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

曾國藩家書:精裝 作者:(清)曾國藩 著


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

正月十七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正月八日,恭慶祖父母雙壽。男去臘作壽屏二架,今年同鄉(xiāng)送壽對者五人,拜壽來客四十人。早面四席,晚酒三席,未吃晚酒者,于十七日、二十日補(bǔ)請二席;又請人畫《椿萱重蔭圖》,觀者無不嘆羨。

男身體如常。新年應(yīng)酬太繁,幾至日不暇給,媳婦及孫兒女俱平安。

正月十五接到四弟、六弟信,四弟欲偕季弟從汪覺庵師游,六弟欲偕九弟至省城讀書。男思在大人家事日煩,必不能在家塾照管諸弟,且四弟天分平常,斷不可一日無師,講書改詩文,斷不可一課耽擱。伏望堂上大人俯從男等之請,即命四弟、季弟從覺庵師,其束修銀,男于八月付回,兩弟自必加倍發(fā)奮矣。六弟實不羈之才,鄉(xiāng)間孤陋寡聞,斷不足有啟其見識而堅其志向。且少年英銳之氣不可久挫,六弟不得入學(xué),既挫之矣;欲進(jìn)京而男阻之,再挫之矣;若又不許肄業(yè)省城,則毋乃太挫其銳氣乎?伏望堂上大人俯從男等之請,即命六弟、九弟下省讀書。其費(fèi)用男于二月間付銀二十兩至金竺虔家。

夫家和則福自生,若一家之中,兄有言弟無不從,弟有請兄無不應(yīng),和氣蒸蒸而家不興者,未之有也。反是而不敗者,亦未之有也。望大人察男之志,即此敬稟叔父大人,恕不另具。六弟將來必為叔父克家之子,即為吾族光大門第,可喜也!謹(jǐn)述一二,余俟續(xù)稟。

正月十七日

諸位老弟足下:

正月十五日接到四弟、六弟、九弟十二月初五日所發(fā)家信。四弟之信三頁,語語平實,責(zé)我待人不恕,甚為切當(dāng)。謂“月月書信,徒以空言責(zé)弟輩,卻又不能實有好消息,令堂上閱兄之書,疑弟輩粗俗庸碌,使弟輩無地可容”云云,此數(shù)語,兄讀之不覺汗下。

我去年會與九弟閑談,云:為人子者,若使父母見得我好些,謂諸兄弟俱不及我,這便是不孝;若使族黨稱道我好些,謂諸兄弟俱不如我,這便是不弟。何也?蓋使父母心中有賢愚之分,使族黨口中有賢愚之分,則必其平日有討好底意思,暗用機(jī)計,使自己得好名聲,而使其兄弟得壞名聲,必其后日之嫌隙由此而生也。劉大爺、劉三爺兄弟皆想做好人,卒至視如仇讎,因劉三爺?shù)煤妹曈诟改浮⒆妩h之間,而劉大爺?shù)脡拿暪室病=袼牡苤?zé)我者,正是此道理,我所以讀之汗下。但愿兄弟五人,各各明白這道理,彼此互相原諒。兄以弟得壞名為憂,弟以兄得好名為快。兄不能使弟盡道得令名,是兄之罪;弟不能使兄盡道得令名,是弟之罪。若各各如此存心,則億萬年無纖芥之嫌矣。

至于家塾讀書之說,我亦知其甚難,曾與九弟面談及數(shù)十次矣。但四弟前次來書,言欲找館出外教書。兄意教館之荒功誤事,較之家塾為尤甚,與其出而教館,不如靜坐家塾。若云一出家塾便有明師益友,則我境之所謂明師益友者,我皆知之,且已夙夜熟籌之矣。惟汪覺庵師及陽滄溟先生,是兄意中所信為可師者。然衡陽風(fēng)俗,只有冬學(xué)要緊,自五月肥后,師弟皆奉行故事而已。同學(xué)之人,類皆庸鄙無志者,又最好訕笑人(其笑法不一,總之不離乎輕薄而已。四弟若到衡陽去,必以翰林之弟相笑,薄俗可惡)。鄉(xiāng)間無朋友,實是第一恨事,不惟無益,且大有損。習(xí)俗染人,所謂與鮑魚處,亦與之俱化也。兄嘗與九弟道及,謂衡陽不可以讀書,漣濱不可以讀書,為損友太多故也。

