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李鴻章傳:一位晚清在華外交官筆下的帝國“裱糊匠” 作者:(英)羅伯特·道格拉斯 著,李靜韜 等 譯


第二章

常勝軍——華爾——中外會防局——上海周邊——華爾之死——俄國人的建議——白齊文——白齊文與楊坊的爭執(zhí)——戈登領命——李鴻章與白齊文的對立——太倉詐降——對太平軍戰(zhàn)俘實施的酷刑

當太平軍猛攻上海時,李鴻章又重回他的老上司曾國藩的營中效力。他敏銳地觀察到,相比中國人,那些在田野和工廠中勞作的外國人確實具有一些習性上的優(yōu)勢。盡管在李鴻章眼里外國人從來就只是一群“蠻族”,但此時的他已經(jīng)看到了外國人的勇氣、獨創(chuàng)性以及善習工技等優(yōu)點。因此,他很早就提議應該征募一些外國人來訓練清軍,并可以劃出一隊人馬讓他們獨立帶領。李秀成進攻上海帶來的威脅令上海的商人不勝驚恐,他們被迫成立了中外會防局以保衛(wèi)自己的城市。他們捐獻財物構(gòu)筑防御工事,在李鴻章的建議下,中外會防局雇傭了一位名叫華爾的美國人,令他組織洋槍隊以捍衛(wèi)清帝國的利益。華爾天生有一種冒險家的精神,他一路漂泊來到上海。作為一個港口城市,上海不乏失業(yè)的水手和其他游手好閑的人,他們慣于玩弄陰謀,善于尋釁滋事,華爾很容易就網(wǎng)羅了大約100個歐洲人。華爾帶領這支拼湊的隊伍進攻松江鎮(zhèn),盡管一開始并不順利,但他們最終還是從太平軍手中奪回了這個市鎮(zhèn)。他們在松江的劫掠所得相當可觀,這無疑激勵了華爾的手下,他們積極響應華爾接著攻打青浦的提議。青浦的城防很堅固,清軍派出了1萬名士兵和200艘小炮艇配合洋槍隊的進攻。不過,青浦不僅擁有牢固的城墻,更擁有善戰(zhàn)的將領和忠于太平軍的百姓。當時,李秀成減免了青浦的稅負,因而獲得青浦人的全力支持,而守城的太平軍則都聽命于一位非常善于指揮的英國人薩維奇,在李秀成的幫助下,薩維奇率軍擊潰了來犯的洋槍隊。

當?shù)诙硒f片戰(zhàn)爭進入尾聲階段時,太平天國控制的城市與中國被迫開放的通商口岸在地理上是如此接近,這終于引發(fā)了英國軍事當局和英國海軍對局勢的關(guān)注。1861年,海軍上將霍普(Admiral Hope)乘軍艦逆江而上到達南京,敦促天王洪秀全與他達成和平協(xié)議,即雙方互不干涉對方的領地。天王表示,他愿意與海軍上將就此達成君子協(xié)定,并允諾在接下來的12個月中,暫停對上海的攻勢。此時,華爾的雇傭軍已被夸張地冠以“常勝軍”的美譽,在李鴻章的支持下,他們正在積極地與太平軍作戰(zhàn)。對于這支常勝軍,李鴻章最大的焦慮就是如何籌措更多財物以支持其巨額的軍費開支。即使有來自上海中外會防局的資助,軍費仍然捉襟見肘,李鴻章不得不坦言他無法每次都滿足華爾的索取。但是無論如何,他苦心經(jīng)營的這支洋槍隊確實功勛卓著,1862年,李鴻章因戰(zhàn)功卓著而被清朝皇帝任命為江蘇巡撫。在這段任期的大部分時間內(nèi),李鴻章都駐守在上海,并在朝廷大臣的授意下與英法兩國達成協(xié)議,借助英法聯(lián)軍肅清了上海周邊30英里內(nèi)的叛軍。

