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許地山
許地山傳略
許地山(1893—1941),名贊堃,號地山,筆名落華生。中國現(xiàn)代小說家、散文家、“五四”時期新文學(xué)運動先驅(qū)者之一。在梵文、宗教方面亦有研究碩果。1893年2月14日生于臺灣省臺南府城延平郡。三歲隨父定居漳州,四歲入私塾讀書,由于好學(xué)聰慧,成績優(yōu)異,在漳州城內(nèi)被譽為“神童”。此后,由于家道中落,開始自謀生活。曾在石碼眉麓小學(xué)當(dāng)教員,后來又到省立第二師范學(xué)校任教。1913年受聘到緬甸仰光華僑創(chuàng)辦的中華學(xué)校任職。1915年12月,回國在漳州華英中學(xué)任教,1917年,重回省立二師,并兼任附小主事(校長)。
1917年暑假,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燕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學(xué)會多種外文和方言。并經(jīng)常和瞿秋白、鄭振鐸、耿濟之等人在一起談?wù)摃r政,尋求真理,探索改造社會、振興中華的道路。他們在北京青年會圖書館編輯《新社會旬刊》,宣傳革命思想,發(fā)表新文學(xué)作品。
1921年1月,和沈雁冰、葉圣陶、鄭振鐸、周作人等12人發(fā)起成立文學(xué)研究會,創(chuàng)辦《小說月報》,成為我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第一個規(guī)模最大、影響最廣的新文學(xué)刊物。以落華生為筆名在刊物上發(fā)表了第一篇小說《命命鳥》,開始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生涯。
1922年8月,與梁實秋、謝冰心等到美國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xué)研究院哲學(xué)系學(xué)習(xí),1924年獲文學(xué)碩士學(xué)位,并以“研究生”資格進入美國牛津大學(xué)曼斯菲爾學(xué)院研究宗教史、印度哲學(xué)、梵文、人類學(xué)及民俗學(xué),兩年后又獲牛津大學(xué)研究院文學(xué)學(xué)士學(xué)位。
1921年到1926年是其創(chuàng)作的第一次高潮時期。這期間,他的12篇短篇小說結(jié)集為《綴網(wǎng)勞蛛》;44篇散文小品,由商務(wù)印書館以《空山靈雨》為書名出版。
1927年學(xué)成回國后,先后在燕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宗教學(xué)院任助教、副教授、教授,擔(dān)任《燕京學(xué)報》編委。同時在北京大學(xué)、清華大學(xué)、北京師范大學(xué)兼課,并繼續(xù)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
與此同時,還寫了不少宗教書。如《大藏經(jīng)索引》、《道教思想與道教》、《中國道教史》(上卷)、《云笈七簽校異》、《摩尼之二宗三際論》等,并著手編纂《道教辭典》。其學(xué)術(shù)成就,學(xué)界有口皆碑。
抗戰(zhàn)期間,作為一名熱愛祖國的左翼作家,奔走呼號,聲討日寇罪行。后避居香港,被聘為香港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主任教授。在港大任教期間,在改革教育、教學(xué)的同時,積極從事社會教育和文化活動。他先后發(fā)起和組織了“香港新文學(xué)學(xué)會”、“中國文化協(xié)會”,積極提倡改良中小學(xué)課程,并擔(dān)任“香港中小學(xué)教員暑期討論班”主任以及多所中小學(xué)校董。對香港的文化教育事業(yè)做出不少貢獻。
1937年“七·七”蘆溝橋事變后,他走出書齋,奔波于香港、九龍等地,在群眾集會上發(fā)表演講,幫助流亡青年補習(xí)文化課,還在報刊上發(fā)表了《七·七感言》、《造成偉大民族底條件》等雜文,宣傳抗戰(zhàn),反對投降。
1938年3月,在漢口成立的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上,和郭沫若、茅盾、巴金、夏衍等45人當(dāng)選為理事,并在“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香港會員通訊處”任常務(wù)理事兼總務(wù)。他寫了長篇論文《國粹與國學(xué)》,在當(dāng)時影響很大。他還寫了抗日小說《鐵魚的鰓》,作品通過主人公的不幸遭遇,表達了人民堅持抗戰(zhàn)的意志和堅強的民族自尊心,受到文藝界的極大好評,被認(rèn)為是“中國小說界不可多得的作品”。
由于積勞成疾,導(dǎo)致心臟病逐漸嚴(yán)重。1941年8月4日下午,他心臟病再次復(fù)發(fā),英年早逝,年僅49歲。
敬悼許地山先生
老舍
紀(jì)念一位值得紀(jì)念的人是有許多不同的方法的:開追悼會,撰制墓碑等等都是方法之一。許地山先生是一位值得紀(jì)念的學(xué)者與文藝寫家,大概有人給他開過追悼會,或用其他的方法去紀(jì)念他。因為沒有機會參加他的追悼會與別種對于他的紀(jì)念的舉動,我只寫了一篇哀悼他的文字,刊登在大公報上。在那篇文字里,我述說了一些他的性格與才能,表明他是怎樣的可敬與可愛。現(xiàn)在,我不愿重述那些,而想從他的逝世提出兩件事來,引起文藝界友好的注意。我想,假若由一個已無可挽回與補救的死亡與損失中,能使還活著的同道得到一些自勵自策,恐怕就不失為最好的紀(jì)念方法之一吧。
