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

曾國藩家書:精裝 作者:(清)曾國藩 著


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

正月十八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新正初七日,男發(fā)第一號家信,并鹿脯一方,托俞岱青先生交彭山屺轉(zhuǎn)寄,不知到否?去年臘月十九發(fā)家信,內(nèi)共信十余封,想已到矣。初七日信系男荃代書。

初八早,男兄弟率合寓上下焚香祝壽。下半日荃弟患病,發(fā)熱畏寒,遍身骨節(jié)痛,脅氣疼痛,次早請小珊診,系時疫癥,連日服藥,現(xiàn)已大愈。小珊云:“凡南人體素陰虛者,入京多患此癥?!睆那芭黹欠驄D皆患此癥。羅蘇溪、勞辛階、鄭小珊、周華甫亦曾有此病。男庚子年之病,亦是此癥。其治法不外滋陰祛邪,二者兼愿。九弟此次之病,又兼肝家有郁,胃家有滯,故病勢來得甚陡,自初八至十三,脅氣疼痛,呻吟之聲震屋瓦,男等日夜惶懼,初九即請吳竹如醫(yī)治,連日共請四醫(yī),總以竹如為主,小珊為輔。十四日脅痛已止,肝火亦平,十五日已能食粥,日減日退,現(xiàn)在微有邪熱在胃。小珊云:“再過數(shù)日邪熱祛盡,即可服補劑,本月盡當可復(fù)體還元?!?/p>

男自己亥年進京,庚子年自身大病,辛丑年孫兒病,今年九弟病,仰托祖父母、父母福蔭,皆保萬全,何幸如之!因此思丁酉春祖父之病,男不獲在家伏侍,至今尚覺心悸。九弟意欲于病起復(fù)體后歸家,男不敢復(fù)留,待他全好時,當借途費,擇良伴,令其南歸,大約在三月起行。

英逆去秋在浙滋擾,冬間無甚動作。若今春不來天津,或來而我?guī)熑珓?,使彼片帆不返,則社稷蒼生之福也!黃河決口,去歲動工,用銀五百余萬,業(yè)已告竣,臘底又復(fù)決口。湖北崇陽民變,現(xiàn)來調(diào)兵剿辦,當易平息。余容續(xù)稟。男謹呈。

二月二十四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正月十七日發(fā)第二號家信,不知已收到否?男身體平安,男婦亦如常。九弟之病自正月十六日后日見強旺,二月一日開葷,現(xiàn)已全復(fù)元矣。二月以來,日日習字,甚有長進。男亦常習小楷,以為明年考差之具。近來改臨智永《千字文》帖,不復(fù)臨顏、柳二家帖,以不合時宜故也。孫男身體甚好,每日佻達歡呼,曾無歇息。孫女亦好。

浙江之事,聞于正月底交戰(zhàn),仍爾不勝。去歲所失寧波府城,定海、鎮(zhèn)海二縣城尚未收復(fù)。英夷滋擾以來,皆漢奸助之為虐。此輩食毛踐土,喪盡天良,不知何日罪惡貫盈,始得聚而殲滅!湖北崇陽縣逆賊鐘人杰為亂,攻占崇陽、通城二縣。裕制軍即日撲滅,將鐘人杰及逆黨檻送京師正法,余孽俱已搜盡。鐘逆倡亂不及一月,黨羽姻屬皆伏天誅。黃河去年決口,早已合龍,大功告成矣。

九弟前病中思歸,近因難覓好伴,且聞道上有虞,是以不復(fù)作歸計。弟自病好后,亦安心,不甚思家。李碧峰在寓住三月,現(xiàn)已找得館地,在唐同年李杜家教書,每月俸金二兩,月費一千。男于二月初配丸藥一料,重三斤,約計費錢六千文。

男等在京謹慎,望父親母親大人放心。男謹稟。

三月十一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二月二十三日發(fā)家信第三號,不知已收到否?正月所寄鹿脯想已到。三月初奉大人正月十二日手諭,具悉一切。又知附有布匹、臘肉等在黃茀卿處,第不知黃氏兄弟何日進京,又不知家中系專人送至省城,抑托人順帶也。

男在京身體如常,男婦亦清吉。九弟體已復(fù)元。前二月間因其初愈,每日只令寫字養(yǎng)神。三月以來,仍理舊業(yè),依去年功課。未服補劑,男分丸藥六兩與他吃,因年少不敢峻補。孫男女皆好,擬于三月間點牛痘。此間牛痘局系廣東京官請名醫(yī)設(shè)局積德,不索一錢,萬無一失。

