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卷

戊申光緒三十有四年仲冬月初九日辛卯，翰鼎詣武昌行宮，觀慶賀嗣皇帝登極典禮。其時，云散天青，風(fēng)和日麗，大慰臣民祝禱之忱。迄禮成人散，翰鼎偕彭克諧，信步出漢陽門，循江北下，經(jīng)彭公玉麟、楊公岳斌祠堂，悠然神往。憶丙申冬，挽郭武壯夫人聯(lián)語云：“武壯相逢問時局，乞道強(qiáng)鄰逼處，忠魂猶望護(hù)榆關(guān)?！苯袢照?，恭逢幼主登極，身依南斗，北望京華，乃適謁彭、楊二老臣祠堂，則心香一瓣，默祝英靈，亦惟如是云云而已?！百绺鲁锹淙招?，每依北斗望京華。聽猿實(shí)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槎?！?sup>“步檐倚仗看牛斗，銀漢遙應(yīng)接鳳城?！?sup>“系舟今夜遠(yuǎn)，清漏往時同。萬里黃山北，園陵白露中。”“云白山青萬余里，愁看直北是長安?！?sup>此皆我鄉(xiāng)先正襄陽杜氏忠愛之詞，懇摯纏綿，冠絕千古，足以上追鄉(xiāng)先正屈子之風(fēng)。凡我兩湖同鄉(xiāng)后來之秀，得無三復(fù)詩言，而聞風(fēng)興起耶？甚矣！同心之言之誠哉，其臭如蘭也乎。戊申仲冬初九夜記。

己酉宣統(tǒng)元年孟春月十一日壬辰，過武昌市中，適于鏡像館仰見新皇帝御容，肅然鵠立，敬瞻久之，殊深欽慰。其聰明天亶，朗潤端莊，具見于尺幅之中。然不敢專陳頌禱之詞，徒飾尊君之體。尤伏愿深宮蒙養(yǎng)作圣，左右侍從，啟沃得人，俾早贊成堯舜之君也。周成王顧命之言曰：“爾無以釗冒貢于非幾。”孟子曰：“人不足與適也，政不足間也。惟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贝私哉厩逶粗琳撘病９糯蟪冀咧逸o導(dǎo)，罔不留意于斯。如伊川程子之當(dāng)春諫阻折枝，歐陽文忠之舉筆不忘規(guī)諷，皆所謂我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于王前。齊人莫如我敬王者也，況今日者。適遇皇躬沖齡，大人赤子，一團(tuán)理趣，全具胸中，渾然天地之初，晝夜乾坤清氣，尤富善言易入。無難正厥初基，如得程、歐侍從之臣，隨事隨時，竭誠啟沃，無間洪纖，將來漸養(yǎng)漸純，必可致君堯舜。此誠最要之關(guān)鍵也。是以今日者江湖遠(yuǎn)處，愚忱專注，日夜馨香祝之。己酉春正月十一日燈下記。

癸酉春日，鄉(xiāng)中某公以事見招。其同懷弟某，以諸生食餼膠庠，年可四十矣。是日與予同食，食畢，予入謝某公之夫人，照鄉(xiāng)俗稱煩擾等語。其弟隨入，竟對嫂氏亦如予稱。乍聞悚然，已而凄然。諺云：“兄弟分居如鄰舍。”豈誠然哉？嗚呼！兄若弟當(dāng)幼時，依依父母，擁爐圍坐。初無爾我之分，但識為一家人而已。一自既長，各有妻室，人丁漸繁，勢必析爨分居。既析爨分居，則錢谷各存畛域，不便任意取攜矣。又況若斯人者，生而性情偷薄，早視兄嫂如途人。同財(cái)時，已私橐充盈。異財(cái)后，尤形錙銖必較，明目張膽，無稍通融。故雖身受一飯之微，亦難忘謝答周旋之跡。一不自檢，遂不覺真情畢露焉。是則夫婦由分而合為一，兄弟由合而分為二。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矣?；貞泩F(tuán)坐父母膝下時情景，不杳如隔世事耶？念及此，直令我仰天代作號咷也。悲夫！

瀏中講友陶南村曰：“居官之要，在一‘盡’字。既事事盡吾職，復(fù)事事盡吾心，乃可無恨。要其始，必以明字為先。不明，而徒自矢以盡職盡心，竊慮民受其害而不自知也。”善哉言乎！予聞而謹(jǐn)志之。

