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 憂患之始
對吳梅來說,盡管兒時的記憶中也有不少讓其感到溫馨和值得留戀的東西,但相比之下,他在這一時期的生活更多的則是帶有灰暗的色彩。
就出身而言,吳梅雖然出生在蘇州城內(nèi)一個普通人家,但上溯幾代,卻也有著頗為輝煌、值得驕傲的家世。這種輝煌和驕傲要從吳梅的曾祖父吳鐘駿(1799—1853)說起。吳鐘駿,字崧甫,號晴舫,是道光壬辰(1832)恩科狀元。在此之前,其堂叔吳廷琛已中嘉慶辛酉科(1801)狀元,叔侄兩人雙雙中狀元,這在古代是不多見的,在當時傳為佳話,人稱“叔侄狀元”。一個家族連出兩個狀元,這是何等的榮光,“吳中文物之盛甲東南,而吳氏以科目稱望族”。
吳鐘駿自幼家貧,以教書為生。早年曾任梁章鉅幕僚,后歷任禮部侍郎、福建學政、浙江學政等。他一生勤奮好學,非常喜愛藏書,在當時是位頗有名氣的文人。著述頗豐,著有《兩浙校士錄》等,可惜大多未能流傳下來。吳鐘駿代表著吳氏家族的鼎盛,也體現(xiàn)著這個家族的榮耀,更是后代子孫學習的楷模,盡管這種輝煌后來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吳梅的祖父吳清彥也曾中過舉,并受父親的恩蔭,做過刑部員外郎之類的官職。遺憾的是,他還不及自己的父親長壽,只活了四十二歲,未能為子孫多積累一些資源和財富。這樣,到吳梅父親吳國榛(1865—1886)的時候,已經(jīng)家道中落,榮光不再。吳國榛,字聲孫,號一蘧居士。盡管天分很高,也曾參加過科考,“十七游庠,省試膺薦”,但未能獲得更高一級的功名。好在他一直繼承著家族喜愛讀書的傳統(tǒng),勤于撰述,寫有不少著作,如《尚絅堂駢文箋注》《文選李善注所引書目考》《馮孟亭義山詩箋糾謬》《甓勤齋詩集》和《續(xù)西廂》等,據(jù)吳梅說,“足列藝林”,可惜這些著作未能及時刊刻,在其去世之后大多失傳了。
吳國榛“少好音律”,他讀《會真記》“而有所憾”,繼讀《西廂》,“益覺太俗”,“故填詞四套,刻而傳之”。該劇共四出,分別為《旅思》《死別》《忙亡》《出家》,“四套南北詞各半,每折后自有評語”。吳梅后來研究曲學,應該也有父親這方面影響的因素在。吳梅長大后,曾想為父親刊印遺稿,但搜羅多年,只找到數(shù)篇時文及殘存的十來頁著述。這些辛苦搜集的資料“以紙帙太少,不成卷數(shù)而止”。到1926年,他還是設法刊印了其父的詩集《甓勤齋詩殘稿》。盡管只有二十首詩,但也算是完成了自己多年的一個心愿。祖上數(shù)代都是讀書人,并一直保持著良好的家風,因此說吳梅出身書香門第、詩書之家是沒有問題的。
盡管書香門第一詞聽起來頗為儒雅,但它無法掩飾這個詞語背后所蘊含的破落和辛酸。吳家曾經(jīng)是蘇州城里頗為顯赫的家族,但到了其父吳國榛這一代的時候,受父祖早逝及太平天國戰(zhàn)事等因素的影響,家境已大不如前,幾乎可以用困頓這個詞來形容了。
命運對于年幼的吳梅來說,實在是過于殘酷,讓這個孩子過早經(jīng)歷了人世間的諸多坎坷和磨難,家境貧寒不說,連個完整的家庭都沒有給他。吳梅三歲的時候,父親吳國榛去世,年僅二十二歲。由于父親去世時間早,吳梅沒有兄弟姐妹。更為不幸的是,在他十歲的那年,飽受煎熬的母親陸氏也離開了人世。雙親的相繼亡故使年幼的吳梅成為孤兒,后來他在《北涇種樹行》里這樣回顧自己早年的這段不幸遭遇:“三歲丁孤露,不知饑與寒。母氏勤撫育,四序無笑顏。故家已中落,百憂初發(fā)端。薄田未滿頃,安足供三餐?!崮竻柷骞?jié),盛年兩鬢斑。茹荼垂十載,抱恨入一棺。時余才十齡,積苦身益孱。”
