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生逢亂世
我的小學
我生在一個動蕩不安的時代,大環(huán)境如此,各家各戶的小環(huán)境自然也就好不了。先有軍閥混戰(zhàn),后有北伐軍進入,借用魯迅的話來說,就是城頭不斷變換大王旗。南京是民國政府臨時總統(tǒng)的所在地,也是北洋軍閥孫傳芳的老巢,接著由國民黨北伐軍攻占建都,再往后是日本入侵,南京成了重災區(qū),發(fā)生了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
六歲那年,我入下關(老江口)小學,就在煤炭港附近靠近渡口的地方。在入學前,我還上過一段私塾,念過《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至今仍然能夠記得。
小學的規(guī)模不大,有幾排房子,父親把我領到校門,之后我就在這里讀了前排讀后排,完成了小學教育。
小學時印象最深的事情,一是樊子山校長的愛人鄧老師教音樂,教我們唱一首歌,“走啊走,努力向前走,不要回頭!”這首歌的歌詞好啊,至今還縈繞在腦海里。我小時唱歌的歌喉好,鄧老師喜歡我,培養(yǎng)我,把我選送到南京廣播電臺兒童歌唱隊,唱的就是那首曲子。那首歌一直激勵著我,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難,都不要氣餒,要一直往前走。走回頭路是沒有出路的。二是學校同學中間經(jīng)常出現(xiàn)以大欺小的現(xiàn)象,我不服,與同學方濤君組織“弱小同盟”,與大同學抗拒,居然還頗有成效。
江寧中學
南京城最好的中學,當然是南京中學和中央大學附屬實驗中學。然而遺憾的是,我那時沒能考上南京中學,而中央大學附屬實驗中學要有相當過硬的背景才能上,因此我就沒有報考。我考上的是省立江寧初級中學,也是很不錯的學校,校長趙祥麟是一位頗有來歷的教育家,畢業(yè)于中央政治學校。
江寧中學是1934年夏才新建的,我是1935年秋入的學。學校的校址在我考取的時候還在中華門外小市口,地方狹窄局促,僅有幾間茅草房,一度還借一個旅館上課。建校一年之后,學校就整體搬遷到了江寧縣東山鎮(zhèn),蓋起了新校舍,面積也擴大了幾倍。
東山鎮(zhèn)和我家距離20多公里,離家遠了,我就成了寄宿生。那時有公共汽車了,每次回家都要換乘好幾次,得穿越整個南京城。有時我步行穿田野進城,再換乘公交車回家。
那年,語言教員管雄剛從金陵大學畢業(yè),英氣勃發(fā),新校舍落成時,擬了一副對聯(lián):“何年得廣廈千萬間聽寒士書聲偢人顏笑,今日與吾黨二三子看迎門山色橫楹晴嵐”,寓意精湛、朗朗上口,至今未能忘懷。
有一年暑期,學校還組織學生去杭州旅游,住在孤山美專的校舍,那段時間把杭州美景玩了個遍,印象非常深刻,學校組織這樣的活動是很有教育意義的。
初中同學
中學時代我有兩個非常要好的同學,幾乎成了“一坨兒”,形影不離,他們分別是后桌的徐嗣興和姚掄達。
徐嗣興后來成了很有名的作家,也就是路翎,是《財主底兒女們》的作者,成了七月派的先鋒,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分量還是蠻重的[1];姚掄達后來是著名的音樂家,改名為姚牧。新中國出的第一張唱片《東方紅》是他領唱的,《咱們工人有力量》也是他領唱的,他曾為電影《鐵窗烈火》《十三陵暢想曲》配過主題曲,編有《姚牧抒情歌曲集》。
他們兩位在江寧中學的抗日宣傳活動中就已嶄露頭角。徐嗣興是天生的作家材料,能寫得很;姚掄達能說會唱,兩人表現(xiàn)出色,配合默契。我那時嗓子也不錯,歌唱得好,經(jīng)常加入學生宣傳隊的合唱中去。
后來兩人在四川流亡期間因為李露玲而成為情敵。本來我們大家早已認定李與徐的關系,并且取促成的態(tài)度,但后來姚李合好,對徐的精神打擊很大。我到徐家去看望嗣興,事情好像已經(jīng)過去,只是人瘦了許多。但據(jù)嗣興的母親說,嗣興前幾天可是要死要活的。嗣興只是不說話。看來,他是決心要忘掉這一切,也決心要記住這一切。[2]
