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牛

Starember/繪

說到“龍生九子”，恐怕很多讀者都不陌生，但要問到具體是哪“九子”，恐怕能回答出來的就不多了；如若要再接著問一句“九子典出何處”、為什么是“九子”而非“八子”“十子”，估計能說出個所以然來的實屬鳳毛麟角。今天在《山海洪荒志·天機卷》這一神話圖文集的開篇，我們就來聊聊“九子”之一的囚牛。

有關(guān)“龍生九子”的文化來源，最早可以追溯到宋代，但此時的“九子”只是虛數(shù)，意思是龍生子頗多，但具體到底是哪“九子”，卻并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說法?！褒埳抛印闭嬲_始有名目所指，是在明孝宗弘治年間，且“龍生九子”的定名，實際上本身就是個“烏龍”事件。

話說某日明孝宗忽然心血來潮，派人去問當時擔任侍講學(xué)士的李東陽“龍生九子的具體名號”。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一時把李東陽給難住了，但皇帝問的問題，又不能簡單回復(fù)說答不上來，于是李東陽絞盡腦汁把皇家里時常使用的各種龍形器物都搜羅了一遍，又找來同樣以博學(xué)著稱的編修官羅玘跟吏部員外郎劉績，三個人引經(jīng)據(jù)典、拼拼湊湊，終于把這一份“九子名單”給湊出來了。接下來，我們就來預(yù)覽一下，李東陽的這一份“九子”名單之中，到底有哪些神獸入選。

長子囚牛：平生好音樂，故其形象刻于胡琴首上。

次子睚眥：平生好殺，故其形象?？逃诘秳Ω?。

三子嘲風(fēng)：平生好險，故其形象置于殿角飛檐之上。

四子蒲牢：平生好鳴，故其形象刻于紐鐘之上。

五子狻猊：平生好坐，故其形象雕于佛前香爐之上。

六子霸下：平生好負重，故其形象為陵前寺中馱碑獸。

七子狴犴：平生好爭訟，故其形象為獄門上獸首。

八子負屃：平生好文，故其形象為碑銘兩側(cè)龍飾。

九子螭吻：平生好吞，故其形象為殿脊兩端獸頭像。

這一份名單看起來似乎有道理，但實際上有很多錯誤：首先，自唐以來，狻猊便一直是獅子的別稱，從未有“龍子”一說。其次，螭吻實際上應(yīng)該是“鴟尾”的訛傳。鴟尾是一種傳說中的龍魚，《太平御覽》中記載它的尾巴像鴟鳥的尾羽，每每在海中搖尾，就會激起如豪雨一般的巨浪。古人認為這種龍魚可以鎮(zhèn)壓火災(zāi)，于是就將它的形象雕刻于房屋屋脊之上，以求躲避因雷擊引起的火災(zāi)等。而將鴟尾誤錄成螭吻，足見李東陽在“九子”問題上的生搬硬套，更別提完全找不到先代獸形出處的“囚?！薄绊{”“狴犴”之類了。

但是今天既然要來聊一聊囚?？赡艿某鎏?，便不能如李東陽一般，如此囫圇吞棗，交出一份語焉不詳?shù)拇鹁韥怼ｋm然李東陽的這份“九子名單”可謂捕風(fēng)捉影，但既然已經(jīng)上了名單，我們不妨來推測一下，“囚牛”的原型到底會是什么，“囚?！庇质侨绾位焐稀熬抛印泵麊沃椎摹?/p>

【一、夔龍紋與夔牛紋的紋飾延續(xù)】

雖然在李東陽所著的《懷麓堂集》之前，筆者并沒有找到有關(guān)“囚?！钡男蜗髞碓从涗?，但有沒有哪一種神話生物有可能是囚牛的前身？答案還得從《山海經(jīng)》中說起。在《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之中，有記錄過一種名為“夔”的神獸，從形象及特征來說，它最有可能是囚牛的神話原型，其記錄原文如下。

東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獸，狀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出入水則必風(fēng)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其名曰夔。黃帝得之，以其皮為鼓，橛以雷獸之骨，聲聞五百里，以威天下。

從以上文字中我們可以得知：首先，夔的確外貌似牛，故而在后世中，有“夔牛”的別稱；其次，它的功能性也與囚牛相似—因為夔的聲音如雷鳴般洪亮，所以被黃帝看中，用它的皮來蒙鼓，又用雷獸的骨頭來當鼓槌，做出來的鼓聲音可傳達五百里。相傳黃帝就是用這樣的鼓聲來震懾蚩尤族的妖魔鬼怪，從而獲得了涿鹿之戰(zhàn)的最終勝利。而在《禮記》等古籍之中，還記錄了舜時以“夔”命名樂官，使其制作音樂，以犒賞前來朝賀的諸侯，因此后世中，“夔”也就成了樂官的代名詞之一。