今四弟意必從覺庵師游,則千萬聽兄囑咐,但取明師之益,無受損友之損也。接到此信,立即率厚二到覺庵師處受業(yè)。其束修,今年謹(jǐn)具錢十掛,兄于八月準(zhǔn)付回,不至累及家中,非不欲從豐,實不能耳。兄所最慮者,同學(xué)之人無志嬉游,端節(jié)以后放散不事事,恐弟與厚二效尤耳。切戒切戒。凡從師必久而后可以獲益,四弟與季弟今年從覺庵師,若地方相安,則明年仍可從游;若一年換一處,是即無恒者,見異思遷也,欲求長進(jìn),難矣。

此以上答四弟信之大略也。

六弟之信,乃一篇絕妙古文,排奡似昌黎,拗很似半山。予論古文,總須有倔韁不馴之氣,愈拗愈深之意,故于太史公外,獨(dú)取昌黎、半山兩家。論詩亦取傲兀不群者,論字亦然。每蓄此意而不輕談。近得何子貞意見極相合,偶談一二句,兩人相視而笑。不知六弟乃生成有此一枝妙筆,往時見弟文,亦無大奇特者,今觀此信,然后知吾弟真不羈才也。歡喜無極,歡喜無極!凡兄有所志而力不能為者,吾弟皆可為之矣。

信中言兄與君子講學(xué),恐其漸成朋黨,所見甚是。然弟盡可放心,兄最怕標(biāo)榜,常存暗然尚綱之意,斷不至有所謂門戶自表者也。信中言四弟浮躁不虛心,亦切中四弟之病,四弟當(dāng)視為良友藥石之言。信中又有“荒蕪已久,甚無紀(jì)律”二語,此甚不是。臣子于君親,但當(dāng)稱揚(yáng)善美,不可道及過錯;但當(dāng)諭親于道,不可疵議細(xì)節(jié)。兄從前常犯此大惡,但尚是腹誹,未曾形之筆墨。如今思之,不孝孰大乎是?常與陽牧云并九弟言及之,以后愿與諸弟痛懲此大罪。六弟接到此信,立即至父親前磕頭,并代我磕頭請罪。

信中又言弟之牢騷,非小人之熱中,乃志士之惜陰。讀至此,不勝惘然,恨不得生兩翅忽飛到家,將老弟勸慰一番,縱談數(shù)日乃快。然向使諸弟已入學(xué),則謠言必謂學(xué)院做情,眾口鑠金,何從辨起?所謂塞翁失馬,安知非福,科名遲早實有前定,雖惜陰念切,正不必以虛名縈懷耳。

來信言看《禮記疏》一本半,浩浩茫茫,苦無所得,今已盡棄,不敢復(fù)閱?,F(xiàn)讀朱子《綱目》,日十余頁云云。說到此處,兄不勝悔恨,恨早歲不曾用功,如今雖欲教弟,譬盲者而欲導(dǎo)人之迷途也,求其不誤,難矣!

然兄最好苦思,又得諸益友相質(zhì)證,于讀書之道,有必不可易者數(shù)端:窮經(jīng)必專一經(jīng),不可泛騖。讀經(jīng)以研尋義理為本,考據(jù)名物為末。讀經(jīng)有一耐字訣。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讀;今年不精,明年再讀,此所謂耐也。讀史之法,莫妙于設(shè)身處地。每看一處,如我便與當(dāng)時之人酬酢笑語于其間。不必人人皆能記也,但記一人,則恍如接其人;不必事事皆能記也,但記一事,則恍如親其事。經(jīng)以窮理,史以考事,舍此二者,更別無學(xué)矣!

蓋自西漢以至于今,識字之儒約有三途:曰義理之學(xué),曰考據(jù)之學(xué),曰詞章之學(xué),各執(zhí)一途,互相詆毀。兄之私意,以為義理之學(xué)最大,義理明,則躬行有要而經(jīng)濟(jì)有本;詞章之學(xué),亦所以發(fā)揮義理者也;考據(jù)之學(xué),吾無取焉矣。此三途者,皆從事經(jīng)史,各有門徑。吾以為欲讀經(jīng)史,但當(dāng)研究義理,則心一而不紛。是故經(jīng)則專守一經(jīng),史則專熱一代,讀經(jīng)史則專主義理。此皆守約之道,確乎不可易者也。

若夫經(jīng)史而外,諸子百家,汗牛充棟?;蛴喼?dāng)讀一人之專集,不當(dāng)東翻西閱。如讀《昌黎集》,則目之所見,耳之所聞,無非昌黎,以為天地間除《昌黎集》而外,更別無書也。此一集未讀完,斷斷不換他集,亦專字訣也。六弟謹(jǐn)記之。

