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觀看迎神賽會
1887年,魯迅6歲入塾讀書,開蒙塾師是前面提到過的遠(yuǎn)房叔祖周玉田。魯迅稱他“藍爺爺”。私塾設(shè)在新臺門玉田老人自己家里,教育自己的子女和幾位侄孫,啟蒙讀物是《鑒略》。
魯迅對《鑒略》沒有太大的興趣,那開頭的幾句“粵自盤古,生于太荒,首出御世,肇開混?!?,什么意思?不懂,只是強記硬背罷了。
魯迅感興趣的是到東關(guān)鎮(zhèn)去看“五猖會”。東關(guān)鎮(zhèn)離新臺門很遠(yuǎn),出城還有60多里水路。那里有兩座很特別的廟,一座是梅姑廟,廟里的神座上擺著一對少男少女,眉開眼笑;另一座是五猖廟,廟座上擺著五個男人的神像,據(jù)說是本地鄉(xiāng)民供奉的五通神——五個妖邪之神。不過看起來這五通神也不見有什么猖獗之狀。五個男人后面坐著五個女人,也并不“分坐”。
迎神賽會——五猖會,是古傳的一種賽會。譬如鄉(xiāng)民祈禱下雨而迎龍王,就有十多個男人盤旋著一條龍,村童們扮海鬼。據(jù)載,明代的賽會,還有扮《水滸傳》里的人物,分頭四處尋黑矮漢、梢長大漢、頭陀、胖大和尚、茁壯婦人、姣長婦人、青面、歪頭、赤須、美髯等角色,得36人,用重價聘之?!傲荷讲春脻h,個個呵活,臻臻至至,人馬稱娖而行”。不過這種盛舉,到魯迅幼年時已經(jīng)看不見了。
魯迅見過一回較盛大的賽會。開頭是一個孩子騎馬出場,稱為“塘報”——報告賽會隊伍要到來。過了很久,一個汗流浹背的胖大漢,雙手捧著一根長竹竿,竿上揭著一條用綢緞繡成的旗走過來。這叫“高照”——高掛在竹竿上的通告。高興時,胖大漢將竿頭放在頭頂或牙齒上、鼻尖上。接著踩高蹺的隊伍過來了,邊走邊表演,憨態(tài)可掬?!疤чw”的隊伍也過來了。所謂“抬閣”,就是由兩三個裝扮成戲曲故事中的男孩,分別裝在木制的四方形的小閣里,由兩個大人抬著游行?!榜R頭”的隊伍緊隨著過來了,一些裝扮成戲曲故事中的男孩,騎在馬上游行。
在賽會行列里,還有扮犯人的,紅衣枷鎖,其中也有孩子。魯迅很羨慕這些人,覺得他們都有光榮的事業(yè),而且是有運氣的人;他尤其羨慕與他年齡相仿的孩子,在市鎮(zhèn)上大出風(fēng)頭。他想:“我為什么不生一場大病,好讓母親也到廟里去許下一個扮‘犯人’的心愿呢?”
在迎神賽會出巡的神后面,有一群特別的角色:鬼卒、鬼王,還有活無常。鬼卒和鬼王穿紅紅綠綠的衣裳,赤腳,藍臉,臉上畫些魚鱗、龍鱗。鬼卒們手拿鋼叉,叉環(huán)振得啷啷響。鬼王手握的是一塊小小的虎頭牌。
鄉(xiāng)民們最愿意看的是活無常,幼年魯迅也喜歡這個人物。在城隍廟或東岳廟里,大殿后有一間暗室,叫“陰司間”。人們在昏暗中依稀可以辨認(rèn)出那里擺放的各種鬼:吊死鬼、跌死鬼、虎傷鬼、科場鬼,那長而白的鬼,便是活無常了。
魯迅小時候瞻仰過一回“陰司間”,因為膽小,沒有看清楚。聽人說,活無常是勾攝生魂的使者,所以他手里總是拿著一串鐵索。他渾身雪白,頭戴一頂白紙糊的約二尺來高的長方帽,腰間束一根草繩,腳穿草鞋,手中除鐵索外,還有一把破芭蕉扇和一個小算盤。他的肩膀是聳立的,頭發(fā)卻披下來,眉眼的外梢都向下,成一個“八”字,在項掛紙綻下面,系著一塊牌子,寫著“一見有喜”四個字。
