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 喜慶與災(zāi)禍

蔣介石家史 作者:沈寂 著


六 喜慶與災(zāi)禍

王采玉在千盼萬想中終于養(yǎng)了個兒子,多少日子來壓在心上的一塊重石頭,頓時化成一團(tuán)歡喜。嬰兒的哭聲,使整幢玉泰鹽鋪的屋宇充溢著熱鬧和喜氣。在經(jīng)過劇烈痛楚后的產(chǎn)婦,竟毫無睡意,還連連催促接生的昭仁婆婆去請對街唐興坤糕餅店的唐徐氏來,給嬰兒喂“開口奶”。

唐徐氏沒想到王采玉會請她去為蔣門貴子喂第一口奶,立即放下自己剛生下三個月的兒子,用手巾抹清爽胸脯,全身上下穿換一新,還從店里拎作面食餡用的一包棗子和桂圓,急忙去到玉泰鹽鋪,一進(jìn)房門,就雙手恭喜,又恭維又自謙:

“肇聰嫂,你生貴子,要我來喂開口奶,我唐家真是鴻運(yùn)高照了!”

王采玉真摯而又誠懇地含笑相告:

“興坤嫂,你和肇聰?shù)脑淦拮邮翘面⒚谩N疑膬鹤右簿褪撬膬鹤?,請你來喂‘開口奶’,等于吃姨媽的奶,再有,你唐家子孫滿堂,福氣好,蔣家要沾你們光呢!”

唐徐氏被王采玉抬舉得樂不可支,連忙撇開衣襟喂奶。王采玉還在一旁喚叫兒子的奶名:

“瑞元,你長大以后,要記得報答姨媽,是姨媽給你吃第一口奶!千萬勿能忘記??!”

唐徐氏望著知恩達(dá)理的王采玉,感動得淚水瑩瑩。

第二天,產(chǎn)母還是沒有奶水。嬰兒餓得閉著雙眼哇哇直哭,哭得眉際發(fā)紅,嘴唇轉(zhuǎn)青。蔣肇聰還想去請?zhí)菩焓稀M醪捎窳碛兄饕?,說既要討好親家,也不能忘記本家。她知道與肇聰同輩的堂弟肇性之妻蔣單氏,兒子勝坤周歲不到,正好有奶,就由肇聰派轎子把她接來。當(dāng)蔣單氏給嬰兒喂奶時,王采玉也在一旁叮囑不懂事的嬰兒。

“這是地地道道蔣家門里的奶水,吃了不要忘本!”

蔣單氏臨走還捏出一大花碗奶汁,拿了采玉饋送的一包桂圓,高高興興再坐轎回家。這怕是她一生中除了坐花轎外最光彩的一次。終生難忘。

第三天,喝了公公親筆開方的催奶藥,又一連吃兩只“七星蹄”,產(chǎn)婦開始有了“血奶”。她眼望著親生骨肉用力吮吸從自己乳房里流出來由生命血肉凝成的乳汁,恨不得將身體里所有的奶、汗血、肉和骨髓都送進(jìn)兒子嘴內(nèi)咽入肚里。嬰兒吃飽后,竟張開他那對一直緊閉的雙眼,烏亮的眸子對母親直望,采玉心里一陣激動,緊緊抱住。母子倆的面頰貼近,出自內(nèi)心地冀求:

“瑞元啊,我的兒子,我受盡委屈吃盡苦,你一定要為娘爭氣??!”

在葛竹的老母,由玉泰鹽鋪賬房王賢棟捎來喜訊,知道女兒果然生下兒子,非但放下壓在心上的石頭,還為母女倆所受委屈出了口氣。她先到金竹庵向送子觀音叩頭,又準(zhǔn)備了“生姆擔(dān)”,親自拎著,邁動她那雙小腳,步行到溪口,她走得滿身是汗,但一點(diǎn)不覺得累,興奮和信心使她原很健壯的身體格外有勁,毫不疲困。她一到玉泰鹽鋪,也不讓王賢棟接過去“生姆擔(dān)”,只顧興沖沖登上樓梯,直奔女兒房間。

王采玉見到和自己共患難,同受委屈又一起擔(dān)憂的老母,禁不住流下辛酸而又喜悅的淚珠。她將嬰兒抱給老母:“外婆,叫外婆!”老母含著老淚,抱起嬰兒,瞇著雙眼,仔仔細(xì)細(xì)看個夠,最后對女兒直笑。

“兒子!兒子!采玉,你終于生了個兒子!”

