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卷

吾鄉(xiāng)自古以農(nóng)事為生涯。然村落萬家，有自服先疇者；有賃田耕種而納租田主者；有人力單微，資本不足，而不能賃田者；有耕作既久，資本漸虧，而還田主人者。是以鄉(xiāng)中無田可耕，而別謀生計者，亦不乏人。幸耕作之家，尚能分地利以與人。每年納禾后，不復(fù)自種晚稻，輒以其田備與輟耕之家，種紅薯以代飯。薯本易生之物，費(fèi)省而工不煩。無力之人，往往賴之，孤兒寡婦尤賴之。此吾鄉(xiāng)第一美俗也。不知始自何年，蓋相承已久矣。后之君子，如作營田竹枝詞，當(dāng)推此風(fēng)為首唱。孟子曰：“鄉(xiāng)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辈挥河汉跆街⑹乱苍眨?/p>

節(jié)屆端陽，猶遇有報春之人，鳴金高歌于市。予詫然曰：“春歸已久，奈何尚聞此聲乎？”答者曰：“此報來年春信耳。”予曰：“若是其早乎？”答者莞爾而笑曰：“若輩四時皆春，無日不報。一日不報春，則將饑餓隨之矣。夫報春云者，乞食之別名也。若輩自幼至長，體弱無能，無以自養(yǎng)，惟執(zhí)此業(yè)，尚可以度日。君猶未之體察耶？”予聞，愀然動容，既而太息曰：“平生妄自期許，力求知民疾苦，而今猶有此疑異。豈得謂之廑悉民隱耶？”此亦學(xué)者所當(dāng)留意也。

新吾呂子有言：“堯舜禹湯文武，全從不自滿假做出?？鬃右簧t退，只覺世間有無窮之義理，己身有未盡之分量。孟子則自任太勇，自視太高，似不見有孜孜向?qū)W，欿欿自歉之意?！弊R見已與圣人作用不同，如何到得圣人地位？愚謂此亦運(yùn)會遭際使然耳。中天景運(yùn)，圣哲盈庭，上下交修，賡揚(yáng)規(guī)贊。商周之興，伊萊周召，劻勷主德，警誡時聞。圣人本虛衷，得此當(dāng)更憂勤惕厲，何有滿盈？孔子雖無此，而顏曾冉閔之徒，方興未艾，所至莫測。圣人對鏡相形，尤覺詣力無窮，自增黽勉。若孟子之世，天下士品，淪于卑污，徒使觸目而唾。即及門諸子，如萬章、公孫樂正，亦皆識力遠(yuǎn)不相侔，而何有于箴言助我？孟子殆四顧寥天，不覺自珍其當(dāng)世一人，而忘乎欿欿自歉也?？鬃釉唬骸熬釉杖羧?，魯無君子者，斯焉取斯。”橫渠張子云：“士君子入治朝，則德日進(jìn)。入亂朝，則德日退?！贝耸玛P(guān)系吾人學(xué)問，良非淺鮮?？晌饝衷眨靠晌鹜丛?？

唐山之覓見我族七世祖妣黎夫人墓。詢明商定，一舉成功，鳴謙侄甲汝之全功也。癸丑孟春廿七日甲申，鳴謙引翰鼎及少循兄焯鼎、曉樓弟鳴鼎、崋仞侄萬鵬、阜薰侄兆謙，乘舟省墓唐山。至則駭見壙磚暴露，剝落摧殘，不堪言狀。蓋子孫失此墓所者，垂三百年矣。傷心慘目，有如是耶？天將暝，投宿唐山團(tuán)舍倉。崋仞、阜薰以南針置壙磚正中測視，正為壬山丙向。丙戌日驚蟄，宴客社倉。唐姓父老子弟就飲者，凡十有九人。鄰里士紳就飲者，凡十人。酒后議事，我族則惟以己度人，推心置腹，面面俱到，處處皆圓。聽者大悅，益無違心矣。各姓客冒雨臨視墓山，乘夜為兩姓明定約券。更深，起大北風(fēng)，萬物震動?；奕?sup>丁亥，風(fēng)狂雨密，嚴(yán)寒削面。而戴、秦、曾、宋、張、錢諸君，忍苦西走墓山，為我族劃定墓地，以憑克日興工掩修。諸君盡心耐勞若此，良可感哉。一夜風(fēng)雪交戰(zhàn)，天地動搖。枕上追憶翰鼎庚午詩云：“今宵得伴孤山宿，枕簟差分地下寒?！毖h(huán)諷誦，聲淚俱下。蓋同治庚午十二月初四日，翰鼎偕從者三人，在長沙清泰都，修培高祖耕南公墓。遇雪停工，擁爐山家閑話。因念平日家居遇雪，倚門東望，輒謂廬墓相依者，易為走省。惟我耕南公遠(yuǎn)臥他鄉(xiāng)，距家約二百里而近，孤山雪冷，岑寂奚如。子孫雖欲與同嘗，不可得也。茲乃會逢其適，得與先靈分受嚴(yán)寒，豈非疇昔之至愿也哉？語在庚午日記中，班班可考。而孰意今年今夜，又得偕我族眾，伴宿唐山，凄涼午夜，雪景相同。而此地先塋，三百年孤懸之慘，山崩后暴露之悲，尤足增人沈痛。竊嘗論之，大凡墳塋距家略遠(yuǎn)者，雖僅十里內(nèi)外，亦須旁有余地，可供守墓之家種植桑麻，而子孫借以歲收其租，斯為善后之長策。此固盡人而知者也。而豈知匹夫無罪，象齒焚身，其貽禍即胎源于此種地利哉？自古論者，多以一山族葬為安，尤以廬墓相依為善。我族鳳山牛山，其明效也。而我七世祖妣黎夫人，獨(dú)由鳳山改葬唐山，豈得謂為幸事哉？由后而觀，通族人丁繁衍，非此來，即宜彼往，何得至于掛掃疏虞？而在當(dāng)時，則一零丁孤苦之家也。蓋我七世祖考營莊公，甫由東港沖遷居營田。親屬固皆遠(yuǎn)隔，而營莊公僅生一男，曰祿山公。祿山公始得生有三男，而其中亦有無后者。其第三子曰鎮(zhèn)麓公，則我之支祖也。鎮(zhèn)麓公亦僅生二男，曰春生公，曰茂林公。謹(jǐn)案：七世妣黎夫人之棄養(yǎng)，為有明萬歷三十有八年。其改葬唐家山，當(dāng)亦在有明之末造。轉(zhuǎn)瞬即值干戈離亂之年也。崇禎一朝，闖獻(xiàn)之禍最烈。而營田孔道，適當(dāng)長沙、岳州往返之沖。順治一朝，連年攻取湖南廣西各省。迄極邊之云南歸附，已達(dá)順治末年。則營田一隅，正為北兵往還、風(fēng)鶴頻驚之地。又未幾，而吳三桂之兵復(fù)以康熙十有二年由滇東下，而營田又當(dāng)衡州岳州來去之沖。是以翰鼎幼時嘗得之父老傳聞：我春生公之鄒夫人，每聞門外有人呼報吳王兵至，輒挈其子，避匿今西山老屋后園之深林，戰(zhàn)栗達(dá)旦。由此觀之，可知自崇禎以至康熙數(shù)十年間，我家零丁孤苦，寥寥數(shù)人，恒苦逃生之無路也。今日鄉(xiāng)鄰諸君，如早得聞當(dāng)年情狀，不且諒其省墓疏虞之咎乎？彼守墓之某姓人者，乃得以乘其離亂，盜賣山場。且平其冢，而滅其碑，以絕其子孫追尋之路。嗚呼，亦毒矣哉！向使一墓之外，別無地利，自絕覬覦之萌。即有之，亦非與墓地相連，而山水各別。人雖貪其地利，可僅盜其產(chǎn)業(yè)以入懷中，而不必使一墓同歸于盡，猶得免于平冢滅碑之慘也。然非經(jīng)亂離之久，雖為孤苦之家，亦未必至于此甚也。今若此，悲夫！厥后，自康雍以迄同光，我族歷代當(dāng)事諸公，時恒走訪墓所。溯游從之，宛在中央，而不見有祖塋痕跡，旁人亦誰得而確指之乎？頃值山崩，壙磚暴露，而未見有字跡。鳴謙侄甲汝，過而睨之，驚問于山主康德富。幸唐君義友，古道照人，慨然出示咸豐八年戊午蔡姓賣山之券，確加指點(diǎn)。遂令營田通族之苗裔，得為母子如初。是誠沒存均感之人也。凡為黎夫人之遠(yuǎn)孫者，允宜心版銘之。至于盜賣山場之某姓守者，其人已物化于二百年前。后嗣之有無，且無從確訪。即有之，而傳歷數(shù)代，后人已不知前事，尚得責(zé)其取還土地乎？又況誰肯認(rèn)為當(dāng)年守者之嫡嗣乎？倘或如鄉(xiāng)諺所云“耙齒落田中，但向田中索”，則將向今日管業(yè)之唐姓爭論索還，此尤荒謬之為也。查此山自經(jīng)某姓人盜賣，以迄于今，其間已迭更數(shù)姓之主，最后始?xì)w于唐姓。是說也，在我小彥公文博托訪墓所之楊大山、小山兩先生，及我子筠公章譽(yù)就訪往跡之蔡云輝、唐福升二叟，皆早經(jīng)歷歷言之，不約而同也。今若以多年失業(yè)之易姓，而爭唐人執(zhí)契久管之山業(yè)，揆之情理，能取勝乎？不勝，而徒開罪于墓鄰，使我先靈抱歉九原，無顏以對墓鄰父老。誠于養(yǎng)志之道，大有所虧。而況逼使墓鄰堅持，勿許認(rèn)為祖墓，不終棄此先塋骸骨哉？是則罪之大者，雖至愚者不為，而謂明眼人為之乎？