幸運的是,吳梅八歲的時候,被過繼給叔祖吳長祥,其以后的生活和成長自此有了穩(wěn)定可靠的保障。吳長祥,號吉云,長期靠經(jīng)商和幫別人管家為生。對其生平經(jīng)歷,吳梅曾有簡要明晰的概括:“吉云公早失學,年十九歲就商,未幾遭楊、洪之亂。事平,本生祖考小舫公延為主計,歷事三十年,家漸溫飽,后復往族祖引之公家主計,亦歷二十余年,至六十歲而罷。”父母相繼亡故后,這位心地善良的叔祖收養(yǎng)了吳梅,盡管這并不能從根本上彌補成為孤兒給其帶來的巨大苦痛,但至少可以讓他有一個較為正常的成長環(huán)境。吳長祥雖然從十九歲就開始經(jīng)商,并非文人才士,但是他喜愛讀書,頗知治學門徑。他很喜歡吳梅這個聰慧的孩子,對其學習非常關心,很自然地成為吳梅的啟蒙教師。對這位叔祖,吳梅有著很深的感情:“余之能讀書,略知學問途徑者,嗣祖吉云公之教也?!?/p>
無論是在物質(zhì)上還是在精神上,這位叔祖都是十分負責的。他只有一個女兒,再沒有其他孩子,一家人把對后代的慈愛都集中到吳梅身上。對自己早年的這段生活,吳梅日后在《北涇種樹行》一詩中曾做過如下深情的描述:“公獨請大母,此兒頗不頑。敢乞為我后,庶足娛老鰥。大母首屢頷,公亦心為歡。吾母厲清節(jié),盛年兩鬢斑。茹荼垂十載,抱恨入一棺。時余才十齡,積苦身益孱。公復調(diào)飲食,巢覆幸卵完?!比绻麤]有這樣一位慈祥可親的叔祖盡心照料,吳梅日后的人生將會如何,真是難以想象。
苦難固然意味著不幸,沒有誰會心甘情愿地去迎接它、接受它,但它的確可以鍛煉人,這種鍛煉不光是培養(yǎng)個人生活的能力,更為重要的是它可以磨煉一個人的意志,為其成長奠定堅實的基礎。先哲孟子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边@句話用在吳梅身上也是頗為貼切的。
與當時普天下所有望子成龍的長輩們一樣,叔祖吳長祥為吳梅設計的最佳人生道路不過是唐宋以來的文人們已經(jīng)走了一千多年的老路,那就是學而優(yōu)則仕。對吳梅來說,這不僅是個人的前途所系,更為重要的是,它還意味著對家族榮耀的恢復和延續(xù)。
吳梅從十二歲開始學習舉子業(yè),叔祖吳長祥特地為他聘請了一位啟蒙老師。這位老師名叫潘霞客,字少霞,系河南滎陽人。有趣的是這位潘老師是帶著自己的孩子潘承庠遠赴蘇州設帳的,于是,潘承庠便順理成章地成為吳梅兒時的同窗和好友。
潘承庠,字養(yǎng)純,年長吳梅六歲。他愛好讀史,也很喜歡詩詞,“喜作詩,窮日夜不倦”,“喜詩余,日夕手一卷,寒暑無間焉”。他天分很高,也很勤奮。兩人時常在一起填詞作曲、切磋學問,建立了非常深厚的友誼。吳梅《春夜口占示潘養(yǎng)純(承庠)》一詩記述了這位好友當時的風采,后來他在追憶這些陳年往事時,還說自己“少時與潘子養(yǎng)純承庠論詞曲甚契”。在吳梅問學成長的過程中,這位同窗好友有著相當重要的影響。