母女倆的熱淚,滴落在嬰兒的臉上,奶名叫瑞元的蔣介石抽動一下嘴角,像在笑,又像要哭,還很不安穩(wěn)地手腳在蠟燭包里踢動,外婆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紅紙包,包里是一只用紅線穿著、黃豆大的小白銀木魚。這是她自己生下時她的外婆送給她的見面禮,現(xiàn)在由她送給唯一的外孫,小小的銀木魚歷經(jīng)了五十個年頭,從外婆的外婆的老手上轉(zhuǎn)到外婆唯一外孫的小手上,其間蘊(yùn)藏著一代一代的回憶、深情和期望。王采玉猶如接到了世間最珍貴的寶藏,套進(jìn)誕生才三天的兒子手腕上。

幾天之后,外婆親自下廚,染紅五百只雞蛋,分送至親好友,街坊鄰居。孫琴鳳像自己得了個外甥,十分起勁,到處奔走,最主要的是蔣氏本家和蔣肇聰兩位前妻的娘家。蕭王廟鎮(zhèn)孫家由三兒子琴鳳送去紅蛋后,立即派人送上厚禮。還帶來“蔣門有后”的真心誠意的祝賀。對王采玉一直蔑視而且存有偏見的上白村徐家聽到蔣家來人報喜,以及要求帶寄養(yǎng)在外公家的瑞春和介卿姊弟去溪口與新生的弟弟介石見面,便反感地以為王采玉有意向自己炫耀,氣得非但不還禮,還好話也不說一句,還將真想去看弟弟的介卿扣住不放。甚至把八只紅蛋扔進(jìn)“泔腳缸”里,白白臭掉,又惡言咒詛這尼姑的兒子將來必定是個臭壞蛋!

為了彌補(bǔ)王采玉再醮時的冷冷清清,蔣肇聰決定在兒子“滿月”時,大大熱鬧一番。王采玉竭力勸阻,怕過分招搖,會引起人們嫉恨。可是體恤妻子的丈夫?yàn)榱遂右Y家的門庭,也為了顯示果真養(yǎng)了“貴子”。在得到他父親蔣玉表允諾后,由孫琴鳳一手包辦,在鹽鋪門口掛燈結(jié)彩,大擺酒宴,還特地招來一班鄉(xiāng)親大舞龍燈,表示自己的兒子雖然不能確定是“貴子”,但將來一定能登峰造極,大跳龍門。

前來祝賀的客人,在向蔣玉表和肇聰夫婦道喜后,由外婆抱著外孫出來和眾人見面。大家圍聚過來觀看,只見剛彌月的嬰兒,前額高闊,雙眼濃黑,鼻直唇厚,兩眸烏亮,先是骨溜溜怔視四周,忽然不耐煩地張嘴啼哭,引起大家一陣哄笑。有的阿諛奉承,有的品頭論足,都說這嬰兒將來必定大富大貴。

過后,溪口的街頭巷尾卻流傳起一些決然相反的謠言。有的說王采玉既然當(dāng)過尼姑,她兒子當(dāng)然是和尚的后代;也有說這兒子是王采玉再醮前就已經(jīng)懷胎,在青布小轎里帶過來的;更有人說原來是女孩,臨盆時掉包,偷偷換來男嬰;更其荒唐的是說誰不相信,可以當(dāng)場去把蠟燭包拆開,看看究竟是雌是雄!這些憑空捏造的流言蜚語,甚至是侮辱和攻擊,真使王采玉難堪、痛苦和憤懣。蔣肇聰表面上只當(dāng)不知,毫不在乎,暗中卻作種種調(diào)排。他把接生的肇富娘請來,要她向人公開證明:是她親自接的生,絕沒有掉包,也不是從娘家?guī)?。唐徐氏作為蔣家的近親,在唐興坤糕餅店門口做生意時,也口口聲聲說:“是我喂的‘開口奶’!還聞到小毛頭身上血腥氣,會是假的?”王采玉想得更是周到。一天兩次,總要十六歲的鹽鋪店員廖阿毛抱了兒子到店堂門口去立一回,說是曬曬太陽,實(shí)際是讓過來行人看看這嬰兒像誰?不到半個時辰,王采玉便匆匆地從內(nèi)房出來,當(dāng)場給兒子把屎,露出小屁股,向人公開嬰兒是男是女!一些謠言不攻自破。只有那“和尚后代”的毀謗,無法肅清。孫琴鳳像維護(hù)自己親姐姐一樣為王采玉辯白。蔣玉表卻捋著胡子,頷首微笑:

“說瑞之是和尚后代,也有道理。我們奉化蔣氏祖先,不就是做和尚的‘摩訶太公’嗎?”還頗為自信地加一句,“當(dāng)年彌勒佛將布袋給摩訶太公,說蔣家后代有人要做大官,說不定就應(yīng)驗(yàn)在瑞元身上呢!”