一、地山先生既是一位學(xué)者,又是一位文藝寫家。不知道我的判斷正確與否,我覺得他的學(xué)識勝于他的創(chuàng)作。在關(guān)于他的宗教學(xué)的研究與著述上,他的聲望是流傳到了國外的;在國內(nèi),似乎“落華生”是比“許地山”更響亮得很多。從一個以文藝寫作為職業(yè)的人的立場上來看,我深愿地山先生的文藝創(chuàng)作也與他的學(xué)術(shù)上的著作等量齊名。但是,他已經(jīng)把他的一切帶到了墳?zāi)估锶ィ瑳]法再滿足我們這個希冀,那么,使我們的新文藝流傳到國外去的責(zé)任應(yīng)當(dāng)責(zé)無旁貸的是我們的了。這是個重大的責(zé)任,而且也是必須盡到的責(zé)任。
我們的新文藝還缺乏偉大的作品,但是這可不能便把新文藝的成就一筆抹殺。從一發(fā)芽,中國新文藝的態(tài)度與趨向,據(jù)我看,是沒有什么可羞愧的地方。它要革命,它要作不平之鳴,它要追求真理與光明。這些,都是好樣兒的文藝必須作的。我們的才能也許很薄弱,舉不起這塊文藝的千斤閘,但是我們并沒有怕它沉重而放棄它。我們二十年來的成就,雖然還沒有一鳴驚人的杰作,可是我們也干干凈凈,并沒有去作像英美諸國那些專為賣錢而寫出的偵探小說與大減價的羅曼司。所以,我們應(yīng)當(dāng)把我們的較比優(yōu)秀的作品,介紹到國外去,使世界上知道我們的黃色皮膚下的血也是紅的,熱的,崇高的。在這種介紹工作而外,當(dāng)然我們要更努力自策,生產(chǎn)出更好的作品,給世界人類的心靈一些新的,珍貴的精神食糧。這不是妄想,而是我們應(yīng)有的志愿與應(yīng)盡的責(zé)任。我們必須教世界上從文藝中知道,并且敬重新中國的靈魂,也必須把我們的心靈發(fā)展,提高,到與世界上最高偉明哲的心靈同一水準(zhǔn)。要作到這個,我們就必須儲蓄學(xué)識,然后好把我們的生活必應(yīng)有的三個方面——學(xué)識,生活經(jīng)驗,寫作——打成一片,從學(xué)識與生活經(jīng)驗的調(diào)協(xié)與互助,把我們的創(chuàng)作水準(zhǔn)提高。
地山先生的學(xué)識,使我們感到自己的空虛。我們應(yīng)當(dāng)學(xué)他。我們不能??繘]有被學(xué)識滋潤過的聰明與才力去支持寫作。同時,我們知道地山先生的好學(xué),減少了他的寫作時間;他成為學(xué)者,可是耽誤了他的更好的更多的文藝作品的產(chǎn)生。因此,我們雖然應(yīng)努力去填滿學(xué)識的空谷;可是我們求學(xué)的目的,是在有助于創(chuàng)作。我們不必成為學(xué)者,但必須有豐富的學(xué)識。地山先生在學(xué)問方面給了我們很好一個示范,我們應(yīng)當(dāng)以他的勤苦好學(xué)的榜樣去充實自己,而且要以學(xué)者為創(chuàng)作的柱梁,正像生活經(jīng)驗?zāi)菢拥模ソㄔ炱鹞乃嚨拿缽B明堂來。
二、凡有機會與地山先生接觸的,都能成為他的朋友。他有一顆愛朋友的心。可是,因為他一向作教授,沒有時間去多參加文藝界的活動,所以文藝界友人認(rèn)識他的就不很多。在抗戰(zhàn)中,許多文藝寫家在香港工作,他們有看到他的機會,他就成為大家的老大哥。他對香港文協(xié)分會的工作極為熱情。他的死,不但是香港文協(xié)分會的損失,也是文協(xié)總會的損失,因為文協(xié)總會的工作有無發(fā)展,實在是要看各地分會的工作有無進展。說到這里,我們就應(yīng)以地山先生愛友人愛文藝的精神與熱誠去紀(jì)念地山先生——我們要用全力去支持文協(xié)!
文協(xié)在今天已成為文藝寫家的精神家庭。今日文協(xié)的堅固,是明日文協(xié)發(fā)展的基礎(chǔ)。我們既在抗戰(zhàn)中建設(shè)起這個大家庭,我們就必須看到明日,使它繼續(xù)的發(fā)展,成為永久的家庭。只有這樣,文協(xié)才有它更重大的意義與使命。文協(xié)的興衰是與我們每個人有最密切的關(guān)系的。我們不能看它已相當(dāng)?shù)睦慰慷晕⒎潘晌覀兊呐Α=裉祆o止,明天就衰廢!我們不能教地山先生在地下斥責(zé)我們!
載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日《文學(xué)月刊》第三卷二、三期合刊號
許地山與老舍
許地山1920年在燕京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校任教。由于他是基督教徒,所以經(jīng)常在禮拜日到教堂做義工。此時的老舍是個小學(xué)教師,于1922年受洗入基督教,也常去做義工。這樣他們彼此就有了接觸的機會。可是,許地山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大學(xué)的教師,與老舍這個高中畢業(yè)生,小學(xué)教師,顯然有著很大的差距。而他們之所以成為好朋友,主要是因為許地山?jīng)]有架子,說話直爽,尤其是愛說笑話,這使老舍感到他平易近人,成了他很好的朋友。
做義工期間,老舍為了提高英文水準(zhǔn),到燕京大學(xué)跟埃文斯教授學(xué)習(xí)英文。埃文斯是倫敦大學(xué)東方學(xué)院校外考官,對老舍的印象頗佳,舉薦老舍擔(dān)任東方學(xué)院教師。于是,老舍于1924年9月來到倫敦任教。
許地山在老舍之前來到英國,他是來研究宗教比較學(xué)的。老舍到達英國倫敦后,投奔許地山,與他住在一起。兩個人的交往就更密切了。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談佛學(xué),談文學(xué),許地山對老舍的啟發(fā)很大。尤其是許地山早在1920年就發(fā)表了小說《命命鳥》,使老舍對這位作家朋友更加敬佩。
老舍在東方學(xué)院的酬金是每年250鎊,每月僅有20鎊,生活是較為艱苦的。他還要給母親寄些生活費用,這就顯得更為拮據(jù)了。因此,老舍的心情不好,就拼命地念小說,消除寂寞,同時也借此機會熟悉英文。老舍讀了一段時間的英文名著之后,深受啟發(fā),覺得手癢癢的,也躍躍欲試。