古人知己之感，沒世不忘，良有以也。翰鼎一生感恩知己者，實(shí)不乏人。而郭氏三先生，頗形奇特。中國遣使長駐歐洲，自光緒丙子養(yǎng)知先生之駐倫敦始。其叔弟東山先生，以冬十月，送行滬上。養(yǎng)知重囑歸后，訪聘仁慈忠信之儒生，訓(xùn)課兩孤孫、一稚子。謂其身在數(shù)萬里外，念家彌切，更甚于尋常子弟之托也。東山亟舉翰鼎以對，而謂其人端方愷悌，酬應(yīng)少而善誘靈機(jī)。如能應(yīng)聘而來，弟能保其憫恤生徒，無異家人之體貼周至也。其仲弟樗全先生在坐，亦交口力贊之。養(yǎng)知大悅，立促東山以禮為羅，羅而致之其家四年。然后出司會計湘陰城榷舍，又逾三年。而樗全之冢子子瀞觀察慶藩，來寓湘陰城數(shù)月。一夜，歔欷太息，傾誠以告予曰：“我先君在時，嘗問慶藩遠(yuǎn)近交游凡數(shù)百人，其能患難相顧，亦有其人否？慶藩方默爾以思，尚未有以為對。先君乃示以眼前一佳士，不可不傾誠以結(jié)納之。如易壽梓者，其窮達(dá)一心，始終不變者歟。今慶藩為大力者所軋，門衰祚薄，滿目炎涼。而君獨(dú)悲我先人，友助扶持，不遺余力。察其懇勤接待之意，視往日尤加十倍焉。愚于是益服我先君知人之明?！倍窇浄雷o(hù)小子之遺言，殊令我悲慟欲死也。是歲為光緒甲申，有某氏子者，于予不相容，密譖予于養(yǎng)知曰：“易壽梓在榷舍，晝夜勤勞公事，了無懈容。而銀錢公私界限，尤覺嚴(yán)明不茍，可為我公薦士之光矣。惟有一秘密事，不無玷辱我公。而共事之總政及諸紳，又皆不敢輕舉，以上瀆清聰也。小子至親，不忍不告。”養(yǎng)知驚問何事，某對以漁獵男色。養(yǎng)知勃然大怒曰：“汝何識見卑陋至此，而信此不倫之毀謗乎？”其人對曰：“小子非輕信也，實(shí)見有少年美男子，執(zhí)事榷舍耳?！别B(yǎng)知睜目厲聲曰：“羊叔子不鴆人，敵國且深信之。況吾與易壽梓，近歲同堂已久乎？無論穢褻之言至此，疑謗極為不倫。即有少年美婦人，日在壽梓之前，周旋進(jìn)退，吾亦能保其始終不亂也。人或知其守禮必?zé)o邪行也，吾尤抉本探源，而知其自不忍人之心來也?！逼淙舜髴M，唯唯而退。今追憶三先生往事，凄愴感泣。然卒不知其眼光識力，何以一至于此哉。今翰鼎行年七十矣，一息尚存，此志詎容稍懈？惟有臨深履薄，自保殘暉，以求無忝在天之靈而已矣。我先君晉青公《今悟樓詩》云：“死爭知己氣，生怕受人恩。”小子三復(fù)，其味無窮。

己未春天多雨，一日放晴，黃花鮮明。予散步原上，達(dá)槐北新廬，適仲弟晶鼎偶閑，得與久話。仲弟迭承族眾催促，滿擬今秋倡修族譜。予聞言，極口鼓勵之。屈指吾族譜帙失修，蓋百有三年矣。平時環(huán)顧宗支，恒愀然不安之甚。其讀書識字者，猶能紀(jì)載源流，靜俟采錄。最可念者，未能識字之家耳。敬宗收族，此非切要之事哉？夫吾族切要之事本多端。少壯時，恒聞父老私憂竊嘆者凡五：一、縣城忠節(jié)公祠，多年失修，行將棟折榱崩也。二、唐山祖墓，被人盜碑平冢。二三百年未能覓見也。三、鳳山石?，頻年為巨浪所傷，殊難一勞永固也。四、宗堂產(chǎn)業(yè)甚微，歲修亦苦難繼，歷年既久，甚慮墻屋傾頹也。五、族譜失修。其時已周花甲，而續(xù)辦尚遲遲無期。其窮檐孤寡，尤為望眼欲穿也。今則忠節(jié)公祠、唐山祖墓、鳳山石?，幸已次第告厥成功。則族眾之精神，專注于譜帙矣。至于祠產(chǎn)之宜加購置，亦非可緩圖。一息尚存之年，猶甚望得于吾身親見之也。再有一說，則從兄靜存先生之夙愿所存也。營田市家廟前隙地一所，靜存兄?jǐn)M請倡建工業(yè)大廠。如猶以為地小，不足以回旋。靜兄自擬割私業(yè)環(huán)垣內(nèi)菜土，捐以益之。新廠落成，則延聘各項工師，招通族貧苦子弟入廠，各視其性之所近，教成一藝，俾作終身生計，則族中可無閑民矣。光緒乙巳孟夏，靜兄特舉此說，以示翰鼎。且曰：“聞吾弟常言，能養(yǎng)人，然后能教人。能教人，然后能責(zé)人。吾甚以為名言。今吾此說，亦養(yǎng)人之具也。吾弟如能竭意倡修，吾當(dāng)效蔡節(jié)母倡建興賢堂故事，首自樂捐巨款，以為倡建藝廠之資。如果盡通族貧苦子弟，一一成材，則當(dāng)厘正家規(guī)，嚴(yán)施約束。期令貧富貴賤，人人勿敢為非，通族皆純良安分，是又恰如吾弟所示。湘鄉(xiāng)循吏陳仰山明府繼良《留別詞》云：‘無多言，祝吾民，但愿吾民家家吃飽飯，個個做好人也。’則吾與子，不真他年含笑九原哉?！焙捕︸龃?，拍案叫絕，唯唯受命。蓋當(dāng)壯志未衰，勵精求治之年也。今吾老矣，無能為也，特書以告我后來之秀、后起之英，無忘靜老之良法美意，而力圖有成可也。