菱湖側(cè)，醴泉冽。醴泉冽，青蓮茁。此乃扶輿磅礴之正氣。鐘物則物靈，鐘人則人杰。一解。男紹周，玉為骨。女端陽，冰為質(zhì)。潭清陳潤婚嫁畢，我佩子黻天緣結(jié)。二解。郎病瘵，女志決。生同室，死同穴。天下玉樓成，人間玉鏡缺。天下人間終古別。三解。菱湖側(cè)，醴泉竭，青蓮折。月黑云昏風(fēng)慘烈，子規(guī)夜啼斑竹裂。年年寒食清明節(jié)，鴛鴦湖上花如血。四解。此湖北黃岡詩人《菱湖詞》，為沔陽譚烈婦陳氏作也。案：烈婦為沔陽士人譚紹周之妻，陳體柏之女。紹周之父，曰譚馨陔。撰夫婦合窆之碑記者，則為沔陽諸生李敬菴，教諭張占霖也。譚烈婦素有賢聲。一旦亡夫，人咸哀之。烈婦營殮夫君畢，亟自沐浴更衣，潛入菱湖以殉。蓋庚寅光緒十有六年，八月初八日夜半事也。時烈婦年二十有三，于歸才五年，尚無子。夫紹周，亦年甫三十耳。碑在武昌東城賓陽門口。予自辛卯夏日始見此碑，厥后每過其地，輒肅立碑前，三復(fù)《菱湖詞》不置。今歲己酉，假館賓陽門，相距咫尺，尤便時往口誦，乃得字字默識于心，歸而錄存之。菱湖者，即兩湖書院講堂前湖，士人所稱都司湖是也。烈婦隨夫來自沔陽，僑寓湖濱。其投水殉夫，事在庚寅八月初八夜。其時，南皮先生甫任楚督一年，尚未創(chuàng)建兩湖書院。湖濱寂寞荒涼，民居多屬茅廬，窮檐可憫。予以戊子夏日從羅西先生僑寓湖西頗久，熟諳瀕湖情景。至今念之，猶深黯然。然而烈婦人杰，乃崛起于茅舍窮檐，是誠扶輿磅礴之氣所鐘也。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不信然歟？辛卯以后，兩湖書院既成，翰鼎從學(xué)其間。每過湖濱，輒肅然起敬，良以貞魂毅魄，精貫三光。早于名教之場增色矣。而詩人題詠此種舊跡，亦令筆墨增輝，文情益形斐亹。至年年寒食清明二語，尤堪支拄萬古乾坤，誠當(dāng)今不可無一之文也。碑中未著詩人姓名，惟自題“黃岡赤鼻山樵”而已。其亦樂道人善，而自忘其名者歟？嗚呼！譚烈婦千古矣！《菱湖詞》亦千古矣！

易翰鼎曰：譚烈婦當(dāng)機(jī)立斷，投水殉夫，此非有不得已者哉。人臣皆愿為皋、夔、伊、傅，豈甘為比干、龍逄？然而行誼各殊者，勢隨所遇為轉(zhuǎn)移也。譚烈婦自沔陽二三百里外，從夫僑寓省垣，所恃以為生計(jì)者，軍中書記之餉糈耳。夫故，則糧絕。居于陋巷，混跡屠沽，無子可恃，何以自存？欲自全其志節(jié)之清高，惟有從夫地下，以結(jié)束終身。在烈婦，審之精矣。或謂吾人著書立說，所以維持道德，不宜示人以奇節(jié)，惟當(dāng)范人以常規(guī)。嗚呼！是豈勉人以奇節(jié)哉？不過表其清明正大之心，果毅剛方之氣，以資觀感耳。人而有是心也，有是氣也，可以處變，尤便于處常，可成驚雷怒濤，尤便為和風(fēng)甘雨，禹稷顏?zhàn)?，易地皆然。是在精義者，隨境變通，各當(dāng)其理，以臻時措咸宜也。記者豈好異哉？

予答門下士曰：“慎獨(dú)之獨(dú)，隱微幽獨(dú)之謂也。方寸之地，人所不見，己所獨(dú)知是也。若但云孑身獨(dú)處之地，則粗矣。”