此時到牛津大學(xué)從事研究的許地山經(jīng)常來看望老舍,見他迷上了小說,就鼓勵他寫。在許地山的影響和鼓勵下,1925年老舍用3便士一本的學(xué)生練習(xí)本寫成了《老張的哲學(xué)》。在一次許地山來看老舍時,老舍拿出這部小說手稿,讓許地山給提提意見。許地山讀著小說,一直在笑。老舍問他笑什么,他說:“我真沒有想到你會寫得這么幽默?!笔潞?,許地山將這部小說推薦給上海的鄭振鐸,兩三個月后《小說月報》就發(fā)表了。從此老舍一發(fā)而不可收,接二連三地發(fā)表了長篇《趙子曰》、《二馬》等作品。成為五四時期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最為光彩的明星。
善講笑話
許地山是老舍先生“最好的朋友”。許地山有學(xué)問而沒有架子,“他愛說笑話,村的雅的都有”。這是老舍先生幾十年后回憶的印象。
1924年許地山和老舍都到了英國。許地山到牛津大學(xué)神學(xué)系學(xué)比較宗教學(xué),此外還研究人類學(xué)、民俗學(xué)、文學(xué)、考古學(xué),學(xué)過梵文和巴利文。老舍在倫敦大學(xué)教漢語,他們見面時,話很多,往往說個沒完。老舍回憶說:“他閑扯,他就能——舉個例說——由男女戀愛扯到中古的禁欲主義,再扯到原始時代的男女關(guān)系。他的故事及書本上的佐證也很豐富。他的話一會兒低降到販夫走卒的俗野,一會兒高飛到學(xué)者的深刻高明。他談一整天并無倦容,大家聽一天也不感疲倦?!彼麄冊谟牧魧W(xué)生活是清貧的。許地山先寫小說,又鼓勵老舍寫小說,老舍在寫作中得到了他的很大鼓勵和幫助,在言談中常常提起。
回到北京以后,許地山在大學(xué)教書。結(jié)婚后,生活講究起來了,“雖然由破夏布褂子換為整齊的綾羅大衫,他的脫口而出的笑話與戲謔還完全是他,一點也沒改?!崩仙崛绱速澝涝S地山的笑話,可見那確是很難得的“笑話與戲謔”了。
許地山作品精選
春桃
這年的夏天分外地?zé)帷=稚系臒綦m然亮了,胡同口那賣酸梅湯的還像唱梨花鼓的姑娘耍著他的銅碗。一個背著一大簍字紙的婦人從他面前走過,在破草帽底下雖看不清她的臉,當(dāng)她與賣酸梅湯的打招呼時,卻可以理會她有滿口雪白的牙齒。她背上擔(dān)負(fù)得很重,甚至不能把腰挺直,只如駱駝一樣,莊嚴(yán)地一步一步踱到自己門口。
進門是個小院,婦人住的是塌剩下的兩間廂房。院子一大部分是瓦礫。在她的門前種著一棚黃瓜,幾行玉米。窗下還有十幾棵晚香玉。幾根朽壞的梁木橫在瓜棚底下,大概是她家最高貴的坐處。她一到門前,屋里出來一個男子,忙幫著她卸下背上的重負(fù)。
“媳婦,今兒回來晚了?!?/p>
婦人望著他,像很詫異他的話?!笆裁匆馑??你想媳婦想瘋啦?別叫我媳婦,我說?!彼幻孀哌M屋里,把破草帽脫下,順手掛在門后,從水缸邊取了一個小竹筒向缸里一連舀了好幾次,喝得換不過氣來,張了一會嘴,到瓜棚底下把簍子拖到一邊,便自坐在朽梁上。
那男子名叫劉向高。婦人的年紀(jì)也和他差不多,在三十左右,娘家也姓劉。除掉向高以外,沒人知道她的名字叫做春桃。街坊叫她做撿爛紙的劉大姑,因為她的職業(yè)是整天在街頭巷尾垃圾堆里討生活,有時沿途嚷著“爛字紙換取燈兒”。一天到晚在烈日冷風(fēng)里吃塵土,可是生來愛干凈,無論冬夏,每天回家,她總得凈身洗臉。替她預(yù)備水的照例是向高。
向高是個鄉(xiāng)間高小畢業(yè)生,四年前,鄉(xiāng)里鬧兵災(zāi),全家逃散了,在道上遇見同是逃難的春桃,一同走了幾百里,彼此又分開了。
她隨著人到北京來,因為總布胡同里一個西洋婦人要雇一個沒混過事的鄉(xiāng)下姑娘當(dāng)“阿媽”,她便被薦去上工。主婦見她長得清秀,很喜愛她。她見主人老是吃牛肉,在饅頭上涂牛油,喝茶還要加牛奶,來去鼓著一陣臊味,聞不慣。有一天,主人叫她帶孩子到三貝子花園去,她理會主人家的氣味有點像從虎狼欄里發(fā)出來的,心里越發(fā)難過,不到兩個月,便辭了工。到平常人家去,鄉(xiāng)下人不慣當(dāng)差,又挨不得罵,上工不久,又不干了。在窮途上,她自己選了這撿爛紙換取燈兒的職業(yè),一天的生活,勉強可以維持下去。
向高與春桃分別后的歷史倒很簡單,他到涿州去,找不著親人,有一兩個世交,聽他說是逃難來的,都不很愿意留他住下,不得已又流到北京來。由別人的介紹,他認(rèn)識胡同口那賣酸梅湯的老吳,老吳借他現(xiàn)在住的破院子住,說明有人來賃,他得另找地方。
他沒事做,只幫著老吳算算賬,賣賣貨。他白住房子白做活,只賺兩頓吃。春桃的撿紙生活漸次發(fā)達了,原住的地方,人家不許她堆貨,她便沿著德勝門墻根來找住處。一敲門,正是認(rèn)識的劉向高。她不用經(jīng)過許多手續(xù),便向老吳賃下這房子,也留向高住下,幫她的忙。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他認(rèn)得幾個字,在春桃撿來和換來的字紙里,也會抽出些比較能賣錢的東西,如畫片或某將軍、某總長寫的對聯(lián)、信札之類。二人合作,事業(yè)更有進步。向高有時也教她認(rèn)幾個字,但沒有什么功效,因為他自己認(rèn)得的也不算多,解字就更難了。
他們同居這些年,生活狀態(tài),若不配說像鴛鴦,便說像一對小家雀罷。
言歸正傳。春桃進屋里,向高已提著一桶水在她后面跟著走。他用快活的聲調(diào)說:
“媳婦,快洗罷,我等餓了。今晚咱們吃點好的,烙蔥花餅,贊成不贊成?若贊成,我就買蔥醬去。”
“媳婦,媳婦,別這樣叫,成不成?”春桃不耐煩地說。
“你答應(yīng)我一聲,明兒到天橋給你買一頂好帽子去。你不說帽子該換了么?”向高再要求。
“我不愛聽?!?/p>
他知道婦人有點不高興了,便轉(zhuǎn)口問:“到的吃什么?說呀!”
“你愛吃什么,做什么給你吃。買去罷。”
向高買了幾根蔥和一碗麻醬回來,放在明間的桌上。春桃擦過澡出來,手里拿著一張紅帖子。
“這又是那一位王爺?shù)凝堷P帖!這次可別再給小市那老李了。托人拿到北京飯店去,可以多賣些錢?!?/p>
“那是咱們的。要不然,你就成了我的媳婦啦?教了你一兩年的字,連自己的姓名都認(rèn)不得!”
“誰認(rèn)得這么些字?別媳婦媳婦的,我不愛聽。這是誰寫的?”