冬至那天,蔣玉表還特地雇了兩頂轎子,要媳婦抱了孫子,到寧波小盤山去祭祀“摩訶太公”,引起四方八鄉(xiāng)注意?!昂蜕泻蟠钡尿阏Z卻成了神圣莊嚴(yán)的證詞。

蔣肇聰在喜獲麟兒之后,玉泰鹽鋪的營業(yè)也一天比一天興隆。人們又奉承又譏嘲地說他生財有道,善于經(jīng)營。有一句話不好意思出口:“埠頭黃鱔活絡(luò)得不費(fèi)力氣,就把四周的蟲魚蝦蟹吃得一干兩凈,將四鄉(xiāng)的鹽生意都搶得精光?!笔Y肇聰每天在店里撥算盤,計算著所得利潤;然后邁動著吃得日見肥胖的身軀,卻又像黃鱔一般靈捷,臉上掛著嚴(yán)肅的笑容,一路上受人敬仰,回到房屋。他總是親熱先抱著兒子,又喜滋滋地望著妻子微微一笑。從他歡愉的笑容和目光中流露出內(nèi)心的慶幸:妻子為他帶來喜氣,兒子帶給他運(yùn)氣。

然而,“山有高低,水有深淺”,一個人的命運(yùn)也總有曲折起伏。正當(dāng)蔣肇聰喜氣洋洋,自以為從此生意興隆,又后繼有人。不料,就在這個“貴子”誕生的第二年,蔣肇聰因臨近年關(guān),帶了賬房王賢棟到寧波、慈溪一帶去收賬。路遠(yuǎn)、賬多,來不及回家,留下孫琴鳳看店,由于東家外出,也無營業(yè),伙計們便提前關(guān)門,熄燈安睡。王采玉因丈夫不在,格外謹(jǐn)慎,門里屋內(nèi),關(guān)門落鎖。灶前鍋下,火燭小心,連烘尿布的腳爐也不留一顆火星。在放心地安排停當(dāng)后,才擁著吃飽奶的兒子,安心睡覺,忙碌了一天,倒下便睡熟。不到半夜,大約正是子時三刻,睡在母親身旁的瑞元,不知道是出尿蘇醒,還是別的緣故,猛地大哭,手腳亂顛,又是咳嗽又打噴嚏。人在夢里心在兒身的母親被吵醒,先嗅到一股煙熏氣,慌急從床上跳起,推開窗戶,只見鹽鋪隔壁的豆腐店,已經(jīng)火舌穿頂。天空一角被烈焰染得一片煊紅。屋子燃燒發(fā)出的爆裂聲和人聲的喧嘈,混成一起,在半夜更盡,顯得格外恐怖。更使王采玉吃驚的是,自己的玉泰鹽鋪,靠近豆腐店的是堆滿鹽包酒曇、石灰和面粉的作坊,在屋頂?shù)耐咩蓍g也已經(jīng)冒出濃濃白煙,濃煙中羼著閃爍不止的火星。隨著風(fēng)勢,直向里屋卷撲過來。王采玉連棉衣也來不及披,先張口直喊:

“救火!救火!”不等她喊畢,十七歲的店員廖阿毛只穿了一件褡褳,赤著足,沖上樓梯,拼命搥門:

“師母!師母!店里火燒了!”

王采玉急忙打開門,又氣又急,又催又問:

“店里火燒?燒光了?琴鳳呢?你們怎么不救!快去救火!”

廖阿毛又做手勢,又口吃地說不清楚:

“琴鳳先生拼命在救火,要我來救你們!”說罷,冒冒闖闖地直奔床前,把正在哭叫的介石連人帶被一把抱起,朝外就逃。

王采玉哪里放心將寶貝兒子交給這個雖然忠心但很不懂事的伙計?她更擔(dān)心越燃越旺的火勢會從作坊蔓延到店堂以至住屋樓房,就從阿毛手里搶過兒子,一面焦急地頓足責(zé)怪催促:

“這里不用你管!還不快去救火!”

