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作賊”的梁鴻志
梁鴻志(眾異)是福建長樂人,八閩多才,清末以來,尤多文章詞賦之士。其間以文章鳴者,有嚴復(幾道)、林紓(琴南);以詩名者,前有鄭孝胥(海藏)、陳衍(石遺);后有黃濬(秋岳)、梁鴻志(眾異)。黃梁較晚出,聯(lián)鑣并轡,馳騁騷壇,有閩派兩大詩人之目。秋岳詩力追宋人,近于鄭海藏,得勁峭之旨;眾異則力求平淡,得力唐人,功力較深湛。秋岳以文人自命,所存《花隨人圣庵摭憶》一書,已足傳其人。而眾異卻不安于做一個詩客,一心想做政壇魁首,終致賣國取辱,自傷其身。又福建一地也多出漢奸,除鄭孝胥以“偽滿總理”于抗戰(zhàn)勝利前病死外,黃秋岳、梁鴻志均以通敵或附逆而伏法。梁鴻志著有《爰居閣詩集》,共九卷。一九三七年,中華書局曾用聚珍仿宋字付印,和夏敬觀、李拔可、黃秋岳三家詩集同一版式,預備同時發(fā)行,不料黃秋岳首先通敵,事泄正法;梁鴻志利祿熏心,做偽府官員,中華書局便將黃梁二人的書擱置,只發(fā)行了夏敬觀的《忍古樓詩集》和李拔可的《碩果亭集》。梁鴻志既袍笏登場,有的是錢,他就自行重印,一九三八年,梁鴻志將詩稿交由文楷齋雕版,當時對于版式十分重視,選了好多種詩集做參考,最后決定以閔葆之的《云海樓詩存》做樣本,《爰居閣詩集》的刊刻精美,是詩界所公認的。章士釗固是見慣善本的詩人,他也稱許此書的“精槧”,其貴重當可想見。梁鴻志用來贈送親友,接著又印了續(xù)集一大冊,裝成錦套??箲?zhàn)勝利后,他以漢奸罪名被捕入獄,在獄中郁悶得很,又復作起詩來,積成一百多首,分為上、下卷,上卷名為《入獄集》,下卷名為《待死集》。
梁鴻志(1882-1946)出身閩侯望族,曾祖父梁章鉅(1775-1849),字茝林,號退庵,為嘉慶進士,官至江蘇巡撫,是嘉道間名震朝野的收藏家。(一般資料都稱梁章鉅為梁鴻志之祖父,是錯的。后來成為梁鴻志女婿的朱樸曾問于梁氏,乃其曾祖無誤,“梁氏便興致勃勃地引我們?nèi)タ丛S多退庵公的墨跡。據(jù)梁氏說,那些遺墨并非家傳,而是得諸書賈畫販之手,而今重為子孫所保有,言下不勝欣然”)梁章鉅平生縱覽群籍,精研金石之學,勤于著述,為清代各省督撫中著述最多者:計有《浪跡叢談》《論語集注旁證》《孟子集注旁證》《歸田瑣記》《南省公余錄》《退庵隨筆》《楹聯(lián)叢話》等七十余種。梁鴻志的外祖父林壽圖(1809-1885),字恭三,號歐齋,別署黃鵠山人,工書畫及詩詞。梁鴻志生于光緒八年(1882),父親梁居實給他取名鴻志,字仲毅,后又改“眾異”,指望其出人頭地。由于父親曾任大清國駐日本長崎的領(lǐng)事館職務(wù),梁鴻志六歲時也在日本度過兩年的童年生活?;貒痪茫赣H亡故,其母守節(jié)撫孤,機燈課讀。梁鴻志天資不錯,于書無所不讀,也能博聞強記,弱冠中秀才。一九○三年,年二十一,中舉人,次年入京參加三年一度的全國會試,座師龔心釗激賞其文,惜薦而未中。翌年廢科舉,這對于一心想通過科舉而擠進官場的梁鴻志而言,是個不小的打擊??婆e之路既已斷絕,梁鴻志乃入京師大學堂,他和海鹽朱芷青(聯(lián)沅)最相得,又和黃秋岳同從陳石遺學詩,久之梁、朱、黃成了詩文摯友。