1860年的戰(zhàn)事讓清政府,尤其是讓李鴻章清楚地意識到,外國在軍隊的管理體系上要遠優(yōu)于中國。此外,相較于反抗英法聯(lián)軍的侵略,清政府更樂意借助這股勢力來鎮(zhèn)壓太平天國運動。所以,當以霍普海軍上將和士迪佛立將軍(General Staveley)(士迪佛立(General Staveley,1817-1896)為英國陸軍軍官,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期間任英國侵華陸軍旅長,參加過攻占大沽和天津的戰(zhàn)役。1862年3月升任該軍陸軍司令,負責指揮英軍進攻上海附近的太平軍?!幾ⅲ槭椎挠⒎?lián)軍開始履行與清政府的密約,幫助清政府鏟除太平軍時,李鴻章對此非常滿意。聯(lián)軍與華爾的軍隊協(xié)同作戰(zhàn),從太平天國手中奪取了一座又一座城鎮(zhèn)。清軍為這種進展而興高采烈,他們甚至開始謀劃要親手奪回被太平軍嚴密防守的太倉(今江蘇境內(nèi))。在得到清軍進攻的消息后,為穩(wěn)定守軍的軍心,取得這次守城戰(zhàn)斗的勝利,忠王李秀成下令讓大約2000名太平軍士兵剃了頭,混入清軍大隊,伺機而動。清軍攻城的戰(zhàn)斗開始后不久,這些隱藏于清軍隊伍中的太平軍士兵就依照事先約定的暗號,一起調(diào)轉(zhuǎn)矛頭,向身邊的清軍發(fā)起了襲擊,清軍因此而陣腳大亂。李秀成率隊趁機向清軍發(fā)起了猛烈的沖擊,并輕而易舉地取得了戰(zhàn)斗的勝利。

與此同時,一支太平軍正在向條約中規(guī)定的通商口岸寧波挺進,守衛(wèi)寧波的是由迪尤上尉(Captain Dew)率領的英國艦隊。當時,華爾帶領的軍隊也恰好在寧波附近布防,他的任務是進攻寧波附近的慈溪縣。在慈溪之役中,華爾身先士卒,不幸中彈;兩天后,他死于胸部的傷勢。無疑,華爾作戰(zhàn)非常勇敢,他至死都在盡職地為清政府效力。消息傳來,清政府的高官均覺惋惜,于是追授華爾以莫大的榮譽。值得一提的是,雖然華爾受命帶領這支多國軍隊僅兩年,但他留下了多達五萬英鎊的遺產(chǎn)。另一名資歷僅淺于華爾的美國軍官法爾思德上校(Colonel Forester)在華爾死后立即接替了他的職位,開始指揮這支常勝軍。不過,法爾思德顯然不能勝任該職,他很快就被他的同胞亨利·白齊文(Henry Burgevine)所替代。早在白齊文接到委任狀之前,俄方就建議李鴻章任命一位更具有軍人榮譽感的軍官來指揮常勝軍。這位受到舉薦的人選是一名在上海擁有萬人部隊的俄國軍官。李鴻章此時已深諳歐洲軍隊的動向以及歐洲列強與中國的關(guān)系。對這些問題的關(guān)注使得他對圣彼得堡的推薦懷有一種微妙的不信任感和隱隱的戒備心理。的確,擁有有效指揮系統(tǒng)和一萬名兵士的歐洲軍隊能徹底鏟平叛亂;但李鴻章同時也意識到,施以援手的人很可能會在不久的將來要求代價高昂得多的回報——用中國人的話說,那就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因此,李鴻章婉拒了俄國人的“好意”。出于類似的顧慮,他對除了俄國人之外的其他歐洲人也一直保持著警惕。當時有一種相當普遍的說法,即華爾生前一直隨身攜帶著兵符,并且時刻準備在有利時機出現(xiàn)時示之眾人。然而成功并未為華爾招致不幸,他一生小心謹慎,未曾冒過任何大的風險。他的繼任者白齊文的情況則大不相同:他太魯莽,太貪婪,在擁有遠見卓識的李鴻章首次以半信半疑的態(tài)度召見白齊文時,李鴻章就明白了這一點??傊?,在李鴻章看來,華爾和白齊文這兩個洋人對于中國的態(tài)度都過于專橫且滿懷敵意,因此不可能長期依賴他們來挽救危局。