憨厚的阿毛沒想到好心反遭埋怨,便氣也不透一口,悶在肚里,直奔店堂去救火。

阿毛一走,王采玉立刻想到公公蔣玉表。年已七十四歲的老人,恐怕還不知道一場兇災(zāi)已經(jīng)逼近。如果再睡在夢里不醒,誰知道會不會被火燒身。賢惠的媳婦想到丈夫不在,應(yīng)負(fù)起小輩護(hù)老的重大責(zé)任,便不顧一切,抱著兒子沖下樓去,還沒走近公公房間,在煙霧中只見房門洞開,七十老翁早就聞訊趕到作坊去救火。這玉泰鹽鋪是他一手開創(chuàng)起來的發(fā)跡地,半生心血都灑在這上面,怎么能讓無妄之災(zāi),頓時三刻把它化為灰燼!兒子不在,孫子還小,他拼老命,也要把辛辛苦苦賺來的財產(chǎn)從火焰中搶奪回來,即使一包鹽,一壇酒,也是他家的血汗和未來再生發(fā)的資產(chǎn)啊!

王采玉發(fā)現(xiàn)公公也冒險去救火,自己不能坐視不管。她正要邁出一雙小腳,朝外趕去時,忽聽到樓上傳來房門被風(fēng)吹得一開一閉咯咯作響,就猛地想到:自己房內(nèi)藏著丈夫賺來的財寶,如果有人趁火打劫,房里無人看管,豈不要被人掠奪一空?何況自己又不能抱著孩子去救火,把兒子一人留在房里又不放心,還不是自己和兒子一起,回到樓上,面對亡父遺贈給她的那古瓷玉器,強(qiáng)自鎮(zhèn)定,坐在她的木椅上死守,這位賢德賢能的主婦,在危急時刻,果斷地作出最后決定。

救火的人很多,幾乎街上所有壯丁都出動了。曾受過蔣家恩惠的親友,如對街唐正興餅店老板唐興坤,既是姻親,又是近鄰,還得到過不少好處,他妻子又是喂介石“開口奶”的,就不顧自己身家性命,要店里的大小伙計,一起拎了水桶去救火。也有平時妒羨蔣家富裕又暗恨“埠頭黃鱔”刻薄的鄉(xiāng)鄰和同行,以救火為名來看熱鬧。嘴里嘖嘖地感嘆惋惜,心里暗暗幸災(zāi)樂禍,說是借公濟(jì)私、為富不仁的報應(yīng)。可是人雖多,水桶有限,而且從百來步遠(yuǎn)的河浜一桶桶拎到火場,非但遠(yuǎn)水救不著近火,近百擔(dān)干柴,一燒就著,加上石灰碰上水,反而沸騰地爆烈開來,無異火上加油。孫琴鳳衣服也燒焦,手腳也灼傷,還是拼命救火。年老而健壯的蔣玉表絕望了。他立即命令伙計們撤離作坊,堅(jiān)守店堂,把一切力量放在撲滅店堂里的火焰。最后店堂燒去一半,作坊全部毀滅。堅(jiān)強(qiáng)的老人痛心地瞪視著奪去他大半財產(chǎn)的熊熊烈火,居然毫不頹喪,還負(fù)氣地伸出雙臂,咬著牙對天吶喊:

“燒吧,越燒越興旺!舊的勿去,新的勿來!”喊聲未止,已禁不住老淚縱橫。

等蔣肇聰收賬回家,等待他的是整個作坊和半邊店堂變成余燼未息的一攤廢墟。他目瞪口呆,欲哭無淚,他悔恨不該外出,有他和能干的王賢棟在場,不是單靠孫琴鳳一個人,火災(zāi)不至于害他遭到如此巨大損失。父親的鼓勵和妻子的安慰,并不能遞減他內(nèi)心絲毫悲傷。而兒子張開小嘴,不斷刺耳的哭聲更增加他惱恨。于是當(dāng)街頭巷又流傳不堪入耳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八敗命’就是‘八敗命’,敗了第一個夫家,又?jǐn)〉诙€蔣家!”“說啥寡婦生貴子,原來‘掃帚星’生了個‘火神菩薩’!”蔣肇聰聽在耳里,羞在臉上,怨在心里,便將肚子里全部怨氣發(fā)在兒子身上,介石自小脾氣急躁,稍不如意,張嘴就哭,母親哄勸不住,父親煩惱地掀起開襠褲子,打小屁股。介石越打越哭,他越哭越打,打得王采玉心痛難熬,又不敢阻止、規(guī)勸,只會兩眼通紅、淚水滿眶。最后還是祖父蔣玉表出來擋住,還嚴(yán)厲地訓(xùn)斥兒子:

“你把他打死,蔣家要斷種!”接過孫子去,百般逗哄。

蔣介石還是張開嘴大聲啼哭。不管你強(qiáng)壓還是軟騙,他依舊任性地哭過不休。最后是不出眼淚的干號。直到精疲力盡,哭不出聲為止。才出世一年幾個月的蔣介石,在幼兒時代就顯示他那倔強(qiáng)而又恣肆的驕橫脾氣!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