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結(jié)習(xí)未盡
明空迷迷糊糊醒來,有那么一瞬間,她忘記了自己是誰,也忘記自己身在何處,縈繞心間的只有方才那個夢。那夢平淡而瑣碎,談不上多美,卻也不算恐怖,宛如她在深宮中經(jīng)歷的那一個個無聊、無趣的日子……
夜還很深,四下一片黢黑,隔著窗欞紙能看見夜空的點點繁星?;秀绷季茫洃洸艥u漸恢復(fù),明空意識到自己一如既往躺在禪房里,趕緊閉上雙眼,翻個身繼續(xù)睡——那個平淡的迷夢固然不好,卻比現(xiàn)實的迷夢強(qiáng)多了。感業(yè)寺的日子除了無聊、無趣還有無奈和無望。
不過無論她如何努力,卻再也睡不著。每天都是誦經(jīng)念佛、頂禮膜拜,這種生活固然單調(diào),卻也談不上辛勞,哪有許多的覺可睡?她強(qiáng)自閉著眼睛,想喚起一些美好的記憶,讓甜蜜往事催起睡意。然而往事便如一口枯竭的深井,空空如也,無計可施。
她何曾有過有什么甜蜜往事?所擁有的只是無盡的寂寞和苦難,或許有過刻骨銘心的愛,但與之一蒂雙生的還有恍如隔世的痛,回憶只能令她更加神傷。她所追求的美好還在未來……如果有未來的話。
與失眠一起折磨她的還有寒冷,雖是陽春時節(jié),但夜晚還很涼,尤其剃發(fā)之后,頭頂和脖頸總是涼森森。這涼意似乎能透過頭顱進(jìn)入身軀,讓整個身體乃至心都變得冰涼冰涼的——對女人而言,頭發(fā)是何等重要??!
就在明空輾轉(zhuǎn)反側(cè)之時,鐘聲突然響起。
寺廟的鐘不是隨便敲的,尤其長安城中的寺廟,除晨昏之外鐘樓的門都是緊閉的,夜半三更突然敲鐘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但明空不關(guān)心,也懶得關(guān)心,作為一個無依無靠的未亡人,天塌下來又有什么大不了?若就此死去,或許一切都解脫了。她睜開眼,滿不在乎地躺在黑暗中,任憑外面漸漸大亂,動也不動一下。睡在她床邊的小沙彌卻驀然驚醒,慌促起身,急切地?fù)u晃著她:“快醒醒,寺里出事了,鳴鐘召集大家呢?!?/p>
這沙彌尼并非旁人,正是明空當(dāng)才人時的貼身侍女阿朱——宮女與嬪妃女御不同,皇帝駕崩一般是不出家的,頂多換個差事,年紀(jì)大了則到掖庭里干雜活,平素有些干才人緣的說不定還能提為女官呢??煞彩歉鱾€嬪妃最貼身的宮女,運氣可就沒這么好了。因為她們有被皇帝臨幸的可能,而且與主子關(guān)系親密,主子出家當(dāng)比丘,她們就要當(dāng)沙彌,繼續(xù)服侍在主子身邊。
借著逐漸亮起的朦朧燈光,明空見阿朱神色甚是慌張,無奈嘆息一聲,還是爬了起來。即便時至今日,她若違反寺規(guī),阿朱也得跟著面壁思過,明空就算不為自己想,也不能連累人家跟著受過啊。
“快些,大家都去大殿了?!闭f著朱兒已吹燃火折,點亮油燈,“夜半正涼,得穿暖和點兒。”她打開放在墻角的衣箱,翻找?guī)讉€月前穿的厚麻衣。
明空隱約看見衣箱中閃過一抹紅色——是母親做的石榴裙,昔日帶入皇宮,如今又帶到感業(yè)寺。經(jīng)歷十多個歲月,裙子已十分陳舊,稍不注意就會撕破,顏色也消褪許多,但在昏黃的燈光下還是十分醒目。那一刻她記憶的深井似乎一霎時溢出了水,不過卻是苦水,匯成一條無精打采的小溪,漫無目的地流淌著。
她又想起昔日入宮時與母親分別之際說的話,“見天子庸知非?!?。真是可悲可笑,她哪里得到什么福氣?唯有身不由己的茫然,那真是一句不切實際的狂言?,F(xiàn)在的她還剩下什么?或許還有一個埋葬于心的希望,可已經(jīng)隨著光陰消磨日漸渺茫。
在阿朱催促下,她來不及再多想,趕緊穿上衲衣系好腰帶,匆忙出離禪房。外面確實挺涼,她們便似急于取暖一般擠入紛雜的人群,齊往正殿而去。