筆歌墨舞之場，藐躬無能為役。偶一搦管，不過泄其心之欲言而已。方今作者如林，予何足以追逐諸君之后乎？今歲丙戌在瀏陽，某君未知予底蘊(yùn)，辱承垂問曰：“君精選學(xué)乎？寢饋六朝乎？”此一問也，殊令人爽然若失矣。因語劉甥淞芙曰：“吾于詩文一事，如居肆然。以為非商非賈，亦恒鬻物以作生涯。以視大賈富商，吾仍不足與之同席。蓋諸君挾擁巨資，奇贏操勝。所鬻者，山珍海味也，錦繡珠玉也，或外洋奇貨也。吾則米鹽而已，布棉而已，藥餌而已，膏油薪炭而已。豈得與諸君并驅(qū)爭勝哉？然而饑寒疾病之家，日用有所急需，吾猶得資接濟(jì)。故雖欲罷業(yè)，或且改圖，而心有所未慊也。”

咸豐九年己未，家壽山先生授翰鼎《詩經(jīng)》。一日，誦至“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翰鼎悲不自勝，泣涕移時。先生驚問何故，對曰：“吾父在時，一夜侍坐，聞蟋蟀聲，偶舉此詩見示，曰‘遲日兒當(dāng)誦及也’。今果誦及，而吾父不及見矣。萬古傷心之事，孰有甚于此者哉？”先生聆此，黯然久之。

明歲庚申，一日天氣陰沈，翰鼎侍談大母側(cè)。大母憂傷之余，自嗟衰老，度難久存人世。聆之悄然以悲。旋入館讀書，涕泗滂沱，哀音不斷，倍令一庭黯淡蒼涼。館師因命掩卷罷讀，歸侍大母。一刻千金。

是歲立夏日，天氣陰沈。偶罷讀，侍大母，心殊藹然惻然。鄉(xiāng)村故事，視立夏為佳節(jié)，肴饌必列多珍也。而我家未之能行。晚天，有村嫗來家，極口艷稱鄰家食品。翰鼎悲不自勝，泫然淚下，自念貧賤之親可憐也。同治戊辰立夏日，汨羅友人招飲，席中《感賦》詩云：“家居菽水強(qiáng)承歡，盛饌躬逢下咽難。堂上今朝一盂肉，尚憐游子未同餐。”其源蓋發(fā)于此。

是歲涼秋九月，一夜將適館讀書，乍聞西鄰角聲悲號，寒風(fēng)颯颯。翰鼎偕仲弟晶鼎，皆為之怯懾而悽愴，旁皇不忍去。因即罷讀，依依大母。一刻千金。

是歲冬十月，翰鼎始作客湘陰縣城郭宅。初出家庭，思親甚切。眾方談笑，予獨(dú)默爾神傷，恍如夢寐。平時未見之事，輒留心覽記，俟歸后以語高堂。同治乙丑夏六月，《早發(fā)長沙詩》云：“鄉(xiāng)心流水共茫茫，四面云山亂眼光。多記長沙好風(fēng)景，歸家夜話慰高堂?！逼湓瓷w發(fā)于此。在郭宅留居數(shù)日，肩輿北歸。途中天氣陰沈，顧盼短樹蕭疏，藹然怵惕。因念及家中弱弟瘦削，惻惻難安。迄到家，仲弟趨迎輿前。望見敝衣黯淡，心更憫之。同治丁卯詩云：“嗟嗟予弟，衣薄號寒。予體獨(dú)暖，予心何安。亟語縫人，紉功早完。衣我同根，共度歲闌。”其源蓋發(fā)如此。

同治二年癸亥，受學(xué)李心皆先生。翰鼎自幼小依宿大母床頭，至是，移宿館中。思親甚切，夜夜枕衾淚濕。先生日講《孟子》，翰鼎得聞性善之言，深愜于中，以為先得我心也。極慕古圣賢人，妄思追逐翱翔。先生甚嘉其志。秋閑，乍見《古孝子》一詩，油然心動，三復(fù)流連。始悟詩學(xué)之本源，端自赤子之心來也。至冬，漸解吟詠。酷愛古今孝子悌弟之詩，展卷搜羅，朝夕諷誦，心常藹然。日中不減于清夜，清水落寶珠，未足以喻其妙也。其惟天地之初乎？

明歲甲子，李師館中讀書余暇，輒走謁楊笠青先生于今悟樓，或值月明高閣，或逢雨滴寒窗。追憶先君，不勝悲感。而笠青先生假館初至?xí)r，登今悟樓，亦嘗悄然題詩志感：“白玉堂前舊主人，風(fēng)流儒雅邁群倫。文追司馬多奇氣，詩學(xué)漁洋得遠(yuǎn)神。短劍殘樽豪俠劇，長沙秋雨笑談親。我來怕聽山陽笛，徙倚危樓悵暮春?！毙∽尤龔?fù)，黯然銷魂。

翰鼎渴慕圣人之道，若有至大至高之物，時懸心目之間。每當(dāng)清夜出游，仰視明月，如或遇之。

新秋閑居，甚饒逸趣。俯仰嘯傲，樂依林泉，日日承歡大母膝下。清夜聞蟋蟀聲，藹然親愛。

乙丑受學(xué)楊笠青先生。閏五月，從先生就試長沙城，往返三旬。初次遠(yuǎn)游，思親甚迫，莫可名狀。歸后侍大母夜坐，一庭寥廓。聽蟋蟀鳴秋，心清如水。大母凝神壹志，默籌家計，心血將枯。翰鼎亦低垂無語。大母曰：“吾與汝各思其所思也?！甭勚異砣?。

戊辰閏四月，偕黃達(dá)觀表兄觀汨羅胭脂塘及義馬冢，凄然久之。武學(xué)生員黃戰(zhàn)，前明義士也，奉委練團(tuán)河塘市。明滅后，嘗率團(tuán)兵拒戰(zhàn)。兵敗，單騎力敵，身受重傷，滌血池塘而死。水染血色，久而不變，故俗呼胭脂塘。黃公既殉難，其馬亦自甘絕食而死，人義而埋之，距胭脂塘約數(shù)百武。

己巳湖湘大水，逾于道光己酉。不特傷苗甚廣，而且圮屋最多，傷心慘目，前所未有。而不意明歲庚午，湖湘大水又逾于己巳，絕后空前，營田傷苗圮屋益多。予家西山一隅之地，四圍皆水，直同海島河洲。其自土星港而北而東，沿古東町湖岸，約二十里。凡當(dāng)風(fēng)之古墓，萬冢累累，盡為巨浪所掘。見者莫不心膽俱寒。吾族有冠者易錦初，貧家子也。冬日偶過其地，目擊而心傷。歸而自出米粟資財，雇土夫數(shù)人，荷鋤荷簣以往。己則身任炊爨，終日負(fù)甑隨行，盡掩二十里湖濱白骨，累日告成。此亦有關(guān)人心風(fēng)俗之事也，不忍不大書特書，以資觀感。

