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阿長與山海經(jīng)
魯迅兒時有一位保姆,她的姓名無人知曉,人們習慣地稱她“長媽媽”。魯迅平時叫她“阿媽”,討厭她時便叫她“阿長”。她是紹興東埔大門溇人,夫家姓余,有一個過繼的兒子叫五九,做裁縫的,她只生一個女兒。她一輩子當老媽子,很少回家,直到臨終。
魯迅家原有一個女工,即章福慶的老婆阮氏——“慶太娘”。她身材高大,她才是真正的“長媽媽”,人們稱她“阿長”。后來她離開周家,這位東埔的不知姓名的女工來了,雖然長得矮而胖,然而大家叫慣了沒有再改口,于是她便成了“長媽媽”。
說起這位長媽媽,魯迅并不大佩服她,最討厭的是她喜歡嘁嘁嚓嚓,向他人低聲說起什么事,還要豎起第二個手指在空中上下?lián)u動,或者點著對手或自己的鼻尖。周家一有些風波,魯迅總疑心和這位的嘁嘁嚓嚓有些關(guān)系。
長媽媽管束著幼年魯迅,不許他亂走動,連拔一根草,翻一塊石頭,也都要責備他頑皮,揚言要告訴他母親。
夏夜,長媽媽睡覺時伸開兩腳兩手,在床中央擺成一個“大”字,擠得魯迅沒有余地翻身,苦受著她那肥胖身軀散發(fā)出來的火焰般的炙熱。有時還把一條肥壯的胳膊擱在魯迅的頸上,魯迅推她,不動;叫她,也不應(yīng)。魯迅只好向母親訴苦。母親也曾含蓄地說,“長媽媽生得那么胖,一定很怕熱罷?晚上的睡相,怕不見得很好罷?……”這意思是要長媽媽多給孩子一些空席。長媽媽不開口,到夜間,仍擺一個“大”字。
歲末除夕,是孩子們最高興的夜晚。辭歲歸來,從長輩那里得來紅紙包著的壓歲錢,放在枕邊,想著明天可以用它買小鼓、刀槍、泥人、糖菩薩……這時候,長媽媽進來了,將一個福橘放在床頭,然后極其鄭重地說:“哥兒,你牢牢記住,明天是正月初一,清早一睜開眼睛,第一句話就要對我說,‘阿媽,恭喜恭喜’,記得么?你要記住,這是一年運氣的事,不許說別的……”
第二天清早,魯迅醒來,沒等坐起,長媽媽就惶急地伸出胳膊將他按住,又用手搖動他的肩,像是有所求似的。魯迅忽而記起了,說:“阿媽,恭喜……”“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聰明!”長媽媽歡喜得將一塊冰冷的福橘塞進魯迅的嘴里。魯迅后來說,“元旦辟頭的磨難,總算已經(jīng)受完,可以下床玩耍去了?!?/p>
魯迅不喜歡長媽媽的另一個原因,是長媽媽踩死了他飼養(yǎng)的可愛的小隱鼠。
隱鼠是一種只有拇指一般大的小鼠,不做壞事,不畏懼人。有一回,在一間空房里,魯迅聽見“咋,咋咋咋咋”的叫聲,鄉(xiāng)下人習慣地把這稱作“老鼠數(shù)銅錢”,推門進去一看,一條蛇伏在橫梁上,地上躺著一只隱鼠,口角流血,兩腳卻還一起一落,沒有死。魯迅便捉來放在一個紙盒內(nèi)。大半天,隱鼠竟蘇醒過來,漸漸地能夠飲食、行走,第二天便復(fù)原了,但不逃走。把它放在地上,它時時跑到人前來,緣腿而上,一直爬到膝髁。把它放在飯桌上,它撿些菜渣吃,舔舔碗邊。把它放在書桌上,它從容地行走,看見硯臺便舔吃墨汁,沒等魯迅寫完字,墨汁被舔干了。魯迅很喜歡它,把它當“墨猴”養(yǎng)著。
過了一兩個月光景,有一天,那常在地上、桌上行走的隱鼠不見了,吃午飯時也不見它出來。魯迅焦急了,這時長媽媽告訴他說:“隱鼠是昨晚被貓吃了!”魯迅因此憎惡吞食弱者的貓,決心要為他的隱鼠報仇。他先去追趕、棒打家里飼養(yǎng)的那只花貓;后來,凡遇見貓,不論是家貓還是野貓,他都狠狠地加以襲擊。
大約過了半年以后,魯迅偶然得到一個意外的消息,隱鼠其實并不是被貓所害,而是它在地上行走時,竟沿著長媽媽的腿要爬上去,被長媽媽一腳踩死了。這是魯迅先前沒有料想到的,他因此不喜歡長媽媽。但即使如此,魯迅厭惡貓的心理,也沒有因之而有所改變。
長媽媽教給孩子的,還有許多說不完的奇怪道理。譬如人死了,不能說“死掉了”,而說“老掉了”。死了人或生了孩子的屋內(nèi),不應(yīng)該進去。飯粒掉在地上,必須撿起來,最好是吃下去。晾曬褲子用的竹竿底下,是萬不可鉆過去的……