一九○九年四月,梁鴻志自京師大學堂預備科畢業(yè),先分發(fā)到山東登萊高膠道尹公署科長。后調(diào)任奉天優(yōu)級師范學堂教員。不久又去北京,在學部任職,充當小京官。其時革命怒潮澎湃,這班久居北方的破落子弟,耳濡目染的無非做官討差事一類,自然畏忌革命事業(yè),最進步的思想,也只是康梁式的立憲而已。因之梁鴻志和朱芷青在學部做小京官,碌碌無所建樹,退食之余,無非沉酣詩酒,聊以自娛。民國成立后,梁鴻志在唐紹儀主持的國務(wù)院任職。又兼在詩友薛大可在袁世凱授意下創(chuàng)辦的《亞細亞日報》擔任政論文字及新聞編輯。其時如丁佛言、黃遠生、劉少少、李猶龍、黃新彥、黃秋岳,均在該報襄助。梁鴻志文筆恣肆,能極嬉笑怒罵之情,所寫的評論,又熟諳史事,引古證今,夾敘夾議,頗引人注目。
袁世凱死后,黎元洪繼任總統(tǒng),段祺瑞出任國務(wù)總理。當時閩人曾云沛(毓雋)、陳懋鼎(征宇)均在國務(wù)院任秘書,曾云沛尤為段祺瑞所親信,梁鴻志得他們提挈吹噓之力,于皖系全盛時期,當上段祺瑞手下第一大將段芝貴總司令的秘書長。當時北洋政府之官場風氣,習于頹靡,部長以次所有要人,每屆周末,例必紛紛聚集天津,以圖一夕犬馬聲色之歡。梁鴻志知之,以為循此途徑或當有所遇合,于是每值周末,亦必購頭等火車票由北京赴天津,仆從煌赫,攜線裝詩文書集,兀坐車廂中,故矜其高貴與風雅之致。積時既久,果然結(jié)識段總理屬下不少政要。一日,竟與王揖唐相遇,當時王揖唐方由吉林督辦內(nèi)調(diào)陸軍總長未就,乃奉段氏之命組“安福俱樂部”,自為總裁,適與梁鴻志同車,互相通問之下,王揖唐見梁鴻志所攜詩集,皆為珍本,商請借閱,梁鴻志自欣然以應(yīng)。王揖唐固能詩,閱后附詩一首送還,梁鴻志讀之,立即依韻次和回呈,王揖唐大為驚奇,遂訂為文字交,且由文字交進而結(jié)為政治緣,這是梁鴻志此后一生出處功過之最大關(guān)鍵也。
一九一八年三月七日晚,王揖唐、王印川、劉恩格、黃云鵬、田應(yīng)璜、解樹強、江紹杰等人在宣武門內(nèi)安福胡同梁式堂的住宅開會,成立了“安福俱樂部”,并決定三月八日為正式成立日?!鞍哺>銟凡俊毕略O(shè)有干事部(主任王揖唐)、評議會(主任田應(yīng)璜)、政務(wù)研究會(主任李盛鐸)。干事部下分文牘、交際、會計、庶務(wù)、游藝五課,課下復設(shè)股?!鞍哺>銟凡俊睂嶋H上是一個議會政黨,之所以用俱樂部的名義而不用政黨名義,是因為袁世凱解散國民黨后,政黨為人所忌。未幾,王揖唐就把梁鴻志籠絡(luò)入“安福系”,出任臨時參議院秘書長。同時又擔任“安福俱樂部”會計副主任,當時徐樹錚滯留庫倫,王揖唐久居上海,整個俱樂部的指揮權(quán)無形轉(zhuǎn)移到交際主任曾毓雋之手。從此曾、梁兩位福建同鄉(xiāng)好友互相勾結(jié),假借俱樂部開支之名,將交通部的公款,大肆侵吞。不久,王揖唐復將梁鴻志薦于段祺瑞充任秘書,往來奔走于議會與政府之間,又儼然一政客矣。