迎神時,還有一種與活無常相對的鬼,叫做“死有分”,也叫“死無常”。他的裝扮與活無常相仿,只是黑臉、黑衣,大家不愛看。在“陰司間”里也擺著這種鬼,他胸口靠墻,陰森森地站著。進去燒香的人,都喜歡摸他的后背,據(jù)說可以消除晦氣。魯迅幼時也曾模仿大人去摸這位“死無常”的后背。
比較起來,大家還是喜歡活無常。一見到他,大人、孩子神情都有點緊張,隨即高興起來。魯迅也喜歡活無常。一臺大戲,總有一個惡人,惡貫滿盈,閻王出票來勾攝生魂,于是活無常登場了。一種七八尺長的喇叭使勁地吹,Nhatu, nhatu, nhatu,tu,tu地響個不停,這大概是群鬼們最愛聽的音樂。
活無常出來了。他的服飾比畫上的簡單,不拿鐵索,也不帶算盤,只是雪白的一條莽漢,粉面朱唇,眉黑如漆,蹙著。魯迅坐在船上看他,不知他這表情是笑還是哭。看客們最愛看的是他一登臺就要打108個噴嚏,同時放108個響屁,這才開始自述他的履歷。其中一段是:
大王出了牌票,叫我去拿隔壁的癩子。
問了起來呢,原來是我堂房的阿侄。
生的是什么病?傷寒,還有痢疾。
看的是什么郎中?下方橋陳念義的兒子。
開的是怎樣的藥方?附子,肉桂,外加牛膝。
第一煎吃下去,冷汗發(fā)出;
第二煎吃下去,兩腳筆直。
我道我的阿嫂哭得悲傷,暫放他還陽半刻。
大王道我是得錢買放,就將我捆打四十。
閻王這一懲罰,使活無常更加鎖緊雙眉,捏住破芭蕉扇,低著頭,鴨子浮水似的跳起舞來。
Nhatu, nhatu, nhatu-nhatu-nhatu,tu,tu!細(xì)而長的喇叭,像是喊冤似的吹個不停。
活無常用高亢的調(diào)子,含憤地唱起來:
今日是不放過的了!
那怕你,銅墻鐵壁!
那怕你,皇親國戚!
看客們都覺得很刺激,興奮地觀賞這位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愛的無常。
迎神時的活無常,和戲臺上的就有所不同了。他只有動作,沒有言語,而且總是跟在一個捧著一盤飯菜的小丑后面走,他要吃,小丑卻不給?;顭o常身后,跟隨著一個漂亮的女人,鄉(xiāng)民們都稱她“無常嫂”;還有一個小男孩,穿小白衣,戴小白帽,兩肩也聳起,眉目外梢也向下,分明是無常少爺了。可鄉(xiāng)民們卻叫他“阿領(lǐng)”——傳說是無常嫂同前夫生的孩子,她再嫁時領(lǐng)(帶)來的??纯蛡儗λ疾槐砭匆狻?/p>
這捧著飯菜的一幕,就是“送無?!?。
因為活無常是勾魂使者,所以在鄉(xiāng)下凡有人死掉,死者親屬就得用酒飯供奉這位使者。至于不給他飯吃,那只不過是賽會時候和他開個玩笑罷了,實際上并不然。村民們都愛和無常開玩笑,因為他爽直,敢發(fā)議論,有人情。魯迅后來在《無常》(《朝花夕拾》)一文中說,“要尋真實的朋友,倒還是他妥當(dāng)?!?/p>
因為無常是有人性、通人情的鬼,所以民間有所謂“走無?!币徽f。魯迅幼時見過離他家不遠(yuǎn)的一家小屋,那屋的男人就自稱是“走無?!?,門前常常點著香燭。魯迅聽人說,這是“生人走陰”,所以那男人的臉上鬼氣反而多些。他大概不滿于人世間的缺少人性、人情罷。“莫非入冥做了鬼,倒會增加人氣的么?”
