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

曾國藩家書:精裝 作者:(清)曾國藩 著


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

正月二十五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男在四川于十一月二十日還京,彼時無折弁回南,至十二月十六始發(fā)家信,十二月除夕又發(fā)一信,交曾受恬處。受恬名興仁,善化丙子舉人,任江西分宜縣知縣。十年進(jìn)京引見,正月初四出都,迂道由長沙回江西。男與心齋各借銀壹百兩與渠作途費。男又托渠帶銀三百兩,系藍(lán)布密縫三包,鹿膠二斤半、阿膠二斤共一包,高麗參半斤一包,荊七銀四十兩一包,又信一封,交陳宅,托其代為收下,面交六弟、九弟,大約二月下旬可到省。受恬所借之銀百兩,若在省能還更好,若不能還,亦不必急索,俟渠到江西必還,只訂定妥交陳宅,毋寄不可靠之人耳。若六月尚未收到,則寫信寄京,男作信至江西催取也。

陳岱云之賢配于正月八日仙逝。去年岱云病時,曾經(jīng)割臂療夫。十二月初二日生一子,大小平安。至除夕得氣痛病,正月初三即服人參,初八長逝。岱云哀傷異常,男代為經(jīng)理一切。二十三日開吊,男賻銀十六兩。陳宅共收賻儀三百二十余兩。

二十二夜,男接家信,得悉一切,欣喜之至。蕙妹移寓竹山灣,自好。但不知作何局面?待聘妹夫恐不諳耕作事,不宜為田作也。祖父大人七旬晉一大慶,不知家中開筵否?男在京僅一席,以去年慶壽故也。祖母大人小恙旋愈,甚喜。以后斷不可上樓,不可理家事。叔父大人之病,不知究竟何如,下次求詳書示知。

男前次信回,言付銀千兩至家,以六百為家中完債及零用之費,以四百為饋贈戚族之用。昨由受恬處寄歸四百,即分送各戚族可也。其余六百,朱嘯山處既兌錢百三十千,即除去一百兩,四月間再付五百回家,與同鄉(xiāng)公車帶回,不同縣者亦可,男自有斟酌也。

男自四川歸后,身體發(fā)胖,精神甚好,夜間不出門。雖未畜車,而每出必以車,無一處徒步。保養(yǎng)之法,大人盡可放心。男婦及孫男女皆平安。陳岱云十二月所生之子,亦雇乳媽,在男宅撫養(yǎng),其女在鄭小珊家撫養(yǎng)。本家心齋,男待他甚好,渠亦凡事必問,渠所作詩賦,男知無不言。馮樹堂于正月十六來男寓住。目前渠自用功,男盡心與之講究一切。會試后即命孫兒上學(xué),每月修金四兩。郭筠仙進(jìn)京,亦在男處住,現(xiàn)尚未到。四川門生已到四人,二月間即考國子監(jiān)學(xué)正。今年正月初三下詔舉行恩科。明年皇太后萬壽,定有覃恩,可請誥封,此男所最為切望者也。去年因科場舞弊,皇上命部議定:以后新舉人到京,皆于二月十五復(fù)試,倘有文理紕繆者,分別革職、??频攘P,甚可懼也。

在京一切,男自知慎。余容續(xù)陳。男謹(jǐn)稟。

正月二十六日

四位老弟左右:

正月二十三日接到諸弟信,系臘月十六在省城發(fā),不勝欣慰。四弟女許朱良四姻伯之孫,蘭姊女許賀孝七之子,人家甚好,可賀。惟蕙妹家頗可慮,亦家運(yùn)也。

六弟、九弟今年仍讀書省城,羅羅山兄處附課甚好。既在此附課,則不必送詩文與他處看,以明有所專主也。凡事皆貴專,求師不專,則受益也不入;求友不專,則博愛而不親。心有所專宗,而博觀他途以擴(kuò)其識,亦無不可;無所專宗,而見異思遷,此眩彼奪,則大不可。羅山兄甚為劉霞仙、歐曉岑所推服,有楊生(任光)者,亦能道其梗概,則其可為師表明矣。惜吾不得常與居游也。在省用錢,可在家中支用(銀三十兩,則夠二弟一年之用矣,亦在吾寄一千兩之內(nèi)),予不能別寄與弟也。