讀經(jīng),讀史,讀專集,講義理之學(xué),此有志者萬不可易者也。圣人復(fù)起,必從吾言矣。然此亦僅為有大志者言之。若夫為科名之學(xué),則要讀四書文,讀試帖律賦,頭緒甚多。四弟、九弟、厚二弟天質(zhì)較低,必須為科名之學(xué)。六弟既有大志,雖不科名,可也。但當(dāng)守一耐字訣耳。觀來信,言讀《禮記疏》,似不能耐者,勉之勉之!

兄少時天分不甚低,厥后日與庸鄙者處,全無所聞,竅被茅塞久矣。及乙未到京后,始有志學(xué)詩、古文并作字之法,亦洎無良友。近年得一二良友,知有所謂經(jīng)學(xué)者、經(jīng)濟(jì)者,有所謂躬行實踐者,始知范、韓可學(xué)而至也,馬遷、韓愈亦可學(xué)而至也,程、朱亦可學(xué)而至也。慨然思盡滌前日之污,以為更生之人,以為父母之肖子,以為諸弟之先導(dǎo)。無如體氣本弱,耳鳴不止,稍稍用心,便覺勞頓,每自思念,天既限我以不能苦思,是天不欲成我之學(xué)問也。故近日以來,意頗疏散,計今年若可得一差,能還一切舊債,則將歸田養(yǎng)親,不復(fù)戀戀于利祿矣!粗識幾字,不敢為非以蹈大戾已耳!不復(fù)有志于先哲矣。吾人第一以保身為要,我所以無大志愿者,恐用心太過,足以疲神也。諸弟亦須時時以保身為念,無忽無忽!

來信又駁我前書,謂“必須博雅有才,而后可明理有用”,所見極是。兄前書之意,蓋以躬行為重,即子夏“賢賢易色章”之意,以為博雅者不足貴,惟明理者乃有用,特其立論過激耳。六弟信中之意,以為不博雅多聞,安能明理有用?立論極精,但弟須力行之,不可徒與兄辯駁見長耳。

來信又言四弟與季弟從游覺奄師,六弟、九弟仍來京中,或肄業(yè)城南云云。兄之欲得老弟共住京中也,其情如孤雁之求曹也。自九弟辛丑秋思?xì)w,兄百計挽留,九弟當(dāng)能言之,及至去秋決計南歸,兄實無可如何,只得聽其自便。若九弟今年復(fù)來,則一歲之內(nèi)忽去忽來,不特堂上諸大人不肯,即旁觀亦且笑我兄弟輕舉妄動。且兩弟同來,途費(fèi)須得八十金,此時實難措辦,弟云能自為計,則兄竊不信。曹西垣去冬已到京,郭筠仙明年始起程,目下亦無好伴。惟城南肄業(yè)之說,則甚為得計。兄于二月間準(zhǔn)付銀二十兩至金竺虔家,以為六弟、九弟省城讀書之用。竺虔于二月起身南旋,其銀四月初可到。

弟接到此信,立即至省肄業(yè)。省城中兄相好的如郭筠仙、凌笛舟、孫芝房,皆在別處坐書院;賀蔗農(nóng)、俞岱青、陳堯農(nóng)、陳慶覃諸先生皆官場中人,不能伏案用功矣。惟聞有丁君者(名敘忠,號秩臣,長沙廩生),學(xué)問切實,踐履篤誠,兄雖未曾見面,而稔知其可師。凡與我相好者,皆極力稱道丁君。兩弟到省,先到城南住齋,立即去拜丁君(托陳季牧為介紹),執(zhí)贄受業(yè)。凡人必有師,若無師,則嚴(yán)憚之心不生。既以丁君為師,此外擇友則慎之又慎。昌黎曰:“善不吾與,吾強(qiáng)與之附;不善不吾惡,吾強(qiáng)與之拒?!币簧蓴?,皆關(guān)乎朋友之賢否,不可不慎也。

來信以進(jìn)京為上策,以肄業(yè)城南為次策。兄非不欲從上策,因九弟去來太速,不好寫信稟堂上,不特九弟形跡矛盾,即我稟堂上亦必自相矛盾也。又目下甚難辯途費(fèi),六弟言能自為計,亦未歷甘苦之言耳。若我今年能得一差,則兩弟今冬與朱嘯山同來甚好。目前且從次策,如六弟不以為然,則再寫信來商議可也。

