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省
我出生于福建省閩侯縣士埕的吳家。我的家族在福建當?shù)厥来?jīng)營鹽業(yè)買賣。清朝時,家族里出了很多高官。
鹽業(yè)專賣是朝廷委任的官職,生意的規(guī)模很大。家中買賣遍及整個福建省,甚至遠涉臺灣。在一百年前我祖父的時代,一年的利潤能有幾十萬兩白銀。吳家因此相當富裕,與陳、林、沈家并列為福州的四大名門。
我的祖父辭去道臺一職后,便繼承了鹽業(yè)專賣,生意持續(xù)到辛亥革命后清朝滅亡為止,規(guī)模相當大。
福建省遠離北京,朝廷鞭長莫及,沿海地區(qū)自古就海盜猖獗。吳家需要向臺灣運鹽,為了避免船只被海盜劫持,祖父平日里與海盜頭目有來往。海盜常會傳信來說:“在某日某時某地放某個數(shù)目的錢?!弊娓赴凑罩甘痉佩X后,錢在第二天就會被海盜拿走,而船只的安全也有了保障。這對于出錢的一方來說,好比是過路錢。祖父也曾受海盜邀請而前去赴宴。來接應的人蒙上祖父的眼睛,把他送到宴飲之地,祖父受到極為豐盛的款待后,又被蒙著眼睛送回家。那是個豪邁而豁達的時代,與現(xiàn)在不同。
祖父名叫吳維貞,愛好十分廣泛。他從日本訂購了菊花苗,每年都養(yǎng)出大朵盛放的菊花。他還會做各式各樣的筆、墨,甚至連印泥也親自動手做,并且時常奏刀篆刻。我至今都保留著祖父做的印泥,用于落款后的鈐印。
雖說我出生于福建的吳家,但生后一百天便離開了家鄉(xiāng),所以并沒有在福建家中生活的記憶。但我在兒時曾看過照片,記得照片上的園子里有很大的池塘,上面還泛浮著幾艘小船,院落想必很大。
我的外祖父名叫張元奇,也出生于福建省,是清末的一位重臣。他闖過科舉的難關,歷任各種官職,最后升上了御史的高位,真是如同勵志故事里的人物。御史是負責向皇帝進諫的重要官職,光緒帝被幽禁后,進諫的對象就轉(zhuǎn)為西太后慈禧。多年以后,吳家的祖母還時常給我們孫輩講外祖父張元奇的故事,其中經(jīng)常提到慈禧。
據(jù)說慈禧太后非常好看。外祖父張元奇任職當時,慈禧年事已高,但怎么看都不超過三十歲。外祖父等高官們?yōu)榱藢懹嘘P政事的奏折,天亮前就得起床,沐浴潔身后,用小楷一個字一個字地認真寫,寫錯一個字就必須從頭重寫??傊浅B闊W嗾蹖懗珊蟪噬铣?,慈禧就在簾幕后面看,現(xiàn)場一一裁決。裁決非常快,而且直擊要點,針對奏折內(nèi)容的發(fā)問也很犀利,大臣們常常驚嘆于慈禧的聰敏。
外祖父擔任的御史一職,實際上夾在清末以光緒帝為中心的激進派和包含慈禧在內(nèi)的保守派之間,是頗為難辦的差事。后來,外祖父終于厭倦了在朝廷任職,此時正好遇到一件事,外祖父按理應向慈禧進諫,但如果這樣做,顯然會惹惱慈禧而遭貶職。外祖父當時反而希望被貶職,于是故意向慈禧進諫。不出所料,他被貶去浙江省做地方官。此后辛亥革命爆發(fā)、清政府倒臺,中華民國成立后,外祖父作為徐世昌的心腹,繼續(xù)在政壇活躍。最后他官至統(tǒng)轄東三省的奉天省省長,然后引退歸隱。母親年輕時曾跟隨擔任地方官的外祖父輾轉(zhuǎn)北京、浙江、湖南、東三省、福建等地,后來常跟我講述有關旅途的回憶。
我的父親是吳維貞的末子,名為吳毅。我的母親則是張元奇的長女,名叫舒文。兩位祖父是同鄉(xiāng),并且相識甚早,交情也很深。不知從何時起,吳維貞對張家的女兒舒文格外中意,想讓她嫁給兒子吳毅。而張元奇雖然子女眾多,唯獨最喜歡長女舒文,因而遲遲不肯應允,但到最后,他折服于吳家執(zhí)著的熱情,答應了這門婚事。父親吳毅和母親舒文于是在福建省喜結(jié)良緣。這時父親十七周歲,母親二十周歲,母親比父親大三歲。