“我填的。早晨巡警來查戶口,說這兩天加緊戒嚴(yán),那家有多少人,都得照實報。老吳教我們把咱們寫成兩口子,省得麻煩。巡警也說寫同居人,一男一女,不妥當(dāng)。我便把上次沒賣掉的那分空帖子填上了。我填的是辛未年咱們辦喜事?!?/p>
“什么?辛未年?辛未年我那兒認(rèn)得你?你別搗亂啦。咱們沒拜過天地,沒喝過交杯酒,不算兩口子?!?/p>
春桃有點不愿意,可還和平地說出來。她換了一條藍(lán)布褲。上身是白的,臉上雖沒脂粉,卻呈露著天然的秀麗。若她肯嫁的話,按媒人的行情,說是二十三四的小寡婦,最少還可以值得一百八十的。
她笑著把那禮帖搓成一長條,說:“別搗亂!什么龍鳳帖?烙餅吃了罷?!彼破馉t蓋把紙條放進火里,隨即到桌邊和面。
向高說:“燒就燒罷,反正巡警已經(jīng)記上咱們是兩口子;若是官府查起來,我不會說龍鳳帖在逃難時候丟掉的么?從今兒起,我可要叫你做媳婦了。老吳承認(rèn),巡警也承認(rèn),你不愿意,我也要叫。媳婦噯!媳婦噯!明天給你買帽子去,戒指我打不起?!?/p>
“你再這樣叫,我可要惱了。”
“看來,你還想著那李茂?!毕蚋叩纳駳鉀]像方才那么高興。他自己說著,也不一定要春桃聽見,但她已聽見了。
“我想他?一夜夫妻,分散了四五年沒信,可不是白想?”
春桃這樣說。她曾對向高說過她出閣那天的情形。花轎進了門,客人還沒坐席,前頭兩個村子來人說,大隊兵已經(jīng)到了,四處拉人挖戰(zhàn)壕,嚇得大家都逃了,新夫婦也趕緊收拾東西,隨著大眾望西逃。同走了一天一宿。第二宿,前面連嚷幾聲“胡子來了,快躲罷”,那時大家只顧躲,誰也顧不了誰。到天亮?xí)r,不見了十幾個人,連她丈夫李茂也在里頭。她繼續(xù)方才的話說:“我想他一定跟著胡子走了,也許早被人打死了。得啦,別提他啦?!?/p>
她把餅烙好了,端到桌上。向高向沙鍋里舀了一碗黃瓜湯,大家沒言語,吃了一頓。
吃完,照例在瓜棚底下坐坐談?wù)?。一點點的星光在瓜葉當(dāng)中閃著。涼風(fēng)把螢火送到棚上,像星掉下來一般。晚香玉也漸次散出香氣來,壓住四圍的臭味。
“好香的晚香玉!”向高摘了一朵,插在春桃的髻上。
“別糟蹋我的晚香玉。晚上戴花,又不是窯姐兒?!彼∠聛?,聞了一聞,便放在朽梁上頭。
“怎么今兒回來晚啦?”向高問。
“嚇!今兒做了一批好買賣!我下午正要回家,經(jīng)過后門,瞧見清道夫推著一大車爛紙,問他從那兒推來的;他說是從神武門甩出來的廢紙。我見里面紅的、黃的一大堆,便問他賣不賣;他說,你要,少算一點裝去罷。你瞧!”她指著窗下那大簍,“我花了一塊錢,買那一大簍!賠不賠,可不曉得,明兒檢一檢得啦?!?/p>
“宮里出來的東西沒個錯。我就怕學(xué)堂和洋行出來的東西,分量又重,氣味又壞,值錢不值,一點也沒準(zhǔn)。”
“近年來,街上包東西都作興用洋報紙。不曉得那里來的那么些看洋報紙的人。撿起來真是分量又重,又賣不出多少錢?!?/p>
“念洋書的人越多,誰都想看看洋報,將來好混混洋事?!?/p>
“他們混洋事,咱們撿洋字紙?!?/p>
“往后恐怕什么都要帶上個洋字,拉車要拉洋車,趕驢更趕洋驢,也許還有洋駱駝要來?!毕蚋甙汛禾叶旱眯ζ饋砹?。
“你先別說別人。若是給你有錢,你也想念洋書,娶個洋媳婦?!?/p>
“老天爺知道,我絕不會發(fā)財。發(fā)財也不會娶洋婆子。若是我有錢,回鄉(xiāng)下買幾畝田,咱們兩個種去?!?/p>
春桃自從逃難以來,把丈夫丟了,聽見鄉(xiāng)下兩字,總沒有好感想。她說:“你還想回去?恐怕田還沒買,連錢帶人都沒有了。沒飯吃,我也不回去?!?/p>
“我說回我們錦縣鄉(xiāng)下。”
“這年頭,那一個鄉(xiāng)下都是一樣,不鬧兵,便鬧賊;不鬧賊,便鬧日本,誰敢回去?還是在這里撿撿爛紙罷。咱們現(xiàn)在只缺一個幫忙的人。若是多個人在家替你歸著東西,你白天便可以出去擺地攤,省得貨過別人手里,賣漏了?!?/p>
“我還得學(xué)三年徒弟才成,賣漏了,不怨別人,只怨自己不夠眼光。這幾個月來我可學(xué)了不少。郵票,那種值錢,那種不值,也差不多會瞧了。大人物的信札手筆,賣得出錢,賣不出錢,也有一點把握了。前幾天在那堆字紙里檢出一張康有為的字,你說今天我賣了多少?”他很高興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仿著,“八毛錢!”
“說是呢!若是每天在爛紙堆里能檢出八毛錢就算頂不錯,還用回鄉(xiāng)下種田去?那不是自找罪受么?”春桃愉悅的聲音就像春深的鶯啼一樣。她接著說:“今天這堆準(zhǔn)保有好的給你檢。聽說明天還有好些,那人教我一早到后門等他。這兩天宮里的東西都趕著裝箱,往南方運,庫里許多爛紙都不要。我瞧見東華門外也有許多,一口袋一口袋陸續(xù)地扔出來。明兒你也打聽去?!?/p>
說了許多話,不覺二更打過。她伸伸懶腰站起來說:“今天累了,歇吧!”
向高跟著她進屋里。窗戶下橫著土炕,夠兩三人睡的。在微細(xì)的燈光底下,隱約看見墻上一邊貼著八仙打麻雀的諧畫,一邊是煙公司“還是他好”的廣告畫。春桃的模樣,若脫去破帽子,不用說到瑞蚨祥或別的上海成衣店,只到天橋搜羅一身落伍的旗袍穿上,坐在任何草地,也與“還是他好”里那摩登女差不上下。因此,向高常對春桃說貼的是她的小照。
她上了炕,把衣服脫光了,順手揪一張被單蓋著,躺在一邊。向高照例是給她按按背,捶捶腿。她每天的疲勞就是這樣含著一點微笑,在小油燈的閃爍中,漸次得著蘇息。
在半睡的狀態(tài)中,她喃喃地說:“向哥,你也睡罷,別開夜工了,明天還要早起咧?!?/p>
婦人漸次發(fā)出一點微細(xì)的鼾聲,向高便把燈滅了。
一破曉,男女二人又像打食的老鴰,急飛出巢,各自辦各的事情去。
剛放過午炮,十剎海的鑼鼓已鬧得喧天。春桃從后門出來,背著紙簍,向西不壓橋這邊來。在那臨時市場的路口,忽然聽見路邊有人叫她:“春桃,春桃!”