后來徐嗣興在《七月》上發(fā)表成名作《要塞退出之后》時第一次使用路翎這個筆名,竟然撮合了這兩人的名字,“路”取自李露玲,“翎”來自姚掄達在合川的筆名“彤翎”。徐嗣興在給胡風的信中是這么講的:“名字我也曾想到,只是想來想去,別的也仿佛不好。自己紀念兩個朋友,就用路翎吧?!?sup>[3]
難忘1937
1937年,日本借宛平之事發(fā)難,大舉入侵中國,叫囂要在三個月之內(nèi)征服中國。我當時年方十四,在江寧中學上初三。11月淞滬抗戰(zhàn)失利,戰(zhàn)局更加吃緊。日本軍從上海打過來,不斷突破江陰、無錫、鎮(zhèn)江,一步步向南京進逼。消息傳來,人心惶恐,形勢很是緊急,人們爭相逃離。
我當時正參加下鄉(xiāng)抗日宣傳隊,剛從湖熟、板橋一帶回到學校,父親匆忙來學校接我回家,催促我和堂姐跟隨母親逃難。母親已經(jīng)收拾好行李,在和記洋行的船上就等著我隨同前往,時間已是刻不容緩。
于是我們?nèi)顺俗筝?,沿江而上,走了兩天水路至漢口,換乘小火輪轉(zhuǎn)至長沙,投奔在湖南大學任教的姨父程登科和干爹袁俊處。父親是外國公司的職員,不能馬上走,只能隨公司而動。
12月8日,日本軍分東、西、南三面包抄,不斷縮小對南京城的包圍圈,最后只剩北面的滔滔江水。和記洋行的員工躲到英國“怡和號”躉船上,避到了三汊河上流。船上能聽得到密集的槍聲和從空中劃過的炮彈聲。
到11日傍晚,槍炮聲稀落下來,古城沒能保住,落到日本人手上,成了日本人的天下。洋行的部分員工最終換乘到了太古公司吳淞號輪船,離開南京轉(zhuǎn)至武漢。
之后南京成了日本人的屠宰場,慘絕人寰。據(jù)事后不完全統(tǒng)計,十二個大規(guī)模屠殺場有七個發(fā)生在下關,離我們家最近的就有寶塔橋魚雷營、煤炭港、和記洋行附近、下關中山碼頭、龍江口、挹江門等。日本的隨軍記者有這樣的記載:“在下關碼頭,尸體堆成了黑乎乎的山,有50~100人在那里干苦活,把尸體拖下來扔進長江。尸體還淌著血,有些人還活著并虛弱地呻吟著,他們的四肢還在抽動。”[4]伯父在寶塔橋開煤炭店,有一名送煤的雇工也因為手上有繭,被疑為當兵的,慘遭殺害。
到了長沙,姨父程登科接待了我們,并安排我住到干爹袁俊家。他們兩位都在湖南大學任教。為了不使我落下功課,把我送到長沙中學去旁聽。岳麓腳下是當年朱熹、王陽明辦學的地方,古風猶存,非比尋常。這里的作文一概要求用古文體寫作,要寫成像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那樣,盡管要求有些苛刻,但對于自己也是一個鍛煉。
在長沙,有幾個地方是文人學士最愿意待的,一是茶樓,沏上一壺茶,大家聚在一起交談甚歡是那個時代的一種文化景象;二是書店,是新思想、新文化傳播的重要場所,對于窮學生來說,便可以在那里隨處翻看。
長沙有個八角亭書店,我經(jīng)常溜達到那里看書。當時已經(jīng)是國共合作時期了,中共長江局進駐武漢,后來又遷至長沙,所以那一帶涌現(xiàn)了大量進步書籍。像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后更名為《西行漫記》),鄒韜奮的《萍蹤寄語》《經(jīng)歷》,等等,都是在那個時候讀到的。這對于一個渴求知識的中學生來說,就像走在沙漠里的駱駝遇到了綠洲。
到了12月中旬,父親乘公司的船只也退到了漢口。我們母子倆得著這個口信,又從長沙返回漢口,一家人得以團聚。從形勢上看,長沙、漢口都已非久留之地。
很快,漢口也將保不住了,所以國民政府一路往大西南遷移。從那個時候起,大量難民如潮水般涌向四川,分水路、陸路(北路)和繞道南方(南路)進入,四川儼然成了大后方。人口和大批輜重都往四川方向疏散,很多人都選擇了重慶。
離別鳥驚心
進川的船票相當緊張,很難弄到手。父親費盡心思,最后在后繼的姨媽楊惠賢幫助下才弄到船票。這已經(jīng)是1938年初了。此時姨媽姜淑穎已經(jīng)去世,姨父程登科娶了這位新人。父母把我托付給了這位姨媽,他們則隨公司于1938年4月經(jīng)由京漢鐵路到廣州、香港,繞道返回上海,最后回到淪陷區(qū)南京原公司上班。此時日本人已經(jīng)控制了華東,上海則成了“孤島”。
那時英日兩國尚未斷交,和記洋行還能維持,等到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兩國正式斷交,和記洋行也就到了關門的時候了。