果然,不久后,白齊文與李鴻章的矛盾就開始顯現(xiàn)了。太平軍的一位首領慕王譚紹光率眾自蘇州發(fā)動了對上海的進攻,卻被淮軍和常勝軍的聯(lián)合防線成功阻攔。這對于淮軍和常勝軍而言是一次完勝,慕王之子也在此役中陣亡。很難分清這次勝利究竟應歸功于淮軍還是常勝軍,雙方都想搶占頭功。終于,長久以來就暗中存在的不合爆發(fā)了,淮軍和常勝軍公開反目。新近加入淮軍的原太平軍將領程學啟與李鴻章一樣嫉妒常勝軍,并不遺余力地挑動常勝軍與李鴻章之間的矛盾。李鴻章的不信任感影響了上海中外會防局的態(tài)度,他們拒絕再向常勝軍支付巨額的軍費。當時,李鴻章和中外會防局每個月都不得不支付三萬英鎊來供養(yǎng)常勝軍。兩江總督曾國藩和會防局都認為,既然他們不得不付出如此高昂的代價,那么這些錢至少要交給值得信賴的將領支配。白齊文顯然無法讓人產(chǎn)生應有的信任感,李鴻章決定主動采取措施,免除白齊文的權(quán)力。在拜訪英軍駐華總司令士迪佛立將軍時,李鴻章暗懷著這樣的目的,請求士迪佛立罷免白齊文的職務,他指責白齊文貪污軍餉,侮辱清政府的高官,所帶領的軍隊也紀律渙散,不成體統(tǒng)。士迪佛立表示他無權(quán)應允李鴻章的要求,但他會與駐北京的英國公使及英國內(nèi)閣就此事進行商議。

此時,一件事的發(fā)生使李鴻章和白齊文之間的矛盾變得更加不可調(diào)和。常勝軍的軍費已開始拖欠,上海的一位銀行家,同時也是中外會防局重要成員之一的楊坊(一直掌管著常勝軍的軍費多數(shù)資料表明,此為作者誤解,楊坊時任上海道臺,與布政司吳煦一起掌管常勝軍軍費,并非會防局成員;不過,確有史料記載他在上海開辦了一家銀號,白齊文直接與之起了肢體沖突的地方也是在此銀號。——譯注)。很可能是由于他對白齊文的猜疑與日俱增,楊坊拒絕支付原本承諾給常勝軍的一筆經(jīng)費。白齊文絕非忍氣吞聲之輩,他不能忍受清政府虧欠“本該”付給他的軍餉,與李鴻章之間的矛盾更讓他對于楊坊捂緊錢袋子的行為怒不可遏。一怒之下,白齊文帶著衛(wèi)兵趕到上海,在與楊坊頗不愉快的會面之后,他甚至對楊坊動了武,強行搜走了楊坊銀號內(nèi)的一大筆錢。這件事讓李鴻章有了更充分的理由,要求士迪佛立將軍罷免白齊文的職務,并逮捕這名罪犯。雖然士迪佛立沒有逮捕白齊文的權(quán)力,但他明確地向李鴻章表示自己已經(jīng)罷免了白齊文常勝軍管帶一職。出人意料的是,白齊文平靜地接受了被辭退的命令。士迪佛立又任命了一名新的常勝軍管帶——霍蘭上尉(Captain Holland)。白齊文被辭退的消息在常勝軍中引起了普遍的不滿。白齊文在任期間,這支雇傭軍紀律松散,這讓雇傭兵們得到不少劫掠的機會,白齊文因此得到了士兵的擁戴。如果對軍官和士兵的這種不滿不加以疏導的話,很可能會引發(fā)一場兵變。李鴻章憑借敏銳的直覺,很快就準確地找出了常勝軍抱怨的真正原因,他立即支付了所有拖欠的軍餉,從而成功地化解了這場潛在的危機。