就八股文的學習而言,吳梅有一個從不通到頓悟的過程。起初,他學習不得要法,加之也沒有什么興趣,每次作文都難以終篇,于是只好讓好友潘承庠代筆。誰知弄巧成拙,潘承庠在文中不經(jīng)意間流露的破綻經(jīng)常被老師發(fā)現(xiàn),畢竟文如其人,一人有一人較為固定的寫法和風格。原來吳梅的這位好友喜歡讀史,經(jīng)常在文中引用史實。老師一旦盤問起來,吳梅因不熟悉,往往無言答對,只好挑燈重做,有時一直忙到第二天早上才能趕完。為此潘養(yǎng)純曾用“一夜無眠為誰忙”一語來和他開玩笑。
作文如此艱難,考試的成績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到十五歲這一年(1898年),吳梅開始去應童子試,但未能成功。第二年再去應考,又在提復階段被斥落選。潘霞客對此頗為失望,他認為吳梅不是讀書這塊料,就勸吳長祥,“此子不堪讀書,習商為是”。但吳長祥“舐犢恩深”,并沒有答應。他一生經(jīng)商,深知其中的甘苦,不想讓吳梅再走自己的這條老路,堅持讓吳梅繼續(xù)讀書。
其實對天分很高的吳梅來說,只要肯用功,做這種類似文字游戲的八股文章并不是太難的事情。后來,他在閱讀一本相關的范文書籍時,忽然悟到八股的訣竅,覺得自己也能做。他把這種想法告訴了老師,老師自然是不相信,于是出了十個題目,讓吳梅練習。誰知吳梅竟然五天就做完了,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的。這種轉(zhuǎn)變實在是有些太突然,也太富有戲劇性了,潘霞客感到很是奇怪,不知道這位自己并不看好的學生何以一下豁然開朗,成為八股文的行家里手了。
就吳梅的興趣而言,他更喜歡讀小說、野史之類的雜書。他后來在一次演講時,曾說到自己早年讀私塾時的一件趣事:“我幼時在私塾里讀書的時候,我很歡喜看小說,看的時候,總是偷偷摸摸的不敢給先生知道。有一次《三國志》剛剛看完,正愁沒有書看,同學告訴我,說道有一部《綱鑒易知錄》,最是全備,他又說‘這部書上下數(shù)千年,什么都有’,當時我就去買了來,誰知翻開一看,卻都是脫頭脫腦的東西,因此心中非常不快。但是有一次被先生看見了,他非但不禁止,并且說此書大可看得,于是我就公然的看起來了。不管看得懂不懂,只揀興趣多的地方看去,有時還摘錄一點兒。因此我做札記的習慣,也就在此時養(yǎng)成?!笨梢娝桔拥膶W習雖然圍繞科舉考試進行,但還是為吳梅日后的治學打下了一些基礎。
1901年對吳梅來說無疑是個悲喜交加的年份,這一年他正好十八歲。喜的是,由于領悟到做八股文的訣竅,作文的水準自然不同以往,大有長進。出去應考,受到考官翁有成的賞識,結果以第一名的優(yōu)異成績補長洲縣學生員。這給吳梅以很大的鼓勵,也讓辛苦養(yǎng)育他的叔祖感到欣慰。
不幸的是,也就在這一年,吳梅的老師潘霞客、好友潘養(yǎng)純相繼去世,這讓吳梅感到非常傷心。特別是其好友潘養(yǎng)純,時年僅22歲,剛結婚半年。吳梅為其才華未能施展而惋惜,為其英年早逝而悲傷,他在《哀潘養(yǎng)純》一詩中寫道:“命與才相厄,貧困病益慳。雄心希一第,秀語遍雙鬟。駐景無丹訣,呼天慘玉顏。麻衣追地下,純孝古人難?!贝撕?,吳梅時常想起這位早年的朋友,為其命運不濟而嘆息,思念之情溢于言表:“嗚呼!泉路茫茫,誰待我范巨卿乎?”“今養(yǎng)臣亡十五年矣,車過腹痛,忍回首前塵,重尋墜夢乎?”
