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寄人籬下

季羨林先生:聽見海棠花未眠 作者:張光璘 著


寄人籬下

1917年初春,北方大地春寒料峭。在陣陣撲面的寒風中,父親帶著6歲的季羨林,騎著毛驢,踏著地上的殘雪,從魯西北的官莊,一步步走到了濟南。走這段路,究竟花了多少時間?兩天?三天?不知道。但這肯定是季羨林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段路程。這次長途跋涉,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爱敃r只道是尋常,回頭看,卻原來,地覆天翻”。

到了濟南,展現(xiàn)在幼年季羨林眼前的是一個嶄新的世界。這兒的一切,都使這個一直生長在農村的孩子又驚又喜,大睜著雙眼,左瞧右看。不必說那些鱗次櫛比的商店、各式各樣的景觀,也不必說車水馬龍的街巷、來往穿梭的人流,無不使他目不暇接,喜出望外,單是那巉巖嶙峋、險峻雄偉的“千佛山”,就讓這個少年大吃一驚,大開眼界。因為他從小生活在北方大平原的黃土地上,從未見過山,更不用說如此奇特的大山了。他“原來以為山只不過是一個個巨大無比的石頭柱子”。眼前的一切,使這個6歲的孩子既興奮、又好奇,從而對未來充滿幻想。

濟南雖然比官莊好,但是讓他傷心的是離開了親愛的母親。他初到濟南時,常常在夢中夢到母親,然后從夢中哭著醒來。盡管這時不但能吃上白面饅頭,還能吃上肉,但是他寧愿再啃紅高粱餅子吃咸菜,也要回到母親身邊。這種愿望當然只是一個幻想,他毫無辦法,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但是對母親的想念一天也沒有停止過。

這里應該介紹一下他的叔父,這個改變了他一生命運的人。1993年,季羨林在《我的心是一面鏡子》一文中,曾經這樣描述過他的叔父:

叔父是一個非常有天才的人。他并沒有受過什么正規(guī)教育。在顛沛流離中,完全靠自學,獲得了知識和本領。他能作詩,能填詞,能寫字,能刻圖章。中國古書也讀了不少。按照他的出身,他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對宋明理學發(fā)生興趣;然而他竟然發(fā)生了興趣,而且還極為濃烈,非同一般。這件事我至今大惑不解。我每看到他正襟危坐,威儀儼然,在讀《皇清經解》一類十分枯燥的書時,我都覺得滑稽可笑。

一個對宋明理學如此熱衷的人,當然是堅守“三綱六紀”“夷夏之辨”“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一類傳統(tǒng)思想的人。一個有趣的例子最能說明叔父的思想。季羨林剛到濟南時,曾上過一年私塾。老師是一個白胡子老頭,面色嚴峻,令人生畏。每天入學,先向孔子牌位行禮,然后才是“趙錢孫李”。后來,叔叔把他送進了一所新式的小學校——濟南一師附小。當時五四運動已波及山東。

一師校長是個新派人物,他率先在自己的學校采用了白話文的教科書。國文教科書中有一篇寓言,名字叫作《阿拉伯的駱駝》。故事講的是:為人做事不應該“得寸進尺”,否則便會災難臨頭,當時在世界上是一篇流行的課文。碰巧,課本被叔父看到了。他勃然變色,大聲喊道:“駱駝怎么能說話呀!這簡直是胡鬧,趕快轉學!”于是,季羨林便轉到了新育小學。新育小學最初是用文言文教學,后來,隨著時代的潮流也改成用白話文教學了。不但駱駝能說話,連烏龜、蛤蟆都會說話。叔父也沒有辦法,只好置之不理了。

但是,在家里還是叔父說了算。叔父對季羨林的期望極大,要求極嚴,因為他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季家這根獨苗身上。叔父雖然思想守舊,卻是個既明白事理又務實的人,而且頗具遠見卓識。在季羨林上高小時,他便出錢讓侄子課余去學英語。時間雖然不長,只不過學了一點語法和一些單詞,可這短期的英語啟蒙,不但引發(fā)了季羨林學習外語的興趣,使他終身受益;而且在考中學時也沾了光,因為他要考的“正誼中學”居然要考英語。出的題目是:“我新得了一本書,已經讀了幾頁,可是有些字我不認識?!奔玖w林把這句話翻譯出來了,結果被錄取。考上的不是初中一年級,而是一年半級,算是沾了半年的光。這自然使叔父大為高興。

于是,他決定,侄子在整個中學期間,都要在課余學習英語。不但要學英語,還要學古文。叔父讓季羨林再參加一個古文學習班,讀《左傳》《戰(zhàn)國策》《史記》等書。參加兩個學習班,自然要給老師報酬,增加了叔父的經濟負擔,但叔父不在乎花這些錢,因為他決心要把侄子培養(yǎng)成一個有出息的人。就這樣,季羨林從初中一年級開始,每天從學校下課之后,就先去古文學習班讀古文,晚飯后,再到“尚實英文學社”去學英文,一直要到晚上十點才能回家。這樣的日子,大概堅持了八年。

即使如此,叔父仍恐對侄子的教育不夠周全,竟自己編選了一本《課侄選文》,親自給侄子講課。選文的內容大多是一些講理學的文章。今天的教育家們看到這里,必定會大呼:非“減負”不可了!對此,季羨林卻說:“我當時并沒有感到什么負擔;但也不了解其深遠意義,依然頑皮如故,摸魚釣蝦而已?,F(xiàn)在回想起來,我今天這一點不管多么單薄的基礎不是那時打下的嗎?”