對于這些煩瑣的道理,魯迅感到厭惡;對于長媽媽的嘮叨也很反感。不過,有一次,卻也對她產(chǎn)生了空前的敬意,那是在她講過“長毛”的故事以后。
長媽媽所說的“長毛”,不僅是太平天國的洪秀全軍,似乎連后來的一切土匪強盜都在內(nèi)。長毛進城時,魯迅一家都逃到海邊去了,只留一個門房和一個年老的老媽子看家。長毛進門時,老媽子便稱他們“大王”,還訴說著自己挨餓。長毛笑道:“那么,這個東西就給你吃了罷!”將一個圓圓的東西擲了過去,還帶著一條辮子,那正是門房的頭顱,把老媽子的膽都嚇破了。長媽媽還說,那時候小男孩也要擄去做小長毛,漂亮的姑娘也要擄去。像長媽媽長得不好看,頸上又有許多瘡疤,大概是最安全的了。不料長媽媽卻嚴肅地說:
哪里的話?!我們就沒有用處?我們也要被擄去。城外有兵來攻打的時候,長毛就叫我們脫掉褲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墻上,外面的炮就放不出來;再要放,就炸了!
魯迅聽了,感到驚異。他一向以為長媽媽滿肚子是麻煩的禮節(jié),卻不料她竟還有如此偉大的神力,從此對她就有了特別的敬意。
魯迅對長媽媽的敬意,在他得到四小本繪圖的《山海經(jīng)》后,更加深切了。那是魯迅聽了遠房叔祖玉田老人說起這部書以后的事。
周玉田家藏書很多,有陸璣的《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還有魯迅喜愛的插圖《花鏡》。玉田老人說,他有一部繪圖的《山海經(jīng)》,畫著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三腳的鳥,生著翅膀的人,沒有頭而以兩乳當著眼睛的怪物……可惜現(xiàn)在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魯迅很想看看這樣的圖畫,但不好意思逼玉田老人去尋找。問別人,也得不到真實的回答。手上倒是有幾百文的壓歲錢,買罷,又沒有好機會。紹興城內(nèi)有書可買的離新臺門很遠,魯迅一年只能在正月間去玩一趟,而那時候,兩家書店又緊緊地關(guān)著門。
玩的時候倒沒有什么,但一坐下,魯迅就會想起繪圖的《山海經(jīng)》。大概是太渴慕這本書了,連長媽媽也來問《山海經(jīng)》是怎么一回事。
過了一些日子,魯迅還記得,是長媽媽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她穿著新的藍布衫回來了,一見面就將一包書遞給魯迅,高興地說:“哥兒,有畫兒的‘三哼經(jīng)’,我給你買來了!”
魯迅感到很驚訝,全身都震顫起來,趕緊去接過來,打開紙包,是四本小小的書,略略一翻,人面的獸,九頭的蛇……果然都在內(nèi)。
這使魯迅對長媽媽產(chǎn)生了新的敬意。別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卻做成功了。她確有偉大的神力。那謀害隱鼠的怨恨,從此完全消失了。
長媽媽買來的《山海經(jīng)》,四小本,刻印十分粗糙,紙張發(fā)黃,圖像也很壞,甚至于幾乎全用直線湊合,連動物的眼睛也都是長方形的。但它是幼年魯迅最初得到的最為心愛的寶書。看那畫面上,確實是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一腳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沒有頭而“以乳為目,以臍為口”,還要“執(zhí)干戚而舞”的刑天。
在長媽媽逝世27年以后,魯迅寫了一篇散文《阿長與山海經(jīng)》,詳細地回憶了這件事,末尾還滿懷深情地說:“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懷里永安她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