她的小名,就是向高一年之中也罕得這樣叫喚她一聲。自離開鄉(xiāng)下以后,四五年來沒人這樣叫過她。
“春桃,春桃,你不認(rèn)得我啦?”
她不由得回頭一瞧,只見路邊坐著一個叫化子。那乞憐的聲音從他滿長了胡子的嘴發(fā)出來。他站不起來,因為他兩條腿已經(jīng)折了。身上穿的一件灰色的破軍衣,白鐵鈕扣都生了銹,肩膀從肩章的破縫露出,不倫不類的軍帽斜戴在頭上,帽章早已不見了。
春桃望著他一聲也不響。
“春桃,我是李茂呀!”
她進前兩步,那人的眼淚已帶著灰土透入蓬亂的胡子里。
她心跳得慌,半晌說不出話來,至終說:“茂哥,你在這里當(dāng)叫化子啦?你兩條腿怎么丟啦?”
“噯,說來話長。你從多喒起在這里呢?你賣的是什么?”
“賣什么!我撿爛紙咧。……咱們回家再說罷?!?/p>
她雇了一輛洋車,把李茂扶上去,把簍子也放在車上,自己在后面推著。一直來到德勝門墻根,車夫幫著她把李茂扶下來。進了胡同口,老吳敲著小銅碗,一面問:“劉大姑,今兒早回家,買賣好呀?”
“來了鄉(xiāng)親啦。”她應(yīng)酬了一句。
李茂像只小狗熊,兩只手按在地上,幫助兩條斷腿爬著。
她從口袋里拿出鑰匙,開了門,引著男子進去。她把向高的衣服取一身出來,像向高每天所做的,到井邊打了兩桶水倒在小澡盆里教男人洗澡。洗過以后,又倒一盆水給他洗臉。然后扶他上炕坐,自己在明間也洗一回。
“春桃,你這屋里收拾得很干凈,一個人住嗎?”
“還有一個伙計?!贝禾也贿t疑地回答他。
“做起買賣來啦?”
“不告訴你就是撿爛紙么?”
“撿爛紙?一天撿得出多少錢?”
“先別盤問我,你先說你的罷?!?/p>
春桃把水潑掉,理著頭發(fā)進屋里來,坐在李茂對面。
李茂開始說他的故事:
“春桃,唉,說不盡喲!我就說個大概罷。
“自從那晚上教胡子綁去以后,因為不見了你,我恨他們,奪了他們一桿槍,打死他們兩個人,拚命地逃。逃到沈陽,正巧邊防軍招兵,我便應(yīng)了招。在營里三年,老打聽家里的消息,人來都說咱們村里都變成磚瓦地了。咱們的地契也不曉得現(xiàn)在落在誰手里。咱們逃出來時,偏忘了帶著地契。因此這幾年也沒告假回鄉(xiāng)下瞧瞧。在營里告假,怕連幾塊錢的餉也告丟了。
“我安分當(dāng)兵,指望月月關(guān)餉,至于運到升官,本不敢盼。也是我命里合該有事:去年年頭,那團長忽然下一道命令,說,若團里的兵能瞄槍連中九次靶,每月要關(guān)雙餉,還升差事。一團人沒有一個中過四槍;中,還是不進紅心。我可連發(fā)連中,不但中了九次紅心,連剩下那一顆子彈,我也放了。我要顯本領(lǐng),背著臉,彎著腰,腦袋向地,槍從褲襠放過去,不偏不歪,正中紅心。當(dāng)時我心里多么快活呢。那團長教把我?guī)先?。我心里想著總要聽幾句褒獎的話。不料那畜生翻了臉,楞說我是胡子,要槍斃我!他說若不是胡子,槍法決不會那么準(zhǔn)。我的排長、隊長都替我求情,擔(dān)保我不是壞人,好容易不槍斃我了,可是把我的正兵革掉,連副兵也不許我當(dāng)。他說,當(dāng)軍官的難免不得罪弟兄們,若是上前線督戰(zhàn),隊里有個像我瞄得那么準(zhǔn),從后面來一槍,雖然也算陣亡,可值不得死在仇人手里。大家沒話說,只勸我離開軍隊,找別的營生去。
“我被革了不久,日本人便占了沈陽;聽說那狗團長領(lǐng)著他的軍隊先投降去了。我聽見這事,憤不過,想法子要去找那奴才。我加入義勇軍,在海城附近打了幾個月,一面打,一面退到關(guān)里。前個月在平谷東北邊打,我去放哨,遇見敵人,傷了我兩條腿。那時還能走,躲在一塊大石底下,開槍打死他幾個。我實在支持不住了,把槍扔掉,向田邊的小道爬,等了一天、兩天,還不見有紅十字會或紅C字會的人來。傷口越腫越厲害,走不動又沒吃的喝的,只躺在一邊等死。后來可巧有一輛大車經(jīng)過,趕車的把我扶了上去,送我到一個軍醫(yī)的帳幕。他們又不瞧,只把我扛上汽車,往后方醫(yī)院送。已經(jīng)傷了三天,大夫解開一瞧,說都爛了,非用鋸不可。在院里住了一個多月,好是好了,就丟了兩條腿。我想在此地舉目無親,鄉(xiāng)下又回不去;就說回去得了,沒有腿怎能種田?求醫(yī)院收容我,給我一點事情做,大夫說醫(yī)院管治不管留,也不管找事。此地又沒有殘廢兵留養(yǎng)院,迫著我不得不出來討飯,今天剛是第三天。這兩天我常想著,若是這樣下去,我可受不了,非上吊不可?!?/p>
春桃注神聽他說,眼眶不曉得什么時候都濕了。她還是靜默著。李茂用手抹抹額上的汗,也歇了一會。
“春桃,你這幾年呢?這小小地方雖不如咱們鄉(xiāng)下那么寬敞,看來你倒不十分苦。”
“誰不受苦?苦也得想法子活。在閻羅殿前,難道就瞧不見笑臉?這幾年來,我就是干這撿爛紙換取燈的生活,還有一個姓劉的同我合伙。我們兩人,可以說不分彼此,勉強能度過日子?!?/p>
“你和那姓劉的同住在這屋里?”