因為夔本身就有聲音洪亮、可以威震天下的特征，故而在商周及春秋戰(zhàn)國的青銅器上，“夔龍紋”“夔牛紋”都是常見的紋飾——夔龍紋類似于龍紋，但通常只描繪一只腳；而夔牛紋則像是在龍首紋的基礎(chǔ)上加了牛角。倘若考據(jù)起來，這兩種紋飾是不是真的是在描繪“夔”還很難說，但這兩種紋飾的命名獲得了自宋以來歷代工匠及現(xiàn)代考古學(xué)者的普遍認同，故而也不能算作空穴來風(fēng)。

之所以將這兩種紋飾統(tǒng)稱為“夔紋”，想來應(yīng)該還是與夔的神話特征有關(guān)——這兩種紋飾都普遍出現(xiàn)在青銅鼓、青銅磬等樂器之上，聯(lián)系夔“聲音洪亮”的特點，很容易便讓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出現(xiàn)在古代青銅樂器上的夔龍紋、夔牛紋在改朝換代的過程中逐漸演變，最終出現(xiàn)在了胡琴、琵琶等樂器的器形裝飾上，也算是一脈相承，在邏輯上并不突兀。故而從神話特征及功能性的傳承角度來看，夔最有可能是囚牛的原型。

然而，倘若要從紋飾學(xué)的角度來深入分析、嚴格考證，偏向平面化的夔牛紋與立體呈現(xiàn)的囚牛造型之間，還是有著較為明顯的差異的。那么，除了《山海經(jīng)》中出現(xiàn)的夔以外，還有沒有其他有可能是囚牛原型的神話生物呢？

除了夔以外，另外一個可能跟囚牛有關(guān)的神話生物就是虬龍。虬龍早在三國時期的《廣雅》一書中便有收錄，書中將龍做了一個外形上的大致分類：“有鱗曰蛟龍，有翼曰應(yīng)龍，有角曰虬龍，無角曰螭龍?！逼渲杏薪嵌鵁o翼的龍，就叫作虬龍。

除了《廣雅》中的說法以外，《抱樸子》中也有“母龍曰蛟，子曰虬，其狀魚身如蛇尾，皮有珠?！睂Ⅱ褒堈J定為未成年的小龍，故而在宋之前，但凡是小龍造型的龍形紋飾，都可以稱為“虬龍紋”或者“螭龍紋”，其區(qū)別不過是有角無角而已。

為什么囚牛的來歷會與虬龍有關(guān)？是因為將夔作為囚牛的起源進行考證的話，會發(fā)現(xiàn)一個明顯的問題：帶有“囚?！奔y飾的樂器——除了漢族常用的胡琴、琵琶以外，包括彝族的龍頭月琴、白族的三弦龍頭琴，以及蒙古族和藏族的龍頭琴上，幾乎都有大同小異的龍頭裝飾。這體現(xiàn)了中國眾多民族對于龍紋飾的認同與崇拜，但也說明“龍頭琴”不大可能如夔一般，是單一神話元素起源的紋飾遺存，而有可能是多源頭同時發(fā)展、殊途同歸的一種樂器紋飾文化。

那么李東陽所收錄的樂器“囚?！奔y飾，最有可能是源于漢族歷史上的哪一種紋飾圖形呢？先前提到過“虬”就是小龍的代稱，同時虬也有“彎曲”“盤繞”之意。作為胡琴的琴首，其造型自然是彎曲的，并且配以精致的小龍造型，外加中國古人將胡琴上方用以固定琴弦、調(diào)整音律的構(gòu)件部分稱為“鈕”——大概率可以推測，在李東陽受命收集“九子”之前，琴首的這一造型應(yīng)該叫作“虬首”或者“虬鈕”。

若以這一假設(shè)作為基礎(chǔ)進行推測，我們不妨對當時的情景做一個合理的想象：當李東陽等人急急忙忙地在宮中四處搜羅與“龍子”有關(guān)的記錄與物件時，恰好看見樂官捧著龍頭形的胡琴走過。李東陽眼前一亮，忙攔下樂官詢問這琴上的龍頭叫什么，有什么來歷。樂官老老實實地回答說這按形制叫“虬鈕”，李東陽便取其同音，生造了“囚?！边@樣一個好音樂的龍子，再配上其他八個東拼西湊的兄弟，便一起呈給明孝宗交差了。

無論是起源于“夔龍紋”“夔牛紋”還是“虬龍”，囚牛的起源都經(jīng)不起嚴格的考據(jù)與推敲。這其中除了中國古代神話名物典籍記錄的繁復(fù)駁雜以外，最大的原因還是李東陽在排列“九子”名錄時并不嚴謹。是故李東陽大筆一揮，這世界上便多了“囚?！边@么一個并不存在的神話物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