終于盼來了這一天,魯迅和母親、長媽媽要到關(guān)東鎮(zhèn)看五猖會去了。大清早,全家人就起來,開始忙碌著。昨天預(yù)定好的三道明瓦窗的大船,已經(jīng)停泊在河碼頭,船椅、飯菜、茶炊、點心盒子,都陸續(xù)地搬下船去。魯迅笑著跳著,催他們要搬得快。
忽然,搬運工人的臉色很謹(jǐn)肅,魯迅知道有些蹊蹺了,四面一看,發(fā)現(xiàn)父親就站在他的背后。
“去拿你的書來!”父親嚴(yán)肅地、慢慢地說。
這所謂“書”,就是指啟蒙讀物《鑒略》,因為除此魯迅再沒有第二本讀物了。
魯迅忐忑著,拿了書來了。他和父親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前。父親叫他一句一句地讀下去,他擔(dān)心著,一句一句地讀下去。
兩句一行,大約讀了二三十行。
父親說:“給我讀熟,背不出,就不準(zhǔn)去看會?!闭f完,便站起來,走進房里去了。
這似乎是從頭上澆下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么法子呢?魯迅只好讀著,讀著,而且要背出來。
粵自盤古,生于太荒,
首出御世,肇開混茫。
據(jù)大人們說,讀《鑒略》比讀《千字文》、《百家姓》有用得多,它可以知道從古到今的大概,然而對于一個6周歲的孩子,是一個字也不懂?!盎涀员P古”就是“粵自盤古”,讀下去,記住它。
“粵自盤古”——呵!“生于太荒”——呵!……
朝陽照著西墻,天氣很晴朗。
該往船上搬的東西已經(jīng)搬完了,家里由忙亂變得肅靜了。母親、長媽媽都無法營救,站在一旁,默默地靜候著孩子讀熟,而且要背出來。
“生于太荒……”在百靜中,魯迅急急誦讀的聲音聽起來帶點顫抖,仿佛深秋的蟋蟀,在深夜里鳴叫似的。
他們都焦急地等候著,太陽也升得更高了。
魯迅忽然似乎已經(jīng)很有把握,便站了起來,拿著書走進父親的書房,一口氣背誦下去,做夢似的很快就背完了。
“不錯,去罷?!备赣H滿意地點了點頭,說。
母親、長媽媽、還有工人在書房外知道孩子背完書,獲準(zhǔn)了,個個活躍起來,臉上都露出笑容,向河岸走去。工人還特意將魯迅高高地抱起,仿佛在祝賀他的成功一般,快步走在最前頭。
但是魯迅此時并沒有他們那樣高興。開船以后,兩岸的風(fēng)景,盒子里可口的點心,以及到了東關(guān)鎮(zhèn)看五猖會的熱鬧,對于他似乎都沒有什么大意思了。
魯迅一直不明白,為什么偏偏在這個時候,父親要叫他來背書呢?
幼年魯迅還常跟隨母親到外婆家。外婆原住離海邊不遠(yuǎn)的小村——安橋頭,后遷到皇甫莊。母親每年在清明掃墓以后,總要帶著魯迅回娘家安橋頭小住幾天。這村莊只有不滿30戶的人家,魯迅來到這里,算是遠(yuǎn)客,長輩們都允許自己的孩子少干活,陪魯迅玩。魯迅在這里不但得到優(yōu)待,還可以免念什么“秩秩斯干,幽幽南山”,所以他把這水村看成是自己的樂土了。
魯迅和小朋友們每天去挖蚯蚓,到河邊去釣蝦,用不了半天,就可以釣到一大碗。這一大碗蝦,照例歸魯迅享用。其次便是一起去放牛。這里的黃牛、水牛都欺生,敢于欺侮魯迅,因此魯迅不敢靠近它們,總是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站著,小朋友們都嘲笑他,說他“膽小”。
最有趣的莫過于夜晚劃船去看社戲了。魯迅十一二歲的時候,在安橋頭,有一回盼到春賽要演社戲了??墒且磺逶缇妥獠坏酱?。安橋頭只有一條早出晚歸的大船,決沒有留用的道理。其余的都是小船,不合用;央人到鄰村去問,也沒有,早都給別人定下了。外婆很氣惱,怪家里的人不早定,絮叨起來,母親便寬慰她,說東關(guān)鎮(zhèn)的戲要比這里好得多,一年看幾回,今天就算了。魯迅聽了,急得要哭。母親便竭力囑咐他,說萬不能裝模作樣,怕招外婆生氣;又不準(zhǔn)他和別人一同去,怕外婆要擔(dān)心。
下午,魯迅的朋友們都去了,戲已經(jīng)開場了。魯迅似乎聽到鑼鼓的聲音,而且知道朋友們已經(jīng)在戲臺下買豆?jié){喝了。
晚飯的時候,魯迅吃得很少,母親很為難,外婆卻說孩子應(yīng)該不高興,太怠慢了,這是待客的禮數(shù)里從來沒有的。飯后,看過戲的朋友們聚攏來了,高高興興地講戲,只有魯迅不開口。他們都嘆息而且表同情。忽然,雙喜說:“大船?八叔的航船不是回來了么?……”于是雙喜向外婆和母親打保票,保證魯迅的安全。外婆知道自己的外孫向來不亂跑,雙喜他們又都是識水性的,也就同意了,母親也沒有駁回,都微笑了。
月下的橋內(nèi)??恐粭l白篷的航船,孩子們跳下船,雙喜拔前篙,年幼的都陪著魯迅坐在艙中,較大的聚在船尾。船出了橋以后,架起了兩支櫓,一支兩人,一里一換;有說笑的,有嚷叫的,夾著潺潺的船頭激水的聲音,在左右都是碧綠的豆麥田地的河流中,飛一般地向趙村前進。
漸漸望見依稀的趙村,戲臺上也顯出人物來,紅紅綠綠的動,近臺的河里一望烏黑的是看戲的人家的船篷。
阿發(fā)說:“近臺沒有空地了,我們就遠(yuǎn)遠(yuǎn)的看罷?!?/p>
魯迅和小朋友們坐在船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戲臺上有一個黑的長胡子的背上插著四張旗,捏著長槍,正同一群赤膊的人打仗。
雙喜說,“那就是有名的鐵頭老生,能連翻八十四個筋斗?!彼€說他白天親自數(shù)過的。
孩子們便都擠在船頭上看打仗,但那鐵頭老生卻不翻筋斗,只有幾個赤膊的人在翻,翻了一陣子,都進去了。接著,走出一個小旦來,“咿咿呀呀”地唱。
雙喜又說,“晚上看客少,鐵頭老生懶得翻筋斗了,誰肯顯本領(lǐng)給白地看呢?”