然而,白齊文拒絕承認自己是被解雇的,并堅持要將解職一事交由清政府的總理衙門和英國駐京公使裁決。此時,士迪佛立將軍臨時指派的霍蘭上尉已奔赴松江接替白齊文指揮常勝軍,這一臨時任期一直持續(xù)到士迪佛立正式任命戈登少校為常勝軍管帶為止。顯而易見的是,李鴻章對這支雇傭軍的懷疑與日俱增,他甚至想徹底解散它。當白齊文還在任時,他曾要求白齊文率軍攻打南京,如果這次進軍當初得以進行,則常勝軍將離開江蘇省,離開李鴻章的管轄范圍。然而,這支雇傭軍由一名英國軍官統(tǒng)帥,這使得遠征南京變得不可能。在無法實現(xiàn)這一愿望的情況下,李鴻章決定,要平息在雇傭軍中蔓延的不滿情緒,并將由不滿帶來的危機降到最小,就要讓這支軍隊忙于戰(zhàn)事。因此,他命令常勝軍進攻太平軍布防已久、城防牢不可破的太倉。士迪佛立將軍強烈地反對這次冒險之戰(zhàn)。他告訴李鴻章:“軍隊還沒有組織好,還不足以攻克一座戒備森嚴的城鎮(zhèn)。”李鴻章對此的回答是,如果常勝軍連這樣容易取勝的戰(zhàn)斗都不能勝任,那么就完全沒必要保留這支雇傭軍了。在這種情況下,士迪佛立認為,比較明智的做法是讓霍蘭上尉親自率兵攻城,這是能夠取得戰(zhàn)斗勝利的唯一希望。事實證明了士迪佛立的擔心并非毫無道理,常勝軍一敗涂地,倉皇地逃回了松江。

情勢危急,需要趕快采取行動,此前一直忙于勘察上海附近地區(qū)地形的戈登上校(戈登(1833—1885)為士迪佛立將軍的姻親,為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軍官,在領導常勝軍時表現(xiàn)出一定的戰(zhàn)術(shù)技巧?!幾ⅲ┐藭r奉命立即履職。戈登上任后,常勝軍的好運氣也似乎隨之而來。戈登的第一戰(zhàn)是進攻福山,在這里,“太平軍的防守工事不太堅固,但后部和兩翼的守軍人數(shù)眾多”。善于調(diào)兵遣將的戈登取得了完勝。防御工事被攻破了一個缺口,常勝軍的襲擊非常有序,守衛(wèi)的太平軍的抵抗微不足道,福山被戈登攻占。此役之后,李鴻章向清朝皇帝上奏推薦戈登,后者因此被任命為總兵(清代的總兵官階正二品,受提督統(tǒng)轄,掌理本鎮(zhèn)軍務,又稱“總鎮(zhèn)”?!幾ⅲ铠櫿麓藭r已欣然認同了新任常勝軍統(tǒng)領戈登的杰出軍事才干。在向戈登少校通報升遷的信中,李鴻章寫道:我已于4月12日自上海大營發(fā)出一份奏折,報請朝廷授予英國軍官戈登以中國總兵的臨時軍階,令戈登統(tǒng)領常勝軍。我現(xiàn)已接到兵部的快報回函,稱已將報請任命的奏折轉(zhuǎn)呈恭親王和軍機處;5月9日,我收到了自恭親王和軍機處轉(zhuǎn)遞的如下委任令:

“戈登自接任常勝軍統(tǒng)領以來,在多次戰(zhàn)役中表現(xiàn)出智勇雙全的才干,如今又奮勇其精神,力克福山。故此命戈登即日起為中國總兵,并由李鴻章向他宣布這項正式任命。希望戈登再接再厲,整肅已陷于渙散的常勝軍軍紀,戒除軍中的種種不端行為,對此戈登要銘記于心?!?/p>