此答六弟信之大略也。

九弟之信,為家事詳細(xì),惜話說太短,兄則每每太長,以后截長補(bǔ)短為妙。堯階若有大事,諸弟隨去一人幫他幾天。牧云接我長信,何以全無回信?毋乃嫌我話太直乎?扶乩之事,全不足信,九弟總須立志讀書,不必想及此等事。季弟一切皆須聽諸兄話。此次折弁走甚急,不暇鈔日記本,余容后告。馮樹堂聞弟將到省城,寫一薦條,薦兩朋友。弟留心訪之可也。

二月十九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正月十七日,男發(fā)第一號家信,內(nèi)呈堂上信三頁,復(fù)諸弟信九頁,教四弟與厚二從汪覺奄師,六弟、九弟到省從丁秩臣,諒已收到。二月十六日接到家信第一號,系新正初三交彭山屺者,敬悉一切。

去年十二月十一,祖父大人忽患腸風(fēng),賴神靈默佑,得以速痊,然游子聞之,尚覺心悸。六弟生女,自是大喜。初八日恭逢壽誕,男不克在家在慶祝,心尤依依!

諸弟在家不聽教訓(xùn),不甚發(fā)奮,男觀諸弟來信,即已知之。蓋諸弟之意,總不愿在家塾讀書。自己亥年男在家時,諸弟即有此意,牢不可破。六弟欲從男進(jìn)京,男因散館去留未定,故此時未許。庚子年接家眷,即請弟等送,意欲弟等來京讀書也。特以祖父母、父母在上,男不敢專擅,故但寫諸弟而不指定何人。迨九弟來京,其意頗遂,而四弟、六弟之意尚未遂也。年年株守家園,時有耽擱,大人又不能常在家教之,近地又無良友,考試又不利,兼此數(shù)者,怫郁難申,故四弟、六弟不免怨男。其所以怨男者有故:丁酉在家教弟,威克厥愛,可怨一矣;己亥在家未嘗教弟一字,可怨二矣;臨進(jìn)京不肯帶六弟,可怨三矣;不為弟另擇外傅,僅延丹閣叔教之,拂厥本意,可怨四矣;明知兩弟不愿家居,而屢次信回,勸弟寂守家塾,可怨五矣。惟男有可怨者五端,故四弟、六弟難免內(nèi)懷隱衷,前次含意不申,故從不寫信與男,去臘來信甚長,則盡情吐露矣。

男接信時,又喜又懼。喜者,喜弟志氣勃勃,不可遏也;懼者,懼男再拂弟意,將傷和氣矣。兄弟和,雖窮氓小戶必興;兄弟不和,雖世家宦族必敗。男深知此理,故稟堂上各位大人俯從男等兄弟之請,男之意實以和睦兄弟為第一。九弟前年欲歸,男百般苦留,至去年則不復(fù)強(qiáng)留,亦恐拂弟意也。臨別時,彼此戀戀,情深似海。故男自九弟去后,思之尤切,信之尤深。謂九弟縱不為科目中人,亦當(dāng)為孝悌中人。兄弟人人如此,可以終身互相依倚,則雖不得祿位,亦何傷哉!

恐堂上大人接到男正月信必且驚而怪之,謂兩弟到衡陽,兩弟到省,何其不知艱苦,擅自專命。殊不知男為兄弟和好起見,故復(fù)縷陳一切,并恐大人未見四弟、六弟來信,故封還附呈??傇柑蒙狭淮笕烁哪械热酥埗?。

伏讀手諭,謂男教弟宜明言責(zé)之,不宜瑣瑣告以閱歷工夫。男自憶連年教弟之信不下數(shù)萬字,或明責(zé),或婉勸,或博稱,或約指,知無不言,總之,盡心竭力而已。

男婦、孫男女身體皆平安,伏乞放心。男謹(jǐn)稟。

三月十九日

諸位老弟足下:

正月間曾寄一信與諸弟,想已收到。二月發(fā)家信時甚匆忙,故無信與弟。

三月初六巳刻、奉上諭于初十日大考翰詹。予心甚著急,緣寫作俱生,恐不能完卷。不圖十三日早見等第單,予名次二等第一,遂得仰荷天恩,賞擢不次,以翰林院侍講升用。格外之恩,非常之榮,將來何以報稱?惟有時時惶悚,思有補(bǔ)于萬一而已。

