賤日·貴日
近人劉體智說過:“英雄賤日無殊乎眾?!崩铠櫿聞偼侗嫉皆鴩庀碌臅r候,“觀文正手書《日記》”,沒覺得曾國藩有什么了不起,“視如李次青方伯之流”。劉體智沒有反駁他,只是說:“英雄賤日無殊乎眾,固不足異?!碑斎?,李次青也是個非常具有傳奇色彩的人物,讀書一目十行,且能過目不忘。
“賤日”,是沒有發(fā)跡的時候。李隆基當年出席一個豪門子弟的宴會,人家不認識他,要大家自報“門族官品”,目的是想讓他自己走人。結果李隆基大聲宣布:“曾祖天子,祖天子,父相王,臨淄王李某。”話音剛落,倒令“諸少年驚走,不敢復視”。李隆基因為出身顯貴,豪氣得很,但他的祖宗——唐朝開國皇帝李淵就有“賤日”。他因為臉上皺紋比較多,隋煬帝曾當面叫他“阿婆”,雖然是開玩笑,但是大臣李淵很不愛聽,卻也只有忍著。
開國皇帝們大抵都有“賤日”?!妒酚洝份d,亭長劉邦曾經到沛令的宴會上騙吃騙喝。人家規(guī)定“進不滿千錢,坐之堂下”,但他一個錢也沒拿,卻謊稱“賀錢萬”,坐在堂上,惹得主吏蕭何嘟嘟囔囔?!稌x書》載,十六國時的后趙皇帝石勒,在家時與鄰居李陽“歲常爭麻池,迭相毆擊”?!侗眽衄嵮浴份d,前蜀“王先主(建)微時,偷驢遭刑”?!稐钗墓勗贰份d,宋太祖趙匡胤曾經在董宗本的手下,工作就是每天陪他兒子董遵誨玩兒。兩人有一次“共臂鷹逐兔”,發(fā)生了一點兒小事情,匡胤“為遵誨所辱”。正因為后來的英雄們彼時“無殊乎眾”,跟尋常人等沒什么兩樣,別人才敢挖苦他們、奚落他們,甚至動手打架吧。
與“賤日”相對應的自然是“貴日”,這個時候,往往就是截然另外一番圖景了。趙匡胤當了皇帝以后,“訪求遵誨”,把董遵誨嚇壞了,以為他要報復,“每欲自殺”;還是老婆力勸,即便同樣是死,先去見見,說不定“因禍致?!蹦?,董遵誨才“幅巾見于便殿,叩頭請死”。豈料趙匡胤笑著說:“汝昔日豪蕩太過,我方將任汝事?!比缓笞屪笥摇耙雌鹚?,嚇得已經起不來了。在這里,趙匡胤表現(xiàn)出來的是雍容大度,在陳勝身上則正相反,封王之后,他那些“賤時”的朋友——“嘗與庸耕者”,把“茍富貴,毋想忘”當真了,跑來看他;看看就罷了,還要對陳王奢侈的“殿屋帷帳”大呼小叫,還要“愈益發(fā)舒,言陳王故情”。這是什么時候啊,扯這一套?結果陳王怒了,以“專妄言、輕威”的罪名斬了一個,嚇得其他“故人皆自引去”。
在“賤日”與“貴日”之間,還存在一個過渡階段。發(fā)生在王建身上的事情,或可以說明這一點。他還沒登基、東征西討的時候,有一次東川守城將士采取罵戰(zhàn),日夜喊他“偷驢賊”,他不是“偷驢遭刑”過嗎?王建不甘示弱,讓他的俳優(yōu)——滑稽藝人王舍城跟著對罵。王舍城“戟手指城上人,且令靜聽”,然后罵道:“我偷你屋里驢耶!”屋里驢,未必是你家的驢,很可能是當時罵人的一種約定俗成。有一天,王建更把上衣脫了,讓舍城看根本“無瘡痕”。那是為了向王舍城證實沒那回事,誰知舍城會錯了意,連聲說:“大好大好,何處得此膏藥!”潛意識里認同守城一方的攻擊了。不過,話說回來,在敵對的一方,即使“貴日”到來也會照罵不誤。
同樣,在“貴日”的大度問題上,也存在一個“度”的界限?!豆沤裥Α份d,南北朝時的梁武帝蕭衍與從前的好朋友蕭琛一次喝酒,“武帝以棗投琛,琛便取栗擲帝”,互相扔東西玩兒。但是因為蕭琛扔的栗子“正中(帝)面”,令武帝“動色”,很不高興,好在蕭琛反應快:“陛下投臣以赤心,臣敢不報以戰(zhàn)栗?”耍個嘴皮子,才算化解了危機。再說石勒,他也是大度的一個。“貴日”到來后曾把家鄉(xiāng)耆舊都招來,“齒坐歡飲”,講些當年的故事,忽然想到跟他打過架的李陽,稱他為壯士,叫人把他召來,毫不計較“漚麻是布衣之恨”。李陽來了,石勒與之酣謔,還拉著他的胳膊笑著說:“孤往日厭卿老拳,卿亦飽孤毒手?!边@里的“老拳”二字,曾經引起過唐朝大詩人劉禹錫的注意。劉禹錫有個觀點:“為詩用僻字,須有來處?!庇眠@個觀點去讀書,使他“嘗訝杜員外‘巨顙坼老拳’無據(jù)”,后來讀到《晉書·石勒傳》里的這一句,方才恍然大悟“老拳”的出處。
杜甫的這句詩,出自他的《義鶻》,《全唐詩》有載,類似寓言故事,比較易讀?!瓣幯掠猩n鷹,養(yǎng)子黑柏顛。白蛇登其巢,吞噬恣朝餐。雄飛遠求食,雌者鳴心酸。力強不可制,黃口無半存。其父從西歸,翻身入長煙。斯須領健鶻,痛憤寄所宣。斗上捩孤影,噭哮來九天。修鱗脫遠枝,巨顙坼老拳。高空得蹭蹬,短草辭蜿蜒。折尾能一掉,飽腸皆已穿。生雖滅眾雛,死亦垂千年。物情有報復,快意貴目前。茲實鷙鳥最,急難心炯然。功成失所往,用舍何其賢!近經潏水湄,此事樵夫傳。飄蕭覺素發(fā),凜欲沖儒冠。人生許與分,只在顧盼間。聊為《義鶻行》,用激壯士肝!”白蛇的貪毒,雌鷹的辛酸,雄鷹的怨憤,義鶻的仗義,躍然紙上。吳山民認為:“子美平生,要借奇事以警世,故每每說得精透如此。詩說老鶻仁慈義勇,所以感動人情;而其慷慨激昂,正欲使毒心人斂威奪魄?!卑催@個觀點,則杜詩的主旨,主要是對作惡者造成威懾。也是一個視角吧。
然而,“英雄賤日無殊乎眾”,如同錢鍾書先生筆下的鮑小姐,只屬于“局部真理”,多數(shù)英雄畢竟還是“殊乎眾”的,不是先天預兆什么,而是其才智往往確有拔群超凡的一面。可惜,不少大英雄在他們的“貴日”,不僅人為地更加“殊乎眾”,還要成為神,讓人頂禮膜拜。不知道這究竟是英雄本人的悲劇,還是咱們傳統(tǒng)文化的悲劇。
(2008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