇后所托?不過婕妤已疼愛了他十五年,如今想狠心也狠不下來。

師傅終于不走了,李治大感寬慰,正要派人去處置鶴林宮之事,卻見遠處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來一個年輕宦官,正是他最親信的內(nèi)常侍王伏勝。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宦官更如是。先朝時最得勢的宦官是陳玄運,可李治在東宮時一直由王伏勝伺候,早已習(xí)慣,自然讓他坐宦官的頭把交椅。陳玄運則保留原先官職,兼領(lǐng)掖庭令,實際上是退居掖庭養(yǎng)老。

“何事如此匆忙?”

王伏勝顧不得氣喘吁吁,雙手奉上一封奏疏:“元舅有要事急需稟奏,由閣門使轉(zhuǎn)呈進來的?!?/p>

“臣妾告退。”薛婕妤不愿干預(yù)外廷之事,連忙辭駕。王皇后也悄悄退至亭外。

李治心下稱奇——繼位半年多,大事小情從未征求過我的意思,今天是怎么了?接過奏疏翻開一看,不禁一怔:“洛陽人李弘泰狀告長孫無忌造反!”

舅舅怎么可能造反呢?李治雖然被管得很不自在,卻也絕不相信舅舅有心造反。不過這個李弘泰為何會發(fā)起這場誣告?與舅父有仇?是四哥李泰的心腹?八成是揣測出國舅大權(quán)獨攬會招致他這個外甥皇帝的不滿,妄圖迎合上意以求幸進賞賜吧?

李治攥著這封奏疏,不禁苦笑——難怪舅舅突然遞書入宮,原來是事涉自身不敢處置。這樣的事在大唐已不是第一次了,昔日他父皇出征高麗,便有人誣告留守長安的房玄齡有意謀反,房玄齡也是不敢自專,將告狀者解送軍前,聽父皇處理。細想起來當初那場糊里糊涂的誣告似乎背后還有舅父的身影呢!

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如今的被告變成了長孫無忌自己,他的應(yīng)對之策與房玄齡如出一轍。當初李世民對誣告者的態(tài)度是二話不說一殺了之,現(xiàn)在蕭規(guī)曹隨就行了。

“元舅與中書舍人亟待批復(fù)。”王伏勝提醒道。

“替朕告訴舅父,朕絕對信任他老人家。這個李弘泰是離間君臣骨肉的卑鄙小人,不必再加審問,立刻處死。”

“是?!蓖醴鼊佼敿搭I(lǐng)命而去。

主意雖已拿定,可李治望著王伏勝遠去的背影,心頭卻萌生出另一種想法——縱然李弘泰純系誣告,借這個名義敲打敲打舅舅也未嘗不可??!派人裝模作樣地去查查,揭點兒舅舅的不堪之事,最后我再出頭判為誣告。到那時就算不能逼舅舅交權(quán),也迫使其收斂,我還能撈個保全重臣的美名呢!

他揚起手,想喚回王伏勝重新吩咐,可一貫的軟弱和良善還是將他的喉嚨緊緊扼住了,猶豫半晌,抬起的手臂終于無力地垂下來——算啦,舅舅自有尺度,早晚要將權(quán)力交付與我,何必跟他耍心眼?

可他胸中畢竟不甘,緩緩倚在亭柱上,呆呆望著海池?;屎箅m未聽清他二人說什么,卻也將李治的落寞神情瞧得清清楚楚,眼見皇帝這般愁煩,也不忍再計較他對自己的誤解,湊上前柔聲安慰:“朝廷之事切莫著急,慢慢來……”處在她這個位置,一邊是丈夫,另一邊關(guān)系自己家族,后妃又不該干政,這分寸實難拿捏。

“哈哈,陛下原來在這兒!”一陣輕盈嘹亮的呼喚如勁風(fēng)襲來,霎時吹散了皇后的竊竊低語。

但見遠處花叢人影一閃,走出個翩翩佳人——朱紅繡裙,靛青紗帔,一條絲絳圍在腰間,卻偏在左肋下系出個松散的蝴蝶結(jié),長穗子耷拉到繡鞋邊;面若春桃俏麗秀美,眼若秋水顧盼神飛,一眉微蹙一眉輕挑,朱唇輕啟微露皓齒,青絲如墨高綰結(jié)鬟,發(fā)髻自然而然地偏向右側(cè),卻單在左耳戴一只寶石墜,滿頭點翠珠花在陽光下熠熠閃耀;她身量不高,體態(tài)苗條皮膚白皙,一對墨玉臂環(huán)越發(fā)襯托出那凝脂般的細膩皮膚,二十出頭韶光正濃,手撫嫩枝在叢中一站,滿面笑靨嬌柔旖旎,便是百花叢中最靚麗的一朵!

