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古佛青燈

武則天:從三歲到八十二歲2 作者:王曉磊 著


一、古佛青燈

李世民駕崩轉(zhuǎn)年,改年號為永徽,是為永徽元年(公元650年)?!稜栄拧酚性啤盎照?,善也”,美好之意。永徽,永續(xù)美好。正如改元詔書上所說:“太宗文皇帝龔行天罰,宏功無外,盛烈難名。朕以寡德,守茲神器,仰憑堂構(gòu),俯暢生靈。宜遵經(jīng)國之道,以葉陽和之義?!边@年號寓意新天子將繼承貞觀一朝的輝煌美好,并永遠延續(xù)。

但事實并非如此,經(jīng)歷了一個無雪之冬,各地的災(zāi)害仍在持續(xù)。雖說朝廷賑濟還算及時,但天下之大黎庶千萬,終不免困厄疾苦嗷嗷待哺。逢此天地不仁之際,百姓紛紛向佛祖禱告,以求慈悲降世。

前朝隋文帝楊堅幼年養(yǎng)于寺廟,隋煬帝楊廣曾拜法華宗智顗法師為師,故隋楊一代極為崇佛。大唐承隋之制,也對佛教甚為支持,至貞觀末天下共有寺院三千七百一十六座。中原河北,寶剎林立,荊楚劍南,蘭若無數(shù),國都長安更是物華天寶名寺眾多。這些寺院莊嚴(yán)雄偉大德云集,本來就深得虔誠信徒和風(fēng)雅騷客青睞,近來災(zāi)害甚多,百姓越發(fā)趨之若鶩。前兩年敕建的大慈恩寺自不必說,其他如大總持寺、會昌寺、光明寺、興善寺、菩提寺、普光寺等無不門庭若市香火旺盛,善男信女摩肩接踵。

不過凡事皆有例外。在皇城以南的安業(yè)坊有座特殊的寺院,整日緊閉山門,不準(zhǔn)百姓參拜,偶爾有些干粗活的老尼從角門出入,也非化齋求財。尼寺并不罕見,京中另有法壽、法界、證圣、證果等尼寺,都廣開善緣,沒有關(guān)門閉戶的。此廟與眾不同之處還在于占地廣闊,坐擁半個安業(yè)坊,紅墻碧瓦,青石為階,山門上一塊烏木大匾,寫著三個金字——感業(yè)寺。

因為該寺又從不開門,這條街逐漸寥落,除了早間去西市的人抄個近路,幾乎沒人到這兒來。但今日事有蹊蹺,臨近正午之時從南面走來一位老婦,循坊墻徑拐到這條街。這老婦已年逾七旬,身量矮小滿頭白發(fā),穿著半舊的錦繡衣裙;莫看年紀(jì)高邁,腰不塌背不駝,走起路來挺胸昂首腿腳靈便,迎著料峭寒風(fēng),轉(zhuǎn)眼來到感業(yè)寺山門前,毫不遲疑踏上石階,三座大門直奔正中,抬手便拍門環(huán),空寂的街巷中立時響起咚咚聲。

可無論怎么拍,里面沒半點兒反應(yīng),莫說無人開門,連話也不問一句。這位老人家實在執(zhí)著,干脆攥起拳頭使勁敲起來,沉悶的響聲連綿不絕,右手敲累了又換左手。如此這般不知敲了幾百下,那山門終于“轟隆”一響,微微打開道縫。

“施主何故叩門不止?”一個年輕女尼探出頭來。

老婦抹抹額上汗水道:“你不來應(yīng),我自然叩打不止?!?/p>

尼姑不禁皺眉,可是見這老婦慈眉善目,腕上戴著串烏木念珠,必是虔誠信徒,于是耐著性子道:“老大娘,鄙寺不接納香客,您若燒香禮佛另尋別處吧。”

老婦卻道:“我辛辛苦苦就為貴寺而來?!?/p>

“本寺不準(zhǔn)外人涉足。”