我去年十一月二十日到京,彼時無折差回南,至十二月中旬始發(fā)信。乃兩弟之信罵我糊涂,何不檢點至此?趙子舟與我同行,曾無一信,其糊涂更何如耶?余自去年五月底至臘月初,未嘗接一家信。我在蜀可寫信由京寄家,豈家中信不可由京寄蜀耶?又將罵何人糊涂耶?凡動筆不可不檢點。

陳堯農(nóng)先生信至今未接到。黃仙垣未到京。家中付物,難于費心,以后一切布線等物,均不必付。九弟與鄭、陳、馮、曹四信,寫作俱佳,可喜之至。六弟與我信字太草率,此關(guān)乎一生福分,故不能不告汝也。四弟寫信,語太不圓,由于天分,吾不復(fù)責(zé)。余容續(xù)布,諸惟心照。兄國藩手具。

二月十四日

四位老弟左右:

正月二十六日發(fā)第一號家信。二月初十日黃仙垣來京,接到家信,備悉一切,欣慰之至。所付諸物,已接脯肉一方,鵝肉一邊,雜碎四件,布一包,烘籠二個,余皆彭雨蒼帶來。

朱嘯山亦于是日到,現(xiàn)與家心齋同居,系兄代伊覓得房子,距余寓甚近,不過一箭遠(yuǎn)耳。郭筠仙現(xiàn)尚未到,余已為賃本胡同關(guān)帝廟房,使渠在廟中住,在余家火食。馮樹堂正月十六來余家住,擬會試后再行上學(xué),因小兒春間怕冷故也。樹堂于二月十三考國子監(jiān)學(xué)正,題“而恥惡衣惡食者”、“不以天下奉一人策”二句,共五百人入場。樹堂寫作俱佳,應(yīng)可必得。

陳岱云于初六日移寓報國寺,其配之柩亦停寺中。岱云哀傷異常,不可勸止,作祭文一篇,三千余字。余為作墓志銘一首,不如陳宅已寄歸否?余懶謄寄也。

四川門生現(xiàn)已到二十余人。我縣會試者,大約可十五人。甲午同年,大約可二十五六人。然有求于余者,頗不乏人。

余今年應(yīng)酬更繁,幸身體大好,迥不似從前光景,面胖而潤,較前稍白矣。耳鳴亦好十之七八,尚有微根未斷,不過月余可全好也。內(nèi)人及兒子、兩女兒皆好,陳氏小兒在余家乳養(yǎng)者亦好。

六弟、九弟在城南讀書,得羅羅山為之師,甚妙。然城南課似亦宜應(yīng),不應(yīng),恐山長不以為然也。所作詩文及功課,望日內(nèi)付來。四弟、季弟從覺庵師讀自佳。四弟年已漸長,須每日看史書十頁,無論能得科名與否,總可以稍長見識。季弟每日亦須看史,然溫經(jīng)更要緊,今年不必急急赴試也。

曾受恬自京南歸,余寄回銀四百兩、高麗參半斤、鹿膠阿膠共五斤、闈墨二十部,不知家中已收到否?尚有衣一箱,銀五百兩,俟公車南歸帶回。

同鄉(xiāng)湯海秋與杜蘭溪,子女已過門而廢婚,系湯家女兒及父母并不是。余俱如故。周介夫(鳴鶯)放安徽廬鳳道,其女兒欲許字紀(jì)澤。常南陔(大淳)升安徽臬臺,其孫女欲許字紀(jì)澤。余俱不甚愿。

季仙九師為安徽學(xué)政后,升吏部右侍郎。廖老師名鴻荃,去年放欽差至河南塞河決,至今未成功,昨革職,賞七品頂戴,在河工效力贖罪。黃河大工不成,實國家大可憂慮之事,如何如何!余容后陳。國藩手具。

三月初十日

孫國藩跪稟祖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二月十四孫發(fā)第二號信,不知已收到否?孫身體平安,孫婦及曾孫男女皆好。孫去年臘月十八曾寄信到家,言寄家銀一千兩,以六百為家中還債之用,以四百為饋贈親族之用,其分贈數(shù)目,另載寄弟信中,以明不敢自專之義也。后接家信,知兌嘯山百三十千,則此銀已虧空一百矣。頃聞曾受恬丁艱,其借銀恐難遽完,則又虧空一百矣。所存僅八百,而家中舊債尚多。饋贈親族之銀,系孫一人愚見,不知祖父母、父親、叔父以為可行否?伏乞裁奪。