男近來每日習帖,不多看書。同年邀為試帖詩課,十日內(nèi)作詩五首,用白折寫好公評,以為明年考差之具。又吳子序同年有兩弟在男處附課看文。又金臺書院每月月課男亦代人作文,因久荒制藝,不得不略為溫習。

此刻光景已窘,幸每月可收公項房錢十五千,外些微挪借,即可過度。京城銀錢比外間究為活動。家中去年徹底澄清,余債無多,此真可喜。蕙妹僅存錢四百千,以二百在新窯食租,不知住何人屋?負薪汲水,又靠何人?率五素來文弱,何能習勞!后有家信,望將蕙妹家事瑣細詳書。余容后稟。男謹呈。

八月初一日

孫男國藩跪稟祖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七月初五日發(fā)第九號信,內(nèi)言六月二十四后,孫與岱云意欲送家眷回南,至七月初一謀之于神,乃決計不送。

初五日發(fā)信后,至初八日,九弟仍思南歸,其意甚堅,不可挽回,與孫商量,孫即不復(fù)勸阻。九弟自從去年四月父親歸時,即有思歸之意。至九月間,則歸心似箭。孫苦苦細問,終不明言其所以然。年少無知,大抵厭常而喜新,未到京則想京,既到京則想家,在所不免。又家中仆婢,或?qū)O則恭敬,對弟則簡慢,亦在所不免。孫于去年決不許他歸,嚴責曲動,千言萬語,弟亦深以為然,幾及兩月,乃決計不歸。今年正月病中又思歸,孫即不敢復(fù)留矣。三月復(fù)原后,弟又自言不歸,四、五、六月,讀書習字,一切如常。至六月底,因?qū)O有送家眷之說,而弟之歸興又發(fā)。孫見其意,是為遠離膝下,思歸盡服事之勞。且逆夷滋擾,外間訛言可畏,雖明知蕞爾螳臂,不足以當車轍,而九弟既非在外服官,即宜在家承歡,非同有職位者聞警而告假,使人笑其無膽,罵其無義也。且歸心既動,若強留在此,則心如懸旌,不能讀書,徒廢時日。兼此數(shù)層,故孫比即定計,打發(fā)他回,不復(fù)禁阻。恰好鄭莘田先生(名世任,長沙人,癸酉拔貢,小京官,由御史升給事中,現(xiàn)放貴西兵備道)將去貴州上任,迂道走湖南省城,定于十六日起程,孫即將九弟托他結(jié)伴同行。

此系初八九起議,十四始決計。即于數(shù)日內(nèi)將一切貨物辦齊,十五日雇車。鄭宅大車七輛,渠已于十三日雇定,九弟雇轎車一輛,價錢二十七千文。時價轎車本只要二十三千,孫見車店內(nèi)有頂好官車一輛,牲口亦極好,其車較常車大二寸,深一尺,坐者最舒服,故情愿多出大錢四千,恐九弟在道上受熱生病。雇底下人名向澤,其人新來,未知好歹,觀其光景,似尚有良心者(昨九弟出京七日,在任邱縣寄信來京,云向澤伺候甚好)。十六日未刻出京,孫送至城外二十里,見道上有積潦甚多,孫大不放心,恐路上有翻車陷車等事,深為懊悔。二十三日,接到弟在途中所發(fā)信,始稍放心。茲將九弟原信附呈。孫交九弟途費紋銀三十二兩整,先日交車行上腳大錢十三千五百文,及上車現(xiàn)大錢六千文兩項在外,外買貨物及送人東西,另開一單(九弟帶回)。外封銀十兩,敬奉堂上六位老人吃肉之貲(孫對九弟云,萬一少途費,即扯此銀亦可,若到家后,斷不可以他事借用此銀,然途費亦斷不至少也)。向澤訂工費大錢二千文,已在京交楚。鄭家與九弟在長沙分隊,孫囑其在省換小船到縣,向澤即在縣城開銷他。向澤意欲送至家,如果至家,留住幾天打發(fā),求祖父隨時斟酌。

九弟自到京后,去年上半年用功甚好。六月因甲三病,耽擱半月余。九月弟欲歸,不肯讀書,軀擱兩月。今春弟病耽擱兩月。其余工夫,或作或輟,雖多間斷,亦有長進。計此一年半之中,惟書法進功最大。外此則看《綱鑒》卅六本,讀《禮記》四本,讀《周禮》一本,讀《斯文精萃》兩本半(因《周禮》讀不熟,故換讀《精萃》),作文六十余篇,讀文三十余首。父親出京后,孫未嘗按期改文,未嘗講書,未能按期點詩文,此孫之過,無所逃罪者也。讀文作文全不用心,凡事無恒,屢責不改,此九弟之過也。好與弟談倫常,講品行,使之擴見識,立遠志,目前已頗識為學之次弟,將來有路可循,此孫堪對祖父者也。待兄甚敬,待侄輩甚慈,循規(guī)蹈矩,一切匪彝慆淫之事毫不敢近,舉止大方,性情摯厚,此弟之好處也。弟有最壞之處,在于不知艱苦。年紀本輕,又未嘗辛苦,宜其不知,再過幾年應(yīng)該知道。