“小師傅慈悲為懷,行個方便吧?!?/p>

“不行。”尼姑不耐煩了,滿臉輕蔑道,“您老是外鄉(xiāng)人吧?莫非不知鄙寺來歷?還是找人打聽打聽吧?!闭f著便要掩門。

“且慢!”老婦伸手?jǐn)r住,慈祥之態(tài)頓收,轉(zhuǎn)而流露出一絲不屑的神色,“你這小沙彌,好生目中無人。莫說你們這座寺的來歷,就是這座坊、這條街、這長安城的來歷老身也盡知!你既要問,老身便給你說個明白——當(dāng)年你們這座院本是隋朝太師李穆的私宅,他夫人元氏虔誠禮佛,太師過世后便將宅邸舍于佛門,取名修善寺,是男僧修行之地;至于你們,是從西邊崇德坊濟度寺遷來的。濟度寺是皇家寺院,供養(yǎng)高祖皇帝遺留下來的嬪妃。半載以前太宗皇帝駕崩,又有一群無兒無女的后宮嬪妃按例出家,濟度寺容納不下,便由長孫無忌提議,仗著朝廷勢力遷了人家修善寺的香火,讓你們占據(jù)這座偌大的寺院,更名感業(yè)寺,是為濟度寺別院,是也不是?”

“是?!迸崧犨@老婦娓娓道來,不但盡知本寺來歷,竟還直呼當(dāng)朝顧命大臣名諱,再不敢怠慢。

老婦舌劍鋒銳兀自不饒:“你原是哪一殿的婢子?既入空門便該恭敬守禮憐貧惜老。這般勢利眼,哪像個出家人?豈不玷污佛門!”

女尼早被她凜凜威嚴(yán)鎮(zhèn)?。骸芭?、奴婢……知錯了?!币粫r慌亂竟把出家前的稱呼說出來。

“閃開!老身要進去?!?/p>

“這……”女尼很為難,硬著頭皮道,“不準(zhǔn)外人進入,乃是遵朝廷之令,小尼不敢做主?!?/p>

老婦毫不客氣:“去尋個能做主的人來!”

“我去稟告師傅。”女尼顫巍巍應(yīng)聲,“敢問您是……”

老婦傲然道:“就說應(yīng)國公夫人前來,你師傅若有見識便該知道。”說罷緩步退下石階,手扶石碑歇息——畢竟年逾古稀之人,敲了半天門實在有些疲勞。

沙彌尼去后不久,正中那座大門豁然敞開。一位年逾五旬、身材瘦削的白衣女尼款款而出,雙手合十降階相迎:“原來楊夫人駕臨,方才小徒無禮,還請贖罪?!?/p>

楊氏見這位師傅如此尊敬自己,敢忙還禮:“慚愧慚愧。”此言并非客套,莫看她拿腔作勢甚是厲害,心里實有愧意。她丈夫應(yīng)國公武士彠去世多年,兩個兒子武元慶、武元爽只是州縣小官,而且都不是她親生,若非家道中落,哪有堂堂國公夫人邁著兩條腿拜廟的?這位師傅敞開正門降階相見,可算給足了面子。

老尼笑道:“夫人無需多禮,佛門不是名利場,貧尼敬重的并非國公夫人的名號,而是您本人。誰不知武門楊氏潛心禮佛,是有名的居士?只怕貧尼還在襁褓之時您就已對《法華經(jīng)》有所心得了?!?/p>

“不敢當(dāng)?!睏罘蛉思毤毚蛄坷夏?,似曾見過,便試探道,“大師法名可是喚作法樂?”

“正是。”法樂法師點頭應(yīng)承,卻不愿提昔日之事,轉(zhuǎn)而詢問,“夫人來到鄙寺,未知有何指教?”

楊氏躊躇片刻,索性放膽直言:“我要見女兒?!?/p>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狈吩俣入p手合十,“出家之人哪有親眷?夫人通曉佛法,怎發(fā)此無理之言?”

楊夫人滿面無奈:“事不關(guān)己,關(guān)己則亂。舐犢之情孰能舍棄,還望大師通融?!?/p>

法樂不答,慢慢轉(zhuǎn)過身,抬手指向山門:“夫人可知天下佛寺為何要并排立下三座門?”

這可難不倒楊氏,娓娓道來:“三門者,空門、無相門、無作門,持戒修道必過此三門?!?/p>

“何為空門?”

“四大無我,五蘊皆空,不去不來,一切解脫?!?/p>

法樂又問:“何為無相門?”

“一切諸法本性皆空,一切諸法自性無性。若空無性,彼則一相,所謂無相?!?/p>

“何為無作門?”