朱子云：“天地別無勾當(dāng)，只是以生物為心?！庇拗^家庭慈父母，廟堂賢君相，亦皆別無經(jīng)營，始終盤旋兒女蒼生身上。悲夫！

武昌黃鵠山頭，胡文忠祠大碑刊有曾文正表章胡公一疏。翰鼎讀之，而慨然顧謂左右曰：大臣推賢讓能，使同寅協(xié)恭，和衷共濟(jì)，實(shí)千古興衰一大關(guān)鍵也。咸同中興之際，名賢輩出，同心戮力，贊成東南各省，救民水火之功。而其間竭誠聯(lián)絡(luò)，廣為搜羅，獎勵揄揚(yáng)，分過讓美，曾、胡二公，實(shí)同擅勝場。大功之成，全賴乎此也。茲以曾公表章胡公于大星隕后，追懷同志，創(chuàng)深痛巨，宜其披肝瀝膽，血淚成文。非特同心之言，其臭如蘭而已矣。此文自良將相聚，至后此難繼一段，精神團(tuán)聚，警策絕倫，日晶霜肅，光凝金石。翰鼎自光緒戊子始來武昌，每至此處碑亭之下，輒循環(huán)朗誦此段數(shù)遍，俯仰流連，蓋不僅關(guān)系一事一時之要領(lǐng)也。鄉(xiāng)先生瓣香不遠(yuǎn)，羮墻如見，小子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湘中某君，宦游鄂省。光緒丙申秋間，一日散步黃鵠山頭。忽凝神注目，移時不動。鄉(xiāng)人同行者問曰：“君何所思，內(nèi)若有所羨慕，而外著愁容，得無南望家山，而深內(nèi)顧之憂耶？”答曰：“否，不然也。內(nèi)顧憂，猶易治耳。今眼前廟貌崔巍，愚因而遠(yuǎn)追禹稷，近逐曾胡，自恥無能為役。禹稷者，萬古勤民之祖也。曾胡者，吾鄉(xiāng)救世之材也。如徒念一家之饑寒，即學(xué)我瀏陽小朱子，坐此磯頭賣卜，猶可度日，亦何煩苦思焦慮為哉？曰：“君在官場，而獨(dú)不慕榮利乎？”答曰：“有至榮大利焉，愚甚慕之。不可必得，是以憂也。同寅所營求，不過一時之薪津差缺。吾心所羨慕，頗在百年之俎豆馨香，不能伴食禹稷之門，即祈從祀曾胡之側(cè)。而乃年將半百，未得借手有為，安望不與草木同朽哉?！蓖诉訛橛卣劊氯灰?。

《詩》云：“無父何怙，無母何恃?！贝松w痛念父母之亡，出則銜恤，入則靡至，而長失此覆育拊循之德蔭也。而孰知福蔭之衰，其效驗(yàn)亦有捷如影響者哉？霖兒以乙卯仲秋，出司臨湘鹺局書記。雖在青草洞庭之北，路隔重湖，然距家未為甚遠(yuǎn)也。乃甫及丙辰仲春，又奉調(diào)移歸本邑新市鹺局，則尤自幸負(fù)米養(yǎng)親之至為便利焉。迄丁巳仲夏望日丙午，其母無病而終。霖兒得以哭送床頭者，亦皆奉文改近之功也。乃未幾，突奉銷差出局之文，其書記一差，已有一林君到局接辦矣。文略曰：“前經(jīng)令委余清泉，接充在案?，F(xiàn)余清泉久未到差，改委林道根接替。除分行外，合行令仰該員。將新舊案卷點(diǎn)交清楚銷差。民國六年七月三日令。”案：是日，即仲夏望日丙午也。嗚呼！霖兒萱蔭未衰。余君雖奉委已久，而未能早赴新市。及瓜而代，迄乃母以丙午日黎明溘逝，而改委林君之文，亦即于是日午刻繕發(fā)。抑何銅山西崩，洛鐘東應(yīng)之若此其神速哉？昔人詩云：“鷂鷹搏雞，雞有母護(hù)。離親出門，心寒行路?！倍鴽r母氏終天永訣，畢生失所依歸也。豈不悲哉？豈不悲哉？

予妻歸窆，經(jīng)旬日矣。一夜，細(xì)雨達(dá)旦。予以更深猶坐燈前，筆不停書。倏聞霖兒步至窗前，呼予告以行將就寢。其音哀以思，予深為惻然。蓋霖兒平日晝夜不離母側(cè)，必俟母氏伏枕已安，始自徐徐退而就寢。今一旦失所依歸，又值夜雨凄清，燈殘人靜，宜乎有此凄愴情狀也?？蓱懺眨】蓱懺?！