孫所以汲汲饋贈者,蓋有二故:一則我家氣運(yùn)太盛,不可不格外小心,以為持盈保泰之道。舊債盡清,則好處太全,恐盈極生虧;留債不清,則好中不足,亦處樂之法也。二則各親戚家皆貧,而年老者,今不略為佽助,則他日不知何如。自孫入都后,如彭滿舅曾祖、彭王姑母、歐陽岳祖母、江通十舅,已死數(shù)人矣。再過數(shù)年,則意中所欲饋贈之人,正不保何若矣!家中之債,今雖不還,后尚可還;贈人之舉,今若不為,后必悔之。

此二者,孫之愚見如此。然孫少不更事,未能遠(yuǎn)謀,一切求祖、父、叔父作主,孫斷不敢擅自專權(quán)。其銀待歐陽小岑南歸,孫寄一大箱,衣物、銀兩概寄渠處,孫認(rèn)一半車錢,彼時再有信回。孫謹(jǐn)稟。

五月十二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五月十一接到四月十三自省城所發(fā)信,具悉一切。母親齒痛,不知比從前略松否?現(xiàn)服何藥?下次望四弟寄方來看。叔父之病至今未愈,想甚沉重,望將藥方病癥書明寄京。劉東屏醫(yī)道甚精,然高云亭猶嫌其過于膽大,不知近日精進(jìn)何如?務(wù)宜慎之又慎!

王率五荒唐如此,何以善其后?若使到京,男當(dāng)嚴(yán)以束之,婉以勸之。明年會試后偕公車南歸,自然安置妥當(dāng),家中僅可放心,特恐其不到京耳。

本家受恬之銀,男當(dāng)寫信去催。江西撫臺系男戊戌座師,男可寫信提及,亦不能言調(diào)劑之說。常南陔之世兄,聞其宦家習(xí)氣太重,孫男孫女尚幼,不必急于聯(lián)婚。且男之意,兒女聯(lián)姻,但求勤儉孝友之家,不愿與宦家結(jié)契聯(lián)婚,不使子弟長奢惰之習(xí),不知大人意見何如?望即日將常家女庚退去,托陽九婉言以謝。渠托買高麗參,因親事不成,亦不便買。

本家道三兄弟托薦館,男當(dāng)代為留心。然分發(fā)湖南者,即使在京答應(yīng),未必到省果去找他,此亦不可靠者也。常南陔處,即由男寫信回復(fù)。

前男送各戚族家銀兩,不知祖父、父親、叔父之意云何?男之淺見,不送則家家不送,要送則家家全送;要減則每家減去一半,不減則家家不減。不然,口惠而實不至,親族之間嫌怨業(yè)生,將來釁生不測,反成仇讎。伏乞堂上審慎施行。百叩百叩。男謹(jǐn)稟。

五月十二日

四位老弟足下:

自三月十三日發(fā)信后,至今未寄一信。余于三月二十四日移寓前門內(nèi)西邊碾兒胡同,與城外消息不通。四月間到折差一次,余竟不知,迨既知而折差已去矣。惟四月十九歐陽小岑南歸,余寄衣箱銀物并信一件,四月二十四梁菉莊南歸,余寄書卷零物并信一件。兩信皆僅數(shù)語,至今想尚未到。四月十三黃仙垣南歸,余寄闈墨,并無書信,想亦未到。茲將三次所寄各物另開清單付回,待三人到時,家中照單查收可也。

內(nèi)城現(xiàn)住房共二十八間,每月房租京錢三十串,極為寬敞,馮樹堂、郭筠仙所住房屋皆清潔。甲三于三月二十四日上學(xué),天分不高不低,現(xiàn)已讀四十天,讀至“自修齊至平治矣”。因其年太小,故不加嚴(yán)。已讀者字皆能認(rèn)。兩女皆平安,陳岱云之子在余家亦甚好。內(nèi)人身子如常,現(xiàn)又有喜,大約九月可生。

余體氣較去年略好。近因應(yīng)酬太繁,天天漸熱,又有耳鳴之病。今年應(yīng)酬,較往年更增數(shù)倍:第一,為人寫對聯(lián)條幅,合四川、湖南兩省求書者,幾日不暇給;第二,公車來借錢者甚多,無論有借無借,多借少借,皆須婉言款待;第三,則請酒拜客及會館公事;第四,則接見門生,頗費精神。又加以散館,殿試則代人料理,考差則自己料理,諸事冗雜,遂無暇讀書矣。