魯迅此時也并不在乎看翻筋斗,他最想看的是一個人蒙了白布,兩手在頭上捧著一支棒似的蛇頭的蛇精,其次是套了黃布衣跳老虎,但是等了很久都不見。
小旦不久就進去了,立刻出來一個很老的小生。大家都有些疲倦了,有的還打哈欠。忽然一個紅衫的小丑被綁在臺柱子上,一個花白胡子的正用馬鞭打他。大家這才又振作起精神看。在這一夜里,魯迅覺得這要算是最好的一折。
不料,老旦出臺了。
老旦是魯迅最怕的角色,尤其是怕他坐下來唱。小朋友們也都很掃興。
老旦起初還只是踱來踱去地唱,但后來竟在中間的一把交椅上坐下了。
雙喜他們破口喃喃地罵。魯迅忍耐地等著,等了許多工夫,只見那老旦將手一抬,以為他就要站起來了,不料他又慢慢地將手放回原地方,仍舊唱。
船上的幾個人不住的嘆氣,其余的也打起哈欠來。雙喜終于熬不住了,說:“怕他會唱到天明還不完,我們還是走的好罷。”
大家立刻都贊成,和開船時候一樣踴躍,三四人直奔船尾,拔了篙,點退幾丈,回轉(zhuǎn)船頭,架起櫓,罵著老旦,又向那松柏林前進了。
月還沒有落,仿佛看戲也并不很久似的,一離開趙村,月光又顯得格外皎潔?;赝麘蚺_在燈火光中,卻又如初來未到時候一般,又飄緲得像一座仙山樓閣,滿被紅霞籠罩著。吹到耳邊來的又是橫笛,很悠揚。魯迅疑心老旦已經(jīng)進去了,但也不好意思說再回去看。
深夜,船頭的激水聲更響亮了,航船就像一條大白魚,背著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躥。幾個夜?jié)O的老漁夫,停了艇子看著喝彩起來。
離安橋頭大約還有一里路,幾個搖船的孩子都喊又乏又餓。桂生忽然想出一個點子,說羅漢豆正旺相,柴火又現(xiàn)成,我們可以偷一點來煮吃。大家都贊成。船立即靠岸,岸上田里烏油油的便是結(jié)實的羅漢豆。
雙喜先跳下去上岸說,“阿發(fā),這邊是你家,這邊是老六一家的,我們偷哪一邊的呢?”
阿發(fā)邊跳邊說,“且慢,讓我來看一看。”他往來摸了一回,又說:“偷我家的罷,我家的大得多呢!”
大家都上岸了,散在阿發(fā)家的豆田里,各摘了一大捧,拋入船艙中。雙喜說不能再多偷,假如給阿發(fā)的娘知道了是要哭罵的。于是大家到六一公公的田里又各偷了一大捧。
幾個年齡稍大的孩子仍然慢慢地?fù)u著船,幾個到后艙去生火,其他的剝豆。不久豆熟了,任憑船浮在水面上,大家都圍起來用手撮著吃。
船搖進橋,孩子們紛紛上岸。魯迅的母親站在橋頭,頗有些生氣,說是過了三更了,怎么回來這樣遲,不過一會兒也就高興了,笑著邀大家去吃炒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