我的出生
我出生于中華民國三年的農(nóng)歷五月十九日。民國三年是一九一四年,也就是日本的大正三年。出生地是福建省的吳家,我是繼長子吳浣(字滌生)、次子吳炎(字景略)之后的第三子。本名為泉,清源是字。
我出生后,另有一位弟弟和五位妹妹相繼出生。但弟弟和三妹、四妹都夭折了,所以在我之后,按照年齡大小,分別是清儀、清瑛(蘭)、清樺三位妹妹。除卻早逝的三位弟妹,我們六兄妹現(xiàn)在都已年過六十,雖然分散在中國的大陸、臺灣以及日本、美國,所幸熬過了戰(zhàn)亂和動蕩的年代,全部健在。
說到福州,因為它地處中國南部,所以夏天傍晚經(jīng)常打雷。我出生的那一年,雷陣雨尤其頻繁。母親兒時與外祖父一起生活,官邸曾遭雷劈,有過很恐怖的經(jīng)歷,自那時她就極其厭惡打雷,后來發(fā)展到稍有雷聲就身體不適、臥床不起,甚至無法進食的地步。母親因此營養(yǎng)不良,生我的時候身體非常虛弱。而雪上加霜的是,那年閩江泛濫,我出生之時正值洪水暴發(fā),洪水侵入產(chǎn)房,母親就在幾張鋪了棉被的八仙桌(像日本的麻將桌那樣的長腿正方形桌子)上生下了我。據(jù)母親說,當時魚都跳進了我睡覺的房間。所以我的名是泉,字是清源,都與水緣分很深。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我的性格也是水勝于火。
母親對打雷的恐懼終生都沒能治好,來到日本后,也是稍有打雷就臥床不起?;蛟S是因為在這種狀態(tài)下出生的緣故,我從小就體弱多病,比起兩位兄長,也更加沉默寡言,不怎么好動。
從鴉片戰(zhàn)爭起,歐洲列強就開始侵略中國,而到了父親成年的那個時期,侵略更是變本加厲。清政府衰敗,民間淪為亂世,吳家的鹽業(yè)生意也不再順風順水。因此,祖父過世后,父親和他的幾位兄弟聚在一起商議,最后決定分掉家產(chǎn),各自開拓道路。
于是在不久之后,我們一家就拿著分得的那部分財產(chǎn),離開了我出生的故鄉(xiāng)福州,朝著北京出發(fā)。
北京
父親二十二歲時,曾憑借母親家親戚的關系去過北京。在我出生之前,他還在日本留過學,不過只待了兩年就結(jié)業(yè)回國,所以可能只是去念了某個大學的預科。至于他留學的目的和專業(yè),我也并不很清楚,或許父親只是想給自己增加一些留洋的背景??傊?,他從日本帶回來的書都是圍棋書刊或棋譜,幾乎沒有與學問相關的?;蛟S父親在日本的時候,更熱衷于圍棋而不是學問吧。當時他好像經(jīng)常去本因坊村瀨秀甫創(chuàng)設的方圓社。
那時,中國在辛亥革命后成立了中華民國,但其實尚未實現(xiàn)全國統(tǒng)一。我們一家遷居的北京城,當時正處于北洋政府的統(tǒng)治之下,與革命政權(quán)完全無關。北洋政府以北京為中心,雖然黎元洪身為總統(tǒng),但實權(quán)掌握在袁世凱派系的軍閥手中,也就是段祺瑞為首的安福派(親日)和馮國璋為首的直隸派(親英美)官僚及直系軍閥的集合,本質(zhì)上依然延續(xù)著革命前的舊時狀態(tài)。父親對此心知肚明,但為了在北京落戶,他前往相當于司法部的平政院就職。
我們一家于是在北京街市的一角安頓下來。住宅很寬敞,包括堂屋和距離堂屋稍遠的廂房。堂屋中間有個大客廳,客廳兩邊各有兩個房間,那里是家人們的起居室。離開堂屋略遠處有兩間廂房,每間都有三個房間,左邊的三間是書庫、書齋、會客間,右邊的三間是休息室、棋牌室、餐廳。家中的傭人有門房、廚師、車夫、奶媽、女傭等十余人,每人都有各自的小房間。我們一家的生活是當時北京中產(chǎn)階級的普通水平,并非特別奢侈。那時物價很便宜,傭人里奶媽的工錢最高,是四元,其余都是兩元。只要有兩百元,就足夠我們?nèi)乙粋€月的開銷了。