予妻坤凝之停喪暗室也，鷴兒、翚兒伴棺而眠者四閱月，棺前晝夜燃燈。予見之愴然。去夏，自備菜子油無多，今春大形缺乏。坤凝寸心獨(dú)運(yùn)，隨時乘便，迭由新市買歸膏油，慮患操心，不一而足。因命翚兒，今夏須多自備菜子。仲夏初八日晚天，彭克諧自市中油廠監(jiān)造而歸，謁坤凝于中庭，坤凝猶極口溫言慰勞。迄初九日晚天，油成運(yùn)歸，而坤凝已寢疾床頭，未能臨視矣。勞心備物，而不及生前自用一日，遽爾溘然長逝。豈不悲哉？豈不悲哉？

憶同治辛未，家小彥公文博以春間喪其愛子，沈痛異常，無以自解。乃季女許嫁汨羅黃氏者，又適于冬日，老姑臥病垂危。一日，命肩輿突來，迎歸此女。但云：“必求姑媳一面?！奔爸咙S宅，越日即命其子及時完婚。當(dāng)小彥公送女出門時，鵠立遠(yuǎn)望，不能轉(zhuǎn)睛。迄肩輿不見，公乃顧謂翰鼎曰：“今歲家運(yùn)，四字盡之?！毕挛膶⒚摽诙?，忽爾截然而止，既而嘆曰：“直是死者別，生者離耳?！奔觾伞罢摺弊?，語始分明，較為吉祥也。今翰鼎有黃門之戚，而門下士彭克諧，二十年依依左右，追隨不失者，亦適于百日之內(nèi)，長別歸田。予獨(dú)何心，能無抱小彥公六字之悲歟？克諧挽言閣恭人聯(lián)語云：“數(shù)孫男女，元愷二八又三人，常群聚以繞膝承歡，何堪身換麻衣，撫棺慟憶分甘日。依潘安仁，春秋二十有三載，今不得已歸農(nóng)長別，恰值峰傾天姥，倚裝愁聽悼亡詩?！便瓙欧曳迹蝗套渥x。蓋淚和墨下之文也。悲夫！

杜少陵《夢李白》詩：“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闭撘病Ｆ滟涏嶒姡骸暗伦鹨淮？部?，名垂萬古知何用?！辈黄街Q也。毛西垣《南極廟》詩：“神幸宥我，當(dāng)令顏色光，從今更歷兩乙丑，百二十歲無災(zāi)殃?！睉蜓砸?，亦稱心之談也。其《呂仙庭》詩：“白頭坎壈更羈旅，那須海屋多添籌?！崩悟}語也。凡詩人隨時攄寫懷抱，往往先后異詞，各見吐詞之妙。

戊午季夏月杪，石校欽在東村圳墈，登收早稻告成，襆被還適園。予自維生長田間，歷七十年，宜深悉田家之作苦矣。然猶有未及目睹情狀者。今見校欽容顏憔悴，眼珠深陷，不勝憫然。昔嘗聞庚子西遷，辛丑回鸞之后，德宗景皇帝每諭左右大臣云：“前在深宮，恒咨訪農(nóng)家情景，惟恐不悉民間疾苦。今就往返途中所見，初不料小民之可憫，一至于斯也。諺云：‘耳聞不如目見?！恍湃粴e?！闭劥危裤负跗淙?，久而不解，賢君之異于人者如此。

夢中獨(dú)行訪客，忘其路之遠(yuǎn)近，至天光既暝，而始望洋興嘆。以歸途所經(jīng)，皆荒郊亂冢，虛曠無人之地也。予自幼膽怯，其堪此乎？正心慌意亂間，忽坐藤床而上升，去地約五六丈。左手張蓋，以代風(fēng)帆，隨時轉(zhuǎn)旋，迎風(fēng)以進(jìn)，恰如舟流。右手則執(zhí)床邊堅(jiān)勁處，而伸縮推挽，以速其行。而全身仰臥，復(fù)以雙足搖而助之，高立闊行，頗令膽怯之人，俯視荒原，而自喜超然離群也。未幾，即達(dá)關(guān)門，藤舟乃降而俯就，以入門而蒞人境，膽氣益壯，掉臂游行大苑中以歸。嗚呼！此亦幻境耳。如得實(shí)有其事，則亦與歐人之飛艇，何以異哉？雖然，此一藤舟也，專以拯人活人為心者也，是亦圣人之利涉大川，佛氏之普渡群生，而函人之惟恐傷人，可借手有為之利器也。安得不耐人十日思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