庚午仲冬中旬，家警吾兄鐸鼎修復(fù)西山老屋前門，見者大悅。蓋我族自前明洪武中，始祖仁覆公，由江西遷湘陰，卜居?xùn)|港沖。傳五六代，至龍橋公、營莊公父子，乃于嘉靖中分居營田，筑室西山之下，迄于今三百余年矣。居其中者，近多貧窘。咸同間，傾其前楹二棟，而前門亦廢。翰鼎常惻念此屋為通族淵源所出。過其門者，地上如見先人足跡，惕然動追遠(yuǎn)之誠。今岌岌不可保如此，可悲也。近年，警吾兄司事榷舍，獲有薪資。遂起修復(fù)前門，以徐圖其成，其志甚可嘉也。警吾兄尚未有子，繼母在堂，同母弟一人，其男女凡數(shù)口。繼母子一人，皆貧甚，與警吾兄析箸已久。警吾近得薪水，歲亦不過百余緡，而分潤兄弟，始終絕無吝惜。兄弟賴之以安。今歲復(fù)與兄弟合爨，盡出其資財，歸其繼母主持，無稍私存。自榷舍初歸省親，輒早起詣繼母房，躬親掃地，拂拭幾席，以待母起。以是為妻子法。此所謂不以言教，而以身教者歟。每與予輩話及頻年被水，宗支漸落，歔欷慨嘆，甚有不安于心。在外數(shù)年，提挈親黨諸人，不遺余力。平生篤于內(nèi)行類如此，其至性固與樾珊先生同也。

山居僻左，孤陋寡聞，不堪度日。然暮年每思日與談友接見，亦非必講道論德以求自廓見聞也，有時但求笑語歡談以自攄天趣耳。昔長沙徐公靜軒，年近八十，鶴發(fā)童顏。每于稠人廣座中，雅謔歡呼不倦。坐客欣羨曰：“年高至此，而能謔浪掀天，歡談竟日，誠健者哉。”徐公喟然曰：“如不借此以消除煩惱，使流通血?dú)?，安能活到今日哉？”翰鼎在坐，聽之瞿然，而嘆老萊子之嬉笑承歡，誠古今人子之極軌也。凡為人子孫者，蓋可忽乎哉？

“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dāng)采。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氯~自摧折，根株浮滄海。春蠶既無食，寒衣欲誰待。本不植高原，今日復(fù)何悔。”此晉遺老陶靖節(jié)先生詩也，誦之黯然。明遺老顧亭林先生炎武，足跡遍天下，而到處經(jīng)營生計，饒裕終身，從無空乏依人之事。而且于親戚故舊，隨時力能分潤，無所抱歉于心，豈非養(yǎng)身養(yǎng)心之至計哉？不知當(dāng)日操何范我馳驅(qū)，而能舍矢如破之左券也。欲訪成規(guī)遺老盡，令人悵惘深之。丁巳秋記。

最小孫男有奎，近日每向大父呀呀作語，意甚親密，惟不辨其何所指陳耳。一日，步入書房索餅餌。既與之矣，并以與護(hù)送之楨孫矣。而奎孫手持而勿食，徘徊不去，惆悵無端，四處尋覓，口講指畫，而不知其所云。楨孫乃促令同歸，奎孫弱小沙鷗，且行且哭，其音甚哀。予乃抱而送之翚兒內(nèi)室，細(xì)意查詢。始知護(hù)送者尚有一培孫，培孫自念先已給食，是以至門而返?？鼘O不知其先已得食也，因為其兄作向隅之泣。心愈歉，而啼愈哀耳?？蓱z哉！可憐哉！此即所謂赤子之心也，亦人皆必有之心也。如得人人擴(kuò)而充之，則人人孝悌，萬國和同。撰聯(lián)人可免虛詞夸大之譏矣。吾老友黃銳之嘗云：“壽梓日記，愈瑣屑處，愈見真摯。”蓋指此類而言也。吾子若孫，其共識之。戊戌冬記。

一日，楨孫立群孫奔走之間，以事仰天作哭。翚兒聞聲，呼令即入內(nèi)庭。翚孫蹣跚以走，忽見一孫伴立，身低數(shù)寸，手執(zhí)楨衣。推之使行，送入中門。予諦視之，即奎孫也。親親之意，愛兄之誠，適與前次向隅之泣，同一藹然赤子之心也。可愛哉！可憫哉！

翰鼎、甲鷴父子，人知其同德同心。初無軒輊，皆愿始終不屈己以徇俗，皆愿始終自全其心之所安。然而程途不無小別，觀人既久者，當(dāng)能識之。大抵甲鷴之學(xué)，志存避世，故以修身俟死為安。而翰鼎之學(xué)，則志切安人，故以養(yǎng)晦待時為重。孰難孰易，孰甘孰苦，君子辨焉。戊午冬記。

幼時聞父老言，漢口昔年有乞人者，市人所習(xí)見也。一日，忽沿門痛苦哀號，有類瘋狀。各肆店亟畀以飲食錢財，呼令速去。其人力卻，不受分毫。問以何所需求，答曰：“我遇一人兩眼，望之心膽俱碎。我將遠(yuǎn)走而避之，諸公惠我以飲食，豈能下咽？惟望千家萬家，各自趨而避之，則我心稍安矣。我豈徒為一己之飲食計哉？”哭益劇，呼吁益迫，沿街不遺一家。如是者，歷三日之久。忽杳無蹤跡。當(dāng)是時也，人以為癲。眾人笑之，仁者憫之，而皆別無省悟也。迄夜而烈火縱橫，全街俱燼，傷人甚多。始悟乞人乃為神使，不自知其然而然也。所謂一人兩眼，蓋“火”字也。悲夫！

朝廷惟以安民為心，故求治之情甚切。求治之情切，故求賢之念益甚殷。古人下一“求”字，蓋謂以上求下。傳出帝王虛心訪道，禮賢下士之誠，全無恃爵祿以餌天下之心也。后世士人，有不知抱道自重者，則惟以干祿為心。是轉(zhuǎn)以下求上也，失之則怨，得之則感。徑忘朝廷求賢輔治，志在安民之本旨。若視為有私于我，而迭沛恩施。是以履任報到一折，滿紙栽培軟語。且謬謂事君之禮宜然，不名曰報到折，而名曰謝恩折。久之，遂成為官場定式。既成定式，雖賢者亦不得不仿而行之，否則人必訾為不敬。而凡為大臣所薦拔著，亦且視同私授。附身門下，感稱恩師。其于古圣王為天下得人之仁，及古名臣為國求賢，以人事君之義，一皆無所領(lǐng)會。學(xué)術(shù)之不明也，遑問其治術(shù)哉？丙戌秋記。