九弟約計可于九月半到家。孫恐家中駭異,疑兄弟或有嫌隙,致生憂慮,故將在京、出京情形述其梗概。至瑣細之故,九弟到家詳述,使堂上大人知孫兄弟絕無織介之隙也。

孫身體如常,惟常耳鳴,不解何故。孫婦及曾孫兄妹二人皆好。丫環(huán)因其年已長,其人太蠢,已與媒婆兌換一個(京城有官媒婆,凡買妾買婢,皆由他經(jīng)紀),彼此不找一錢。此婢名雙喜,天津人,年十三歲,貌比春梅更陋,而略聰明。寓中男仆皆如故。

同縣謝果堂先生為其子捐鹽大使,王道嶐(王恒信之侄)捐府經(jīng)歷,黃鑒之子捐典史,以外無人。

孫在京一切自宜謹慎,伏望堂上大人放心。孫謹稟。

九月十七日

孫男國藩跪稟祖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九月十三日接到家信,系七月父親在省所發(fā),內(nèi)有叔父信及歐陽牧云致函,知祖母于七月初三日因占犯致恙,不藥而愈,可勝欣幸。

高麗參足以補氣,然身上稍有寒熱,服之便不相宜,以后務(wù)須斟酌用之,若微覺感冒,即忌用此物。平日康強時,和入丸藥內(nèi)服最好。然此時家中想已無多,不知可供明年一單丸藥之用否?若其不足,須寫信來京,以便覓便寄回。四弟、六弟考試又不得志,頗難為懷,然大器晚成,堂上不必以此置慮。聞六弟將有夢熊之喜,幸甚。近叔父為嬸母之病勞苦憂郁,有懷莫宣,今六弟一索得男,則叔父含飴弄孫,瓜瓞日蕃,其樂何如!唐鏡海先生德望為京城第一,其令嗣極孝,亦系兄子承繼者,先生今年六十五歲,得生一子,人皆以為盛德之報。

英夷在江南,撫局已定。蓋金陵為南北咽喉,逆夷既已扼吭而據(jù)要害,不得不權(quán)為和戎之策,以安民而息兵。去年逆夷在廣東曾經(jīng)就撫,其費去六百萬兩。此次之費,外間有言二千一百萬者,又有言此項皆勸紳民捐輸不動帑藏者。皆不知的否。現(xiàn)在夷船已全數(shù)出海,各處防海之兵陸續(xù)撤回,天津亦已撤退。議撫之使系伊里布、耆英及兩江總督牛鑒三人。牛鑒有失地之罪,故撫局成后即革職拿問。伊里布去廣東代奕山為將軍,耆英為兩江總督。自英夷滋擾,已歷二年,將不知兵,兵不用命,于國威不無少損。然此次議撫,實出于不得已,但使夷人從此永不犯邊,四海宴然安堵,則以大事小,樂天之道,孰不以為上策哉?

孫身體如常,孫婦及曾孫兄妹并皆平安。同縣黃曉潭(鑒)薦一老媽吳姓來。渠在湘鄉(xiāng)苦請他來,而其妻凌虐婢仆,百般慘酷,黃求孫代為開脫。孫接至家住一月,轉(zhuǎn)薦至方夔卿太守(宗鈞)處,托其帶回湖南,大約明春可到湘鄉(xiāng)。

今年進學之人,孫見題名錄,僅認識彭惠田一人,不知二十三四都進入否?謝寬仁、吳光照取一等,皆少年可慕。一等第一題名錄刻黃生平,不知即黃星平否?