一九二○年七月,直皖戰(zhàn)起,皖敗,段祺瑞去職,“安福俱樂部”亦隨之宣告垮臺。在吳佩孚通緝“段系十三太?!泵麊沃腥缧鞓溴P、段芝貴、曾毓雋、李思浩、朱深、姚震、方樞、王郅隆、姚國增,皆屬部長、督軍等一流人物,而梁鴻志以一秘書職位,赫然列名其間,其重要可知。梁鴻志以事先逃匿北京東交民巷日本使館得免,又在日本使館的協(xié)助之下,乘火車逃往天津,住進租界,當上寓公。梁鴻志在政治上雖然失勢,但卻因此發(fā)了一筆橫財。原來直皖戰(zhàn)爭爆發(fā)時,在段芝貴的總司令部里存有三百萬大洋的軍餉,皖系一打敗仗,軍餉無兵可發(fā),幾個首腦一商量,干脆把這筆軍餉私分了,梁鴻志一人就分得五十萬銀圓,拿著這筆驚人的巨款到天津逍遙,順手倒騰點古代字畫。他博覽群書,善于鑒賞辨?zhèn)?,一個朋友介紹一位窮途末路出賣祖?zhèn)鏖惲⒈菊孥E的人給他,他鑒定后說:“此乃贗品,臨摹得不錯,不過,玩玩可以,收藏則價值不大?!卑胭I半騙地把這個孤本珍畫搞了過來,轉(zhuǎn)手倒賣給日商巖崎,再次牟得暴利。
一九二四年,第二次直奉戰(zhàn)爭爆發(fā),直系兵敗垮臺。經(jīng)馮玉祥邀請,段祺瑞重新出山做了臨時大執(zhí)政,原擬以王揖唐任秘書長,但王揖唐深知段此次上臺,本身已沒有實力,要受張作霖和馮玉祥的制約,秘書長的日子更不好過,乃辭之,轉(zhuǎn)薦梁鴻志以自代。梁鴻志對這個位置十分中意,立即走馬上任,并把家從天津遷回北京,賃廡西城。因所住宅院是以前黨附袁世凱“籌安六君子”之一的楊度舊邸,故擬一聯(lián)貼于門:“旁人錯認楊雄宅,日暮聊為梁父吟?!卑登稐盍憾郑疫€用“梁父吟”的典故,以貪慕權(quán)勢攀龍附鳳的心態(tài)而自比于躬耕隴畝時期的諸葛亮,卻未免有污先賢。段祺瑞東山再起,安福要人各有報效,李思浩、曾毓雋各醵金數(shù)百萬,梁鴻志擁有厚貲,獨他分文未贐,竟踞清要之位,李曾等人對他不無微詞,因此梁鴻志在位時也深自斂抑,案牘之余,唯搜求古玩,尤于宋元版本,古今名人手跡及珍籍抄本,收藏最富,琳瑯滿室,摩挲為樂。
一九二六年四月,駐北京的國民軍鹿鐘麟部推翻了段政府。梁鴻志灰溜溜地跟著段祺瑞退避天津,重做寓公。在以后數(shù)年中,他一直居住在天津或大連。這時他已經(jīng)算是很有錢的闊佬,不意在去大連旅游的時候,在咖啡館里邂逅了一個巨商的棄婦,梁鴻志相貌堂堂風度翩翩,能說會道知情達趣。兩人很快蜜里調(diào)油,同居到最后,這個豪門怨婦居然心甘情愿地送給他一大筆可觀的存款和房產(chǎn)。一九二八年底,他在大連海濱黑石礁筑臨海小樓一幢,名為“爰居閣”?!半季印痹普?,取《魯語》“海多大風,爰居逃災(zāi)”之意!“九一八”事變后,段祺瑞離津南下,住進上海霞飛路前安徽省主席陳調(diào)元的公館,梁鴻志也跟隨南下,在上海賃屋而居。每月從段祺瑞那里分得一千大洋,其享受之優(yōu)裕,為舊時政客之冠。
