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一九零二~一九三七
[第一章] 鳳凰:古怪地方,軍人家世,頑野而內(nèi)向的少年
一、古怪地方:“密度”、“空間”和“張力”
一九零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農(nóng)歷十一月二十九,湘西小城鎮(zhèn)筸,誕生了一個男孩,名叫沈岳煥。等到這個男孩長大,產(chǎn)生出改變?nèi)松囊庾R和渴望,要一個人自主地去闖蕩世界的時候,確定改名為沈從文。為了敘述的方便,這本書從一開始就稱他沈從文。
鎮(zhèn)筸,是鳳凰的舊稱。有很長時期,兩個地名并存,大約始自清康熙年間,延續(xù)了兩百年;到一九一三年,就專稱鳳凰。《從文自傳》開篇寫“我所生長的地方”:“我應當照城市中人的口吻來說,這真是一個古怪地方!”(13;243)
“古怪”,沈從文很可能有意選用了這么一個不那么準確和恰切的詞。在他想來,一個“城市中人”,怎么可能準確和恰切地談論這個史書上記載為“五溪蠻”居住的地方:沅水上游的五條支流稱為“五溪”,生活于此地的苗族和其他少數(shù)民族,被通稱為“蠻”。
不過,今天,任何“古怪”的地方,在交通日益便利、資訊愈發(fā)發(fā)達的條件下,“古怪”性都可能大大降低。更何況,鳳凰早已變成聞名遐邇的旅游勝地,旺季常常人滿為患。
假設一個二十一世紀的游客,或多或少讀過沈從文湘西題材的小說,帶著印象,加上自己的想象,來到此地,會有什么樣的反應?抱怨野蠻的建設和發(fā)展、無孔不入的現(xiàn)代旅游業(yè)帶來的一系列后果?可以從山城的形貌變化,說到淳樸民風的喪失;還是過濾掉這些,依然能夠感受天地造化神秀動人的景致,小城生活歷久未絕的余韻?
無論感覺是失望,還是不虛此行,“見多識廣”的游客都很難把這個地方描述為“古怪”。他置身此地,眼見為實,形成了一個自己的“鳳凰觀”。不過,這短暫的“實地經(jīng)驗”,并不一定意味著他對此地的了解,真比以前更多了一些、更可靠了一點。譬如,他大概沒有想過,他腳下正踏著的路,曾經(jīng)被血染紅過一次又一次;他眼前這個聲譽遠播的“最美的小城”,與暴虐血腥的歷史,聯(lián)結(jié)得超乎異常地緊密。
這個地方興起為一個城市,并非交通、物產(chǎn)、經(jīng)濟活動等因素自然發(fā)展的結(jié)果,而是清代統(tǒng)治者治理“邊疆”,“為鎮(zhèn)撫與虐殺殘余苗族,派遣了一隊戍卒屯丁駐扎,方有了城堡與居民?!保?3;243)我們可以通過不同類型的著作,來了解這個“古怪”地方的歷史,了解苗漢雜處的生活的各個方面;更直觀的,是曾經(jīng)長期存在的這種不平常的景象:
試將那個用粗糙而堅實巨大石頭砌成的圓城,作為中心,向四方展開,圍繞了這邊疆僻地的孤城,約有四千到五千左右的碉堡,五百以上的營汛。碉堡各用大石塊堆成,位置在山頂頭,隨了山嶺脈絡蜿蜒各處走去,營汛各位置在驛路上,布置得極有秩序。這些東西在一百七十年前,是按照一種精密的計劃,各保持相當距離,在周圍數(shù)百里內(nèi),平均分配下來,解決了退守一隅常作蠢動的邊苗叛變的。兩世紀來……的暴政,以及因這暴政而引起的反抗,血染赤了每一條官路同每一個碉堡。到如今,一切完事了,碉堡多數(shù)業(yè)已毀掉了,營汛多數(shù)成為民房了,人民已大半同化了。落日黃昏時節(jié),站到那個巍然獨在萬山環(huán)繞的孤城高處,眺望那些遠近殘毀碉堡,還可依稀想見當時角鼓火炬?zhèn)骶婕钡墓饩?。這地方到今日,已因為變成另外一種軍事重心,一切皆用一種迅速的姿勢,在改變,在進步,同時這種進步,也就正消滅到過去一切。(13;244)
