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軍人家世、苗族祖母

沈從文兄弟姐妹九人，他排行第四，男孩中排第二。二姐十七歲時生病死去，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幼年夭折；從成年后來說，沈從文上面有大姐沈岳鑫、大哥沈岳霖（別字云麓），下面有六弟沈岳荃（字得余，后常用名沈荃）、九妹沈岳萌。

他們的曾祖父沈岐山，一八五零年攜家眷從貴州銅仁遷到鳳凰黃羅寨中寨村。他有兩個兒子，沈宏富和沈宏芳。

沈宏富少年賣馬草，十五六歲投身湘軍。湘軍是曾國藩為平定太平天國之亂而組建，部隊中有一支鎮(zhèn)筸鄉(xiāng)勇為主體的筸軍，蠻悍驍勇，屢建奇功，樹立起鳳凰人“無湘不成軍，無筸不成湘”的歷史榮耀。一批鳳凰軍功人物由此涌現(xiàn)，其中有五位官至提督。最著名的是田興恕，一八六零年授貴州提督、欽差大臣；次年兼署貴州巡撫，年方二十四歲。沈宏富也步步擢升為青年將領(lǐng)，一八五九年任云南昭通鎮(zhèn)守使，一八六三年署貴州提督。幾年后回到湘西家中，不久因傷病而死。沈宏富大約生于一八三七年，卒年不晚于一八六八年。

沈家從黃羅寨移居鳳凰城，是這位青年軍官在世的時候；他死后，“所留下的一分光榮與一分產(chǎn)業(yè)，使他后嗣在本地方占了一個優(yōu)越的地位?！保?3；248）現(xiàn)今鳳凰古城中營街的沈從文故居，一座不大的四合院，就是沈從文的這位祖父當年所建。

沈宏富早逝，與妻子周氏沒有子女；他的弟弟，仍舊住在黃羅寨鄉(xiāng)下的沈宏芳，妻子也未能生育。為傳宗接代，由周氏做主，替沈宏芳再娶一個苗族女子張氏，生了兩個兒子，次子過繼給周氏。這個過繼來的兒子叫沈宗嗣，即沈從文的父親。

祖母周氏，在沈從文出生四個月后去世。而他的生身祖母，那位苗族女子，早在生下兩個孩子之后，就被遠遠地嫁走，不知所終。沈從文四歲時到鄉(xiāng)下，看到過生身祖母的墳墓；直到成年后即將離開湘西之前，才得知自己身上的苗族血統(tǒng)；又過許多年，母親去世以前，對他講了苗族祖母的來去，并告訴他，他小時候見過的那座墳墓是空的，是個假墳。

沈宗嗣從小就被期望能夠延續(xù)軍人家世的驕傲，“家中所期望的并不曾失望，自體魄與氣度兩方面說來，我爸爸生來就不缺少一個將軍的風儀。碩大，結(jié)實，豪放，爽直，一個將軍所必需的種種本色，爸爸無不兼?zhèn)?，爸爸十歲左右時，家中就為他請了武術(shù)教師同老塾師，學習作將軍所不可少的技術(shù)與學識?！币痪帕懔隳昕箵舭藝?lián)軍，沈宗嗣為大沽提督羅榮光的裨將，跟隨駐守大沽炮臺；大沽失守，羅自盡殉職?！澳谴螒?zhàn)爭據(jù)說毀去了我家中產(chǎn)業(yè)的一大半。由于爸爸的愛好，家中一些較值錢的寶貨常放在他身邊，這一來便完全失掉了。戰(zhàn)事既已不可收拾，北京失陷后，爸爸回到了家鄉(xiāng)。……沒有庚子的拳亂，我爸爸不會回來，我也不會存在?！保?3；248—249）

沈從文的母親黃素英，土家族，她父親黃河清為本地貢生，在文廟官學中當教諭，同治末年至光緒初年間任《鳳凰廳志》纂輯，是當?shù)赜忻淖x書人。黃素英年紀極小時，就隨同哥哥黃鏡銘在軍營中生活，見事多，讀書也較一般人稍多。黃鏡銘是個有新頭腦的人物，曾開辦鳳凰第一個郵政局和第一個照相館；他后來一直跟隨熊希齡在北京做事，協(xié)助經(jīng)營香山慈幼院，晚年回芷江打理熊希齡在湘西的家業(yè)。黃素英是當?shù)氐谝粋€會照相的女子，只是這個照相館出現(xiàn)得過早，大概沒過多長時間就關(guān)門了?！拔业刃值苕⒚玫某醪浇逃闳沁@個瘦小，機警，富于膽氣與常識的母親擔負的。我的教育得于母親的不少，她告我認字，告我認識藥名，告我決斷：做男子極不可少的決斷。我的氣度得于父親影響的較少，得于媽媽的也較多?！保?3；249）—在軍人家世崇尚武功的氛圍中，黃素英的加入，以及她所牽系的娘家門風和親戚關(guān)系，給沈家?guī)нM來另外的因素和氣息。

沈從文晚年，近七十歲的時候，在下放湖北咸寧期間，構(gòu)想了一部龐大的作品，寫“家史并地方志”：第一章“盤古開天地”說起，“從近年實物出土寫下去”；第二章是二百年前為什么原因如何建立這個小小石頭城；第三、四章敘述這么一個小地方，為什么會出那么多人，總督、道尹、翰林、總理、日本士官生、保定生，還有許多廟宇，許多祠堂；第五章敘述辛亥以前社會種種。假定可寫十六章到二十章。沈從文把這個構(gòu)想告訴了黃永玉—上面提到的黃鏡銘，即為黃永玉的祖父—并且寫出了一個“引子”：《來的是誰？》。

這是一個未能實現(xiàn)的奢望，但至少透露出，故鄉(xiāng)的歷史和自己的家世，在沈從文一直到老的思想意識里，是和他這個人的成長、性格，乃至后來的選擇、命運，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離開這些，就說不明白自己。

1. 沈從文1971年6月7日致黃永玉信，此信收入《沈從文與我》，黃永玉著，李輝編，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15年，232—23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