茲因金竺虔南旋之便,付回五品補(bǔ)服四付、水晶頂二座、阿膠二封、鹿膠二封、母親耳環(huán)一雙。竺虔到省時,老弟照單查收。阿膠系毛寄云所贈,最為難得之物,家中須慎重用之。竺虔曾借予銀四十兩,言定到省即還。其銀以二十二兩為六弟、九弟讀書省城之資,以四兩為買書買筆之資,以六兩為四弟、季弟衡陽從師束修之資,以四兩為買漆之費(fèi),即每歲漆一次之謂也,以四兩為歐陽太岳母奠金。賢弟接到銀后,各項照數(shù)分用可也。

此次竺虔到家,大約在五月節(jié)后,故一切不詳寫。待折差來時,另寫一詳明信付回,大約四月半可到。賢弟在省如有欠用之物,可寫信到京,要我付回。另付回大考名次及升降一單照收。余不具述。兄國藩手草。

三月二十三日

孫男國藩跪稟祖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二月十九日,孫發(fā)第二號家信。三月十九日,發(fā)第三號交金竺虔,想必五月中始可到省。孫以下闔家皆平安。

三月初六日,奉上諭于初十日大考翰詹,在圓明園正大光明殿考試。孫初聞之,心甚驚恐,蓋久不作賦,字亦生疏。向來大考,大約六年一次。此次自己亥歲二月大考,到今僅滿四年,萬不料有此一舉。故同人聞命下之時,無不惶悚。孫與陳岱云等在園同寓。初十日卯刻進(jìn)場,酉正出場。題目另紙敬錄,詩賦亦另謄出。通共翰詹一百二十七人,告病不入場者三人(邵燦,已亥湖南主考;錫麟、江泰來,安徽人),病愈仍須補(bǔ)考。在殿上搜出夾帶比交刑部治罪者一人,名如山(戊戌同年)。其余皆整齊完場。十一日皇上親閱卷一日,十二日欽派閱卷大臣七人。閱畢擬定名次進(jìn)呈?;噬蠚J定一等五名,二等五十五名,三等五十六名,四等七名。孫蒙皇上天恩,拔取二等第一名。湖南六翰林,二等四人,三等二人,另有全單。十四日引見,共升官者十一人,記名候升者五人,賞緞?wù)呤湃耍ㄉ僬卟毁p緞)。孫蒙皇上格外天恩,升授翰林院侍講,十七日謝恩?,F(xiàn)在尚未補(bǔ)缺,有缺出即應(yīng)孫補(bǔ)。其他升降賞賚,另有全單。湖南以大考升官者,從前(雍正二年)惟陳文肅公(名大受,乾隆朝宰相)一等第一,以編修升侍讀,近來(道光十三年)胡云閣先生二等第四,以學(xué)士升少詹,并孫三人而已。孫名次不如陳文肅之高,而升官與之同,此皇上破格之恩也。孫學(xué)問膚淺,見識庸鄙,受君父之厚恩,蒙祖宗之德蔭,將來何以為報?惟當(dāng)竭力盡忠而已。

金竺虔于昨二十一日回省,孫托帶五品補(bǔ)服四付、水晶頂戴二座、阿膠一斤半、鹿膠一斤、耳環(huán)一雙。外竺虔借銀五十兩,即以付回。昨在竺虔處寄第三號信,信面信里皆寫銀四十兩,發(fā)信后渠又借去十兩,故前后二信不符。竺虔于五月半可到省,若六弟、九弟在省,則可面交;若無人在省,則家中專人去取,或諸弟有高興到省者亦妙。

今年考差,大約在五月中旬,孫擬于四月半下園用功。孫婦現(xiàn)已有喜,約七月可分娩。曾孫兄弟并如常。寓中今年添用一老媽,用度較去年略多。此次升官,約多用銀百兩。東扯西借,尚不窘迫。不知有邯鄲報來家否?若其已來,開銷不可太多。孫十四引見,渠若于二十八以前報到,是真邯鄲報,賞銀四五十兩可也。若至四月始報,是省城偽報,賞數(shù)兩足矣。家中景況,不審何如?伏懇示悉為幸。孫跪稟。

六月初六日

孫男國藩跪稟祖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四月二十日,孫發(fā)第五號家信,不知到否?五月二十九接到家中第二號信,系三月初一發(fā)。六月初二日接第三號信,系四月十八發(fā)的。具悉家中老幼平安,百事順?biāo)欤佬抑痢?/p>

六弟下省讀書,從其所愿,情意既暢,志氣必奮,將來必大有成,可為叔父預(yù)賀。祖父去歲曾賜孫手書,今年又已半年,不知目力何如?下次信來,仍求親筆書數(shù)語示孫。大考喜信,不知開銷報人錢若干?