“是,我們同住在這炕上睡?!贝禾乙稽c也不遲疑,她好像早已有了成見。
“那么,你已經(jīng)嫁給他?”
“不,同住就是?!?/p>
“那么,你現(xiàn)在還算是我的媳婦?”
“不,誰的媳婦,我都不是。”
李茂的夫權(quán)意識被激動了。他可想不出什么話來說。兩眼注視著地上,當(dāng)然他不是為看什么,只為有點不敢望著他的媳婦。至終他沉吟了一句:“這樣,人家會笑話我是個活王八?!?/p>
“王八?”婦人聽了他的話,有點翻臉,但她的態(tài)度仍是很和平。她接著說:“有錢有勢的人才怕當(dāng)王八。像你,誰認(rèn)得?活不留名,死不留姓,王八不王八,有什么相干?現(xiàn)在,我是我自己,我做的事,決不會玷著你?!?/p>
“咱們到底還是兩口子,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百日恩不百日恩我不知道。”春桃截住他的話,“算百日恩,也過了好十幾個百日恩。四五年間,彼此不知下落;我想你也想不到會在這里遇見我。我一個人在這里,得活,得人幫忙。我們同住了這些年,要說恩愛,自然是對你薄得多。今天我領(lǐng)你回來,是因為我爹同你爹的交情,我們還是鄉(xiāng)親。你若認(rèn)我做媳婦,我不認(rèn)你,打起官司,也未必是你贏?!?/p>
李茂掏掏他的褲帶,好像要拿什么東西出來,但他的手忽然停住,眼睛望望春桃,至終把手縮回去撐著席子。
李茂沒話,春桃哭。日影在這當(dāng)中也靜靜地移了三四分。
“好罷,春桃,你做主。你瞧我已經(jīng)殘廢了,就使你愿意跟我,我也養(yǎng)不活你。”
李茂到底說出這英明的話。
“我不能因為你殘廢就不要你,不過我也舍不得丟了他。大家住著,誰也別想誰是養(yǎng)活著誰,好不好?”春桃也說了她心里的話。
李茂的肚子發(fā)出很微細(xì)的咕嚕咕嚕聲音。
“噢,說了大半天,我還沒問你要吃什么!你一定很餓了?!?/p>
“隨便罷,有什么吃什么。我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還沒吃,只喝水?!?/p>
“我買去。”春桃正踏出房門,向高從院外很高興地走進來,兩人在瓜棚底下撞了個滿懷?!案吲d什么?今天怎樣這早就回來?”
“今天做了一批好買賣!昨天你背回的那一簍,早晨我打開一看,里頭有一包是明朝高麗王上的表章,一分至少可賣五十塊錢?,F(xiàn)在我們手里有十分!方才散了幾分給行里,看看主兒出得多少,再發(fā)這幾分。里頭還有兩張蓋上端明殿御寶的紙,行家說是宋家的,一給價就是六十塊,我沒敢賣,怕賣漏了,先帶回來給你開開眼。你瞧……”他說時,一面把手里的舊藍(lán)布包袱打開,拿出表章和舊紙來?!斑@是端明殿御寶?!彼钢埳系挠〖y。
“若沒有這個印,我真看不出有什么好處,洋宣比它還白咧。怎么官里管事的老爺們也和我一樣不懂眼?”春桃雖然看了,卻不曉得那紙的值錢處在那里。
“懂眼?若是他們懂眼,咱們還能換一塊兒毛么?”向高把紙接過去,仍舊和表章包在包袱里。他笑著對春桃說:“我說,媳婦……”
春桃看了他一眼,說:“告訴你別管我叫媳婦?!?/p>
向高沒理會她,直說:“可巧你也早回家。買賣想是不錯?!?/p>
“早晨又買了像昨天那樣的一簍。”
“你不說還有許多么?”
“都教他們送到曉市賣到鄉(xiāng)下包落花生去了!”
“不要緊,反正咱們今天開了光,頭一次做上三十塊錢的買賣。我說,咱們難得下午都在家,回頭咱們上十剎海逛逛,消消暑去,好不好?”
他進屋里,把包袱放在桌上。春桃也跟進來。她說:“不成,今天來了人了?!闭f著掀開簾子,點頭招向高,“你進去。”
向高進去,她也跟著?!斑@是我原先的男人?!彼龑ο蚋哒f過這話,又把他介紹給李茂說,“這是我現(xiàn)在的伙計。”
兩個男子,四只眼睛對著,若是他們眼球的距離相等,他們的視線就會平行地接連著。彼此都沒話,連窗臺上歇的兩只蒼蠅也不做聲。這樣又教日影靜靜地移一二分。
“貴姓?”向高明知道,還得照例地問。
彼此談開了。
“我去買一點吃的?!贝禾矣窒蛑蚋哒f,“我想你也還沒吃罷?燒餅成不成?”
“我吃過了。你在家,我買去罷?!?/p>
婦人把向高拖到炕上坐下,說:“你在家陪客人談話。”給了他一副笑臉,便自出去。
屋里現(xiàn)在剩下兩個男人,在這樣情況底下,若不能一見如故,便得打個你死我活。
好在他們是前者的情形。但我們別想李茂是短了兩條腿,不能打。我們得記住向高是拿過三五年筆桿的,用李茂的分量滿可以把他壓死。若是他有槍,更省事,一動指頭,向高便得過奈何橋。
李茂告訴向高,春桃的父親是個鄉(xiāng)下財主,有一頃田。他自己的父親就在他家做活和趕叫驢。因為他能瞄很準(zhǔn)的槍,她父親怕他當(dāng)兵去,便把女兒許給他,為的是要他保護莊里的人們。這些話,是春桃沒向他說過的。他又把方才春桃說的話再述一遍,漸次迫到他們二人切身的問題上頭。
“你們夫婦團圓,我當(dāng)然得走開?!毕蚋咴诓辉敢獾那閼B(tài)底下說出這話。
“不,我已經(jīng)離開她很久,現(xiàn)在并且殘廢了,養(yǎng)不活她,也是白搭。你們同住這些年,何必拆?我可以到殘廢院去。聽說這里有,有人情便可進去?!?/p>
這給向高很大的詫異。他想,李茂雖然是個大兵,卻料不到他有這樣的俠氣。他心里雖然愿意,嘴上還不得不讓。這是禮儀的狡猾,念過書的人們都懂得。
“那可沒有這樣的道理?!毕蚋哒f,“教我冒一個霸占人家妻子的罪名,我可不愿意。為你想,你也不愿意你妻子跟別人住?!?/p>
“我寫一張休書給她,或?qū)懸粡埰踅o你,兩樣都成。”李茂微笑誠意地說。
“休?她沒什么錯,休不得。我不愿意丟她的臉。賣?我那兒有錢買?我的錢都是她的?!?/p>
“我不要錢。”
“那么,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
“那又何必寫賣契呢?”