現(xiàn)轉(zhuǎn)交上述任命,并要求即將履新的軍官戈登恭領這道委任狀。與此同時,被罷免的前任常勝軍統(tǒng)領白齊文也沒閑著。他去了北京并贏得了英國駐華公使弗雷德里克·卜魯斯爵士卜(魯斯爵士(1814—1867),英國外交官,于1857年跟隨其兄長額爾金到達中國,出任首席秘書,協(xié)助額爾金與清政府簽訂《天津條約》。后于1858—1864年任英國駐大清國公使?!幾ⅲ┑馁p識,爵士向恭親王再三舉薦白齊文,建議讓其官復原職。李鴻章得到消息后,也立即向總理衙門和恭親王充分表達了他的意見。恭親王隨即婉言拒絕了卜魯斯爵士的建議,稱自己無權(quán)干涉地方事務,這完全是在李鴻章職權(quán)范圍內(nèi)的事情。對此,白齊文再次提出了抗議,他認定既然他的任命是由中央政府下達的,那么他只能由同一機構(gòu)罷免。他還宣稱,有關(guān)他與楊坊會面的消息完全是不實之詞,并詳細描述了這次會談的細節(jié)。他寫道:“我立即趕赴上海,但是,在我抵達上海后的第二天早上,我接到了一個冷冰冰的消息,楊坊不僅否認有過支付軍費的承諾,而且仍舊堅持拒付軍費。我隨即趕到他的宅邸,隨行的只有我的親身護衛(wèi)。雖然楊坊手下的買辦轉(zhuǎn)移了軍費,但是我沒有帶兵強行闖入,也沒有引起混亂,我的衛(wèi)兵一直在待命。雖然我很清楚我將要對自己當時的舉動負責,但在松江嚴重告急的情勢下,我認為我的行動是正當?shù)?。我沒有時間深思熟慮:軍費就意味著常勝軍的生存和歐洲軍官們的性命。我已將從楊坊處得到的款項全部用做了軍費,并且是在該款項到達松江后就立即這樣做了。我唯一后悔的是,”白齊文補充道,“我不應該攻擊楊坊?!保≒arliamentary Papers. China. No.3 (1864)?!ⅲ?/p>

但正如前文所言,李鴻章想罷免白齊文的真正原因是他對于這個冒險家的懷疑。在李鴻章駐防上海期間,他有機會較多地了解外國人,這段經(jīng)歷使他善于分辨外國人的品行。他對白齊文并不信任,但在與士迪佛立將軍和英國領事麥華佗爵士(麥華陀爵士(Sir Walter Medhurst,1823—1885)于1860年任駐上海代理領事,鎮(zhèn)壓太平軍,后于1870年被委任為駐上海永久領事。——編注)交談之后,他相信經(jīng)他們推薦的這位英國軍官能夠與他和諧共事并值得他充分信任。顯而易見的是,在李鴻章結(jié)識戈登之后,他更加傾向于任命這名英國軍官為常勝軍統(tǒng)領。雖然在他們的畢生交往中,雙方也曾發(fā)生過激烈的爭執(zhí),然而,李鴻章一直以一種尊重而友善的態(tài)度來對待戈登。攻克福山、收復常熟令李鴻章更加相信戈登是一位才干出眾的指揮官。因此,李鴻章更加強烈地反對白齊文復職。當英國副領事馬安(Viceconsul Markham)通知李鴻章白齊文已經(jīng)得到了在北平的英國駐華公使的支持,并將在一名總理衙門特使的陪同下重返上海時,李給副領事回函道:現(xiàn)任常勝軍首領戈登在上任后就立即向福山進發(fā),他夜以繼日地與其他軍官一同為攻克福山而勤奮工作,他不憚風險,并親臨前線統(tǒng)軍,一舉攻克了壁壘森嚴的福山;在收復了常熟之后,又旋即回防松江,為徹底鏟除叛軍而辛勤備戰(zhàn);戈登以此證明了他的勇敢、干練和忠誠。我對此倍覺欣慰,并欲將他納入自己麾下,為此我已上疏皇上,請求授予他總兵之銜。

我的奏折是陰歷二月二十五發(fā)出的,三月初五我就接到了總理衙門的回復,稱白齊文二月間在北京秘密接觸美國公使團;他們在調(diào)查白齊文事件期間,接到美國公使的多封書信,說明白齊文已對自己的行為表示悔悟。他們也接到了英國公使強烈維護白齊文的來函,然而,他們?nèi)匀徽J為白齊文應該為襲擊清政府官員并劫掠官銀而接受大清律法的審判;考慮到英美公使都出面為白齊文擔保,而白齊文本人也公開悔悟,他將被遣送回滬,接受上海最高軍政官員的裁決,他們建議,對白齊文法外施恩,免究責任。總理衙門為此委派專員遣白返滬,但如何處理白齊文,最終將由江蘇巡撫全權(quán)裁定。如果白齊文確實歸滬,并表現(xiàn)出真誠的悔過,撫臺大人也可能從輕處理。