然而父親的薪水一直被拖欠,最嚴重的時候半年只給一次,所以家里其實是靠著一點點變賣財產(chǎn)來生活的。
父親這時很年輕,才二十多歲,向來性格耿直、剛正不阿。有次車夫向他索要高于約定工錢的小費,結(jié)果父親動氣和車夫大吵起來。當時,連我這個小孩都覺得多給一兩個銅板就完事了,何苦爭吵。
當時的政府機關極其腐敗,除非有一個勢力強大的后臺,或者拿出可觀的賄賂,否則無論多有能力都不會升為高級官員。依父親的性格并不會去行賄,那時外祖父張元奇又已從政壇引退、勢力淡化,所以父親不可能在機關里出頭。
父親的教育
為了讓我們?nèi)值軈⒓游墓倏荚?,父親沒送我們?nèi)ツ钚W,而是很早就聘請了家庭教師,施行嚴格的私塾教育。這種教育的本質(zhì),其實等同于從前應對科舉的備考。從簡單的《三字經(jīng)》《千字文》開始,到《大學》《中庸》等四書五經(jīng),再加上《唐詩選》《古文選》《左傳》,基本都要全文背誦。
四周歲后,我就和哥哥們一起坐在桌前,每天從早到晚地學習,晚上甚至要學到將近十二點,任務非常繁重。父親對我們要求極為嚴格,每天如果不完成布置的背誦任務,就會用竹板打手心,然后讓我們繼續(xù)背誦,直至深更半夜。母親非常擔心,有時會對父親說:“已經(jīng)很晚了,算了吧?!钡赣H卻不會罷休。周日本是休息日,但往往不得不補上拖欠的學業(yè),因此無法休息。我雖然最為年幼,學習任務卻和兄長們完全一樣,而我體質(zhì)又弱,所以這實在是非常痛苦的一段時期。那時我得了肺病,每天都會咳出很多痰,但不知什么時候病癥自然痊愈了。父親每天都持續(xù)著這種斯巴達式的教育,直到我七歲半。
在我七歲時,不知為何,父親開始信仰道教,每天都會去悟善社打坐。大概當時他對在政府的工作已感到絕望,同時又受到親戚的勸說,因而入教。父親一旦喜歡上某件事就會癡迷成性,熱衷書法的時候買來成堆的碑帖,喜歡小說的時候小說書在庫房里堆到裝不下。這次也一樣,他馬上成了忠實的道教信徒。
或許父親終于發(fā)現(xiàn),在這個完全看不到未來的動蕩年代,讓孩子們接受傳統(tǒng)教育無濟于事,所以他辭去了教授傳統(tǒng)學問的老師,為大哥聘請了英語、數(shù)學等課程的家庭教師,讓他準備中學考試。而對于我,即使完全不學習,他也不會說什么。這雖然是緣于父親容易癡迷的性格,卻造成了突如其來的巨大轉(zhuǎn)變?,F(xiàn)在想來,如果沒有父親的這種轉(zhuǎn)變,我也一定不會作為棋士而東渡日本。
父親自從開始去悟善社后,即使回到家中,也會在每天下午三點和晚上十點各打坐一小時。這段時期開始,他也跟我們幾個孩子下軍棋。
那時,父親即便去上班也無大事可做,所以他時去時不去,把時間都花在軍棋上,創(chuàng)出了很多新下法。這些下法被配上照片,登在了《北京晨報》上,結(jié)果大受讀者歡迎。后來不知從何時起,他也開始教孩子們圍棋,之后發(fā)現(xiàn)三兄弟里我對圍棋的記性最好,便逐漸只花精力教我一人。
父親首先教我規(guī)則,然后取出自己收藏的圍棋書,每天都讓我擺棋譜。此后我顯示出對圍棋的巨大興趣,開始進一步學圍棋,父親于是騰出很多時間,從旁看著我研究棋譜。其實連我也覺得自己對圍棋的記憶力不可思議,定式等等只要擺一次就全部記住,即使非常復雜也一樣,從來都是過目不忘。這段時期里,我每天早晨九點開始擺棋譜,一直擺到將近夜里十二點。因為我實在太熱衷于此,母親很擔心我的身體,曾經(jīng)偷偷地把棋盤藏起來。