三月二十八大挑,甲午科共挑知縣四人,教官十九人,其全單已于梁菉莊所帶信內(nèi)寄回。四月初八日發(fā)會試榜,湖南中七人,四川中八人,去年門生中二人,另有題名錄附寄。十二日新進(jìn)士復(fù)試,十四發(fā)一等二十一名,另有單附寄。十六日考差,余在場,二文一詩,皆妥當(dāng)無弊病,寫亦無錯落,茲將詩稿寄回。十八日散館,一等十九名,本家心齋取一等十二名,陳啟邁取二等第三名,二人俱留館。徐棻因詩內(nèi)“皴”字誤寫“皺”字,改作知縣,良可惜也。二十二日散館者引見,二十六、七兩日考差者引見,二十八日新進(jìn)士朝考,三十日發(fā)全單附回,二十一日新進(jìn)士殿試、二十四日點狀元,全榜附回。五月初四、五兩日新進(jìn)士引見。初一日放云貴試差,初二日欽派大教習(xí)二人,初六日奏派小教習(xí)六人,余亦與焉。

初十日奉上諭,翰林侍讀以下、詹事府洗馬以下自十六日起每日召見二員。余名次第六,大約十八日可以召見。從前無逐日分見翰詹之例,自道光十五年始一舉行,足征圣上勤政求才之意。十八年亦如之,今年又如之。此次召見,則今年放差大半,奏對稱旨者居其半,詩文高取者居其半也。

五月十一日接到四月十三家信,內(nèi)四弟、六弟各文二首,九弟、季弟各文一首。四弟東皋課文甚潔凈,詩亦穩(wěn)妥,“則何以哉”一篇,亦清順有法,第詞句多不圓足,筆亦平沓不超脫。平沓最為文家所忌,宜力求痛改此病。六弟筆氣爽利,近來漸就范圍,然詞意平庸,無才氣崢嶸之處,非吾意中之溫甫也。如六弟之天姿不凡,此時作文,當(dāng)求議論縱橫,才氣奔放,作如火如荼之文,將來庶有成就。不然,一挑半剔,意淺調(diào)卑,即使獲售,亦當(dāng)自慚其文之淺薄不堪;若其不售,則又兩失之矣。今年從羅羅山游,不知羅山意見如何?吾謂六弟今年入泮固妙,萬一不入,則當(dāng)盡棄前功,壹志從事于先輩大家之文。年過二十,不為少矣,若再扶墻摩壁,役役于考卷截搭小題之中,將來時過而業(yè)仍不精,必有悔恨于失計者,不可不早圖也。余當(dāng)日實見不到此,幸而早得科名,未受其害。向使至今未嘗入泮,則數(shù)十年從事于吊渡映帶之間,仍然一無所得,豈不顏也哉?此中誤人終身多矣。溫甫以世家之子弟,負(fù)過人之姿質(zhì),即使終不入泮,尚不至于饑餓,奈何亦以考卷誤終身也。九弟要余改文詳批,予實不善改小考文,當(dāng)請曹西垣代改,下次折弁付回。季弟文氣清爽異常,喜出望外,意亦層出不窮,以后務(wù)求才情橫溢,氣勢充暢,切不可挑剔敷衍,安于庸陋,勉之勉之,初基不可不大也。書法亦有褚字筆意,尤為可喜??傊?,吾所望于諸弟者,不在科名之有無,第一則孝悌為瑞,其次則文章不朽。諸弟若果能自立,當(dāng)務(wù)其大者遠(yuǎn)者,毋徒汲汲于進(jìn)學(xué)也。

馮樹堂、郭筠仙在寓看書作文,功無間斷。陳季牧日日習(xí)字,亦可畏也。四川門生留京約二十人,用功者頗多。余不盡書。兄國藩草。

六月二十三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五月十二日,男發(fā)第六號信,其信甚厚,內(nèi)有寄歐陽小岑、黃仙垣、梁菉莊三處貨物單。此刻三人想俱到省,不審已照單查收否?