我在漢口與父母告別,從此再未見過母親,沒有想到那次離別竟是最后的一面,這是我最大的遺憾。
我們繼續(xù)沿長江而上,去重慶投奔姨父程登科的老家。就這樣,我跟繼姨媽在1938年初到了重慶,住到重慶上清寺的程家。程家還有個小姑子,雖然已經(jīng)嫁人了,但兩口子還住在家里,夫妻兩個都在上清寺求精中學教書,日子過得蠻不錯。于是,我也暫住到了求精中學。
從此我就成了下江人,開始真正的獨立生活。
投親靠友
母親還有一位情投意合的姐妹叫張懿娟,她后來跟干爹孫澤樹結(jié)婚。孫澤樹大學畢業(yè)之后就回了老家,在重慶北碚的一個農(nóng)場工作,張懿娟隨同他到了重慶,在一家醫(yī)院當會計。他們原來都跟我很熟很好,這個時候我就住到了千廝門的孫家。
盡管生活有了著落,但是,孤獨的情緒難以排解,如同《流亡三部曲》所唱的,“整天價在關內(nèi)流浪”。我現(xiàn)在還能哼唱《嘉陵江上》,這首歌仿佛是為我量身定制的,寄托了我無限的哀思。
嘉陵江水靜靜地流,流不盡我的哀愁,流不盡我的煩憂。
我深深地懷戀我美麗的鄉(xiāng)土,在那遙遠的東海邊,在那沃野的揚子江頭。
如今敵人踏破了我可愛的田園,拆毀了我童年的搖籃。
如今我獨自流浪在嘉陵江上,看不見古城幽靜的風光,看不見離散的姐妹爹娘。
江水每夜嗚咽流過我的心上,一樣的流水,一樣的月亮,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
獨在異鄉(xiāng)
獨在異鄉(xiāng),我能去的地方只有書店和戲院,只有那些地方才能打發(fā)時光,填補我的精神空虛。演戲是連軸轉(zhuǎn)的,只要不出場地,就可以在里面待上一整天,從早場看到晚場。
逛書店更用不著花錢,選一本書找個角落可以一直看下去。正是在這個時候,我看了許多社會科學方面的書籍,像艾思奇的《大眾哲學》、張仲實的《社會科學教程》、沈志遠的《經(jīng)濟學概論》等,都是在那里看的,這些書引發(fā)了我濃厚的興趣,對我日后專業(yè)的選擇都有無形的影響。
好友重逢
有一天,我在重慶街頭閑逛,意外地遇到了寧中好友徐嗣興(路翎),大喜過望。原來他也遷來重慶了,而且是有組織的。我從他那里了解到,早在1937年末,政府就在漢口、宜昌、重慶等地先后設有淪陷區(qū)流亡學生登記處,將一些失學、失散的學生登記在冊。很多流亡學生知道后都前去登記,全國各地來的學生都有。有這么多學生,不教育不行,后來就組織這些學生入校教育。而且戰(zhàn)局瞬息萬變,要不斷地西遷,因此就要將這些學生分期分批地送往后方。
當時抗戰(zhàn)政府還在武漢,數(shù)那里登記在冊的學生最多。路翎在那里遇到了不少寧中同學,其中就有好友姚掄達(姚牧)。年初,他們先后乘民生公司盧作孚的輪船,冒著日機轟炸的危險,隨難民潮涌入重慶。
我們就這樣重逢了。我也在重慶登了記,又碰到了很多熟悉的同學。
繼續(xù)學業(yè)
由于我登記得比較晚,所以一直挨到當年四、五月間才到江北縣四川中學報到,后來四川中學也改為了國立二中,因為揚州中學、淮安中學都合并過來了,校長是原揚州中學的校長周厚樞。那時重慶經(jīng)常受敵機轟炸。我們在江北縣文星場補習了兩三個月的初中課程,高中就遷到合川縣去了。那個學校(指國立二中高中部)設在合川縣濮巖寺內(nèi)。寺院有些年代了,環(huán)境很幽靜,古木參天,是個讀書的好地方,可惜處于戰(zhàn)亂年代,寺院財力不濟,建筑物年久失修,破敗不堪。
從1938年的年中一直到1941年7月,我在合川前后共三年時間。1940年畢業(yè)前夕,我收到寄自淪陷區(qū)南京的父親來函,他希望我考大學時選擇工程專業(yè),認為靠得住,將來好找工作,他對那些工程師很欣賞,也希望我將來成為那樣的人。但我此時已經(jīng)傾向于選擇社會科學了,兩地相隔幾千里,一封書信要走三個月,很難影響得了我的選擇。
1940年12月,國立二中高中部三零乙級師生畢業(yè)合影
劉國光(三排右六),同學中有后來的教育部部長何東昌(一排左四)
那時生活很苦,內(nèi)地流亡學生上學,主要靠政府助學貸款,我的中學、大學都是如此。至于還款,都是來自淪陷區(qū)的窮學生,失去了家庭的經(jīng)濟資助,又哪來的錢還呢?