父親剛開始給我看的是中國的棋譜,不久他拿出了從日本帶回來的棋譜。后來,他還專門訂購了日本方圓社的月刊《圍棋新報》,我拿著這本刊物如癡如醉地學習?!秶逍聢蟆泛嫌啽痉譃槿齼裕还灿屑s六百局棋,此外還附有村瀨秀甫的簡短評語。書非常沉,第二、第三冊尤其重,我每天都用單手托著書擺棋譜,久而久之,雙手支撐重量的中指都被壓彎了,至今還有些彎曲。
父親雖然把棋譜給我看,但并不像現(xiàn)在的老師那樣細心而認真地傳授。他只是看著解說,告訴我下一個急所。對于日本的棋譜,也不過是把日語的解說翻譯出來,讓我能聽懂而已。實戰(zhàn)對局時,父親會做我的對手,也會讓我和他的圍棋同好一起下棋。
不知為何,只要一學圍棋,我就會沉浸其中,完全忘我。學到第三年時我九歲,已然可以和父親對局較量。父親的圍棋其實并不很強,比以前的業(yè)余初段還稍微弱一些。
十歲的時候,父親說要帶我們出去下棋,便把我們?nèi)值軒チ吮本┊斈晡ㄒ坏膰鍟XS軒。與日本的圍棋會所不同,海豐軒的外側(cè)是供應酒菜的食肆,內(nèi)部才是下棋的地方。北京的圍棋愛好者們經(jīng)常聚集在那里押錢賭棋局,用賭金的十分之一支付席位費,父親也是??椭?。當時的圍棋名手,比如顧水如、汪云峰、劉棣懷等也經(jīng)常出入于此。父親便請這些人和我下棋,我記得當時受了五子,輸贏已經(jīng)忘了,但因為是第一次在外面下棋,所以至今都有記憶。
順帶一提,中國的棋盤和日本的有所不同,是用布做的,比日本的棋盤稍微大一些。另外,棋子的底部是平的,好比在球體直徑的三分之一處切開,形狀很像一只饅頭。落子時是擺上去,或者把棋子推過去,不會發(fā)出像日本的棋子那樣清脆悅耳的啪、啪聲。中國的上等棋子是云南石,棋罐則是用黑檀制作。
父親離世
一九二五年,父親得了奔馬癆,身體狀況急劇惡化,咳血之后,過了兩個月便撒手人寰。父親去世時才三十三歲。當時我十一歲。
去世前幾天,父親將我們?nèi)值苷賳镜秸磉叿峙溥z物。他把習字的拓本給了大哥吳浣,小說給了二哥吳炎,棋譜則都給了我。這其實也是遺言。習字的拓本和小說都是父親極為鐘愛的東西,多年來收集了很多,此前都保管在大行李箱中。
后來大哥從政,二哥從文,我則成了棋士。兄弟三人都走上了父親期許的道路。
父親即將離世時發(fā)生了許多事。其中令我印象最深的,是母親為了讓父親免于一死,許下了一個“愿”。事情的經(jīng)過如下。
父親當時三十三歲,孩子們年紀還小,祖母仍健在。如果他在這時死去,對母親來說,生活將變得異常艱難。于是母親向神明許愿——“愿將三個孩子的壽命各減五年,分給父親。”為了讓神明聽到她的祈求,母親此后又做了許多交涉,但似乎因為前世的因緣,無論如何“愿”都不能實現(xiàn),母親的祈禱最終落空了。而父親死后,卻又必須撤回“愿將三個孩子的壽命各減五年”的愿望。于是遵照道教的做法,在黃紙上寫下撤銷許愿的意向,請王先生在父親的靈前燒掉。王先生是父親的朋友,也是主持葬禮的人。但在燒掉黃紙的當天夜里,他做了個神奇的夢。
在夢中,王先生坐在豪華的馬車里,被帶去了另一個世界。我的父親站在那里,穿著紙做的華美衣服,身邊的侍從也是紙做的人偶。那衣服和人偶都是和父親的遺體一起火化的。父親對王先生說:“我還在修行,在我的靈前燒紙解愿也沒有用?!彪S后告知了解愿的方法和應該寫在黃紙上的文章。王先生在夢中為了不忘掉那篇文章,急忙吃下了“火棗”。火棗并不是真實存在的食物,但道教認為吃了它就可以防止遺忘。
早上起來后,王先生急忙在黃紙上寫下了我父親告訴他的文章。王先生本身并不擅長寫文章,但此時寫下的文章非常出色,完全就是父親的手筆。我還記得這篇文章以“祖母、家慈在……”為開頭。寫完以后,他按照夢中父親的囑咐,把紙在灶神前燒掉。母親的愿望至此才終于解消。