孫每接家信,常嫌其不詳,以后務(wù)求詳明。雖鄉(xiāng)間田宅婚嫁之事,不妨寫出,使游子如神在里門。各族戚家,尤須一一示知,幸甚。敬請祖父母大人萬福金安。余容后呈,孫謹稟。

九月十八日

四位老弟足下:

九弟行程,計此時可以到家。自任邱發(fā)信之后,至今未接到第二封信,不勝懸懸,不知道上不甚艱險否?四弟、六弟院試,計此時應(yīng)有信,而折差久不見來,實深懸望。

予身體較九弟在京時一樣,總以耳鳴為苦。問之吳竹如,云只有靜養(yǎng)一法,非藥物所能為力。而應(yīng)酬日繁,予又素性浮躁,何能著實靜養(yǎng)?擬搬進內(nèi)城住,可省一半無謂之往還,現(xiàn)在尚未找得。

予時時自悔,終未能洗滌自新。九弟歸去之后,予定剛?cè)兆x經(jīng)、柔日讀史之法。讀經(jīng)常懶散不沉著。讀《后漢書》,現(xiàn)已丹筆點過八本,雖全不記憶,而較之去年讀《前漢書》,領(lǐng)會較深。九月十一日起,同課人議每課一文一詩,即于本日申刻用白折寫。予文、詩極為同課人所贊賞,然予于八股絕無實學,雖感諸君獎許之殷,實則自愧愈深也。待下次折差來,可付課文數(shù)篇回家。予居家懶做考差工夫,即借此課以摩厲考具,或亦不至臨場窘迫耳。

吳竹如近日往來極密,來則作竟日之談,所言皆身心國家大道理。渠言有竇蘭泉者(垿,云南人),見道極精當平實。竇亦深知予者,彼此現(xiàn)尚未拜往。竹如必要予搬進城住,蓋城內(nèi)鏡海先生可以師事,倭艮峰先生、竇蘭泉先生可以友事,師友夾持,雖懦夫亦有立志。予思朱子言“為學譬如熬肉,先須猛火煮,然后用慢火溫”,予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過,雖略有見識,乃是從悟境得來,偶用功,亦不過優(yōu)游玩索已耳,如未沸之湯,遽用慢火溫之,將愈煮愈不熟矣。以是急思搬進城內(nèi),屏除一切,從事于克己之學。鏡海、艮峰兩先生亦勸我急搬,而城外朋友,予亦有思常見者數(shù)人,如邵蕙西、吳子序、何子貞、陳岱云是也。

蕙西嘗言:“‘與周公瑾交,如飲醇醪。’我兩人頗有此風味?!惫拭恳娸m長談不舍。子序之為人,予至今不能定其品,然識見最大且精,嘗教我云:“用功譬若掘井,與其多掘數(shù)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此語正與予病相合,蓋予所謂“掘井多而皆不及泉”者也!

何子貞與予講字極相合,謂我真知大源,斷不可暴棄。予嘗謂天下萬事萬理皆出于乾坤二卦,即以作字論之:純以神行,大氣鼓蕩,脈絡(luò)周通,潛心內(nèi)轉(zhuǎn),此乾道也;結(jié)構(gòu)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乾以神氣言,凡坤以形質(zhì)言。禮樂不可斯須去身,即此道也。樂本于乾,禮本于坤。作字而優(yōu)游自得、真力彌滿者,即樂之意也;絲絲入扣,轉(zhuǎn)折合法,即禮意也。偶與子貞言及此,子貞深以為然,謂渠生平得力盡于此矣。

陳岱云與吾處處痛癢相關(guān),此九弟所知者也。

寫至此,接得家書,知四弟、六弟未得入學,悵悵然。科名有無遲早,總由前定,絲毫不能勉強。吾輩讀書,只有兩事:一者進德之事,講求乎誠正修齊之道,以圖無忝所生;一者修業(yè)之事,操習乎記誦詞章之術(shù),以圖自衛(wèi)其身。進德之事,難以盡言,至于修業(yè)以衛(wèi)身,吾請言之:

衛(wèi)身莫大于謀食。農(nóng)工商,勞力以求食者也;士,勞心以求食者也。故或食祿于朝,教授于鄉(xiāng),或為傳食之客,或為入幕之賓,皆須計其所業(yè),足以得食而無愧??泼?,食祿之階也,亦須計吾所業(yè),將來不至尸位素餐,而后得科名而無愧。食之得不得,窮通由天作主,予奪由人作主;業(yè)之精不精,則由我作主。然吾未見業(yè)果精而終不得食者也。農(nóng)果力耕,雖有饑饉,必有豐年;商果積貨,雖有壅滯,必有通時;士果能精其業(yè),安見其終不得科名哉?即終不得科名,又豈無他途可以求食者哉?然則特患業(yè)之不精耳。

求業(yè)之精,別無他法,曰專而已矣。諺曰“藝多不養(yǎng)身”,謂不專也。吾掘井多而無泉可飲,不專之咎也。諸弟總須力圖專業(yè)。如九弟志在習字,亦不必盡廢他業(yè),但每日習字工夫,斷不可不提起精神,隨時隨事,皆可觸悟。四弟、六弟,吾不知其心有專嗜否?若志在窮經(jīng),則須專守一經(jīng);志在作制義,則須專看一家文稿;志在作古文,則須??匆患椅募W鞲黧w詩亦然,作試帖亦然,萬不可以兼營并騖,兼營則必一無所能矣。切囑,切囑!千萬,千萬!

