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頑童和大千世界

沈從文的前半生:1902—1948 作者:張新穎 著


三、頑童和大千世界

沈從文四歲,母親開始教他認字;五歲時,沈岳荃出生,母親要照顧新生嬰兒,就讓他跟著兩個姐姐,到一位女先生處念書。女先生是親戚,他那么小,坐在書桌邊的時間,怕是沒有坐在她膝上玩的時間多。六歲那年春天,正式上私塾,因為早就認識不少字,記憶力又好,比起其他孩子,過得可謂輕松。

夏天,他和幼小的弟弟同時出疹子,沈從文記得,“兩人當時皆用竹簟卷好,同春卷一樣,豎立在屋中陰涼處。家中人當時業(yè)已為我們預備了兩具小小棺木;擱在院中廊下,但十分幸運,兩人到后居然全好了。我的弟弟病后雇請了一個壯實高大的苗婦人照料,照料得法,他便壯大異常。我因此一病,卻完全改了樣子,從此不再與肥胖為緣了?!保?3;250)

第二年,家里給沈從文換了一個管教更嚴的私塾,以防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逃學情形,不料反而更糟。他跟從幾個較大的學生,特別是一個姓張的聰明表哥,“學會了頑劣孩子抵抗頑固塾師的方法,逃避那些書本去同一切自然相親近。這一年的生活形成了我一生性格與感情的基礎?!斘覍W會了用自己眼睛看世界一切,到一切生活中去生活時,學校對于我便已毫無興味可言了?!保?3;251)

“我非從學塾逃到外面空氣下不可,逃學過后又得逃避處罰,我最先所學,同時拿來致用的,也就是根據(jù)各種經(jīng)驗來制作各種謊話?!保?3;252—253)免不了有逃學失敗、謊話被識破的時候,就得罰跪,“我一面被處罰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便記著各種事情,想象恰如生了一對翅膀,憑經(jīng)驗飛到各樣動人事物上去。”—河中的鱖魚被釣起,天上飛滿風箏,空山中歌呼的黃鸝,樹木上累累的果實—神游于外,處罰的痛苦也就忘掉了;而且,“我應感謝那種處罰,使我無法同自然接近時,給我一個練習想象的機會?!保?3;254)

如此頑劣,實在傷了軍人父親的心;他是第一個贊美這個兒子明慧的人,本期望這個兒子將來即便不做將軍,卻可能比做將軍還要高些。

任何方法都不能拘束這顆小小的心:既然已經(jīng)開始對一本自然、社會的大書產(chǎn)生出強烈興趣和沖動,他就要遏止不住地翻閱下去?!稄奈淖詡鳌酚幸徽聵祟}為《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描述一個兒童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的具體情形,特別突出的是身心親近自然的真切感受,同時還有對于日常人事和生活現(xiàn)象的濃厚興趣,譬如上學路上經(jīng)過的各種小鋪面、小作坊,每天都可以看到的民間手藝,諸如此類。

“大書”的比喻,與后來沈從文喜歡用的“教育”這個詞相連。當這個小孩開始讀這本“大書”的時候,這種“教育”也就開始了:不同于舊式私塾的教育,也不同于新式學校制度的教育,這種“教育”的概念寬闊得多,也更根本,更有深入骨髓的影響。它是以自然現(xiàn)象和人生現(xiàn)象為一本永遠也讀不完的大書而進行的不停息的自我教育過程。“盡我到日光下去認識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萬匯百物的動靜”(13;252),“我的心總得為一種新鮮聲音,新鮮顏色,新鮮氣味而跳。我得認識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我的智慧應當從直接生活上得來,卻不需從一本好書一句好話上學來?!保?3;253)

幾乎從一開始,這顆向寬廣世界敞開的小小心靈,就被這個沒有邊界的世界帶進了永遠不會滿足、也就永遠停不下來的沒有邊界的探尋過程中,在這個過程中,小小的心靈變得越來越充實,越來越闊大——

家中不了解我為什么不想上進,不好好的利用自己聰明用功,我不了解家中為什么只要我讀書,不讓我玩。我自己總以為讀書太容易了點,把認得的字記記那不算什么希奇。最希奇處應當是另外那些人,在他那分習慣下所做的一切事情。為什么騾子推磨時得把眼睛遮上?為什么刀得燒紅時在水里一淬方能堅硬?為什么雕佛像的會把木頭雕成人形,所貼的金那么薄又用什么方法作成?為什么小銅匠會在一塊銅板上鉆那么一個圓眼,刻花時刻得整整齊齊?這些古怪事情太多了。

我生活中充滿了疑問,都得我自己去找尋答解。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時便有點發(fā)愁。就為的是白日里太野,各處去看,各處去聽,還各處去嗅聞:死蛇的氣味,腐草的氣味,屠戶身上的氣味,燒碗處土窯被雨以后放出的氣味,要我說來雖當時無法用言語去形容,要我辨別卻十分容易。蝙蝠的聲音,一只黃牛當屠戶把刀剸進它喉中時嘆息的聲音,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黃喉蛇的鳴聲,黑暗中魚在水面潑剌的微聲,全因到耳邊時分量不同,我也記得那么清清楚楚。因此回到家里時,夜間我便做出無數(shù)希奇古怪的夢。這些夢直到將近二十年后的如今,還常常使我在半夜里無法安眠,既把我?guī)Щ氐侥莻€“過去”的空虛里去,也把我?guī)栈玫挠钪胬锶ァ?/p>

在我面前的世界已夠寬廣了,但我似乎就還得一個更寬廣的世界。(13;260—261)

等到這個頑童年及而立,并且開始創(chuàng)出自己的事業(yè),他描述少小情景,回顧中有了一份生命來歷的自覺意識,過往的經(jīng)驗也被賦予清晰的意義。他說:“二十年后我‘不安于當前事務,卻傾心于現(xiàn)世光色,對于一切成例與觀念皆十分懷疑,卻常常為人生遠景而凝眸’,這分性格的形成,便應當溯源于小時在私塾中的逃學習慣?!保?3;253)還說:“我感情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幼小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部分都與水不能分離。我的學??梢哉f是在水邊的。我認識美,學會思索,水對我有極大的關系?!保?3;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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