或問：“人子之事親也，出以誠心，行以直道。此常理也，亦通論也。今曰，宜婉曲以陳詞，假借以慰親心，不且鄰于作偽乎？”應(yīng)之曰：“此亦非故為也。蓋孝子之有深愛者，變化由心，自出機(jī)杼，以創(chuàng)為安老之良規(guī)耳。予嘗見《熙朝新語》，崇明老人有五子，皆長于貿(mào)易，以致豐饒。老人一庸夫也，別無他好，惟喜日聚親朋，歡談暢飲以為樂。其與人博弈也，勝則詡詡自得，負(fù)則郁郁難堪。是一自夸技能，豪情勝概之人而已矣。而五子者，猶且曲為順承，以悅親心，不以事關(guān)游戲而忽之也。而況遭逢賢父之腸熱如熾，大公無私，軫念民艱，痌瘝在抱，殷殷望治，焚香祝天。日侍左右之令子，而可屢下決絕之詞，必謂若干年中，尚無天下太平之望哉？夫望治方殷，而籌商善后之道者，亦講學(xué)家之正軌也，非徒為一身一家計也，實(shí)痛念多方之涂炭也。為人子者，言下稍留余地，勿使老人絕望而增悲。則此桑榆晚景之中，猶可坐待天時。自幸太平之年，或得于吾身親見之也。否則一下十成死句，則似生機(jī)已絕，暮色慘凄。老人風(fēng)燭草霜，死喪無日，無幾相見，四顧眼前百萬生靈，竟無出水火而登衽席之一日，則老懷日日慘淡悲涼。雖生之年，猶死之日矣。不費(fèi)之惠，何難寬假一言？為人子者，可無深長思之乎？”或又曰：“崇明五子，每日必備盛饌，招致親朋，聚飲椿庭，以娛老懷，誠得之矣。惟囊金密授賓朋，博弈必求故敗。俾老父得勝，喜獲多金，以自夸長技。毋乃類于作偽欺天之事乎？”應(yīng)之曰：“父母有賢有愚，本非一致。而人子不忍于親之一念，則有定程。事賢父者無論矣，即事庸愚之父母，茍非大遠(yuǎn)乎繩墨之外，小德出入，猶將曲為承順，以安親心，以自盡其悅親順親之道焉。曾子事賢父，酒肉問有余，必曰有。夫必曰有者，非必其真有也。雖偶無之，猶將另備以分甘也。然而孟子稱為養(yǎng)志，未聞以作偽為嫌也。即降而至于瞽瞍殺人，又降而驪姬讒殺世子，此皆罪無可宥者也。而孟子猶且曰：‘竊負(fù)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欣然?！晟q且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飽。我辭，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樂?！撜咭辔磭L深譏世子之為迂，是皆諒其不忍于親之一念耳。即如后世治父母之喪，有禮佛營齋一事，賢者必以為非，而屏斥之。然而朱子制家禮時，則嘗語人曰：‘流極數(shù)百年，積習(xí)深矣。如為父母者，真以此事為自慊，人子即當(dāng)惟力是視以遵行，不必屏為異端，而使父母留一歉懷也?！泊私允ベt曲體人子之心，而明示以通權(quán)達(dá)變之程途也。學(xué)者可深思之?！蔽煳缍?。

辛未冬，一夜與仲弟閑坐話事。因論及兄弟不睦者，近世何其多也。仲弟以為多由錢米細(xì)故，往往共食時，樂蓄私財。私財既飽，旋議析箸，以便各圖其所圖。甚至好利之心日熾，而爭端啟焉。予謂此等舉動，大抵各私其子耳。夫私子者，愛子也。我知愛子，吾父母豈不知愛其子乎？吾愛吾子，而必遠(yuǎn)吾兄弟者。竊恐弱吾之子也，使吾子又各自私其子，而遠(yuǎn)其兄弟。我為其父，諸子于我，無分厚薄。我當(dāng)有須臾難忍者，我知須臾難忍，抑思我遠(yuǎn)兄弟之時。父母之心，亦何如乎？圣人教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望其不忍施于人也，而忍施于父母乎？芭蕉夜雨，蟋蟀寒燈之際，獨(dú)坐捫心，未必不愴然而泣下也。而奈何人之弗思也。

壬申春，在長沙城。偕家靜存兄，寓元祖忠愍侯祠。有丐婦患痿癥，每日晨起，其夫背負(fù)送祠前，坐而乞食，必夜深始迎歸。予見之已數(shù)年矣。今日一老嫗過之，問所獲。婦嘆曰：“今日不幸，僅獲數(shù)文而已?！崩蠇炍恐唬骸翱少挂归g，往來人必多愿給耳?！膘o存兄聞之，憮然而謂予曰：“此蓋夜氣清明，良心漸復(fù)之時也。故乞憐之聲，易于動聽。凡民知其當(dāng)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壯士悲秋，感陰氣也?！膘o兄此言，實(shí)獲我心。夫城市囂塵，紛逐名利，尚有氣清性復(fù)之時，況處山林僻靜之區(qū)者乎？幸無負(fù)此良時也。予自幼以來，恒呼絡(luò)緯蟋蟀曰良朋，良有以也。昔人云：蟋蟀感秋氣而鳴，其音商。絡(luò)緯則音似蟋蟀而悠長，其清越過之。當(dāng)風(fēng)清露冷之際，凄聲徹夜，酸楚異常。夢回枕上，俗耳為之一清。古來韻士，獨(dú)取秋聲，其以此也夫。

幼時渴慕圣人之道，有志力求，而不得其門徑，甚抱睽孤缺略之嗟。當(dāng)庚申及癸亥時，至性渾全，絲毫未散。如龍抱珠，如花含蕊，無分日夜，清風(fēng)常存。迄甲子、乙丑、丙寅間，猶無多渙失。使于此時，幸得薰陶于曾、孟、周、程門下，必能自完天趣。豈至為吾道中之棄材耶？古人工夫，皆從誠意正心做出。故渾身天理流行，否則雖能刻意自勵，而私欲未凈，斷難絲絲入扣也?？煽卜?。鳳凰麒麟，為宇宙間瑞物，雖后世不可常見，然天下未嘗無是物也？性之在人亦然，雖梏亡之余，未有無發(fā)見之時者。但其發(fā)見者，至微而至?xí)?。不留心存養(yǎng)，旋復(fù)失之。孟子教人，慣于此處下手，令人反復(fù)求之，而自得其本心之所在。故其言切而易入，輒使人愀然如有所失，恍然而大悟也。古今善教多方，愚謂當(dāng)推孟子此法為第一。如《牽牛而過堂下》章，及《墨者夷之求見》章，皆翰鼎平日愿書萬本誦萬遍者。

予與家沐吾兄維鼎夜談甚歡。沐兄善人也，因乘機(jī)偶箴予過，予深感其關(guān)切之誠。起而謝之，沐兄始坦然罄所欲言，一時得悟前非，受益良非淺鮮。人生所以貴虛心以求直言也。若稍有含怒意，則人雖關(guān)切，亦未敢輕言也。學(xué)者可弗慎歟？