此后寫信來,諸弟各有專守之業(yè),務(wù)須寫明,且須詳問極言,長篇累牘,使我讀其手書即可知其志向識見。凡專一業(yè)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疑義。諸弟有心得,可以告我共賞之;有疑義,可以問我共析之。且書信既詳,則四千里外之兄弟不啻晤言一室,樂何如乎!

予生平于倫常中,惟兄弟一倫抱愧尤深!蓋父親以其所知者盡以教我,而我不能以吾所知者盡教諸弟,是不孝之大者也。九弟在京年余,進益無多,每一念及,無地自容。嗣后我寫諸弟信,總用此格紙,弟宜存留,每年裝訂成冊。其中好處,萬不可忽略看過。諸弟寫信寄我,亦須用一色格紙,以便裝訂。

謝果堂先生出京后,來信并詩二首。先生年已六十余,名望甚重,與予見面,輒彼此傾心,別后又拳拳不忘,想見老輩愛才之篤。茲將詩并予送詩附閱,傳播里中,使共知此老為大君子也。

予有大銅尺一方,屢尋不得,九弟已帶歸否?頻年寄黃英白菜籽,家中種之好否?在省時已買漆否?漆匠果用何人?信來并祈詳示。兄國藩手具。

十月二十六日

十月二十一接九弟在長沙所發(fā)信,內(nèi)途中日記六頁,外藥子一包。二十二接九月初二日家信,欣悉以慰。

自九弟出京后,余無日不憂慮,誠恐道路變故多端,難以臆揣。及讀來書,果不出吾所料,千辛萬苦始得到家,幸哉幸哉!鄭伴之不足恃,余早已知之矣。郁滋堂如此之好,余實不勝感激。在長沙時,曾未道及彭山屺,何也?又為祖母買皮襖,極好極好!可以補吾之過矣。

觀四弟來信甚詳,其發(fā)奮自勵之志溢于行間,然必欲找館出外,此何意也?不過謂家塾離家太近,容易耽擱,不如出外較清凈耳。然出外從師,則無甚耽擱;若出外教書,其耽擱更甚于家塾矣。且茍能發(fā)奮自立,則家塾可讀書,即曠野之地,熱鬧之場,亦可讀書,負薪牧豕,皆可讀書;茍不能發(fā)奮自立,則家塾不宜讀書,即清凈之鄉(xiāng),神仙之境,皆不能讀書,何必擇地?何必擇時?但自問立志之真不真耳!

六弟自怨數(shù)奇,余亦深以為然。然屈于小試輒發(fā)牢騷,吾竊笑其志之小,而所尤之不大也。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與之量,有內(nèi)圣外王之業(yè),而后不忝于父母之所生,不愧為天地之完人。故其為尤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為憂也,以德不修、學不講為憂也。是故頑民?;瘎t憂之,蠻夷猾夏則憂之,小人在位,賢才否閉則憂之,匹夫匹婦不被已澤則憂之,所謂悲天命而憫人窮,此君子之所憂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饑飽,世俗之榮辱得失、貴賤毀譽,君子固不暇憂及此也。

六弟屈于小試,自稱數(shù)奇,余竊笑其所憂之不大也。蓋人不讀書則已,亦既自名曰“讀書人”,則必從事于《大學》?!洞髮W》之綱領(lǐng)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內(nèi)事也。若讀書不能體貼到身上去,謂此三項與我身了不相涉,則讀書何用?雖使能文能詩,博雅自詡,亦只算得識字之牧豬奴耳!豈得謂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朝廷以制藝取士,亦謂其能代圣賢立言,必能明圣賢之理,行圣賢之行,可以居官蒞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為分外事,則雖能文能詩,而于修己治人之道實茫然不講,朝廷用此等人作官,與用牧豬奴作官何以異哉?然則既自名為“讀書人”,則《大學》綱領(lǐng)皆己身切要之事,明矣。其條目有八,自我觀之,其致功之處,則僅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誠意。

格物,致知之事也;誠意,力行之事也。物者何?即所謂本末之物也。身、心、意、知、家、國、天下,皆物也;天地萬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格者,即物而窮其理也。如事親定省,物也;究其所以當定省之理,即格物也。事兄隨行,物也;究其所以當隨行之理,即格物也。吾心,物也;究其存心之理,又博究其省察涵養(yǎng)以存心之理,即格物也。吾身,物也;究其敬身之理,又博究其立齊坐尸以敬身之理,即格物也。每日所看之書,句句皆物也;切己體察,窮究其理,即格物也。此致知之事也。所謂誠意者,即其所知而力行之,是不欺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此二者并進,下學在此,上達亦在此。

