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祖父非常地愛我”
蕭紅的祖父張維禎,根據(jù)《東昌張氏宗譜書》中對他的記載——“公秉性溫厚,幼讀詩書約十余年,輟學時正逢家業(yè)隆盛之際,輔助父兄經(jīng)營農(nóng)商事務”——可知,他少時習過孔孟之道,家業(yè)隆盛時放棄舉業(yè),隨父兄學習經(jīng)營家族生意。但性格溫厚閑散的張維禎對經(jīng)商之道一無天分二無興趣,分家時也只分到了呼蘭的部分住房、菜地和油坊等產(chǎn)業(yè),于是他從阿城福昌號屯老家遷到呼蘭,靠祖?zhèn)鞯膸资畧s土地和房屋,維持著安閑的日子。
張維禎與夫人范氏共育有三女一子,小兒子不幸夭折,為延續(xù)香火,夫婦二人便過繼了堂弟張維岳的第三個兒子張廷舉為嗣子,等到張廷舉長大成家生兒育女時,張維禎已是六旬老翁,對蕭紅的降生,他可能是全家唯一真正感到歡喜的人,因為孫女驅(qū)走了他的暮年寂寞,他對蕭紅不是疼愛,是溺愛。據(jù)張家族人回憶,蕭紅童年時十分調(diào)皮,常常爬樹上房掏鳥窩,和鄰居家的孩子跑出去玩,因此免不了遭到母親姜玉蘭的責罵,而祖父張維禎則永遠是寵溺著她安撫著她。
蕭紅一成年就離家,對她來說半生漂泊遭盡白眼冷遇,只有關于童年和祖父的記憶是一簇生命的暖光,因此流離中的她用長篇小說《呼蘭河傳》重造了一個故鄉(xiāng)和一個家。小說的前兩章里,“呼蘭河”這座小城的一切,寒冷、泥土、喧囂、荒涼、愚昧、輪回、掙扎等等,如在一幅緩緩打開的畫卷上逐一呈現(xiàn),而第一個進入讀者視線的具體人物便是“我”的祖父,“呼蘭河這小城里住著我的祖父”是小說第三章的第一句話。
《呼蘭河傳》里祖父和我,在很大程度上便是蕭紅記憶中的張維禎和自己:“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薄暗任疑鷣砹?,第一給了祖父的無限的歡喜,等我長大了,祖父非常地愛我。使我覺得在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夠了,還怕什么呢?”“我”的祖父也是個善良溫厚的老人,他“是個長得很高的人,身體很健康,手里喜歡拿著個手杖。嘴上則不住地抽著旱煙管,遇到了小孩子,每每喜歡開個玩笑”;而且,他也是愛好閑散的人,“祖父不怎樣理財,一切家務都由祖母管理”;祖父和“我”,整天都在后花園里,“祖父戴一個大草帽,我戴一個大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當祖父下種,種小白菜的時候,我就跟在后邊,把那下了種的土窩,用腳一個一個地溜平。哪里會溜得準,東一腳的,西一腳的瞎鬧。有的把菜種不單沒被土蓋上,反而把菜子踢飛了”……
是的,回憶是多多少少會篡改、美化過去的經(jīng)歷的,但1940年蕭紅寫作《呼蘭河傳》中下面這段文字時,她的快樂一定是真實的:
“后花園中有一棵玫瑰。一到五月就開花的。一直開到六月?;ǘ浜歪u油碟那么大。開得很茂盛,滿樹都是,因為花香,招來了很多的蜂子,嗡嗡地在玫瑰樹那兒鬧著。
“別的一切都玩厭了的時候,我就想起來去摘玫瑰花,摘了一大堆把草帽脫下來用帽兜子盛著。在摘那花的時候,有兩種恐懼,一種是怕蜂子的針刺人,另一種是怕玫瑰的刺刺手。好不容易摘了一大堆,摘完了可又不知道做什么了。忽然異想天開,這花若給祖父戴起來該多好看。
“祖父蹲在地上拔草,我就給他戴花。祖父只知道我是在捉弄他的帽子,而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我把他的草帽給他插了一圈的花,紅通通的二三十朵。我一邊插著一邊笑,當我聽到祖父說:
“‘今年春天雨水大,咱們這棵玫瑰開得這么香。二里路也怕聞得到的?!?/p>
“就把我笑得哆嗦起來。我?guī)缀鯖]有支持的能力再插上去。等我插完了,祖父還是安然的不曉得。他還照樣地拔著垅上的草。我跑得很遠地站著,我不敢往祖父那邊看,一看就想笑。所以我借機進屋去找一點吃的來,還沒有等我回到園中,祖父也進屋來了。
“那滿頭紅通通的花朵,一進來祖母就看見了。她看見什么也沒說,就大笑了起來。父親母親也笑了起來,而以我笑得最厲害,我在炕上打著滾笑。
“祖父把帽子摘下來一看,原來那玫瑰的香并不是因為今年春天雨水大的緣故,而是那花就頂在他的頭上。
“他把帽子放下,他笑了十多分鐘還停不住,過一會一想起來,又笑了。
“祖父剛有點忘記了,我就在旁邊提著說:
“‘爺爺……今年春天雨水大呀……’
“一提起,祖父的笑就來了。于是我也在炕上打起滾來?!?/p>
這段祖父的故事是整部《呼蘭河傳》中陽光最明媚、色彩最鮮艷、氣息最清冽的文字,讀過的人可能永遠不會忘記祖父的憨厚、孫女的調(diào)皮和五月玫瑰的芬芳。
- 張抗《蕭紅家庭情況及其出走前后》,原載《蕭紅研究》第一輯,哈爾濱出版社,1993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