既然已經(jīng)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科舉之路自然就要堅定地走下去。對八股的頓然開竅幫吳梅謀到了一個秀才,不過當他想走得更遠的時候,如同千千萬萬屈居下層的士子們一樣,這條科舉之途走得卻并不順利,充滿坎坷。
1902年,吳梅得以食廩餼。這年秋天,他與好友盛德镕、高祖同等八人結伴,一起前往南京,參加江南補行庚子、辛丑并科鄉(xiāng)試。他們走的是水路,一路上吳梅意氣風發(fā),信心十足,《胥江曉發(fā)》詩二首寫出了他此時的心情:“估客帆檣十里,于中著一舉子。同看席帽離身,誰是姓名掛齒?!薄跋U龍佇聽風雷,多少鸚鵡秀才。秋晚芙蓉江上,一枝高倚云栽?!甭飞纤€登臨焦山,憑吊古人。
但是事情的進展并不以吳梅個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連續(xù)兩場下來,考得很不理想,到第三場的時候,他干脆沒有進考棚,“余第三場亦不進棚,偕霞飛游秦淮,以寬胸臆”,此舉的結果自然也就可以想象得到,同行的八個人中,只有一個得中,一個得優(yōu)貢,其余六人都是落選。這樣的結果讓吳梅感到沮喪和不平,其心情與來南京趕考時完全不同了:“惆悵歸來有月知,剪燈心事峭寒時。文章信美知何用,誰識三生杜牧之?!?/p>
第二年,吳梅再次赴南京,參加江南鄉(xiāng)試。結果理想再次破滅,原因也很簡單:以書“羽”字不中程而被絀。何為“羽”字不中程?目前學界有兩種說法:一種認為是“羽”字犯了武圣關羽的名諱。關羽在當時地位尊崇,名諱自然是要避的;一種則是認為“羽”字寫得不清楚。筆者認為前一種的可能是存在的,當然也可能是不犯名諱,只是寫得不合規(guī)矩而已,但不管哪種,都屬于吳梅考試時無心之犯,他犯不著在這個字上和自己過不去。至于后者,一個“羽”字相當簡單,筆畫結構并不復雜,何以能寫不清楚或者寫錯,可能性似乎不大。明清兩代,科舉考試的清規(guī)戒律很多,稍不注意就可能犯規(guī),不少考生往往因細枝末節(jié)的問題而被淘汰,吳梅大概也是屬于這種情況。
與此前的舉子們所不同的是,歷史只給了吳梅兩次參加科考的機會。1905年,迫于當時的形勢,在張之洞等朝廷重臣的極力推動下,清廷下詔宣布,從第二年起廢除科舉制度。這是中國社會文化的一大變革,隨著實行了一千多年的科舉制度的廢除,吳梅這段為時不長的科舉之路也戛然終止,它促使這位前途尚不明朗、處于迷茫中的年輕人去選擇一條全新的人生道路。