男及男婦身體清吉。孫兒亦好,六月十七日《三字經(jīng)》讀完,十八日讀《爾雅》起。二孫女皆好。馮樹堂、郭筠仙皆在寓如常。王率五妹夫于五月二十三到京,其從弟仕四同來。二人在湘潭支錢十千,在長沙搭船,四月十二日至漢口,在漢口杉牌廠內(nèi)住十天,二十二在漢口起身,步行至京,道上備嘗辛苦,幸天氣最好,一路無雨無風(fēng),平安到京。在道上僅傷風(fēng)雨日,服藥二帖而愈。到京又服涼藥二帖,補(bǔ)藥三帖,現(xiàn)在精神全好。初到京時,遍身衣褲鞋襪皆壞,件件臨時新制,而率五仍不知艱苦。京城實無位置他處,只得暫留男寓,待有便即令他回家。男自調(diào)停妥當(dāng),家中不必掛心,蕙妹亦不必著急。至于仕四,目前尚在男寓吃飯,待一月既滿,如有朋友回南,則薦仕四作仆人帶歸,如無便可薦,則亦只得麾之出門,不能長留男寓也。湖北主考倉少平系男同年相好,男托倉帶仕四到湖北,倉七月初一出京,男給仕四錢約六千,即可安樂到家。本不欲優(yōu)待他,然不如此,則渠必流落京城,終恐為男之累,不如早打發(fā)他回為妥。

祖父大人于四月鼻血多出,男聞不勝惶恐。聞率五說祖父近日不吃酒,不甚健步,不知究竟何如?萬求一一詳示。祖父病勢似不輕,男尤掛心,務(wù)求將病癥開示。

男教習(xí)庶吉士五月十八日上學(xué),門生六人。二十日,蒙皇上御勤政殿召見,天語垂問及男,奏對約共六七十句。今年考差只剩河南、山東、山西三省,大約男已無望。男今年甚怕放差,蓋因去年男婦生產(chǎn)是踏花生,今年恐走舊路,出門難以放心。且去年途中之病,至今心悸。男日來應(yīng)酬已少,讀書如故。寓中用度浩繁,共二十口吃飯,實為可怕。居家保身,一切男知謹(jǐn)慎,大人不必掛念。男謹(jǐn)稟。

八月二十九日

孫國藩跪稟祖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八月二十七日接到七月十五、二十五兩次所發(fā)之信,內(nèi)祖父母各一信,父親、母親、叔父各一信,諸弟亦皆有信,欣悉一切,慰幸之至。叔父之病,得此次信始可放心。祖父正月手書之信,孫比收他處,后偶忘之,近亦尋出。孫七月二十發(fā)第九號信,不知到否?

八月二十八日,陳岱云之弟送靈櫬回南,坐糧船,孫以率五妹夫與之同伴南歸。船錢飯錢,陳宅皆不受。孫送至城外,率五揮淚而別,甚為可憐。率五來意,本欲考供事,冀得一官以養(yǎng)家。孫以供事必須十余年乃可得一典史,宦海風(fēng)波,安危莫卜,卑官小吏,尤多危機(jī)。每見佐雜末秩,下場鮮有好者。孫在外已久,閱歷已多,故再三苦言,勸率五居鄉(xiāng),勤儉守舊,不必出外做官。勸之既久,率五亦以為然。其打發(fā)行李諸物,孫一一辦妥,另開單呈覽。

孫送率五歸家,即于是日申刻生女。母女俱平安。前正月間,孫寄銀回南,有饋贈親族之意,理宜由堂上定數(shù)目,方合《內(nèi)則》“不敢私與”之道。孫比時糊涂,擅開一單,輕重之際,多不妥當(dāng),幸堂上各大人斟酌增減,方為得宜,但岳家太多,他處相形見絀,孫稍有不安耳。率五至家,大約在春初可以到家。渠不告而出,心中懷慚,到家后望大人不加責(zé),并戒家中及近處無相譏訕為幸。孫謹(jǐn)稟。

八月二十九日

四位老弟左右:

昨二十七日接信,快暢之至,以信多而處處詳明也。

四弟七夕詩甚佳,已詳批詩后。從此多作詩亦甚好,但須有志有恒,乃有成就耳。予于詩亦有工夫,恨當(dāng)世無韓昌黎及蘇、黃一輩人可與發(fā)吾狂言者。但人事太多,故不常作詩,用心思索,則無時敢忘之耳。