吾友吳竹如,格物工夫頗深,一事一物皆求其理。倭艮峰先生則誠意工夫極嚴,每日有日課冊,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筆之于書。書皆楷字,三月則訂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蓋其慎獨之嚴。雖妄念偶動,必即時克治,而著之于書,故所讀之書,句句皆切身之要藥,茲將艮峰先生日課鈔三頁付歸與諸弟看。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樣,每日一念一事,皆寫之于冊,以便觸目克治,亦寫楷書。馮樹堂與余同日記起,亦有日課冊。樹堂極為虛心,愛我如兄,敬我如師,將來必有所成。

余向來有無恒之弊,自此次寫日課本子起,可保終身有恒矣。蓋明師益友,重重夾持,能進不能退也。本欲鈔余日課冊付諸弟閱,因今日鏡海先生來,要將本子帶回去,故不及鈔。十一月有折差,準鈔幾頁付回也。

余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令人對之肅然;吳竹如、竇蘭泉之精義,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吳子序、邵蕙西之談經(jīng),深思明辨;何子貞之談字,其精妙處,無一不合,其談詩尤最符契。子貞深喜吾詩,故吾自十月來,已作詩十八首,茲鈔二頁,付回與諸弟閱。馮樹堂、陳岱云之立志,汲汲不遑,亦良友也。鏡海先生,吾雖未嘗執(zhí)贄請業(yè),而心已師之矣。

吾每作書與諸弟,不覺其言之長,想諸弟或厭煩難看矣。然諸弟茍有長信與我,我實樂之,如獲至寶,人固各有性情也。

余自十月初一日起記日課,念念欲改過自新。思從前與小珊有隙,實是一朝之忿,不近人情,即欲登門謝罪。恰好初九日小珊來拜壽,是夜余即至小珊家久談,十三日與岱云合伙請小珊吃飯,從此歡笑如初,前隙盡釋矣。

金竺虔報滿用知縣,現(xiàn)在小珊家,喉痛月余,現(xiàn)已全好。李筆峰在湯家如故。易蓮舫要出門就館,現(xiàn)亦甚用功,亦學倭艮峰者也。同鄉(xiāng)李石梧已升陜西巡撫。兩大將軍皆鎖拿解京治罪,擬斬監(jiān)候。英夷之事,業(yè)已和撫,去銀二千一百萬兩,又各處讓他碼頭五處?,F(xiàn)在英夷已全退矣。兩江總督牛鑒,亦鎖解刑部治罪。

近事大略如此,容再續(xù)書。兄國藩手具。

十一月十七日

諸位賢弟足下:

十月二十七日寄弟書一封,內(nèi)信四頁,鈔倭艮峰先生日課三頁,鈔詩二頁,已改寄蕭辛五先生處,不由莊五爺公館矣,不知已到無誤否?

十一月前八日已將日課鈔與弟閱,嗣后每次家信,可鈔三頁付回。日課本皆楷書,一筆不茍,惜鈔回不能作楷書耳。馮樹堂進功最猛,余亦教之如弟,知無不言??上Ь诺懿荒茉诰┡c樹堂日日切磋,余無日無刻不太息也。九弟在京年半,余懶散不努力;九弟去后,余乃稍能立志,蓋余實負九弟矣。余嘗語岱云曰:“余欲盡孝道,更無他事,我能教諸弟進德業(yè)一分,則我之孝有一分;能教諸弟進十分,則我孝有十分;若全不能教弟成名,則我大不孝矣?!本诺苤疅o所進,是我之大不孝也!惟愿諸弟發(fā)奮立志,念念有恒,以補我不孝之罪,幸甚幸甚!

岱云與易五近亦有日課冊,惜其識不甚超越。余雖日日與之談?wù)?,渠究不能悉心領(lǐng)會,頗疑我言太夸。然岱云近極勤奮,將來必有所成。

何子敬近待我甚好,常彼此作詩唱和,蓋因其兄欽佩我詩,且談字最相合,故子敬亦改容加禮。子貞現(xiàn)臨隸字,每日臨七八頁,今年已千頁矣。近又考訂《漢書》之訛,每日手不釋卷。蓋子貞之學,長于五事:一曰《儀禮》精,二曰《漢書》熟,三曰《說文》精,四曰各體詩好,五曰字好。此五事者,渠意皆欲有所傳于后。以余觀之,前三者余不甚精,不知淺深究竟何如;若字,則必傳千古無疑矣。詩亦遠出時手之上,而能卓然成家。近日京城詩家頗少,故余亦欲多做幾首。