予平生性急，而作事頗因循，不自知其何以相反。故人楊恕齋曰：“子非急也，蓋燥也?！铩譃楹ι醮蟆Ｔ飫t拗，拗則暴矣，慎宜救之以忍?！贝搜郧兄胁⊥?。予甚感服。

壬申秋九月，一夜與予妻閑話。因出示七月所記樾珊公往事，孝友至性，惻惻動人。循環(huán)朗誦，紙上風(fēng)生。予妻低徊慨嘆，因述公六弟婦，辛未冬來我家，話及庚午春，其冢子桂森，患痘垂危。幸遇伯父在家，竭誠救護(hù)，得獲生全。談次哀哀以泣，情不自禁。蓋庚午春，吾邑饑荒，痘風(fēng)甚熾，死者無算。桂森病此極烈，家無隔宿糧，遑問醫(yī)藥。人心皇皇，慮其萬無生理。而樾珊公居憂在家，日亦無所得食，以急務(wù)將赴省垣。念桂森方病，出而復(fù)返者至再，坐立不安，為延醫(yī)診治，刻刻入房，詢其藥餌飲食所需，多方謀備。夜半亦數(shù)起，走視病狀，諄諄誡弟婦，時以藥餌飲之。及稍安，則向母夫人靈座前焚香告慰。桂森以此得無恙，而面目頓改其初。即謂天憐我公，特為生全是兒可也。又聞予仲弟晶鼎告言，庚午歲暮，一日侍公坐。方與話事，忽見公側(cè)耳作遙聽狀，愁顏勃見。適仲弟有所問，亦未遑應(yīng)答。初不覺其何為，既而聞公嘆曰：“此何堪？吾聞此，如剜心頭肉也?！敝俚苤B聽之，則公六弟咳嗽甚劇也。凡此種種，皆家人兄弟之常事，本無足異。然茍非有深愛深痛于其中，而能有是狀耶？翰鼎所為每一念及，輒于我心有戚戚然，歔欷而不能自禁也。嗚呼！世俗方習(xí)于澆漓，往往涂人其骨肉，而不覺其難安。是豈其天性然耶？抑亦梏亡而不自知耳。今幸見此一碩果也，而能無景慕流連不置哉？

又九月下旬一夜，翰鼎侍繼母閑坐。母氏話及樾珊公孝友至性，因顧謂族子某曰：“凡人父母，愛子固無厚薄。然于家計之尤窘迫者，憐之倍切。欲諭其稍能得食之子，分潤其兄弟，又恐苦以所難。此心之輾轉(zhuǎn)何如也？而為是子者，竟能曲體親心，潛消其隱痛于無形無聲之表，茍非愛父母之深者，而能有如是之苦心孤詣乎？此進(jìn)士公之所以為孝子也。處小康之境者，為此尚無難為。而公則以貧困拮據(jù)之身，始終行之而不吝也。而為之內(nèi)助者，亦能體老姑之意，遵夫子之命，行之?dāng)?shù)十年而無怨詞，亦可謂孝婦也。嗚呼！可以風(fēng)矣。公平日教人，纏綿剴切，竭誠開導(dǎo)，倘能天假以年，沐其教澤者必更多也。愧激流俗，不在此乎？今若此，吾鄉(xiāng)之不幸也?！北?！母氏言訖，時庖丁熊某在旁，亦進(jìn)而慨然交頌。蓋熊某昔嘗服役樾珊公家六年，習(xí)見其種種行事。因為予歷歷言之，相對凄然泣下。

己未元日，館居無事。鷴兒侍坐，以資承歡。予因感念往事，誦及羅西先生之文：“忠臣私其君，孝子私其親，貞婦私其夫，皆私也。而綱常系，名教昭焉?！柄拑涸唬骸白怨攀ゾt佐，竭蹶不遑，皆為天下之公也。豈可視此為君上一家之私利哉？忠臣私其君一語，于理似有未安。”予曰：“是文也，非此之謂也。羅西之意，蓋因為尊者諱，為親者諱而言耳。以吾君視他國之君，則吾君自為尊親并至。他國之君，是則是，非則非，但不居其國，即無所諱言。此孔子在魯，所以對季康子，而直指衛(wèi)靈之無道也。若于吾君，則大不然，雖進(jìn)諫有書，苦口批鱗，猶自密焚其草，而不忍彰其過舉，使暴露于群倫。此孔子在外，所以對陳司敗，而徑稱昭公之知禮也。此即忠臣私其君之一端也?！柄拑厚龃?，心境為之一開。

宣統(tǒng)三年辛亥元旦之明日，家阜薰偕佑書、潤腴父子過訪東堂。佑書者，此宅舊主人也。己酉冬，鬻屋于予。庚戌夏日，甫移居市中耳。阜薰請觀西宅，時甲麐兒經(jīng)營西宅，甫告成功，煥然一新。阜薰稱羨無已，而佑書、潤腴始終緘默低垂，予顧之，心為愀然不安之至。蓋故宅滄桑之感，人情自有同然也，至哉圣言?！八　弊纸K身可行，誠無以出其范圍矣。愿與吾諸子群孫，一共勉之。周成王《微子之命》曰：“作賓于王家，與國咸休，永世無窮。公平廣大氣象，洋溢簡端?！闭\哉古今之至文也。周家父子兄弟，圣圣相承，乃得鑄成累代成康令嗣。薰陶漸染之功，其關(guān)系豈淺鮮哉？

群孫常環(huán)侍左右，予每顧而樂之。因?qū)λH，自敘平生至愿：榮華富貴，皆在所后，惟望子孫留心正學(xué)，他年得蔚為名儒，則真使吾九原含笑矣。群孫勉乎哉！然予所謂名儒者，蓋嘗持平用中，酌取古人程式，以示周行，非泛指古今人物而概期之也。曾文正公《圣哲畫像記》云：“文周孔孟，班馬左莊，葛陸范馬，周程朱張，韓柳歐曾，李杜蘇黃，許鄭杜馬，顧秦姚王，三十二人，俎豆馨香，臨之在上，質(zhì)之在旁。”以上蓋三十有三人，而稱三十二人者，殆下筆時，偶忘程子之為雙鳳同飛也。在曾公本意，專示子孫以誦其詩，讀其書之要路耳，不必幾及乎其人。是以擇取古今人物，不嫌高下懸殊，判若天壤。不然，匪特文周孔孟，天際神靈，可望而不可即。即周、程、張、朱五子之學(xué)貫天人，亦豈后世可多得者哉？翰鼎平生所景慕之修己安人，體用具備之名儒，頗以范希文、司馬君實(shí)、韓退之、歐陽永叔四先生為高下適中之詣，亦猶布帛菽粟，為人生日用必需之珍品也。愿吾子孫有志法古者，朝夕馨香奉之。濂溪周子云：“伊尹、顏淵，大賢也。伊尹恥其君不為堯舜，一夫不得其所，若撻于市。顏淵不遷怒，不貳過，三月不違仁。志伊尹之所志，學(xué)顏?zhàn)又鶎W(xué)，過則圣，及則賢，不及則亦不失于令名?！眴韬簦〈酥裂砸?，可勿敬讀而深思之乎？

里人有饋生魚者，予對使者婉辭。不聽，旋力卻之。又固請受，終乃作色而遣之，始攜而去。予蓋逆知此人，將有不情之請，而先以此微示結(jié)納也?？蛇釉?？同日，又見一人折紅桃三兩枝，以授勛孫為戲具。予甚以為不可。蓋予正教兒孫以勤恤生物，俾培蒙養(yǎng)之基也。而愛人以姑息者，乃以是舉為納交之具，不得不正言而譬喻之。麐兒聞予言，急奪取此花，插瓶水中，以期略為滋養(yǎng)，補(bǔ)救萬一云。惟是日有里人朱君過訪，翚兒詢其來意。則因荒山亂冢累累，有需趁清明時節(jié)，略加培補(bǔ)者，欲商請合力為之。予蓋熟聞此君，家學(xué)淵源，累代好為澤枯善舉也。亟命翚兒資助之。凡此種種細(xì)故，平時固多有之，不勝筆記，且亦不暇筆及也。今日稍閑，偶匯記之，亦未必非子孫蒙養(yǎng)之一助也。蜀漢昭烈帝臨終訓(xùn)太子云：“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焙笕宸Q此二語，實(shí)圣賢遷善集義之功。不意英雄人能見及此，而不知東漢諸儒。昭烈少壯時，頗能晉見周旋，傾誠師事，多聆訓(xùn)誨，薰陶漸染之功，其關(guān)系豈淺鮮哉？