沈從文出生時,當?shù)氐男姓ㄖ脼轼P凰直隸廳,是嘉慶二年(1797)由辰州府下的廳升格的;民國后改成縣治,名鳳凰縣。從入清到民國,這里是湘西管鑰之地,重要的軍、政中心。直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成立湘西自治州,設吉首為州府,鳳凰才降為普通一縣。
簡單地說,沈從文生長的地方,“古怪”地積聚了這么多如此不同的東西:
從外在的視野來看,這里是“邊疆僻地”,接近“蠻荒”;但你能由此想當然地以為,其風氣必定閉塞、落后、保守?此地分明是湘西的中心,十九世紀中后期到二十世紀上半葉,得風氣之先處,往往超出一般的想象。這是其一。
其二,在異常美麗而幽靜的自然環(huán)境之中,極其平常地上演著極端暴虐的人類行為,以至于自然的光、影、聲、色,與殺人印象,混合疊加,一并成為沈從文童年、少年記憶的主要部分。
其三,人的世界,一方面是“屠殺政治”;另一方面,普通的社會生活卻規(guī)矩、平和,兵卒,土匪,平民,商人,以及由少數(shù)讀書人和多數(shù)軍官結(jié)合產(chǎn)生的上層階級,各本其分,各守其道。實在說來,近兩百年的綠營兵役制度,以及其后的殘留建制,使得軍事和百姓生活交織滲透,形成從生活圖景、社會肌理到人的性格方方面面的特殊性。
其四,苗族、土家族、漢族雜處,歷史文化、風俗習慣、日?;顒?,呈現(xiàn)出豐富的多樣性?!俺侵械淖∶?,多當時派遣移來的戍卒屯丁,此外則有江西人在此賣布,福建人在此賣煙,廣東人在此賣藥?!保?3;245)城西北方向,即為萬山重疊的苗鄉(xiāng),一道小河從高山絕澗中流出,“河岸上那些人家里,常常可以見到白臉長身見人善作媚笑的女子。小河水流環(huán)繞‘鎮(zhèn)筸’北城下駛,到一百七十里后方匯入辰河,直抵洞庭?!保?3;246)
這些不同的東西,本來之間距離遙遠,一般很難“統(tǒng)一”到一個地方來;它們偏巧積聚到一起,共同作用于這個小小的山城??梢韵胍?,這里的“密度”何其大,“質(zhì)量”何其重;同時,這些不同的東西,處在動態(tài)的相互關系之中,對照,沖突,融合,糾纏,拉扯—能夠拉扯出很大的“空間”,而在這個“空間”的構(gòu)成中,始終繃緊了各種各樣的“張力”。
沈從文幸或不幸,在這個地方長到十五歲,早期生命經(jīng)驗的“幅度”,即呼應著這個“空間”的“密度”和“張力”。
例如,《苗防備覽》,清嚴如熠編撰,共22卷,《從文自傳》里提到過,說是“一部枯燥無味的官書”(13;243);1933年,凌純聲、芮逸夫前往湘西,集中于鳳凰、乾城、永溪三縣做實際調(diào)查,后寫成《湘西苗族調(diào)查報告》,1947年商務印書館出版,是中國民族學田野調(diào)查的經(jīng)典著作;苗族學者石啟貴的遺稿,經(jīng)整理編成《湘西苗族實地調(diào)查報告》,1986年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兩部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沈從文傳記,凌宇的《沈從文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8年)和金介甫(Jeffrey Kinkley)的《鳳凰之子·沈從文傳》(The Odyssey of Shen Congwen,符家欽譯,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00年),都對湘西苗族的歷史、文化和生活有詳細敘述。凌宇用一章的篇幅,描述“在別一個國度里”,行文中蘊含著他自己作為一個苗族人的深切感受;學歷史出身的美國學者金介甫在另一部著作《沈從文筆下的中國社會與文化》(虞建華、邵華強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中,做了比傳記更細致的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