“無因緣之造作,無愿無為?!?/p>

楊氏一一作答絲毫不錯,哪知法樂聽罷越發(fā)搖頭嘆息:“夫人既知女兒入此三門萬事皆空、塵緣盡斷,又何必強求相見?世間煩惱皆因自尋,何苦何苦!”

楊氏被問得啞口無言,眼圈不禁濕潤——自從武士彠過世,她和仨女兒寄人籬下,飽受丈夫前房兒女的冷眼,又幾經(jīng)離別之痛。尤其二女兒武媚,十四歲便被召入宮中侍奉先帝,嘔心瀝血仍未能得寵,直到先帝駕崩依舊是個才人,沒能產(chǎn)下一兒半女,淪落到感業(yè)寺。當(dāng)初在宮中,即便千難萬難,逢年過節(jié)還能進宮見女兒一面,如今身入皇家寺院,難道竟成永訣?

不!縱是皇天佛祖,難阻慈母之愛——楊氏牙一咬心一橫,強辯道:“《維摩詰經(jīng)》有言‘我聽佛言,父母不聽,不得出家’。即便身入空門,也需父母準(zhǔn)允。我沒想讓她出家,是她身為宮中才人,先皇駕崩后不得已才淪落至此,不過指佛穿衣賴佛吃飯,怎就見不得?”

法樂倒吸一口涼氣——好個厲害的老嫗!但身有職責(zé)不能讓步,只得重申:“感業(yè)寺不準(zhǔn)外人入內(nèi),這是法度。”

楊氏咄咄逼人:“是佛門法度,還是朝廷法度?難道感業(yè)寺明為清修之地,實是官衙大獄?莫非要探視個人需給牢頭賄賂?你要多少布施?老身雖家道中落,大不了砸鍋賣鐵掏給你!”

“你……”法樂生怕動嗔念,一個勁地默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不為錢么?那想必是怕朝廷怪罪。這也好辦,咱們各行其是,我進去見女兒,您去報官,只要讓我見到女兒,莫說索拿問罪,就是鞭笞棍打斬首市曹,老身絕無怨言,壞不了你感業(yè)寺的名譽!”佛門慈悲為懷,豈能害人性命?楊氏這是正話反說。

法樂修行再高也難忍受,可她明白楊氏是故意相激,指望她賭氣放其進去,絕不能上當(dāng),因而只道:“多言無益,望夫人留心口業(yè)?!闭f罷拂袖而去。

楊氏忙一把扯住她衲衣,改了口:“老身言語過分,大師勿怒?!?/p>

法樂手捻佛珠緩緩道:“諸行無常,萬物皆空。佛寺也罷,官衙也罷,夫人說是什么便是什么,貧尼不會讓您進去?!?/p>

楊氏見激將無用,又換了一副和藹口氣:“方才大師問老身三道法門,我也有個關(guān)乎修行的問題想請教您?!?/p>

法樂知道她又要?;ㄕ?,卻也不免好奇,更何況她說這是個關(guān)乎修行的問題,身為出家人不便拒絕,躊躇再三還是道:“既為同修,何言請教二字?夫人請講?!?/p>

“大師既名‘法樂’,可知此二字作何解?”

法樂脫口而出:“聽受佛法、行善積德以自娛,是為法樂?!?/p>

“這便是了。”楊氏也將雙手合十,滿面虔誠道,“大師以積德行善為樂,何不垂憐老身?我思念女兒,女兒更思念我,若能使母女相見,大師非但得償所樂,更是一件功德。既然萬物皆空,法度教條何嘗不是煩惱桎梏?古之大德以身證道,不惜割肉喂鷹、舍身飼虎,稍縱法度又算得了什么?請大師身證‘法樂’二字,開方便之門?!?/p>

這番話入情入理又合于釋道,法樂也不禁嘆服楊氏的智慧。可這方便之門不能開,朝廷之令還在其次,若今日容她進去,將來不免再有其他人來探親,此例一開難以收拾。

楊氏見法樂似有動容之色,只是一時難以抉擇,忙趁熱打鐵使出最后一招:“我若沒記錯的話,大師俗家姓蕭,乃是已故宋國公蕭瑀之女,自幼慕道投身佛門。您兩個妹妹也在寺中出家,乃法愿、法燈兩位大師。您姑母是隋煬帝蕭皇后,老身也是弘農(nóng)楊氏,咱們算是遠親,亡夫與令尊還有同僚之誼。還望您看在舊日情面……”

法樂見她如此了解自己家世,心中頗為忌憚,連忙打斷:“夫人何必又提前塵舊情?”