凡事都有兩面,科舉制度的廢除對正處在人生十字路口的吳梅來說,既是一個嚴峻的考驗,也可以說是一個難得的人生機遇。自然,科舉制度廢除所改變的并不僅僅是吳梅本人的命運,還包括和他一樣成千上萬的天下讀書人。在新的社會文化形勢下,這些讀書人必須改變他們的祖輩們走了一千多年的老路,開創(chuàng)人生的新境界。其他方面不說,此舉僅對中國學術研究的影響就十分深遠,使包括曲學在內(nèi)的學術研究進入一個全新的階段。否則可以想象,吳梅即使不像蒲松齡那樣耗費一生的時間反復走進考棚,按照一般的情況來推斷,他還要再耗費幾年、十幾年乃至數(shù)十年的時間去試幾次,不可能把主要精力投入到詞曲的創(chuàng)作和研究上,畢竟吳梅這個時候才二十來歲,還很年輕。在當時這是文人最好的人生道路,無論是吳梅本人,還是他叔祖,都不會輕易放棄。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不管最后能否考上,吳梅的命運將會是另外一個樣子,而能否成為一代曲學大師,還真是個未知數(shù)。不過歷史是不能假設的,后人只能根據(jù)當時的情況推想而已。吳梅本人當時自然不可能意識到這一點,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之路將通向何方。
但不管怎樣,連續(xù)兩次的科考失利還是讓充滿期待和自信的吳梅感到非常沮喪,期待越多,打擊自然也就越大。見此情景,閱歷豐富的叔祖語重心長地勸慰吳梅:讀書并不僅僅是為了做官,現(xiàn)在朝廷正在進行改革,新舊變化很大。要能耐得住清貧,保持人品的端正,不能玷污了吳家良好的門風。這些話說得合情合理,深深打動了吳梅,使他對功名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較大的轉(zhuǎn)變,開始確立新的人生目標。吳梅曾在一首詩中記述了叔祖當時開導自己的過程:“公更撫我語,讀書非求官。朝廷方改革,新舊如轉(zhuǎn)丸。愿汝守蓬蓽,慎勿玷衣冠。我聞斯言泣,懸知論不刊。從此名心澹,萬事皆達觀?!?/p>
盡管如此,日后吳梅在提及當年科考的失利時,仍然充滿遺憾之情。1931年11月10日,他在閱讀《后漢書·崔骃傳》時,由崔氏四世“皆以學業(yè)世其家”聯(lián)想到自己的家世和經(jīng)歷,寫下一段很傷感的話:“余亦二十食餼,兩薦未售,遭值世變,不愿筮仕,晦跡音樂,茍全性命,州郡征辟,聞而遠遁,何其與崔氏相類也。偶讀范書,用志凄感?!?1932年8月3日,在讀來集之的《紅紗》《碧紗》兩劇時,“不覺動少年落第之痛”。可見科考未中是吳梅內(nèi)心一片無法徹底抹去的陰影,有人說吳梅兩次失利之后,將科舉制度徹底拋棄云云,這不過是人為的拔高,沒有注意到吳梅此時及后來較為矛盾、復雜的心理。
1903年科考再次失利后,吳梅曾離開蘇州,到上海去尋求新的出路。據(jù)盧前所編《霜崖先生年譜》記載,這一年吳梅“赴上海,就東文學社習日本文”。具體時間當為這一年的秋天。
晚清時期,為適應對外交流及譯介新知的需要,上海、北京等地創(chuàng)辦了不少培養(yǎng)翻譯人才的日語學習機構,多以東文館、東文學社、東文學堂為名。這些學校大多不正規(guī),持續(xù)時間短,往往是開張不久就關門歇業(yè)。那么吳梅在上海就讀的是哪所東文學社呢?