伴著長鳴的鐘聲,明空被人流涌進(jìn)燈火通明的佛殿,但見法樂、法愿、法燈三位大師當(dāng)?shù)疃畮孜环袔А皩殹弊值呐嶙笥曳至小齻兪歉咦婊实鄣膵邋ф?,年紀(jì)都已不輕。昔日李淵內(nèi)寵極多,直至退位當(dāng)太上皇,還頗有幾個女人為之生兒育女,落發(fā)為尼者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不過時至今日,絕大多數(shù)已在寂寞中死去,活著的僅剩這十幾位,一個個目光呆滯、面若枯槁,倒還真稱得起是非男非女、不生不死的出家人。
明空同輩的大多也到了,多數(shù)昏昏沉沉睡眼惺忪,臉上都寫滿愁苦。最引人矚目的是,大殿中央放著塊鋪板,上面躺了個奄奄一息的女尼。明空認(rèn)得,是她們這輩比丘尼中地位最高者——昔日的陰妃。
四妃地位僅次于皇后,李世民駕崩后,韋貴妃、楊淑妃、燕賢妃都被晉升為太妃,出宮隨兒子生活。唯有陰妃命苦,她兒子齊王李祐性格頑劣、任性胡為,在貞觀十七年鬧出一場荒唐的叛亂,被李世民貶為庶人并賜死,她也因此喪失德妃的地位。雖然李治即位后出于對庶母的尊重又恢復(fù)她封號,但對她而言這毫無意義,兒子已不在了,她晚年的幸福已斷送,只有來感業(yè)寺度過殘生。心中苦悶久而成疾,直至此刻生命亦將逝去。
見人來的差不多,法樂大師才緩緩開言。她的語氣與平日沒什么不同,甚至似乎還有一絲慶幸:“諸行無常,是生滅法。功德圓滿,涅槃永生。咱闔寺上下齊念《阿彌陀咒》,助佛祖接引她去西方極樂凈土,自此成就正果、不生不滅、安樂解脫、眾苦永寂。”
《無量壽經(jīng)》有云:“女人稱佛名號,正命終時,即轉(zhuǎn)女身得成男子,彌陀接手,菩薩扶身,坐寶華上,隨佛往生,入佛大會,證悟無生?!弊鳛榕?,或許生來就是經(jīng)受苦難的,即便成佛也需轉(zhuǎn)為男身。明空等女尼不約而同地發(fā)出一聲嘆息,隨即念誦起來——過去是否有爭寵的矛盾已不重要,現(xiàn)在同是天涯淪落人,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陰氏已受盡人世的折磨,無論升天堂下地獄,愿她平平靜靜離開這個傷心的世界,就此解脫吧!
誠摯的梵唱響起:“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
但解脫之際真的很美好嗎?陰氏本人似乎不這么認(rèn)為,沒有祇園精舍,沒有娑羅雙樹,有的只是一個被命運和病痛折磨得不成樣子的女人。一張原本富態(tài)雍容的臉已枯黃變銹,炯炯有神的杏眼也失去了光彩,眼皮耷拉著,原本圓潤的朱唇如今蒼白如紙,因有病在身多日未剃發(fā),頭頂上盡是半寸許的茸毛,那毛發(fā)顏色灰蒙蒙的——她未老先衰,滿頭青絲盡白。豐滿的身軀現(xiàn)在已瘦如枯樹,因為病痛折磨,她渾身上下盡是黏稠的汗水,枯枝一般的手也在顫抖,指間還掐著串念珠。眾人的祝福似乎并未減輕她的痛苦,反而令她覺得更加難受,漸漸地她的呻吟聲與誦經(jīng)聲混在一起,仿佛也隨著眾人的節(jié)奏一起吟唱。
這慘狀明空已不是初次目睹,就在半年多以前,她也曾親眼目睹一位嬪妃的離去,就是曾與她親如姐妹的徐惠。
徐惠辛苦伺候先帝,至李世民崩殂她也身心疲憊一病不起,而她執(zhí)意要為皇帝殉葬,拒絕醫(yī)藥,后來索性連飲食都停了。明空曾親眼看著她入宮,看著她因諫言晉升婕妤,看著她寵冠一時受封充容,也看著她在痛苦恍惚中咽下最后一口氣。朝廷為嘉獎其忠貞,追贈其為賢妃——而這有意義嗎?能抵消她所遭受的痛苦嗎?或許徐惠自己覺得如愿以償,但充其量也不過是在昭陵獲得了一個較為靠近皇帝的位置,成了“無比榮光”的陪葬品,與那些御馬、獒犬、斗雞、牛羊有什么不同?