“大師執(zhí)意不講情面么?”

“出家人便該如此?!?/p>

“那老身只好……唉!”楊氏長嘆一聲,轉(zhuǎn)身便走。

法樂見她走得蹊蹺,忙問:“夫人欲往何處?”

“大師既然自稱不念前塵,我便往宋國公府央求您兄弟來說情,那時倒要看看您能否割斷親情?!?/p>

“不可!”法樂嚇出一身冷汗——感業(yè)寺好歹還是皇家寺院,有法度管束,鬧不出花樣;楊夫人若把麻煩引到蕭家,此事傳揚出去,今后凡欲進寺探望骨肉之人都找蕭家,師徒們還有太平日子過嗎?

楊氏緩緩轉(zhuǎn)身:“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救苦救難,慈悲是情;天生天性,倫常是情。不知我何能忘我,不通情何能忘情?我佛如來若非胸懷悲天憫人之情,怎會棄王子之身而求圣道?佛祖如此,大師亦不能外,何苦單單為難我母女?”

法樂被問得無話可說,心下已對楊氏佩服得五體投地,如何還能拒絕?但此事十分為難,話已至此只好坦言相告:“寺內(nèi)嬪妃甚多,不便厚此薄彼,若放您進去……”

“大師莫憂,我未必非要進去。您把我女兒悄悄喚出,我們就在這兒見一面,其他嬪妃不會知道,此刻正午路靜人稀,也不會有什么人經(jīng)過瞧見。如何?”

法樂苦笑:“夫人好生厲害,原來早已算計清楚,那就按您說的辦吧。”回頭招呼方才那個沙彌,“你速去齋房把明空比丘叫過來,莫驚動旁人?!?/p>

楊氏尚不知女兒法號,聽到“明空”二字大為感傷,不禁悲嘆:“明空,明空,明明白白一場空!”

法樂卻道:“情不能解則為癡,夫人何其癡也。萬事萬物到頭來皆是一場空!今日之事乃是破例,還望夫人見過一面馬上離開,以后不要再來了,縱然相見也只是徒增傷悲而已?!?/p>

沙彌去了足有一盞茶的工夫,才又聞腳步聲漸近。楊氏思念之心甚切,揉了揉昏花老眼,才漸漸看清走來的那個灰衣僧影——滿頭青絲盡落,錦繡霞帔不復(fù),好似鳳凰脫羽、繁花凋謝,只落得青燈古佛、暮禱晨參,憔悴不堪看;花容月貌猶在,窈窕風(fēng)姿正濃,恨只恨生不逢時、命運多舛,空辜負(fù)大好韶光、滿腔憧憬,怎一個悲字了得?

法樂見明空走出山門,唯恐她母女見面痛哭驚動寺內(nèi)其他人,忙不迭把門掩上,卻不聞絲毫動靜,回頭觀瞧,見她母女一在階上一在階下,四目相對凝然無語。

楊夫人使勁掐著自己大腿,不讓眼淚滴落——女兒年紀(jì)輕輕便給皇家當(dāng)未亡人,深入空門孤苦伶仃,絕不能哭出來使她難過!

女尼明空緊咬牙關(guān),淚水往肚里咽——母親七十高齡獨居京城,養(yǎng)子不孝老而無依,萬不能給她再添傷悲!

沒有一聲啼哭,可彼此都能感覺到對方的心潮起伏。

如此沉默了好久好久,明空才顫抖著張開嘴:“娘……”那聲音輕輕的低低的,幾乎細不可聞。

“誒!”楊氏卻重重答應(yīng)一聲,語氣甚是滿足、甚是欣慰,仿佛聽到了世間最動聽的呼喚。

法樂見她們以母女相稱,閉目喃喃:“非人非命非女非男,如空無相無愿無為?!?/p>

誦經(jīng)聲并沒能阻遏她們的母女情,明空快步走下石階,攙住楊氏臂彎:“娘親,您……”您還好嗎?這話豈用問,一個孤老太太能過得好嗎?明空話說一半又吞了回去。

楊氏早看穿女兒心思:“我一切都好,你莫惦念,倒是你……”