孫自今年來身體不甚好,幸加意保養(yǎng),得以無恙。大考以后全未用功。五月初六日考差,孫妥帖完卷,雖無毛病,亦無好處。首題“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經(jīng)題“天下有道,則行有枝葉”,詩題“賦得角黍,得經(jīng)字”。共二百四十一人進(jìn)場。初八日派閱卷大臣十二人,每人分卷二十本。傳聞取七本,不取者十三本。彌封未拆,故閱卷者亦不知所取何人,所黜何人,取與不取一概進(jìn)呈,恭候欽定。外間謠言某人第一,某人未取,俱不足憑,總待放差后,方可略測端倪。亦有真第一而不得,有真未取而得差者,靜以聽之而已。同鄉(xiāng)考差九人,皆妥當(dāng)完卷。六月初一,放云南主考龔寶蓮(辛丑榜眼),段大章(戊戌同年),貴州主考龍元僖、王桂(庚子湖南主考)。

孫在京平安,孫婦及曾孫兄妹皆如常。前所付銀,諒已到家。高麗參目前難寄,容當(dāng)覓便寄回。六弟在城南,孫已有信托陳堯農(nóng)先生。同鄉(xiāng)官皆如舊。黃正齋坐糧船來,已于六月初三到京。余容后稟。

六月初六日

澄侯、叔淳、季洪三弟左右:

五月底連接三月一日,四月十八兩次所發(fā)家信。四弟之信具見真性情,有困心衡慮、郁積思通之象。此事斷不可求速效,求速效必助長,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只要日積月累,如愚公之移山,終久必有豁然貫通之候,愈欲速則愈錮蔽矣。

來書往往詞不達(dá)意,我能深諒其苦。今人都將學(xué)字看錯了,若細(xì)讀“賢賢易色”一章,則絕大學(xué)問即在家庭日用之間。于孝悌兩字上,盡一分便是一分學(xué),盡十分便是十分學(xué)。今人讀書皆為科名起見,于孝悌倫紀(jì)之大,反似與書不相關(guān)。殊不知書上所載的,作文時所代圣賢說的,無非要明白這個道理。若果事事做得,即筆下說不出何妨?若事事不能做,并有虧于倫紀(jì)之大,即文章說得好,亦只算個名教中之罪人。賢弟性情真摯,而短于詩文,何不日日在孝悌兩字上用功?《曲禮·內(nèi)則》所說的,句句依他做出,務(wù)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無一時不安樂,無一時不順適,下而兄弟妻子皆藹然有恩,秩然有序,此真大學(xué)問也。若詩文不好,此小事,不足計,即好極,亦不值一錢。不知賢弟肯聽此語否?

科名之所以可貴者,謂其足以承堂上之歡也,謂祿仕可以養(yǎng)親也。今吾已得之矣,即使諸弟不得,亦可以承歡,可以養(yǎng)親,何必兄弟盡得哉?賢弟若細(xì)思此理,但于孝悌上用功,不于詩文上用功,則詩文不期進(jìn)而自進(jìn)矣。

凡作字總須得勢,務(wù)使一筆可以走千里。三弟之字,筆筆無勢,是以局促不能遠(yuǎn)縱。去年曾與九弟說及,想近來已忘之矣。九弟欲看余白折,余所寫折子甚少,故不付。大銅尺已經(jīng)尋得。付筆回南,目前實無妙便,俟秋間定當(dāng)付還。

去年所寄牧云信未寄去,但其信前半勸牧云用功,后半勸凌云莫看地,實有道理。九弟可將其信鈔一遍仍交與他,但將紡棉花一段刪去可也。地仙寫人主葬,害人一家,喪良心不少,未有不家敗人亡者,不可不力阻凌云也。至于紡棉花之說,如直隸之三河縣、靈壽縣,無論貧富男婦,人人紡布為生,如我境之耕田為生也。江南之婦人耕田,猶三河之男人紡布也。湖南如瀏陽之夏布,祁陽之葛布,宜昌之棉布,皆無論貧富男婦,人人依以為業(yè),此并不足為駭異也,第風(fēng)俗難以遽變,必至駭人聽聞,不如刪去一段為妙。書不盡言。兄國藩手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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