“阿彌唎哆,毗迦蘭帝。阿彌唎哆,毗迦蘭多……”梵唱聲漸入高潮。陰氏的呻吟卻越來越低,掙扎片刻之后她身軀突然一抖,徒然向上挺了挺,喉嚨中咕噥出一聲響亮卻十分模糊的聲音,似是“祐兒”二字,身子隨即萎頓,腦袋一偏,吐出最后一縷氣息。然而她的雙眼卻沒閉上,兀自注視著莊嚴(yán)神圣卻無動于衷的佛像;她的手緩緩垂下床板,或許因為太過痛苦,最后時刻她掐斷了線繩,那一顆顆檀木珠散落在地,直滾到眾人跪的蒲團(tuán)邊。
陰氏終于走了,走得既不莊嚴(yán)也無尊嚴(yán),與徐惠“一蓮?fù)猩?,俱會一處”去了。誦念聲漸漸散亂,既而混雜著哭聲,那哭聲越來越強(qiáng)烈,最后只剩下蕭氏三師和那十幾位前輩師傅仍在念咒。
法愿突然厲聲道:“此涅槃永生,不必哭泣,隨師傅把最后一遍咒語念完!”眾人不敢再哭,卻也實在念不下去,唯有含糊嗚咽著。
明空噙住淚水抬頭觀看,三位師傅毫不動容變色,大聲誦念著。尤其那位法燈大師,蕭氏三姐妹她年紀(jì)最小,也不過三十出頭,生得皓齒明眸相貌秀美,她默然注視著陰氏的凄慘的尸身,卻仿佛什么也沒瞧見,依舊清清楚楚吐出每一個字。
那一刻明空不再感到悲哀了,轉(zhuǎn)而惱怒,但怒的不是這些無情的師傅,而是自己。從小隨母親念經(jīng)禮佛、馨香禱祝,自以為已是虔誠信徒,可時至今日真過上這種生活才明白其中辛酸,也才明白自己根本不是放得下七情六欲之人。她甚至開始懷疑,究竟有沒有那么一個叫極樂世界的地方,究竟有沒有通向那地方的不二法門,富貴情愛與大徹大悟究竟哪一個才是龜毛兔角!
對她而言修行何用?不過是緣木求魚、鉆冰求酥,她求索的根本不是這種解脫。魔障也罷,沉淪也罷,只要心甘情愿又有什么可在乎的?她實是應(yīng)了那句俗得不能再俗的話——當(dāng)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她在等待,一直在等待,如居嚴(yán)冬期待春日、在空房守候歸人??裳郾牨牼涂斓却荒炅?,從滿懷期望到焦慮疑惑,再到幾乎絕望,她已經(jīng)失去耐心,快等不下去了——雉奴究竟還是不是那個雉奴?他當(dāng)了皇帝,是不是把和我的那段情感當(dāng)作是玩笑、胡鬧甚至是丑聞,徹徹底底拋棄了?
明空望著眼前那具駭人的尸體,思緒已有些混亂,已經(jīng)分不清那究竟是陰妃還是徐惠,或者是她自己。若再等不到轉(zhuǎn)機(jī),她的下場也終將是這樣,枯萎、衰竭、死去、腐朽、埋葬……不!
可以等待陽光,但那是在黎明,她身處的卻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熬不到陽光的到來她就將迷失在陰森的黑暗中;可以等待春風(fēng),但那是在臘月,她身處的是日趨寒冷的初冬,熬不到暖意的降臨便要活活凍死在冰天雪地里了。等待是愚人的借口,她不能、不愿也不甘心再空等下去。
拼了吧!既然當(dāng)初的膽大妄為能贏來一段感情,那再來一次膽大妄為怎就不能贏來絕境逢生的希望?哪怕一敗涂地,最壞的結(jié)果也不過就是死,其實活在這里跟死了有何不同?抓住機(jī)會,再來一次拼死一搏吧!
明空緊咬牙關(guān)擦去眼淚,她的心已篤定,可緊接著第二個更無奈的難題隨之而來——身在與世隔絕的佛寺中,即便想放手一搏,又該如何把握乃至創(chuàng)造一次機(jī)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