金竺虔在小珊家住,頗有面善心非之隙。唐詩甫亦與小珊有隙。余現(xiàn)仍與小珊來往,泯然無嫌,但心中不甚愜洽耳。曹西垣與鄒云陔十月十六日起程,現(xiàn)尚未到。湯海秋久與之處,其人誕言太多,十句之中僅一二句可信。今冬嫁女二次,一系杜蘭溪之子,一系李石梧之子入贅。黎樾翁亦有次女招贅。其婿雖未讀書,遠勝于馮舅矣。李筆峰尚館海秋處,因代考供事,得銀數(shù)十,衣服煥然一新。王翰城捐知州,去大錢八千串。何子敬捐知縣,去大錢七千串,皆于明年可選實缺。黃子壽處,本日去看他,工夫甚長進,古文有才華,好買書,東翻西閱,涉獵頗多,心中已有許多古董。何世兄亦甚好,沈潛之至,天分亦高,將來必有所成。吳竹如近日未出城,余亦未去,蓋每見則耽擱一天也。其世兄亦極沈潛,言動中禮,現(xiàn)在亦學倭艮峰先生。吾觀何、吳兩世兄之姿質(zhì),與諸弟相等,遠不及周受珊、黃子壽,而將來成就,何、吳必更切實,此其故。諸弟能看書自知之,愿諸弟勉之而已。此數(shù)人者,皆后起不凡之人才也,安得諸弟與之聯(lián)鑣并駕,則余之大幸也。季仙九先生到京服闋,待我甚好,有青眼相看之意。同年會課,近皆懶散,而十日一會如故。

予今年過年,尚須借銀百五十金,以五十還杜家,以百金用。李石梧到京,交出長郡館公費,即在公項借用,免出外開口更好。不然,則尚須張羅也。

門上陳升一言不合而去,故予作《傲奴詩》?,F(xiàn)換一周升作門上,頗好。予讀《易·旅卦》?!皢势渫汀薄!断瘛吩唬骸耙月门c下,其義喪也?!苯庵咴唬骸耙月门c下者,謂視童仆如旅人,刻薄寡恩,漠然無情,則童仆亦將視主上如逆旅矣?!庇璐码m不刻薄,而頗有視如逆旅之意,故人不盡忠,以后予當視之如家人手足也。分雖嚴明,而情貴周通。賢弟待人,亦宜知之。

予每聞?wù)鄄畹?,輒望家信,不知能設(shè)法多寄幾次否?若寄信,則諸弟必須詳寫日記數(shù)天,幸甚。予寫信亦不必代諸弟多立課程,蓋恐多看則生厭,故但將予近日實在光景寫示而已,伏惟諸弟細察。

十二月二十日

諸位賢弟足下:

十一月十七寄第三號信,想已收到。父親到縣納漕,諸弟何不寄一信交縣城轉(zhuǎn)寄省城也?以后凡遇有便,即須寄信,切要切要!九弟到家,遍走各親戚家,必各有一番景況,何不詳以告我?

四妹小產(chǎn)以后,生育頗難,然此事最大,斷不可以人力勉強,勸渠家只須聽其自然,不可過于矜持。又聞四妹起最晏,往往其姑反服事他,此反常之事,最足折福。天下未有不孝之婦而可得好處者,諸弟必須時勸導(dǎo)之,曉之以大義。

諸弟在家讀書,不審每日如何用功?予自十月初一立志自新以來,雖嫩惰如故,而每日楷書寫日記,每日讀史十頁,每日記“茶余偶談”一則,此三事未嘗一日間斷。十月二十一日,立誓永戒吃水煙,洎今已兩月不吃煙,已習慣成自然矣。予自立課程甚多,惟記“茶余偶談”、讀史十頁、寫日記楷本此三事者,誓終身不間斷也。諸弟每人自立課程,必須有日日不斷之功,雖行船走路,俱須帶在身邊。予除此三事外,他課程不必能有成,而此三事者,將終身以之。

前立志作曾氏家訓(xùn)一部,曾與九弟詳細道及。后因采擇經(jīng)史,若非經(jīng)史爛熟胸中,則割裂零碎,毫無線索。至于采擇諸子各家之言,尤為浩繁,雖鈔數(shù)百卷,猶不能盡收。然后知古人作《大學衍義》、《衍義補》諸書,乃胸中自有條例,自有議論,而隨便引書以證明之,非翻書而遍鈔之也。然后知著書之難,故暫且不作曾氏家訓(xùn)。若將來胸中道理愈多,議論愈貫串,仍當為之。