叔父對季羨林雖然嚴厲,卻也不乏慈藹。這從下面關于兔子的一件小事,便可以看出來:

也不記得是幾年以后了,總之是在秋天,叔父從望口山回家來,仆人挑了一擔東西。上面用蒲包裝的有名的肥桃,下面有一個木籠。我正懷疑木籠里會裝些什么東西,仆人已經把木籠舉到了我的眼前了——戰(zhàn)栗似的顫動的嘴,透亮的長長的耳朵,紅亮的寶石似的眼睛……這不正是我夢寐渴求的兔子嗎?記得他臨到望口山去的時候,我曾向他說過,要他帶幾個兔子回來。當時也不過隨意一說,現(xiàn)在居然真帶來了。這仿佛把我拉回了故鄉(xiāng)里去。我是怎樣的狂喜呢?

——《兔子》

叔父對季羨林的影響極大,無論是在做人還是在做學問上。叔父的嚴格教育,使他從小受到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影響,養(yǎng)成了勤奮學習的習慣,并且堅持終生,這是日后他在學術上能夠獲得巨大成功的重要根基。叔父在季羨林的青少年時代,創(chuàng)造各種條件,為他打下堅實的文化知識基礎,這是他后來能夠順利考入清華大學,繼而留洋,終于成為一位舉世矚目的大學者的先決條件。季羨林對叔父盡職盡責的培育之恩,永遠銘記在心,永遠感激不盡。

他(叔父)嚴而慈,對我影響極大。我今天勉強學習了一些東西,都出于他之賜,我永遠不會忘掉。

——《季羨林自傳》

叔父雖然“嚴而慈”,卻是一個脾氣十分暴躁的人,更兼嬸母偏愛自己的女兒,對侄子另眼相待,這種寄人籬下的生活,對一個少年來說,是不會留下太多愉快回憶的。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對季羨林性格的形成有著重要的影響。關于這方面的情況,幾十年來,他只字未題,外人更無從知曉。2001年,90歲的季羨林在一篇題為《一條老狗》的散文中,在回憶母親的時候,對他童年生活中鮮為人知的一面,偶爾提及,寫下了如下一段話,讓我們對他當時的真實處境,多少有了一些了解:

從此,我就過上了寄人籬下的生活。我不能說,叔父和嬸母不喜歡我,但是,我唯一被喜歡的資格就是,我是一個男孩。不是親生的孩子同自己親生的孩子感情必然有所不同,這是人之常情,用不著掩飾,更用不著美化。我在感情方面不是一個麻木的人,一些細微末節(jié),我體會極深。常言道:沒娘的孩子最痛苦。我雖有娘,卻似無娘,這痛苦我感受得極深。我是多么想念我故鄉(xiāng)里的娘呀!然而,天地間除了母親一個人外有誰真能了解我的心情我的痛苦呢?因此,我半夜醒來一個人偷偷地在被窩里吞聲飲泣的情況越來越多了。

也許,正因為這樣的處境,使本來天真活潑,在小學時還經常同男孩子打架的季羨林變得拘謹了,循規(guī)蹈矩了,內向了。內心痛苦的時候,無處傾訴,只能“一個人偷偷地在被窩里吞聲飲泣”。2001年,他在另一篇散文《追憶李長之》中,又寫道:

我在新育小學,不是一個用功的學生。不愛念書,專好打架。后來有人說我性格內向,我自己也認為是這樣;但在當時,我大概很不內向,而是頗為外向的,打架就是一個證明。我是怎樣轉為內向的呢?這問題過去從未考慮過,大概同我所處的家庭環(huán)境有關吧。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的處境,季羨林從小就明白了自己與其他孩子的區(qū)別。失去了對父母的依靠,人生的路只能靠自己去走,孤軍奮戰(zhàn),百折不撓,才能成功,從而有了獨自面對整個世界的勇氣與自信。這便愈加促使他埋頭苦干,發(fā)憤圖強,勤奮學習,比一般孩子早熟得多。