吾人只有進(jìn)德、修業(yè)兩事靠得住。進(jìn)德,則孝弟仁義是也;修業(yè),則詩文作字是也。此二者由我作主,得尺則我之尺也,得寸則我之寸也。今日進(jìn)一分德,便算積了一升谷;明日修一分業(yè),又算余了一文錢。德業(yè)并增,則家私日起。至于功名富貴,悉由命定,絲毫不能自主。昔某官有一門生為本省學(xué)政,托以兩孫,當(dāng)面拜為門生。后其兩孫歲考臨場大病,科考丁艱,竟不入學(xué)。數(shù)年后,兩孫乃皆入,其長者仍得兩榜。此可見早遲之際,時刻皆有前定,盡其在我,聽其在天,萬不可稍生妄想。六弟天分較諸弟更高,今年受黜,未免憤怨,然及此正可困心橫慮,大加臥薪嘗膽之功,切不可因憤廢學(xué)。

九弟勸我治家之法,甚有道理,喜甚慰甚。自荊七遣去之后,家中亦甚整齊,問率五歸家便知?!稌吩唬骸胺侵D,行之維艱?!本诺芩灾?,亦我所深知者,但不能莊嚴(yán)威厲,使人望若神有耳。自此后,當(dāng)以九弟言書諸紳而刻刻警醒。

季弟天性篤厚,誠如四弟所云“樂何如之”。求我示讀書之法及進(jìn)德之道,另紙開示,余不具。國藩手草。

十月二十一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九月二十日,男發(fā)十一號信,內(nèi)有寄劉霞仙一封,想已收到。

男身體平安,讀書日有常課,自六月底起,至今未嘗間斷一天。男婦如常,漸漸有乳。孫男讀書有恒,已讀《爾雅》一本,共四本,大約明年下半年可讀完。此書太難,他書則易為力矣。三孫女皆好,余亦合室平安。男自七月起,寓中已養(yǎng)車馬,每年須費百金。因郭雨三奉諱出京,渠車馬借與男用,渠曾借男五十金,亦未見還。

率五在東昌有信來京,茲附呈。渠在道上,船錢火食皆陳宅的,所需用者不過剃頭、吃煙而已。故男僅給銀十兩,錢五千而已。意謂錢已夠用,銀可剩下到家也。茲渠到東昌已將錢用完,不知余銀敷用否?如不敷,陳處挪移自易,然男已不放心。

鄒至堂來,望付茶葉一簍、大小剪刀各二把,其余布匹、臘肉之類俱不必付,蓋家中極難辦,路上極難帶也。初九日,父親大人壽辰,京寓客共三席。十一月初三日,母親大人六十壽辰,男不獲在家慶祝,不勝瞻戀。男擬于壽辰后作壽屏一架,即留在京張掛,不必付回。諸弟讀書,不知明年定在何處?望于今冬寫信告知,男不勝懸望。謹(jǐn)稟。即跪叩父母親大人雙壽大喜。

十月二十一日

四位老弟足下:

前次回信內(nèi)有四弟詩,想已收到。九月家信有送率五詩五首,想已閱過。吾人為學(xué)最要虛心。嘗見朋友中有美材者,往往恃才傲物,動謂人不如己,見鄉(xiāng)墨則罵鄉(xiāng)墨不通;見會墨則罵會墨不通,既罵房官,又罵主考,未入學(xué)者,則罵學(xué)院。平心而論,已之所為詩文,實亦無勝人之處,不特?zé)o勝人之處,而且有不堪對人之處。只為不肯反求諸己,便都見得人家不是,既罵考官,又罵同考而先得者。傲氣既長,終不進(jìn)功,所以潦倒一生而無寸進(jìn)也。

予平生科名極為順?biāo)欤┬】计叽问际?。然每次不進(jìn),未嘗敢出一怨言,但深愧自己試場之詩文太丑而已。至今思之,如芒在背。當(dāng)時之不敢怨言,諸弟問父親、叔父及朱堯階便知。蓋場屋之中,只有文丑而僥幸者,斷無文佳而埋沒者,此一定之理也。