“我也很好?!泵骺遮s緊道,“寺里衣食比宮中不差……”就是衲衣蔬食不見葷腥,“孩兒住得也算舒服……”就是簟寒席冷孤寂無眠,“師傅教授的經(jīng)義我很喜歡……”絮絮叨叨難入我心,“師姐妹都很和順……”暮氣沉沉一群行尸走肉,“孩兒現(xiàn)在挺安然的……”晨鐘暮鼓陳規(guī)戒律活活把人悶死,“您一心向佛,可惜未能如愿。如今孩兒替您圓這心愿,日日佛前祈禱,保佑您還有姐姐、妹妹。”

楊氏自知女兒言不由衷,卻強作笑顏聽著,但聽她道出“妹妹”二字,不禁心頭一震,滿腔悲意按捺不住,忙把頭壓得低低的。

“娘!您怎么了?”明空感覺母親的臂腕不住顫抖,趕忙蹲下身觀瞧,見母親已淚水漣漣,“別哭,您別哭,孩兒不覺得苦?!?/p>

楊氏悲傷難抑,又見女兒一頭秀美長發(fā)成了光禿,更心如刀割,再隱瞞不住秘密,泣道:“并州鬧瘟疫,死了好多人。你妹妹還有妹夫,他小夫妻雙雙……我上輩子造了什么孽?少年喪父,中年喪夫,晚年又喪一女,皇天佛祖何故如此懲罰我……”話未說完放聲痛哭。

“阿彌陀佛?!狈贩◣煷蟾幸馔狻讲诺X楊氏心思縝密口若懸河,卻不知她遭逢不幸,默默忍受直至見到女兒才哭出來,此老心志之堅超乎常人!法師也不禁憐憫,上前安慰。

旁人尚有悲意,明空卻毫不動容,只是略微蹙眉,撫著母親的背道:“或許命該如此,您不必悲傷。小妹命數(shù)雖短,但孝順賢惠一生良善,轉(zhuǎn)世投胎定會大富大貴?!彼f得如此平靜,仿佛死的倒似是別人妹妹。

“我苦命的女兒啊……”楊氏早沒了方才的沉著桀驁,只是放聲痛哭,卻不知她哭的究竟是哪個女兒。

“娘,莫哭!”明空緊緊抱住母親,“還有大姐,還有我!孩兒不會不管您。”

法樂一旁暗自搖頭——身在感業(yè)寺,佛法王法兩重天,有你沒你有何不同?雖是寬慰之言,聽著叫人心酸。

楊氏不知是信以為真,還是不愿讓女兒跟自己一樣難過,竟?jié)u漸收住悲聲,哽咽道:“對!還有我最最可心的媚兒,袁天罡斷過,你命數(shù)非凡,你是娘的希望。要好好活著!”

“咱們都好好活著?!泵骺站o緊擁著母親,好久才又道,“您今后有何打算?”

楊氏擦擦淚水:“我不想留在長安了,過兩日動身去相州?!彼c武氏子侄不睦,當(dāng)初來京全為女兒,所依賴的是身為宰相的堂兄楊師道。然而楊師道被罷相,前不久憂郁而死,其妻先帝姊妹長廣公主也已亡故;更令人郁悶的是,他們夫婦膝下本有一子楊豫之,竟在居喪期內(nèi)與姨母永嘉公主通奸,被處死了。楊氏在長安再無可依靠之人,不得不離開。她大女兒武順嫁與賀蘭越石,官拜越王府法曹;越王李貞乃李世民第八子,當(dāng)今皇帝李治的庶兄,如今擔(dān)任相州都督,賀蘭夫婦也相隨在側(cè)。更巧的是,李貞之母燕妃也是楊氏表親,先帝駕崩后出宮隨子生活,被封為越國太妃,如今也在相州。

明空連連點頭:“去投奔姐姐和表姐也不錯,那您不回文水看看妹妹墳塋嗎?”

“埋在人家祖墳里,看了又有何用?再說我回文水住哪兒?難道還要居于元慶、元爽檐下?想起我便有氣?!睏钍险f到此處轉(zhuǎn)而忿忿,“當(dāng)初他們兄弟做主,善氏大嫂做媒,才將你妹妹嫁與同鄉(xiāng)郭孝慎。若非結(jié)下這段婚事,你小妹嫁出文水,何至于身染瘟疫死去?”