李治終于露出一絲笑意:“你又來煩朕了,真是片刻清靜不得?!痹掚m如此并無責怪之意。皇后的臉色卻立刻陰沉下來——此女便是她在后宮中最大的敵人,蕭淑妃。

蕭淑妃乃蘭陵蕭氏南朝后裔,頗具南國女子的婀娜俊秀,又性情活潑,自從身入東宮受封良娣以后就甚得李治歡心,先后為李治生下兩個女兒,特別是一年前她又產(chǎn)下一子,取名李素節(jié),自此成為后宮中地位僅次于皇后之人。

伴著嬌滴滴的笑聲,淑妃娉娉婷婷來至近前,根本不理睬皇后,一把拉住李治的手:“走!”

“上哪兒去?”李治險些被她拉個趔趄。

蕭淑妃更是一陣嬌笑,燕語鶯聲道:“咱們素節(jié)會爬了,白嫩嫩跟個小兔似的,可有趣啦!”

“是嗎?”李治聽了也很高興,“朕倒要去瞧瞧。”

“那快走吧?!笔珏p笑著,蹦蹦跳跳奔向花叢,她那綾羅紗裙隨風(fēng)飄擺,恍如翎羽艷麗的翠鳥。李治則追逐著那道斑斕倩影,也往春光明媚處跑去。

王皇后望著此情此景,臉色越發(fā)難看,白皙面龐上仿佛結(jié)了一層冰霜——淑妃公然與皇帝戲謔,對自己視若無睹!當今皇帝膝下共有四子,除最小的素節(jié)外,長子李忠,年已六歲;次子李孝,年方五歲;三子名叫李上金,不足四歲。但這前三位皇子的母親皆是尋常宮婢,遠不能與蕭淑妃相比。自己無寵而居正宮,淑妃專寵而育皇子,長此以往不堪設(shè)想啊……

李治追隨淑妃跑進花叢,眨眼間卻不見她人影,只聞那咯咯輕笑聲。他知道準是這鬼靈精與他玩笑,故意躲起來,于是撩撥花枝尋找:“你在哪里?快出來啊……再不出來朕生氣了。”

淑妃兀自笑著:“要我出來也可以,陛下要答應(yīng)臣妾,在我宮殿周匝也種上這么一大片花,而且要一年四季都有花開。”那聲音忽左忽右,顯然她正低著身子在花間穿行。

“偏你有這么多奇思妙想……朕答應(yīng)便是,你出來吧?!?/p>

“陛下還是自己找吧?!?/p>

李治尋來覓去,興致逐漸索然——他不是愛美人不愛江山的周幽王、齊后主,現(xiàn)在這等小兒女之樂已不能滿足空虛的心靈,他苦苦尋覓的絕不僅是一件尤物,而是能真正體恤他、理解他的知己。他漸漸停下來,望著四周迷離的花影,發(fā)出一聲嘆息。

突然,一陣清脆的啼叫聲打破了他的惆悵,緊接著自花叢間竄出幾道金黃的掠影,在眼前一閃而過。

“是黃鶯!睍睆黃鳥,載好其音。真美啊,真動聽啊……”李治不禁抬頭,目光隨著鳥兒移向高遠的天空。

春鶯囀……春鶯囀……

那一刻他倏然想起一個人……

“陛下?!笔捠珏貌灰娎钪螌恚镏鞆陌倩ㄉ钐幾叱鰜?。

李治卻未理睬,依舊仰望著那群鳥兒。

蕭淑妃也覺厭煩了,努著嘴道:“唉,不鬧了。咱去看素節(jié)吧。”說著又牽起他的手。

李治心不在焉地被她拖著走了幾步,還是忍不住回頭找尋那美妙的囀啼之音,卻見春鶯早已不見蹤影,空留一片湛藍無垠卻空曠孤寂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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