若是大清子民犯下白齊文這樣的罪行,他早就被逮捕了,并會被處以嚴厲的刑罰;但由于白齊文是外國人,考慮到他可能對清朝的律令不太了解,而且他曾為大清效力而負傷,我們?nèi)缃駥λ枰詫挻筇幚?。白齊文在京辯訴期間,多國公使為他辯護,總理衙門授權(quán)我全權(quán)處理此事,但并沒有直接命令我讓白齊文官復原職,以上幾點,加之白本人也承認了他的過錯,使我重新審視對他的看法,并決定給他一個彌補過錯的機會。

在白齊文指揮常勝軍期間,軍費開始從未穩(wěn)定在一個定數(shù)上;白齊文統(tǒng)帶的軍隊紀律渙散,拒不服從軍令,擾亂一方治安,為禍百姓;楊坊曾為白齊文遠征南京籌措了9萬余兩白銀,然而白齊文草率地花掉了所有這些軍費;他謊稱楊坊仍然虧欠他軍費3萬兩白銀,使得布政司吳煦和上海道臺楊坊因此受到牽連而降級。鑒于白齊文以上的種種行為,我無法讓他官復原職,否則我將再度面臨無意義的高額軍費以及潛在的危機。

戈登少校上任后,立即投入精力整頓軍紀,盡管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但他成功地讓常勝軍重新建立了嚴整的軍紀。地方官員和百姓都感謝他,這支重獲戰(zhàn)斗力的軍隊就是他給予朝廷的回報。常勝軍現(xiàn)在擁有合理的編制,勤奮操練;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我確信,戈登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從節(jié)省軍費出發(fā),很顯然,他充分理解目前的局勢;他已做好遠征的準備,他的屬下樂于服從他的命令,并保持嚴明的紀律。因此,我不能無故免除戈登的職務。

此外,我擔心白齊文將返滬復職的消息一旦公開,軍政各級官員都將感到被辱,不會安心,因此我認為最好是將總理衙門的信和我對白齊文的處理意見一起公布,這樣有助于安撫戈登,讓他繼續(xù)盡心盡力為朝廷效力,其他官員也不會過多關(guān)注這個消息。

因此,這封信附上我上疏朝廷的奏折復件,并請轉(zhuǎn)告戈登,他可以一如既往地與中國同僚通力合作,等候我的進攻命令,不必理會謠言,不要懈??;白齊文任職期間有些軍官已被遣散,他們在松江散布流言,在上海激起種種懷疑和抗命行為,為此我已致信士迪佛立將軍,一經(jīng)查實,這些軍官將被逮捕和驅(qū)逐,以此嚴明軍紀。總理衙門出于對外國僑民的尊重,已將白齊文一案轉(zhuǎn)交我處理。我會秉公審理,不會因為個人意見而偏袒任何一方,我辦案首先要考慮如何做對常勝軍是最好的,如何處理才能不損害國家的利益。戈登如今盡忠職守,我無法罷免他;若他今后不再忠誠地為朝廷效力,我會再另擇其人?,F(xiàn)在,我已下定決心任命戈登為常勝軍首領并將此決定稟報給總理衙門及皇上,并告知戈登少校;現(xiàn)在我專門致信通知你,相信你也會向戈登傳達我的決定。(Parliamentary Papers. China. No.3 (1864).——原注)在回函中,李鴻章強調(diào)了以下事實:戈登繼任后立即致力于收復福山,并能與中國將領和諧相處,共同為朝廷效力。這些事實以及來自京城方面的有力支持堅定了李鴻章的決心。毫無疑問,李鴻章的意見是正確的,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再次驗證了他的決定有多明智。李鴻章認為這個階段的主要軍事目標是從太平軍手中收復蘇州,然而,在此之前,他們有必要先攻克太平軍防守森嚴的昆山。昆山扼守太倉到蘇州的干道,具有重要的戰(zhàn)略地位,戈登與李鴻章協(xié)商,決定要首先攻克昆山。但在行軍途中,一個突發(fā)事件迫使戈登轉(zhuǎn)而向太倉進發(fā)。此前李鴻章一直在與太倉城中的一些太平軍將領秘密接觸,并以為他們答應獻城歸降。因此,李鴻章派遣他的兄弟率領一支2000人的淮軍前去接應。為了完成誘降,李曾多次與這些有意歸降的將領秘談,與他們互贈了很多貴重的禮物,并承諾他們歸降后將加官晉爵。在約定好的日子(4月26日),這些太平軍將領打開城門,放入1500名清兵。然而,他們?nèi)氤呛缶蜎]能再前進半步,而是被關(guān)在狹小的空間內(nèi)成了俘虜,1500名清軍中有300名被當場斬首示眾。戈登聽到這個消息后立即向太倉進軍,對昆山的進攻被暫時擱置。常勝軍不會忘記不久前在太倉遭遇的慘敗,如今太平軍使出的這條詐降的詭計更激發(fā)了常勝軍爭取勝利、一雪前恥的渴望。在炮兵的配合下,戈登帶領著2800名步兵成功地破壞了一段城墻,但守軍仍然頑強抵抗,戈登的兵士一度被擊退。戈登很快下達了第二次進攻的命令,這次的攻擊更有效,入夜后戈登率領的常勝軍已攻入太倉城。