灶神不是直接掌管壽命的神,但似乎能向掌管壽命的神傳話。掌管壽命的神是北斗真君。父親臨死之前,信仰道教的親友曾聚在一起,為父親向北斗真君祈求延壽。結(jié)果得到了“在洗臉池里放滿水,一周之后看水面”的神諭。一周后,哥哥在水池里看到了一匹馬臥倒的影像。但我去看的時候,卻什么也沒看見。
段祺瑞大總統(tǒng)
父親的身體不斷惡化。與此同時,段祺瑞、張作霖等親日奉天派和吳佩孚為首親英美的直隸派也在北京爭斗不休。每逢軍閥開戰(zhàn),我們就只得逃去位于天津英租界的外祖父別墅中避難。不過,在第二次直奉戰(zhàn)爭后,奉天派奪得實權(quán),段祺瑞成了臨時政府的大總統(tǒng),北京也因此暫時迎來了安定。
說起來,這位段祺瑞將軍極其喜歡圍棋,經(jīng)常讓北京有實力的棋士們出入府邸。當時的中國并沒有日本那樣的職業(yè)棋士,但是有些人近似職業(yè)棋士。一些權(quán)貴會以聘請秘書或短期雇傭為名來聘用這些棋士,讓他們出入于府邸。這些棋士便陪客人們下棋,或是接受有錢棋迷的賞金,以此維持生計。
當時中國圍棋第一人——顧水如先生也往來于段祺瑞將軍府邸。我雖然只是個孩子,但輿論對我的圍棋評價很高,顧先生因此把我舉薦給了段祺瑞。自此,我便開始出入于段祺瑞的府邸,并以學費的名義,每個月領取一百元賞錢。那是父親辭世后不久的事。
隨著父親的去世,家里失去了收入來源,但無法過多依靠親戚支援,只得變賣家產(chǎn)。雖然也解聘了不少傭人來節(jié)省開支,但仍難糊口,大哥走投無路,已然開始轉(zhuǎn)賣父親傳給他的拓本。因此,我每月一百元的學費就成了支撐家中生計的重要收入。
我不知道顧水如先生為什么把我介紹給段祺瑞,或許是因為他曾聽李律閣先生說起我。顧水如先生當時也在李律閣經(jīng)營的賽馬場里下棋。
李律閣先生是我姨母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姨父。他很有經(jīng)商的手腕,因此資產(chǎn)雄厚。他的兄弟李擇一受到安福派的委托,從長崎的三菱造船廠購買過兩艘軍艦,“九一八”事變后簽署塘沽協(xié)定時,李擇一也作為中方代表一同出席。李家為段祺瑞、張作霖等親日派北洋軍閥提供了豐厚的資金。段祺瑞將軍在大正七年(1918)招待方圓社的廣瀨平治郎、巖本薰先生時,資金方面也主要是依靠王克敏和李律閣。我的這位姨父打麻將也很出名,關于這個,我有段難忘的經(jīng)歷。
那天我因為有事,早上就去了姨父家。姨父當時正好剛剛回到家,不知為什么非常高興。我于是問他,他說自己和張作霖及其手下打麻將,不多不少輸了五十萬元。去的時候就打算輸五十萬,沒想到居然輸?shù)煤皖A定金額一模一樣。“這比贏五十萬要難得多,很厲害啊!”姨父頗為得意。當時的五十萬元等于現(xiàn)在的幾十億日元,對此豪言壯語,我實在吃驚不小。過了一陣子,又聽說這其實很合算。姨父輸給張作霖五十萬元,但幾乎免費得到了北京郊外幾萬畝的農(nóng)用地“南苑”。輸?shù)舻奈迨f元是很體面的賄賂,這樣的事在當時的中國司空見慣。
這個包含賽馬場在內(nèi)的大農(nóng)莊“南苑”,于昭和十七年(1942)被日本軍接管。接管當時我正好在北京,恰巧在李律閣家中,雖說只是偶然,但也真是不可思議的緣分。我那時因為紅卍字會而游訪中國,正好有空閑去拜訪李律閣。我們聊到他和王克敏接待日本棋士的往事,交談甚歡。正在這時,幾位將校級日本軍官突然進來了,召喚李律閣一起去二樓談事。過了一會兒,李律閣板著臉走下樓,我憑直覺感到“這是被接管了”。果然不出所料。
言歸正傳。段祺瑞將軍有個習慣,每周日早上六點,他就會出現(xiàn)在府邸,和雇傭的棋士們下棋,有時也旁觀棋士們對局,此后便和大家共進早餐。從我家到段將軍府上,坐人力車也要耗費一小時以上,所以每逢周日,我必須在天還沒亮時就出門。