孫男有詢之生也，予方客游武昌，聞報而喜，答書翚兒，借以垂為晚年家訓(xùn)。其略曰：吾每覽汝兄弟及群孫歲月日時八字，其中教養(yǎng)兩大宗，多發(fā)源于歲星之祖澤，今新孫男亦然。益信我高曾祖積累之久，殆將佑啟我后人也。觀夫善種流傳數(shù)代，久而不衰。吾于是益萌奢望，而甚愿汝曹諸子群孫，潛心于修己安人之學(xué)，隨其才智短長高下，各得其性之所近，而蔚為名儒，則真使吾他年含笑九原矣。吾豈不樂子孫之得富貴乎？而何以從未一言及之也？蓋必求先有學(xué)識以處之，而后富也貴也，皆為儒生借手有為，以玉成其修己安人之具者也，否則徒自尊自裕而已矣。于人世究何補(bǔ)哉？匪特此也，人無學(xué)識，且慮貴者難保高而不危，富貴或致如疏太傅所云“愚而多財，則益其過也”。故吾平生寤寐縈回之事，專心致志，切望子若孫之蔚為名儒，而于謀生贍家之道，則恒期以腳踏實(shí)地，經(jīng)理田園，俾淺水長流，衣食充足。庶免子若孫，矮檐低首，告哀乞憐于人，終難自全其清潔耳。

丁巳京報，差強(qiáng)人意。蓋歐洲各國，炮戰(zhàn)已三年矣，而且飛艇行空，炸彈四擲，慘及屋內(nèi)嬰孩，而沙場可無問矣?？傊?，恒見肉飛如云，血噴如雨，流紅千里，伏尸盈郊，地黯天愁，慘無人理。似此逞強(qiáng)圖霸，其流極又當(dāng)何如？茲幸美國政府，出而解紛，頃已電請中國政府，同聲贊助。中國復(fù)電，歡欣諾從，似此排難有人，則可得有弭兵安民之一日也。豈非洞庭湖畔傷心人，久矣睪然高望，而日夜馨香祝禱者哉。報章且云：中外人士，厭亂同心，咸思講求仁義道德，以挽救人心世道。其尊崇至圣孔子之葵忱，近日頗形處處萌動。覽之擊節(jié)大快，鼓舞莫名。其為見龍在田，天下文明之運(yùn)會耶？《中庸》云：“見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悅。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隊：凡有血?dú)庹撸蛔鹩H。故曰配天?！彼寡砸玻鋵Ⅱ炗谥割欀g，未可知也。竊嘗論之，求學(xué)如求食然，皆宜取其適當(dāng)而可常，歷久而不厭耳。恒見富貴之家，日日山珍海味，宴飲歡娛，未嘗不令體氣豐腴也。然終必求粒食園蔬，一和脾胃，而后心懷始慊，體氣始舒者。良以萬古養(yǎng)身之物，未有勝此淡素中和之品者也。報載近人有云：“非人心之傾向孔教，實(shí)孔教之適合人心也?！敝栽?！知言哉！翰鼎昔嘗有言：“處處豐饒，四時安樂，人人孝悌，萬國和同?！庇枧鰹g陽劉善涵云：“世變?nèi)站?，列國紛爭，轉(zhuǎn)移之捷，全在人心。將來開五洲太平，惟雅樂為最近?！苯K徐君云：“天地之理，日出而不窮。學(xué)問之功，日新而不已。惟此仁民愛物之一念，上與彼蒼真宰，息息相通。下與萬古圣人，心心相印?！睆V東鄭君云：“于此有人焉，智勇冠天下，機(jī)權(quán)巧技冠天下，而皆棄而勿用。惟執(zhí)此仁民愛物之一念，返天下于大同?！狈泊私砸砸?。嗚呼！若我孔子者，萬古云霄，可望而不可即也。然而其身其心，降之又降，必求俯就群倫。其言皆布帛菽粟之言，其事皆日用常行之事，深入顯出，平淡無奇，惟求易知易能，無一夫不沾其教澤。而后慈懷始大慊焉。其教維何，約而言之，“仁恕”二字，蓋可盡之矣。其為體也，則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dá)而達(dá)人也。其為用也，則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也。豈非萬古養(yǎng)生之淡素中和物品哉？

甲鷴兒之求學(xué)也，純以知明處當(dāng)為歸。光緒丙申冬，在武昌應(yīng)試武備。命題曰：“仁信智廉勇，當(dāng)以何者為先？”場中主“仁”字者多，蓋謂仁者無敵也。亦有謂賞罰必信，而主“信”字者。其余，主“勇”字者有之，謂其氣奪三軍也。主“廉”字者有之，謂其軍餉無侵漁，而士卒悅服也。鷴兒則以“智”字為第一義，猶記文中有云：“仁信勇廉，但求之勵精圖治之一心而有余。智則必根于學(xué)問之功也?！表曊呤陶?，又極贊《周易》“王明，并受其?！薄２辉煌跞?，而曰王明，明則誠矣，誠則仁矣。此可見鷴兒求學(xué)之方，始終一轍云。

翰鼎、甲鷴父子，親友稱其同心同德。然而褊急燥烈之短處，亦甚相同。厥后，人漸不知其同者，則在能忍、不能忍之分而已。蓋父則以剛行剛，入世未免招尤。子則以柔行剛，在邦頗能無怨。性好盡言者，言多必失。性甘緘默者，默足以容。此理勢之常，無可疑者。今特相提并論，表而出之，愿吾后世子孫，有氣質(zhì)與吾相近者，須知以鷴兒之能忍為法，庶幾保家之主也。予昔年嘗論曉樓弟鳴鼎之為人，而推為吾黨群材之冠。父老哂予曰：“豈曉樓更勝于吾子耶？”對曰：“翰鼎不敢徒自貶抑，亦當(dāng)置身前茅。然以視鳴鼎之處人接物，則且羨且慚矣。兩人之心術(shù)品行，無分高下，皆能始終不屈己以徇俗，皆能始終自全其心之所安。惟翰鼎所以能達(dá)斯詣?wù)撸瑒t單刀匹馬，百戰(zhàn)經(jīng)營，而始能身出重圍也。鳴鼎所以能達(dá)斯詣?wù)撸瑒t徐商婉喻，默默轉(zhuǎn)移，而漸使同歸于善耳。光芒溫潤之分蓋如此，孰優(yōu)孰絀，君子當(dāng)能辨之?！备咐像龃耍庖噌屓?。茲并表而出之，以垂我子孫之法。鷴兒乙巳家書，論及鄉(xiāng)鄰訟事，而因取譬以解紛曰：“將軍欲以巧勝人，盤馬彎弓故不發(fā)?！庇衷唬骸柏綉?zhàn)，民罷。”觀乎此，則不特平日處人接物，攸往咸宜，即他日用兵，亦可知其必為汾陽之重將，不為薛氏之驍將也。子曰：“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睂O子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不皆千古至論哉！己酉孟夏記。

孫男有詒，在武昌城言馨寄廬，才五六歲，每遇乞人踵門，輒走呼侍者，速給錢米，情迫詞促，惟恐使乞人久待，延誤光陰，難以多歷千門萬戶，致終日所獲無多。予見之，迭申嘉獎。今日值夏雨初霽，天放晴明，群蟻成行而出，口銜食品而歸。詒孫見之，坐守其旁，隨時誡往來行人，勿誤踐踏，而自向群蟻戲呼之曰：“細(xì)毛髦，細(xì)毛髦，汝在地上走走耶?！毖h(huán)呼之不已，直以待乳孩之聲口待之。其事甚微，然擴(kuò)而充之，則一種慈祥惻怛之天真，足令方寸間生機(jī)洋溢矣。予聆其聲，撫膺大慰。我高曾祖父善種之流傳，誠得久而不衰若是耶。此則吾家得天獨(dú)厚之恩膏也。因特筆而存之，以示群孫欣悉，俾各充忠厚之端云。