攻克了這個戰(zhàn)略要地之后,歐洲士兵們和中國軍隊并肩作戰(zhàn)時不可避免的一幕發(fā)生了。守衛(wèi)太倉城的7名聲名狼藉的叛軍首領被俘,戈登將他們轉(zhuǎn)交給一位中國將領處置。我們不清楚這名將領是否向李鴻章請示過如何處置這些戰(zhàn)俘,但是,很顯然這幾名戰(zhàn)俘隨后所遭受的極不人道的待遇是在李鴻章的默許下實施的。東西方在懲罰這一問題上的觀念差異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人們幾乎無法在同一個價值體系中對此加以評判。下面的酷刑在中國并不罕見:清軍將領下令將俘虜綁在柱子上,把一支支箭插入他們的身體,從他們身體的各處剝下他們身上的皮,讓他們以這種狀態(tài)示眾至太陽落山,然后砍掉他們的頭。清軍將領嚴酷的命令被一絲不茍地執(zhí)行了,其野蠻程度引起了在華歐洲人極大的反感。維多利亞大主教(Bishop of Victoria)號召約翰·羅素伯爵(約翰·羅素(1792—1878)是活躍于19世紀中期的英國輝格黨及自由黨政治家,曾任英國首相?!幾ⅲ┳l責這一暴行,上海的多家外文報紙也詳細描述了這一殘酷的刑罰到底有多么野蠻和恐怖。有些描述可能略有言過其實之處,但無法否認的是清軍方面現(xiàn)場目擊者的證詞是多么不可信:他說雖然每個俘虜手臂上的皮都被剝了下來,身體的不同部位又插著箭,然而這些受刑者“看起來并不怎么痛苦”。

所有這些指責沒有對李鴻章產(chǎn)生實際影響。他很難理解怎么會有人關(guān)心被俘叛軍所遭受的痛苦。這些嚴酷的刑罰在他看來是天經(jīng)地義的,符合傳統(tǒng)的道德規(guī)范。我們無法就此斷定李鴻章天性冷酷;盡管對于他和多數(shù)中國人而言,生命本身的尊嚴似乎沒有多少實際意義。據(jù)說,在他擔任直隸總督期間,有一個受指控損壞了電報線的犯人被帶到他的面前。犯人痛哭流涕,再三保證不會再犯?!皠e著急,”李鴻章說道,“我保證你不會有機會再犯了?!比缓?,他轉(zhuǎn)頭向獄卒下了一道簡短的命令:“砍了他的頭?!痹谔幹脩?zhàn)俘這件事上,李鴻章表現(xiàn)出絲毫不在乎叛軍命運的冷酷,接替士迪佛立將軍指揮英國駐上海軍隊的伯朗將軍就此專門到李鴻章的大營提出過抗議,并直接表明如此不人道的事件若再次發(fā)生,他將不得不撤回所有在清軍帳營中效力的英國軍官和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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