段將軍下棋非???,直覺也很好,按照現(xiàn)在的標準,他的棋力有業(yè)余縣級代表的水平。但他的自尊心是常人的數(shù)倍,因此非常好勝。手下的棋士們?yōu)榱瞬挥|怒他,都會讓他贏棋。段將軍的下法基本是固定的,從序盤開始互相圍空,進入中盤,圍空差不多已經(jīng)完成時,他就“咚”的一下打入對方的陣營,活一小塊。段將軍稱此為“公園里建小房子”。對手因為顧忌將軍的面子,既不會吃掉打入的棋子,也不會打進將軍的地盤,所以將軍自然是贏家了。
我只有一次被指名和段將軍對弈。當時我只是個孩子,誰也沒告訴過我不能贏將軍,所以我完全沒有顧慮。對局由我放了兩子以后開始。段將軍平時的下法就很蠻橫,那天也依然如故。而我專心于拼命追白棋,絲毫沒有注意到將軍的臉色,理所當然地幾乎全部吃光了棋盤上的白棋。據(jù)說當時在周圍觀看的人都替我捏了一把汗,但我專注于下棋,對此完全沒有察覺。將軍最后終于投子認輸,退入內(nèi)室,一整天都沒再露面。結(jié)果我被顧水如先生批評了一頓,按慣例提供的早餐也沒有出現(xiàn),只好餓著肚子回家,真是倒霉。大正七年(1918),年僅十七歲的巖本薰訪問中國,他同段將軍對局的情形大概和我差不多,恐怕也被廣瀨老師斥責了。
總之,段將軍此后再也沒有指名讓我和他下棋。但到了月末,我申請一百元學費時,將軍依然分文不少地給我了,這一點還是很有肚量的。
戰(zhàn)后受邀訪問臺灣時,我聽到了一個關于段將軍下棋的傳說。將軍有個兒子叫段宏業(yè),圍棋非常強,某天他受將軍召喚,坐車來到府邸。將軍見了兒子,就馬上讓兒子和自己下棋,兒子毫無顧忌地下贏了父親。不料將軍大怒,厲聲罵道:“你除了下棋什么都不會!給我滾!”明明是自己叫兒子來的,轉(zhuǎn)眼間就趕走了。
我在段將軍身邊只待了一年不到。此后他在政壇落馬,我也因此失業(yè),一家人不得不再次回到艱苦的生活。
幾年前,住在天津的二哥時隔四十四年重訪日本。聊得興起時,我記得二哥說:“現(xiàn)在段祺瑞在中國被認為是鎮(zhèn)壓抗日獨立運動、幫助日本侵略中國的人,因此惡名昭著。他唯一做過的好事,就是為吳清源東渡日本提供了援助,讓他的天分得以施展,因此為中日友好做出了貢獻?!?/p>
結(jié)緣日本
北京有三個在清朝時營造的公園,分別是北海公園、中央公園、南海公園。當時的北海公園和中央公園有一部分場所對外開放。其中,北海公園的“漪瀾堂”、中央公園的“來今雨軒”都設有棋館。北京的圍棋愛好者們大都聚集在這兩家店里。喜歡圍棋的富豪們時常會提供獎金和獎品,讓有實力的棋士們自由參加對局,以贏棋來爭奪獎金獎品。
段將軍落馬后,我就經(jīng)常往來于棋館,連戰(zhàn)連勝,贏了不少獎金和獎品?!侗本┏繄蟆房橇艘环艽蟮恼掌厦媸俏冶е啥训莫勂?。報上將我描述成圍棋天才,我于是在北京城出名了。
那時有一位名叫林熊祥的人,他是林家族長的弟弟。林家原先和吳家一起做鹽業(yè)買賣,遷去臺灣后也很成功,臺灣林家因此在大陸非常有名。這位林先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想讓我和日本的強手對局,便把我?guī)У搅嗽诒本┑娜毡救司銟凡俊?/p>
日本人俱樂部里已然備下了棋盤,我的對手和觀棋者們都等在那里,準備看看這個現(xiàn)在很出名的孩子到底有多強。
對局由我執(zhí)黑棋先下。對手大概是有專業(yè)初段實力的人,我在序盤吃了騙著,差點崩潰,陷入了大苦戰(zhàn)。但進入中盤以后,我拼命努力,吃掉了對手近四十目,好歹扭轉(zhuǎn)了局面,贏了六目。
當時的觀棋者中有位叫山崎有民的先生,他把我作為“北京的圍棋天才少年”介紹給瀨越憲作老師,我的名字于是傳到了日本。