“因為口講無憑,日后反悔,倒不好了。咱們先小人,后君子。”
說到這里,春桃買了燒餅回來。她見二人談得很投機,心下十分快樂。
“近來我常想著得多找一個人來幫忙,可巧茂哥來了。他不能走動,正好在家管管事,檢檢紙。你當(dāng)跑外賣貨。我還是當(dāng)撿貨的。咱們?nèi)碎_公司?!贝禾伊碛兄饕狻?/p>
李茂讓也不讓,拿著燒餅望嘴送,像從餓鬼世界出來的一樣,他沒工夫說話了。
“兩個男人,一個女人,開公司?本錢是你的?”向高發(fā)出不需要的疑問。
“你不愿意嗎?”婦人問。
“不,不,不,我沒有什么意思?!毕蚋咝睦镉性?,可說不出來。
“我能做什么?整天坐在家里,干得了什么事?”李茂也有點不敢贊成。他理會向高的意思。
“你們都不用著急,我有主意?!?/p>
向高聽了,伸出舌頭舐舐嘴唇,還吞了一口唾沫。李茂依然吃著,他的眼睛可在望春桃,等著聽她的主意。
撿爛紙大概是女性中心的一種事業(yè)。她心中已經(jīng)派定李茂在家把舊郵票和紙煙盒里的畫片檢出來。那事情,只要有手有眼,便可以做。她合一合,若是天天有一百幾十張卷煙畫片可以從爛紙堆里檢出來,李茂每月的伙食便有了門。郵票好的和罕見的,每天能檢得兩三個,也就不劣。外國煙卷在這城里,一天總銷售一萬包左右,紙包的百分之一給她撿回來,并不算難。至于向高還是讓他檢名人書札,或比較可以多賣錢的東西。
他不用說已經(jīng)是個行家,不必再受指導(dǎo)。她自己干那吃力的工作,除去下大雨以外,在狂風(fēng)烈日底下,是一樣地出去撿貨。尤其是在天氣不好的時候,她更要工作,因為同業(yè)們有些就不出去。
她從窗戶望望太陽,知道還沒到兩點,便出到明間,把破草帽仍舊戴上,探頭進房里對向高說:“我還得去打聽宮里還有東西出來沒有。你在家招呼他。晚上回來,我們再商量?!?/p>
向高留她不住,便由她走了。
好幾天的光陰都在靜默中度過。但二男一女同睡一鋪炕上定然不很順心。多夫制的社會到底不能夠流行得很廣。其中的一個緣故是一般人還不能擺脫原始的夫權(quán)和父權(quán)思想。
由這個,造成了風(fēng)俗習(xí)慣和道德觀念。老實說,在社會里,依賴人和掠奪人的,才會遵守所謂風(fēng)俗習(xí)慣;至于依自己的能力而生活的人們,心目中并不很看重這些。像春桃,她既不是夫人,也不是小姐;她不會到外交大樓去赴跳舞會,也沒有機會在隆重的典禮上當(dāng)主角。她的行為,沒人批評,也沒人過問;縱然有,也沒有切膚之痛。監(jiān)督她的只有巡警,但巡警是很容易對付的。兩個男人呢,向高誠然念過一點書,含糊地了解些圣人的道理,除掉些少名分的觀念以外,他也和春桃一樣。但他的生活,從同居以后,完全靠著春桃。春桃的話,是從他耳朵進去的維他命,他得聽,因為于他有利。春桃教他不要嫉妒,他連嫉妒的種子也都?xì)У?。李茂呢,春桃和向高能容他住一天便住一天,他們?nèi)艨险J(rèn)他做親戚,他便滿足了。當(dāng)兵的人照例要丟一兩個妻子。但他的困難也是名分上的。
向高的嫉妒雖然沒有,可是在此以外的種種不安,常往來于這兩個男子當(dāng)中。
暑氣仍沒減少,春桃和向高不是到湯山或北戴河去的人物。他們?nèi)臻g仍然得出去謀生活。李茂在家,對于這行事業(yè)可算剛上了道,他已能分別那一種是要送到萬柳堂或天寧寺去做糙紙的,那一樣要留起來的,還得等向高回來鑒定。
春桃回家,照例還是向高侍候她。那時已經(jīng)很晚了,她在明間里聞見蚊煙的氣味,便向著坐在瓜棚底下的向高說:
“咱們多會點過蚊煙,不留神,不把房子點著了才怪咧?!?/p>
向高還沒回答,李茂便說:“那不是熏蚊子,是熏穢氣,我央劉大哥點的。我打算在外面地下睡。屋里太熱,三人睡,實在不舒服?!?/p>
“我說,桌上這張紅帖子又是誰的?”春桃拿起來看。
“我們今天說好了,你歸劉大哥。那是我立給他的契。”聲從屋里的炕上發(fā)出來。
“哦,你們商量著怎樣處置我來!可是我不能由你們派?!?/p>
她把紅帖子拿進屋里,問李茂,“這是你的主意,還是他的?”
“是我們倆的主意。要不然,我難過,他也難過。”
“說來說去,還是那話。你們都別想著咱們是丈夫和媳婦,成不成?”
她把紅帖子撕得粉碎,氣有點粗。
“你把我賣多少錢?”
“寫幾十塊錢做個彩頭。白送媳婦給人,沒出息?!?/p>
“賣媳婦,就有出息?”她出來對向高說,“你現(xiàn)在有錢,可以買媳婦了。若是給你闊一點……”
“別這樣說,別這樣說?!毕蚋邤r住她的話,“春桃,你不明白。這兩天,同行的人們直笑話我?!?/p>
“笑你什么?”
“笑我……”向高又說不出來。其實他沒有很大的成見,春桃要怎辦,十回有九回是遵從的。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是什么力量。在她背后,他想著這樣該做,那樣得照他的意思辦;
可是一見了她,就像見了西太后似地,樣樣都要聽她的懿旨。
“噢,你到底是念過兩天書,怕人罵,怕人笑話?!?/p>
自古以來,真正統(tǒng)治民眾的并不是圣人的教訓(xùn),好像只是打人的鞭子和罵人的舌頭。
風(fēng)俗習(xí)慣是靠著打罵維持的。但在春桃心里,像已持著“人打還打,人罵還罵”的態(tài)度。
她不是個弱者,不打罵人,也不受人打罵。我們聽她教訓(xùn)向高的話,便可以知道。
“若是人笑話你,你不會揍他?你露什么怯?咱們的事,誰也管不了?!?/p>
向高沒話。
“以后不要再提這事罷。咱們?nèi)司瓦@樣活下去,不好嗎?”