“不錯!”明空也泛起恨意,“這都是善氏婆娘作孽,有朝一日我必為妹妹報仇!”其實小妹之死與婚事并無直接關(guān)系,但他母女竟把滿腔悲意化作仇恨,似是要用這股仇恨互相激勵著生活下去。

法樂冷眼旁觀,見明空柳眉倒豎、咬牙切齒,不禁膽寒——此女不是慈悲的菩薩,是討命的夜叉。貪嗔癡恨惡,半載修行無半分消磨,雖衲衣在身,只怕與佛無緣。

楊氏擦去腮邊淚痕,茫茫然注視著女兒;明空也漸漸收起恨意,望著母親默然無語——母女間有千言萬語,三天三夜說不盡,但此刻短暫相會又臨別在即,縱有滿腹熱忱卻不知如何出口,唯恐肺腑之言又牽動彼此心事,徒增傷悲。

法樂有些焦急,眼瞅著已半個時辰,寺內(nèi)眾尼已用完齋飯,少時若有人到這邊來,瞧見她母女相會,自己難免落下徇私偏袒之名。想至此上前插言:“夫人……”

楊氏是要強之人,豈待逐客令?不等法樂開口,搶先道:“時候不早,我也該走了,能見女兒一面我已心滿意足。過兩日便需啟程,還要回去準(zhǔn)備行裝?!?/p>

明空也不好再挽留:“姐姐派人來接您嗎?”

“不?!睏钍蠌娦Φ?,“人來人往甚是麻煩,倒不如我自己雇車,清清靜靜也不錯。”

明空知道母親有苦衷——雖說女婿身負(fù)半子之勞,畢竟是外人。一把年紀(jì)去端賀蘭家的飯碗,怎好意思讓人家大老遠來接?也得為當(dāng)人家媳婦的武順著想……明知母親偌大年紀(jì)還要獨自遠行,明空身在佛寺一點辦法也沒有,好似萬把鋼刀扎在肺腑:“孩兒不孝!”

楊氏卻道:“你若平平安安,就是莫大的孝順?!庇肿屑殞徱暸畠阂环?,仿佛要把珍愛的倩影牢牢印在腦子里,全然不顧法樂不準(zhǔn)她再來的叮囑,毅然道,“你且修行,娘會再來看你,下次帶你姐一起來!耐心等著!”說罷理理自己略有些散亂的白發(fā),頭也不回地去了——她挺胸抬頭昂首闊步,全不似古稀老者,腳步堅定有力,甚至比來時更加精神抖擻。

明空看懂了,母親是用挺拔的背影、堅定的腳步告訴她:“我會堅強地活下去,乖女兒你放心吧!”

法樂本欲攔住楊氏,把話說清楚,不叫她再來了,可轉(zhuǎn)而一想,人生七十古來稀,況且道路遠隔,還有下次嗎?于是木然佇立在側(cè),任憑楊氏背影逐步遠去,消失在巷口,總算長出一口氣,拍拍明空的肩膀示意她回去。哪知手指剛碰到明空肩頭,只見她傲然孑立的身子一晃,頹然癱倒在地,撕心裂肺般捶地痛哭:“娘啊!孩兒無能,孩兒不孝!不能讓您富貴,不能膝前盡孝……您又何苦生我養(yǎng)我?我是廢物啊……妹妹,阿姐對不起你,我苦命的妹妹……”

法樂這才明白,原來她把悲意埋藏在心,直到母親離開才發(fā)泄出來——執(zhí)念如此之深,心志如此之堅,比她母親更厲害一籌!

不過身處感業(yè)寺,身為皇家未亡人,心比天高又能如何?越掙扎越痛苦罷了。法樂心生慈悲欲加點化,遂合掌念誦:“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

明空根本不理會,兀自呼天搶地,但痛哭卻已化作賭咒:“什么非男非女?什么如夢如幻?富貴在己,豈由天定!我還有最后希望,我要離開這鬼地方!娘啊,女兒一定會發(fā)達,一定讓您大富大貴。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再不受人欺負(fù)……我武媚娘不會認(rèn)命的!絕不!”歇斯底里的吶喊響徹空曠的街巷,氣沖斗牛余音縈繞。

法樂的佛經(jīng)實在念不下去了,愕然望著這個貌美而強悍的比丘尼——為何她如此執(zhí)著不屈?她苦苦堅守的最后希望又是什么?其情可憫,其心可畏,魔障魔障!求佛祖拯救這顆入魔的心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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