現(xiàn)在朋友愈多,講躬行心得者,則有鏡海先生、艮峰前輩、吳竹如、竇蘭泉、馮樹堂;窮經(jīng)知道者,則有吳子序、邵蕙西;講詩、文、字而藝通于道者,則有何子貞;才氣奔放則有湯海秋;英氣逼人、志大神靜,則有黃子壽。又有王少鶴(名錫振,廣西主事,年二十七歲,張筱浦之妹夫)、朱廉甫(名琦,廣西乙未翰林)、吳莘畬(名尚志,廣東人,吳撫臺之世兄)、龐作人(名文壽,浙江人),此四君者,皆聞予名而先來拜,雖所造有淺深,要皆有志之士,不甘居于庸碌者也。京師為人文淵藪,不求則無之,愈求則愈出。近來聞好友甚多,予不欲先去拜別人,恐徒標榜虛聲。蓋求友以匡己之不逮,此大益也;標榜以盜虛名,是大損也。天下有益之事,即有足損者寓乎其中,不可不辨。黃子壽近作《選將論》一篇,共六千余字,真奇才也。子壽戊戌年始作破題,而六年之中遂成大學問,此天分獨絕,萬不可學而至,諸弟不必震而驚之。予不愿諸弟學他,但愿諸弟學吳世兄、何世兄。吳竹如之世兄,現(xiàn)亦學艮峰先生寫日記,言有矩,動有法,其靜氣實實可愛。何子貞之世兄,每日自朝至夕總是溫書,三百六十日,除作詩文時,無一刻不溫書,真可謂有恒者矣。故予從前限功課教諸弟,近來寫信寄弟,從不另開課程,但教諸弟有恒而已。蓋士人讀書,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識,第三要有恒。有志,則不甘為下流;有識,則知學問無盡,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觀海,如井蛙之窺天,皆無識者也;有恒,則斷無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諸弟此時惟有識不可以驟幾,至于有志、有恒,則諸弟勉之而已。予身體甚弱,不能苦思,苦思則頭暈;不耐久坐,久坐則倦乏。時時屬望惟諸弟而已!

明年正月,恭逢祖大人七十大壽,京城以進十為正慶。予本擬在戲園設(shè)壽筵,竇蘭泉及艮峰先生勸止之,故不復(fù)張筵。蓋京城張筵唱戲,名為慶壽,實則打把戲。蘭泉之勸止,正以此故?,F(xiàn)在作壽屏兩架,一架淳化箋四大幅,系何子貞撰文并書,字有茶碗口大;一架冷金箋八小幅,系吳子序撰文,予自書。淳化箋系內(nèi)府用紙,紙厚如錢,光彩耀目,尋常琉璃廠無有也,昨日偶有之,因買四張。子貞字甚古雅,惜太大,萬不能寄回,奈何奈何!

侄兒甲三體日胖而頗蠢,夜間小解知自報,不至于濕床褥。女兒體好,最易扶攜,全不勞大人費心力。

今年冬間,駕耦庚先生寄三十金,李雙圃先生寄二十金,其余尚有小進項。湯海秋又自言借百金與我用,計還清蘭溪、寄云外,尚可寬裕過年。統(tǒng)計今年除借會館房錢外,僅借百五十金,岱云則略多些。岱云言在京已該賬九百余金,家中亦有此數(shù),將來正不易還。寒士出身,不知何日是了也!我在說該賬尚不過四百金,然茍不得差,則日見日緊矣!

書不能盡言,惟諸弟鑒察。兄國藩手草。

課程

主敬 整齊嚴肅,無時不懼。無事時心在腔子里,應(yīng)事時專一不雜。

靜坐 每日不拘何時,靜坐一會,體驗靜極生陽來復(fù)之仁心,正位凝命,如鼎之鎮(zhèn)。

早起 黎明即起,醒后勿沾戀。

讀書不二 一書未點完,斷不看他書。東翻西閱,都是徇外為人。

讀史 《二十三史》每日讀十頁,雖有事不間斷。

寫日記 須端楷,凡日間過惡,身過、心過、口過,皆記出,終身不間斷。

日知其所亡 每日記“茶余偶談”一則,分德行門,學問門,經(jīng)濟門, 藝術(shù)門。

月無忘所能 每月作詩文數(shù)首,以驗積理之多寡,養(yǎng)氣之盛否。

謹言 刻刻留心。

養(yǎng)氣 無不可對人言之事,氣藏丹田。

保身 謹遵大人手諭:節(jié)慾,節(jié)勞,節(jié)飲食。

作字 早飯后作字,凡筆墨應(yīng)酬,當作自己功課。

夜不出門 曠功疲神,切戒切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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