除了公費貸款,再就是投親靠友。有其他接濟的學生在生活上會稍有改善,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杯水車薪,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彼時,我的堂兄劉正炎在重慶中一路開五金電料小商店,做點小買賣,靠他接濟我一點,上大學后,有時自己當家教、當中學老師,偶爾也有些微薄的收入。高中時候有一次,我問正炎兄要錢購買郭大力、王亞南合譯的《資本論》,那時只譯出了第一卷。正炎兄當時很是詫異,責備我說:“你花那么多錢買那本書干什么呢?”但是,那本書我是下決心非買不可的。
若問那么厚的一本書,都看懂沒有?當然不可能全懂,但也不是完全不懂,畢竟之前還是有一定的知識積累,也有介紹和解讀,因此似懂非懂,但是我有強烈的興趣,要把它讀下去。后來上了大學,我又通讀了《資本論》第二卷、第三卷,可以說,《資本論》是一本對我影響很大的理論書。我以后大半輩子都跟這方面的知識打交道。
我把《資本論》第一卷通讀了一遍之后,便產(chǎn)生了鉆研經(jīng)濟學的念頭。不過我選擇經(jīng)濟學專業(yè)是有多方面原因的。一個原因是,我從小就對社會科學有特殊的愛好,但我也不偏科,文理科都很好,后來就對《資本論》特別感興趣,《資本論》就是政治經(jīng)濟學著作嘛;另外一個原因是,當時我們國家貧窮落后,遭受外敵蹂躪,我從中學開始就經(jīng)歷了流亡生活的艱辛和痛苦,也看到了戰(zhàn)爭期間民不聊生的慘狀,這些都促使我樹立“經(jīng)濟救國”的志向。再一個原因就是,經(jīng)濟學涉及的會計、統(tǒng)計、工商等知識,都很實用,就業(yè)也相對容易。
1941年高中畢業(yè)時,我去重慶沙坪壩重慶大學,住在體育??茖W院教授、我的姨父程登科處,參加西南聯(lián)大、中大、浙大、武大四所大學聯(lián)合舉辦的招生考試(四校聯(lián)考),最后我選擇了西南聯(lián)合大學經(jīng)濟系作為自己的第一志愿。
之后,我就去昆明學經(jīng)濟學了。也是一路奔波,途經(jīng)貴陽、安順、曲靖等地,最后到達昆明。
[1] 編者注:1945年7月長篇小說《財主底兒女們》出版時,路翎才二十出頭,胡風就預言“時間將會證明,《財主底兒女們》的出版是中國新文學史上一個重大的事件”。胡風坦陳:“別人都說路翎的文藝創(chuàng)作,受我的文藝理論的影響,豈不知我的文藝理論,正有不少地方受路翎文藝創(chuàng)作的影響呢,正是從他的創(chuàng)作中,形成了我的一些理論觀點?!?/p>
[2] 朱珩青:《路翎:未完成的天才》(傳記文學作品),山東文藝出版社,1997,第25頁。
[3] 路翎:《致胡風書信全編》,大象出版社,2004,第20頁。
[4] 今井正剛:《侵華日軍在中國的暴行》,載《南京暴行》,東方出版社,1998,第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