三房十四叔非不勤讀,只為傲氣太勝,自滿自足,遂不能有所成。京城之中,亦多有自滿之人,識者見之,發(fā)一冷笑而已。又有當(dāng)名士者,鄙科名為糞土,或好作詩古,或好講考據(jù),或好談理學(xué),囂囂然自以為壓倒一切矣。自識者觀之,彼其所造,曾無幾何,亦足發(fā)一冷笑而已。故吾人用功,力除傲氣,力戒自滿,毋為人所冷笑,乃有進(jìn)步也。

諸弟平日皆恂恂退讓,第累年小試不售,恐因憤激之久,致生驕惰之氣,故特作書戒之,務(wù)望細(xì)思吾言而深省焉,幸甚幸甚。國藩手草。

十一月二十一日

孫國藩跪稟祖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十月二十一日發(fā)十二號家信,想已收到。孫在京平安,孫婦及曾孫男女四人皆好。曾孫最好寫字,散學(xué)后則在其母房中,多寫至更初猶不肯睡,罵亦不止。目下天寒墨凍,脫手寫多不成字,茲命之寫稟安帖寄呈,以博堂上大人一歡笑而已。

上半年所付黑貍皮褂,不知祖父大人合身否?聞貍皮在南邊易于回潮,黑色變?yōu)辄S色,不知信否?若果爾,則回潮天氣須勤勤檢視。又凡收皮貨,須在省城買樟腦,其色如白淮鹽,微帶黃色,其氣如樟木,用皮紙包好,每包約寸許,每衣內(nèi)置三四包,收衣時仍將此包置衣內(nèi)。又每年曬皮貨,曬衣之日不必折收,須過兩天,待熱氣退盡乃收。

江西家受恬明府昨有信來,云此銀今冬必付到,不知近來接到否?如未接到,則立即寫信來京,再去催取,兌銀之難,往往如此。同鄉(xiāng)唐鏡海先生,三年以來連生三子,而長者前以病殤,幼者昨又以痘殤,僅存次子,尚未周歲,良可悼嘆!現(xiàn)在京官甚少,僅二十二人,昨十月二十五日謝恩,赴宮門叩頭者僅到三人,尤非盛時氣象。茲將謝折付回呈覽。

王率五到家,須即寄一信。仕四已于八月初到省,不知曾到我家否?母親生日,京中僅客一席,待明年當(dāng)付壽屏回。家中有所需之物,須寫信來,明年會試后寄歸。孫謹(jǐn)稟。

十二月十四日

孫國藩跪稟祖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十一月二十二日發(fā)十三號信。二十九日祖母大人壽辰,孫等叩頭遙祝,寓中客一席,次日請同縣公車一席。初七日,皇上御門,孫得轉(zhuǎn)補(bǔ)翰林院侍讀,所遺侍講缺,許乃釗補(bǔ)升。侍講轉(zhuǎn)侍讀,照例不謝恩,故孫未具折謝恩。

今冬京中未得厚雪,初九日設(shè)三壇求雪,四、五、六阿哥詣三壇行禮,皇上親詣太高殿行禮,十一日即得大雪。天心感召,呼吸相通,良可賀也。

孫等在京平安。曾孫讀書有恒,惟好寫字,見閑紙則亂畫,請其母釘成本子。孫今年用度尚寬裕,明年上半年尚好,至五月后再作計。昨接曾興仁信,知渠銀尚未還,孫甚著急,已寫信去催。不知家中今年可窘迫否?

同鄉(xiāng)京官皆如故。馮樹堂、郭筠仙在寓亦好。荊七自五月出去,至今未敢見孫面,在同鄉(xiāng)陳洪鐘主事家,光景亦好。若使流落失所,孫亦必宥而收恤之。特渠對人言,情愿餓死,不愿回南,此實難處置。孫則情愿多給銀兩,使他回去,不愿他在京再犯出事,望大人明示以計,俾孫遵行。四弟等自七月寄信來后,至今未再得信,孫甚切望。

嚴(yán)太爺在京引見,來拜一次,孫回拜一次,又請酒,渠未赴席。此人向有狂妄之名,孫己亥年在家,一切不與之計較,故相安于無事。大約明春可回湘鄉(xiāng)任。孫謹(jǐn)稟。

十二月十八日

諸位老弟足下:

十四日發(fā)十四號家信,因折弁行急,未作書與諸弟。十六日早接到十一月十二所發(fā)信,內(nèi)父親一信,四位老弟各一件。是日午刻又接九月十二所寄信,內(nèi)父親及四、六、九弟各一件,具悉一切,不勝欣幸。