一屋里都靜了。吃過晚飯,向高和春桃仍是坐在瓜棚底下,只不像往日那么愛說話。
連買賣經(jīng)也不念了。
李茂叫春桃到屋里,勸她歸給向高。他說男人的心,她不知道,誰也不愿意當(dāng)王八;占人妻子,也不是好名譽。他從腰間拿出一張已經(jīng)變成暗褐色的紅紙?zhí)唤o春桃,說:“這是咱們的龍鳳帖。那晚上逃出來的時候,我從神龕上取下來,揣在懷里?,F(xiàn)在你可以拿去,就算咱們不是兩口子?!?/p>
春桃接過那紅帖子,一言不發(fā),只注視著炕上破席。她不由自主地坐下,挨近那殘廢的人,說:“茂哥,我不能要這個,你收回去罷。我還是你的媳婦。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做缺德的事。今天看你走不動,不能干大活,我就不要你,我還能算人嗎?”
她把紅帖也放在炕上。
李茂聽了她的話,心里很受感動。他低聲對春桃說:“我瞧你怪喜歡他的,你還是跟他過日子好。等有點錢,可以打發(fā)我回鄉(xiāng)下,或送我到殘廢院去。”
“不瞞你說,”春桃的聲音低下去,“這幾年我和他就同兩口子一樣活著,樣樣順心,事事如意;要他走,也怪舍不得。不如叫他進來商量,瞧他有什么主意?!彼蛑皯艚?,“向哥,向哥!”可是一點回音也沒有。出來一瞧,向哥已不在了。
這是他第一次晚間出門。她楞一會,便向屋里說:“我找他去?!?/p>
她料想向高不會到別的地方去。到胡同口,問問老吳。老吳說望大街那邊去了。她到他常交易的地方去,都沒找著。人很容易丟失,眼睛若見不到,就是渺渺茫茫無尋覓處??斓揭稽c鐘,她才懊喪地回家。
屋里的油燈已經(jīng)滅了。
“你睡著啦?向哥回來沒有?”她進屋里,掏出洋火,把燈點著,向炕上一望,只見李茂把自己掛在窗欞上,用的是他自己的褲帶。她心里雖免不了存著女性的恐慌,但是還有膽量緊爬上去,把他解下來。幸而時間不久,用不著驚動別人,輕輕地?fù)崛嘀?,他漸次蘇醒回來。
殺自己的身來成就別人是俠士的精神。若是李茂的兩條腿還存在,他也不必出這樣的手段。兩三天以來,他總覺得自己沒多少希望,倒不如毀滅自己,教春桃好好地活著。
春桃于他雖沒有愛,卻很有義。她用許多話安慰他,一直到天亮。他睡著了,春桃下炕,見地上一些紙灰,還剩下沒燒完的紅紙。她認(rèn)得是李茂曾給他的那張龍鳳帖,直望著出神。
那天她沒出門。晚上還陪李茂坐在炕上。
“你哭什么?”春桃見李茂熱淚滾滾地滴下來,便這樣問他。
“我對不起你。我來干什么?”
“沒人怨你來?!?/p>
“現(xiàn)在他走了,我又短了兩條腿?!?/p>
“你別這樣想。我想他會回來?!?/p>
“我盼望他會回來?!?/p>
又是一天過去了,春桃起來,到瓜棚摘了兩條黃瓜做菜,草草地烙了一張大餅,端到屋里,兩個人同吃。
她仍舊把破帽戴著,背上簍子。
“你今天不大高興,別出去啦!”李茂隔著窗戶對她說。
“坐在家里更悶得慌?!?/p>
她慢慢地踱出門。作活是她的天性,雖在沉悶的心境中,她也要干。中國女人好像只理會生活,而不理會愛情,生活的發(fā)展是她所注意的,愛情的發(fā)展只在盲悶的心境中沸動而已。自然,愛只是感覺,而生活是實質(zhì)的,整天躺在錦帳里或坐在幽林中講愛經(jīng),也是從皇后船或總統(tǒng)船運來的知識。春桃既不是弄潮兒的姊妹,也不是碧眼胡的學(xué)生,她不懂得,只會莫名其妙地納悶。
一條胡同過了又是一條胡同。無量的塵土,無盡的道路,涌著這沉悶的婦人。她有時嚷“爛紙換洋取燈兒”,有時連路邊一堆不用換的舊報紙,她都不撿。有時該給人兩盒取燈,她卻給了五盒。胡亂地過了一天,她便隨著天上那班只會嚷嚷和搶吃的黑衣黨慢慢地踱回家。仰頭看見新貼上的戶口照,寫的戶主是劉向高妻劉氏,使她心里更悶得厲害。
剛踏進院子,向高從屋里趕出來。
她瞪著眼,只說:“你回來……”其余的話用眼淚連續(xù)下去。
“我不能離開你,我的事情都是你成全的。我知道你要我?guī)兔?。我不能無情無義?!?/p>
其實他這兩天在道上漫散地走,不曉得要往那里去。走路的時候,直像腳上扣著一條很重的鐵鐐,那一面是扣在春桃手上一樣。加以到處都遇見“還是他好”的廣告,心情更受著不斷的攪動,甚至餓了他也不知道。
“我已經(jīng)同向哥說好了。他是戶主,我是同居?!?/p>
向高照舊幫她卸下簍子。一面替她抹掉臉上的眼淚。他說:“若是回到鄉(xiāng)下,他是戶主,我是同居。你是咱們的媳婦?!?/p>
她沒有做聲,直進屋里,脫下衣帽,行她每日的洗禮。
買賣經(jīng)又開始在瓜棚底下念開了。他們商量把宮里那批字紙賣掉以后,向高便可以在市場里擺一個小攤,或者可以搬到一間大一點點的房子去住。
屋里,豆大的燈火,教從瓜棚飛進去的一只油葫蘆撲滅了。李茂早已睡熟,因為銀河已經(jīng)低了。
“咱們也睡罷。”婦人說。
“你先躺去,一會我給你捶腿?!?/p>
“不用啦,今天我沒走多少路。明兒早起,記得做那批買賣去,咱們有好幾天不開張了。”
“方才我忘了拿給你。今天回家,見你還沒回來,我特意到天橋去給你帶一頂八成新的帽子回來。你瞧瞧!”他在暗里摸著那帽子,要遞給她。
“現(xiàn)在那里瞧得見!明天我戴上就是?!?/p>
院子都靜了,只剩下晚香玉的香還在空氣中游蕩。屋里微微地可以聽見“媳婦”和“我不愛聽,我不是你的媳婦”等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