甲鷴兒連年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始終掩己之長，惟恐形人之短。蓋因留意學(xué)問，是以頗能變化氣質(zhì)也。此次在鄂從公十年，韜光沈馨，恂恂似不能言者，乃真積歷久，而人亦傾誠嘆服焉。予恒切望子若孫，留心正學(xué)，蔚為純?nèi)澹且贿h(yuǎn)大之奢望也。然如鷴兒之鉆研經(jīng)傳，著為躬行，克己存誠，深沈凝重，底蘊(yùn)亦可嘉矣。至其平日居處之恭，執(zhí)事之敬，與人之忠，歷歷呈露目前者，已不見棄于君子矣。鷴兒勉乎哉！予愈望之矣！辛亥孟夏記。

人皆知失養(yǎng)者可憐，而不知失教者尤為可憫。教之功大于養(yǎng)，則契之名高于稷。故商之王先于周，至若水土未平，則民無所安息，而教養(yǎng)皆無所施之。故禹功尤大，宜乎及身而王。一日，讀方望溪先生《原人下》一文，不禁慨然曰：此誠天地古今第一篇絕大文字也。小子讀書無多，似罕見前人透發(fā)及此，僅遇斯文。向所云，失教者尤為可憫，不過就義理言之耳。而豈知失教者為禍之烈，竟至如此其極哉。讀此文，真令人痛徹心肝。

邵子云：“防乎其防，邦家其長，子孫其昌?！笔且允ト速F未然之防，是謂《易》之大綱。夫消則必長，盈則必虛，數(shù)中之定理也。而“防乎其防”數(shù)語，則欲以理勝數(shù)也。邵子精于數(shù)者，而其教人以理勝數(shù)也如此。儒者氣象，豈尋常術(shù)數(shù)之士，可同年而語哉？

前禮部侍郎長沙周韓臣先生玉麒奏懇終養(yǎng)歸田后，出入輒乘小竹轎，往還遠(yuǎn)近。于是一鄉(xiāng)之富豪盡仿而行之，檢藏平日三人鏡轎，不復(fù)出用，此亦縉紳節(jié)儉相先之效也。

程子云：“陰陽只是一氣。陰氣流行即為陽，陽氣凝聚即為陰，非真有二物相對也。”愚愛數(shù)語最為明白曉暢，因悟釜中一水冷而熱，熱而復(fù)冷，可以喻此。

王陽明先生一身之喻，較一家之喻，為尤貼切。雖末世人心不古，容有漠視一家之兄弟，而疾痛不關(guān)心者，斷無歧視一身之耳目手足，輕重于其間，而痛癢不相知也。

清瀏水淺灘多，孤舟力爭上游。其志可嘉也，其情亦可憫也。今乃自朝至暮，寥寥寸進(jìn)，而前路茫茫，奈何奈何。固由用力之不猛，無可自逃其咎，亦半由前無挽，而后無推也。同行諸君，幸一援手乎，吾當(dāng)沒世不忘矣。

翰鼎節(jié)錄前賢語言，始于乙酉仲冬。雖題曰“壹是便登”，然亦名之曰“萬金良藥”。蓋采取對病之藥，以自療其病而已。又或身所已有之小善，亦借此以自保之，非欲盡古今嘉言而悉錄也，亦非徒錄以教子弟也。子弟各有長短之不同，未必盡與予同服一方也，亦須各揀其切己者而服之。呂子云：“人生氣質(zhì)，都有好處，都有不好處，學(xué)問之道無他，惟在培養(yǎng)自家好處，救正自家不好處而已矣?！敝荚昭院?！千古為學(xué)之道盡之矣。

1. 新吾呂子：即呂坤（1536—1618），字叔簡，號新吾，晚號抱獨(dú)居士、了醒亭居士，河南寧陵人。明代文學(xué)家、思想家。著有《實(shí)政錄》《夜氣銘》《招良心詩》等。
2. 晦日：即農(nóng)歷每月的最后一天，此處指正月三十。
3. 棄養(yǎng)：婉指尊者、長者死亡。
4. 稚子：指幼子。
5. 冢子：指長子。
6. 子瀞：即郭子瀞，字慶藩，郭崑燾長子，生于道光二十四年（1844），江蘇道道員。
7. 觀察：清朝道員的俗稱。
8. 羊叔子不鴆人：《三國志》《晉書》典故，陸抗為東吳大將軍，羊祜（字叔子）為晉國司馬家族的大將，負(fù)責(zé)剿滅東吳。雙方在長江兩岸對峙，但是一直僵持不下。陸抗病了，羊祜趕忙送藥來，陸抗手下東吳將領(lǐng)齊勸陸抗不要吃。陸抗答道：“豈有鴆人羊叔子哉，汝眾人勿疑。”遂服之。陸抗和羊祜由此成為知音典范。
9. 靜存先生：即易靜存，字紹準(zhǔn)，易翰鼎堂兄。
10. 親黨：即親屬朋黨。
11. 陶靖節(jié)先生：即陶淵明（約365—427），字元亮，又名潛，私謚靖節(jié)，世稱靖節(jié)先生，潯陽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人。東晉末至南朝宋初期著名詩人、辭賦家。
12. 桑榆：原意桑樹和榆樹，日落時光照桑樹和榆樹的頂端，此處引申為老年。
13. 瞽瞍殺人：出自《孟子·盡心章句上》中桃應(yīng)假設(shè)的故事。桃應(yīng)問：“舜為天子，皋陶為士，瞽瞍殺人，則如之何？”孟子曰：“執(zhí)之而已矣?！薄叭粍t舜不禁與？”曰：“夫舜惡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薄叭粍t舜如之何？”曰：“舜視棄天下猶棄敝蹝也。竊負(fù)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然，樂而忘天下。”
14. 驪姬讒殺世子：驪姬，春秋時期驪戎國君之女，晉獻(xiàn)公（前676年至前651年在位）妃子，晉君奚齊的生母。世子是指晉獻(xiàn)公嫡長子申生，夫人齊姜所生。獻(xiàn)公寵妾驪姬生子奚齊，驪姬恃寵欲廢申生而立奚齊，設(shè)計誣陷世子弒父。獻(xiàn)公聽信讒言，逼迫申生自縊。
15. 范希文即范仲淹，司馬君實(shí)即司馬光，韓退之即韓愈，歐陽永叔即歐陽修。
16. 濂溪周子：即周敦頤（1017—1073），字茂叔，謚號元公，號濂溪先生。北宋道州營道樓田堡（今湖南省道縣）人，北宋文學(xué)家、哲學(xué)家，宋代儒家理學(xué)思想的開山鼻祖，著有《周元公集》《愛蓮說》《太極圖說》《通書》等。
17. 蜀漢昭烈帝：即三國時期的劉備（161—223）。
18. 邵子：即邵雍（1011—1077），字堯夫，謚號康節(jié)，自號安樂先生、伊川翁，后人稱百源先生。北宋哲學(xué)家、易學(xué)家，有內(nèi)圣外王之譽(yù)，著有《觀物篇》《先天圖》《伊川擊壤集》《皇極經(jīng)世》等。本句出自《觀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