曹石樵明府待我家甚為有禮,可感之至!茲寄一信去。西坤四位,因送項太簡,致生嫌隙,今雖不復(fù)形之口角,而其心究不免有觖望,故特作信寄丹閣叔,使知我家光景亦非甚裕者。賢弟將此信呈堂上諸大人,以為開誠布公否?如堂上諸大人執(zhí)意不肯送去,則不送亦可也。四弟之詩又有長進(jìn),第命意不甚高超,聲調(diào)不甚響亮。命意之高,須要透過一層。如說考試,則須說科名是身外物,不足介懷,則詩意高矣;若說必以得科名為榮,則意淺矣。舉此一端,余可類推。腔調(diào)則以多讀詩為主,熟則響矣。去年樹堂所寄之筆,亦我親手買者?!按汗庾怼蹦壳懊恐Т箦X五百文,實不能再寄;“漢璧”尚可寄,然必須明年會試后乃有便人回南,春間不能寄也。五十讀書固好,然不宜以此耽擱自己功課。女子無才便是德,此語不誣也。常家欲與我結(jié)婚,我所以不愿者,因聞常世兄最好恃父勢作威福,衣服鮮明,仆從烜赫,恐其家女子有宦家驕奢習(xí)氣,亂我家規(guī),誘我子弟好佚耳。今渠再三要結(jié)婚,發(fā)甲五八字去,恐渠家是要與我為親家,非欲與弟為親家,此語不可不明告之。賢弟婚事,我不敢作主,但親家為人何如,亦須向汪三處查明。若吃鴉片煙,則萬不可對;若無此事,則聽堂上各大人與弟自主之可也。所謂翰堂秀才者,其父子皆不宜親近,我曾見過,想衡陽人亦有知之者。若要對親,或另請媒人亦可。六弟九月之信,于自己近來弊病頗能自知,正好用功自醫(yī),而猶曰“終日泄泄”,此則我所不解者也。家中之事,弟不必管。天破了自有女媧管,洪水大了自有禹王管,家事有堂上大人管,外事有我管,弟只安心自管功課而已,何必問其他哉?至于宗族姻黨,無論他與我家有隙無隙,在弟輩只宜一概愛之敬之??鬃釉唬骸胺簮郾姸H仁?!泵献釉唬骸皭廴瞬挥H反其仁,禮人不答反其敬?!贝丝涛蠢砑沂?,若便多生嫌怨,將來當(dāng)家立業(yè),豈不個個都是仇人?古來無與宗族鄉(xiāng)黨為仇之圣賢,弟輩萬不可專責(zé)他人也。十一月信言現(xiàn)看《莊子》并《史記》,甚善。但作事必須有恒,不可謂考試在即,便將未看完之書丟下,必須從首至尾,句句看完。若能明年將《史記》看完,則以后看書不可限量,不必問進(jìn)學(xué)與否也。賢弟論袁詩、論作字,亦皆有所見,然空言無益,須多做詩,多臨帖,乃可談耳。譬如人欲進(jìn)京,一步不行,而在家空言進(jìn)京程途,亦何益哉?即言之津津,人誰得而信之哉?九弟之信,所以規(guī)勸我者甚切,余覽之,不覺毛骨悚然。然我用功,實腳踏實地,不敢一毫欺人。若如此做去,不作外官,將來道德文章,必粗有成就。上不敢欺天地祖父,下不敢欺諸弟與兒子也。而省城之聞望日隆,即我亦不知其所自來。我在京師,惟恐名浮于實,故不先拜一人,不自詡一言,深以過情之聞為恥耳。來書寫大場題及榜信,此間九月早已知之,惟縣考案首前列及進(jìn)學(xué)之人,則至今不知。諸弟以后寫信,于此等小事及近處族戚家光景,務(wù)必一一詳載。季弟信亦謙虛可愛,然待謙亦不好,總要努力前進(jìn)。此全在為兄者倡率之。余他無可取,惟近來日日有恒,可為諸弟倡率。四弟、六弟縱不欲以有恒自立,獨不怕壞季弟之樣子乎?

昨十六日,卓秉恬拜大學(xué)士,陳官俊得協(xié)辦大學(xué)士,自王中堂死后,隔三年,大學(xué)士始放人,亦一奇也。書不盡宣。兄國藩手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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