但是孩子畢竟是孩子,不管外部環(huán)境多么嚴酷,天真的童心卻是永不會泯滅的。

在小學三年里,季羨林曾考過兩個甲等第三(只有三名甲等),兩個乙等第一,總起來看,屬于上等,但是并不拔尖。實際上,雖然叔父管教極嚴,季羨林卻并沒有“唯命是從”。他當時對正課并不感興趣,最感興趣的是看小說。叔父是個古板的人,把小說視為“閑書”,是不許季羨林看的。但季羨林也有對付叔父的辦法。

在家時,他的書桌下面有一個盛白面的大缸,上面蓋著一個用高粱稈編成的“蓋墊”。他坐在桌旁,桌上擺著“四書”,看的卻是《彭公案》《濟公傳》《西游記》《三國演義》等舊小說?!都t樓夢》大概太深,他看不出其中奧妙,林黛玉整天哭哭啼啼,他很不喜歡,因此看不下去。其余的書都是看得津津有味。冷不防叔父走了進來,他就連忙掀起蓋墊,把“閑書”往里一丟,嘴里連忙念起“子曰”“詩云”來。

到了學校,用不著什么防備,一放學,他就躲到假山背后,或者蓋房子的工地上,拿出“閑書”,狼吞虎咽地大看起來,常常忘了時間,忘了吃飯,有時候看到天黑,才摸黑回家。他對小說中的綠林好漢非常熟悉,他們的姓名都背得滾瓜爛熟,連他們用的兵器也如數(shù)家珍,比對教科書熟悉多了。他自己也想當那樣的英雄。鼻子一哼,冒出一道白光,白光里帶著寶劍,射殺壞蛋強盜,然后再一哼,白光和寶劍便又回到自己的鼻子里。

有一回,一個小朋友告訴他,把右手五個指頭往米缸里猛戳,一而再,再而三,一直戳到一百次,上千次。練上一段時間以后,再換上砂粒,用手猛戳,最終就可以練成鐵砂掌,五指一戳,連樹木也能戳斷。他信以為真,也想練成鐵砂掌,便猛戳起來。結果把指頭戳破了,鮮血直流,疼痛難忍,知道自己與鐵砂掌無緣,才停止練習。

學習英文也是一個有趣的過程。他從小學開始學習英文,當時他認為用方塊字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那種像蚯蚓爬過的痕跡一樣的英文,居然也能發(fā)出聲音來,還能有意思,簡直不可思議。越神秘的東西越有吸引力,所以英文對季羨林產生了極大的吸引力。

他每天同十幾個孩子一起,課余向一位英語教員學英語,興趣極大。雖然他英語成績不錯,但是有一個傷腦筋的問題始終縈繞在腦子里:為什么“是”和“有”算是動詞?它們一點也不動嘛。當時老師也不能回答他的這個問題。到了中學,英文老師也答不上來。當年用“動詞”來譯英文verb的人,大概不會想到他這個譯名給多少孩子帶來了這樣的疑問。

季羨林在小學時讀的“閑書”,現(xiàn)在看來并非閑書,而是文學史上的重要著作,它同正統(tǒng)文學互為補充,形成了完整的中國古代文學史。這些書是每一個研究中國文學和中國文化的學者必讀的。而從小學開始學習英語,無疑給季羨林日后研究外國語言打下了良好的基礎。這就好像給他插上了兩只翅膀一樣,使他在后來的學術研究中能夠自由地翱翔。

13歲那年,他考上了城里的正誼中學。他本來是想考鼎鼎大名的濟南第一中學的,但是他覺得自己把握不大,沒敢報名,結果報了個“破正誼”。所謂“破”,指的是教學質量不如濟南第一中學,其實正誼中學在濟南也還是屬于較好的學校,尤其是校舍十分講究,環(huán)境優(yōu)美。它背靠大明湖,萬頃葦綠,十里荷香,不啻為人間樂園。

正誼中學開設的課程有:國文、英語、數(shù)學、物理、生物、地理、歷史等,在當時已經算是比較齊全的課程了。英語老師水平很高,學生們寫的英語作文,他很少改動,而是一筆勾銷,自己重寫一遍。對這位老師,季羨林印象很深,受益匪淺。

這時叔父已經開始親自給季羨林講課了,教材就是那本包括理學文章的《課侄文選》。課后,他還要去學古文和英文,負擔是很重的。

但是季羨林這時畢竟只有十三四歲,玩興很濃,課后多半跑到學校后面的大明湖畔去釣蝦捉蟹。他在回憶這段生活時說:

綜觀我的童年,從一片灰黃開始,到了正誼算是到達了一片濃綠的境界——我進步了。但這只是從表面上來看,從生活的內容上來看,依然是一片灰黃。即使到了濟南,我的生活也難找出什么有聲有色的東西。我從來沒有玩具,自己把細鐵條弄成一個圈,再弄一個鉤一推,就能跑起來,自己就非常高興了。貧困,單調,死板,固執(zhí),是我當時生活的寫照。

——《我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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