山崎先生在北京經(jīng)營美術品,也認識瀨越老師。他就是積極勸我東渡日本的人。商討赴日的有關事宜時,他作為我們一家的代理人,和瀨越老師通了五十多封信,把我們在日本的生活保障等條件與細節(jié)一一落實,幫了很大的忙。他為我們盡心盡力,是我的恩人之一。
我十二歲時,巖本薰六段和小杉丁四段一行從日本來北京訪問,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日本的職業(yè)棋士。我和他們一起下了棋。巖本先生讓我三子的兩局,我都贏了,讓我兩子的一局,我輸了兩目。小杉四段讓我兩子的一局也由我取勝。因此我的棋力得到了極大的認可。
這次的成績傳到日本之后,讓我東渡日本的事馬上就進入了具體規(guī)劃的階段。當時我只是個孩子,并不清楚交涉的經(jīng)過和具體細節(jié),但直到兩年以后,去日本的事才得以實現(xiàn)。
日本方面,最熱心為我四處奔走的當然是瀨越老師。他為了我,和政經(jīng)兩界有權(quán)勢的人物不斷交涉,其中有犬養(yǎng)木堂、望月圭介、大倉喜七郎等。最后決定由犬養(yǎng)先生的女婿、駐北京的芳澤公使來處理相關事宜。芳澤公使去找楊子安先生商量。楊先生當時剛剛卸任北京政府的國務院參議。
楊子安先生是湖北人,文筆和書法都相當出色,學識也很淵博。此前他和吳家并無往來,于是請他做了我的義父,如此便可以照顧我。在當時的中國,如果要拜托別的省份的或是以前沒有交集的人來關照自己,往往會請那人做義父。雖說是義父,但我無須改變戶籍,只是請他像親戚那樣關照我,所以并不是什么重大的事,這一點與日本的義父不同。
在日本那邊,則由大倉財閥的公子、當時日本棋院的副總裁大倉喜七郎男爵出資,以兩年時間為期限,在我抵達日本后,每個月給我兩百日元,在這兩年內(nèi)確認我的能力。但楊子安先生對于我去日本這件事其實比較消極,可能是因為對我虛弱的身體和日益交惡的中日關系感到擔憂吧。他本人希望把我培養(yǎng)成學者。所以在聽到芳澤先生傳達的消息后,他說:“他還是個孩子,身體也不好,等兩年后象韶的儀式結(jié)束了再說吧。”象韶的儀式是在虛歲十五歲時舉行的成人儀式,據(jù)說瀨越老師聽后誤以為是婚禮,頓覺事情不妙,急忙聯(lián)系了山崎有民,向他打聽此事。
昭和二年(1927),我執(zhí)白棋贏了劉棣懷,成了名副其實的北京棋界第一人。這年夏天,井上孝平來訪北京。他讓我二子進行對局,我贏了。接著又以讓先下了三局,結(jié)果一勝一負一打掛。當時四段以上的選手愿意以讓先對局并不是尋常的決斷,井上五段此舉相當有見識,此后也令他引以為傲。他回到日本后,夸我是“百聞不如一見的天才”,這句話傳遍了日本棋界。
我家當時依然繼續(xù)著貧困的生活。二哥繼續(xù)讀書,大哥考慮到家中生計而退學了。而我能以讓先與井上五段對局,也成了母親和大哥決意前往日本這片未知之地的重要原因。
當時的我完全聽從母親和大哥的安排,對于去日本這件事也沒有絲毫不安,覺得只要按照他們的決定去做就行。昭和二年(1927)秋天,渡日的事宜和條件全部安排妥當,我們也已經(jīng)下定決心。東渡事宜定下之后,瀨越老師發(fā)來了正式的邀請函。這封信至今依然妥善地保管在我家。信中的文辭非常出色,是一篇彰顯教養(yǎng)與學識的名文,簡直不像是出于棋士之手。若將其用現(xiàn)代的措辭譯出,便是如下的文章。
謹啟,頃由山崎先生轉(zhuǎn)來大札,忭慰無似。雖迄未覿面,但自巖本處已多有耳聞。君雖年少,棋力已遠超同儕,至與井上對弈之三回合,益見器量堂廡非凡。山長水遠,迫事無閑,不克親晤手談,悵何如之!