晚清時期在上海比較正規(guī)、影響最大的當數(shù)羅振玉所辦的東文學社。1898年至1900年間,王國維也曾在東文學社學習過,如果吳梅是在這所東文學社學習的話,這兩位戲曲研究的先驅(qū)者就成為校友了。
雖然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學林佳話,但細細推敲就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不可能的。東文學社是羅振玉等人為培養(yǎng)日文翻譯人才而創(chuàng)辦的一所新式學校,于1898年3月22日開學,王國維在該校學習,并結識羅振玉。1900年夏因庚子之變,東文學社就此停辦,一個已經(jīng)停辦兩年多的學校,吳梅怎么可能會在1903年去就讀呢?顯然,吳梅就讀的不是羅振玉所辦的東文學社,而是另外一所學校。
王衛(wèi)民認為,吳梅所就讀的是唐才常所創(chuàng)辦的東文學社,“東文學社表面上是日本人辦的一個日語學校,實際上是維新派人物唐才常用以掩護秘密組織正氣會而成立的。吳梅來此之前并不知道其中的奧秘,當?shù)弥恼嬲婺繒r,他又有些畏懼,不久得了一場大病”。唐才常確實在上海創(chuàng)辦過一個東文學社,又稱東文譯社。時間是在1900年,設在上海虹口?!捌刚埲毡救思着峋钢鞒稚鐒?,藉教授日文為名,實為自立軍之運動機關。凡由各省來滬之會黨首領或其他武裝同志,在此聚集會議,可資掩護”。這所學校如何招生,招了多少學生,現(xiàn)已難以確知。問題在于,就在其創(chuàng)辦的當年,唐才常等人就被清政府逮捕殺害,失去了創(chuàng)辦人及掩護自立軍的功能,學校自然也就不復存在,吳梅如何會在1903年前往就讀呢?吳梅就讀的顯然也不是這所學校。
那么吳梅在上海就讀的到底是一所什么學校呢?筆者認為應該是東文學堂。
東文學堂系當時的南洋公學所設,也是為培養(yǎng)日文翻譯人才而創(chuàng)辦的。眾所周知,南洋公學是上海交通大學的前身,由盛宣懷創(chuàng)辦于1896年,東文學堂于1901年8月正式開辦,由張元濟主政,到1903年,因經(jīng)費短缺而停辦。有人說東文學堂創(chuàng)辦半年就停辦,這是不準確的,因為1902年羅振玉還出任東文學堂監(jiān)督,這說明該學堂還在運轉(zhuǎn)。
吳梅秋天去上海,當年學堂就停辦,這樣算起來,他在東文學堂學習的時間也不過只有短短幾個月,其間還生了一場病,大概沒有學到多少東西,也沒有拿到文憑,日后也沒有見到吳梅通曉日文的跡象及相關記載。但不管怎么樣,吳梅曾在這里學習過一段時間,這是沒有疑義的,有人據(jù)此將吳梅列入“從交通大學走出的文化名人”,也有道理,說得過去。
有趣的是,這個東文學堂與王國維也確實有些關系。1902年1月,羅振玉出任南洋公學東文學堂監(jiān)督。當年夏,王國維從日本回國,應羅振玉之邀,任該校執(zhí)事。不過時間很短,到11月,王國維就應邀擔任通州師范學校教習。王國維和吳梅在東文學堂,一個是執(zhí)事,一個為學生,雖然停留的時間都很短,但相互有交叉,兩人是否由此結識呢?從日后的跡象來看,答案應該是否定的。
東文學社、東文學堂,雖然只有一字之差,卻是兩所完全不同的學校。但是兩所學校的性質(zhì)相同,又都和羅振玉、王國維有關系,所以很容易混淆。盧前和吳梅往來密切,他的記載,應該是來自吳梅。也許他對這兩所學校的情況不熟悉,因此發(fā)生混淆,這種可能性是很大的。
有的論者在介紹吳梅生平時,稱其“曾留學日本”,這顯然是不符合事實的。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說法,很可能是看到有關吳梅在東文學社學習日文的記載,就想當然地以為吳梅是到日本去留學。一方面是有人將吳梅就讀的東文學堂誤為東文學社,另一方面則是有不少人把王國維就讀的東文學社誤為東文學堂,因事實比較清楚,這里不再辨析。
盡管在東文學堂學習的時間并不長,但對吳梅來說,則意義深遠,因為這意味著他在嘗試一條新的人生道路,他在盡力消除科舉制度廢除給自己帶來的迷茫和痛苦。
稍后,從1904秋到1905年初,吳梅又在江蘇師范學堂學習過一段時間,不久因生活壓力而肄業(yè)。早年的私塾教育加上兩所學校的短暫學習,這就是吳梅所接受的全部學校教育,至于學習的內(nèi)容與他后來所從事的詞曲教學和研究也沒有什么關系。吳梅后來能成為一代曲學大師,靠的不是課堂上的學習,而是私下的請益與個人的刻苦自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