圣人十五志于學,君正當時,況體又康健,切望及早命駕,共我參此弈楸,假以時日,必能榮登“名人”之位。拙作數(shù)種,已寄山崎先生,得暇時若能多加揣摩體會,或能有所助益。另,君與劉棣懷對弈二譜,已加拙評并附貴國棋壇紹介,刊于《棋道》六月號,統(tǒng)此奉聞。
即頌
康吉
并叩貴國棋道諸賢安
敬具 五月十六日
翌年,也就是昭和三年(1928),瀨越老師授意弟子橋本宇太郎四段來訪北京。此行是為了正確地測試我的棋力,另外也讓橋本把渡日時的各種細節(jié)再與山崎有民先生確認一番。橋本與我以讓先對了兩局,一局我贏了六目,另一局贏了四目。
就這樣,承蒙許多人的幫助,加之母親想在新天地開拓生活的決心,我們定于昭和三年(1928)十月東渡日本。家里先由母親和大哥吳浣陪我一同渡日。
我的保證人由望月圭介先生擔任,圍棋的學習則是拜入瀨越老師門下。此外,大倉喜七郎先生以留學費用為名,暫定以兩年為限,每月支付給我兩百日元生活費。
二哥吳炎因為要繼續(xù)學業(yè),家里將他托付給舅舅,三位妹妹也分別托付給親戚,說好等我們在日本的生活安定之后,就把他們接過來。楊子安先生說,我們?nèi)ト毡镜钠跫s是兩年,兩年期滿后無須顧慮,完全可以回國。母親平日里十分好靜,也并不是喜歡出頭的性格,但到了為一家人做主的時候,卻有著很強的決斷力。她對日本并不了解,也不知道棋士這個職業(y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即便如此,母親依然將命運賭在了兒子的才能上,毅然同意前往日本。這實在是非同尋常的決定。
渡日一事確定的時候,靳云鵬將軍正在北京掌管治安。這位將軍知道我要去日本,原本打算給我一千元餞別禮。誰知他和蔣介石率領的國民軍不斷交戰(zhàn),我渡日前夕,他正在河南省激戰(zhàn)。靳將軍是有鴉片癮的,但在持續(xù)三日的激戰(zhàn)中,他忘我地在前線指揮,居然忘了抽鴉片。一位部下留意到這一點,于是問他:“將軍,你要抽鴉片嗎?”結(jié)果靳將軍聞言立刻出現(xiàn)了戒斷癥狀,狀態(tài)急轉(zhuǎn)直下,最后一敗涂地,逃回了北京。說好的一千元餞別禮也減半成了五百元。不過,五百也已經(jīng)不是小數(shù)目,渡日之后對我們的生活起了很大的幫助。此外據(jù)橋本說,他也從靳將軍那里拿到了三百元,這是和我下試驗棋的謝禮。當時只要有一百元就可以寬裕地生活一個月,所以橋本對我說,這筆錢真是可以派上用場了。
就這樣,東渡的日期也敲定之后,大哥和我就去山崎先生那里,跟著他那位漂亮的夫人學日語,做各種準備。昭和三年(1928)十月十八日,由山崎有民先生做向?qū)В覀兏麖谋本﹣淼教旖?,在塘沽口岸上船,一路向著日本進發(fā)。
- 道臺,清代介于省和府之間的地方長官。
- 急所,棋局里的要害之處。
- 日本的“縣”在行政劃分上等于中國的“省”。
- 當指學生愛國運動。
- 現(xiàn)已更名為“中山公園”。
- 南?,F(xiàn)與中海合稱為中南海。
- 犬養(yǎng)毅,號木堂。
- 楊熊祥,字子安。
- 棋份之一。以三局為一個單位,棋力處于下位者每局都執(zhí)黑棋先行。與“定先”同義。
- 原文雖然是“現(xiàn)代的措辭”,但下面這封信依然采用了比較古雅的書面語,并非現(xiàn)代日語的白話文。故依據(jù)行文風格對應為民國時代的文人信札,用書面語譯出?!g者注
- 當時日本圍棋界的最高地位。始于江戶時代,為終身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