“七七事變”前,蔣介石曾邀梁鴻志上廬山晤談,梁鴻志急忙趨赴,結(jié)果只談幾句即出來。正巧戴季陶撞入,問蔣梁表現(xiàn)如何,蔣笑答,“小政客,沒有什么作為”。此話傳入梁鴻志耳中,遂終生恨蔣入骨,后來梁鴻志當了漢奸成天把“親日反蔣”掛在嘴邊絮叨,并宣布“徹底否定國民政府”的“政策指導”,這在群奸中是少見的。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王克敏等一批北洋遺老在華北淪陷區(qū)成立了“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并邀請梁鴻志北上做官。梁鴻志心有所動,但又考慮不可能得到合適的位置,乃婉言謝絕。因為在數(shù)年前,他在上海找著名相士徐遂初算了一卦,江湖術(shù)士鑒貌辨色,投其所好蒙他:“歲在戊寅,東山再起,位至閣揆?!绷壶欀緦Υ伺睦斡洸煌?,一九三八年正是戊寅年,他相信正是自己大展宏圖的時候。當時上海已經(jīng)淪陷,日本大特務(wù)土肥原從華北弄來個叫王子惠的組織華中偽政府,正以熱火朝天的干勁拉人下水,梁鴻志心想東邊不亮西邊亮,興沖沖地自告奮勇入伙。不料這個王子惠從側(cè)面打聽了一下,別人告訴他:“梁眾異乃是‘安福系’政客出身,平生慣于賣友,論手腕你恐怕不是他對手。”王子惠聽后產(chǎn)生戒心,對梁鴻志閉門不納。梁懷著滿腔“賣國無門”的“悲憤”自行找到了日本華中派遣軍自我推銷,事有湊巧,恰好日方感覺王子惠名頭不響號召力太差,是以一拍即合。一九三八年三月二十八日偽“中華民國維新政府”在南京隆重開張,偽政府未設(shè)主席,梁鴻志出任“行政院長”,是最高級別的首腦,果然正是相士徐遂初預言的“位至閣揆”。
“維新政府”其實控制的地盤小得可憐,只有南京、上海兩市及蘇、浙、皖三省部分地區(qū),即使上海也無法全部控制。當時維新政府的漢奸,在上海時常被暗殺,梁鴻志等人在“維新政府”成立前后很長一段時間,一直躲在上海日租界的新亞酒店內(nèi)辦公,故有“酒店政府”之譏。維新政府以梁鴻志為行政院長兼交通部長,溫宗堯為司法院長,陳群為內(nèi)政部長,陳箓為外交部長,陳錦濤為財政部長,王子惠為實業(yè)部長,陳則民為教育部長,任援道為綏靖部長,胡礽泰為司法部長。以上的閣僚多為過去北洋政府中的要人與官僚,社會號召力并不大。更使梁鴻志難堪的是,偽政府運行后,手下的幾個“部長”都知道他是個沒啥背景的文人,空頂著行政院長的名號而無生殺予奪之權(quán)柄,對他不怎么尊敬,任“實業(yè)部長”的王子惠就對終于屈居梁下很不開心,時常對他出難題,陽奉陰違;而“內(nèi)政部長”陳群,是杜月笙的拜把子兄弟,曾是上海灘風云人物,更看不起梁鴻志這種無力的文人,一次沖突后常對人放言:“梁以為他當個行政院長就了不得了?他算個什么東西?大家都是為日本人做事,誰也不比誰大!”對此梁鴻志有詩云:“拋卻文書即酒杯,骎骎佳日去難回。身疑春繭重重縛,心似勞薪寸寸灰!階下弓刀類兒戲,眼中幢節(jié)幾人才?鞭笞六國尋常事,只惜秦人不自哀。”他以“首揆”之尊,卻要仰承別人的鼻息,難怪他內(nèi)心是痛楚的。又有一次,他作為偽政權(quán)最高首腦到上海特別市“視察”,沒準心里還認為會給他來個紅地毯夾道歡迎呢,結(jié)果偽市長傅筱庵都不去車站接他,等他自行下榻新亞酒店后,才去拜訪。在交談中,傅又從口袋中掏出名片,指著自己的頭銜,還對他炫耀:“我這個市長,可是日本人‘特別’委任的!”一個市長竟以這種態(tài)度對待行政院長,梁鴻志頓時氣得說不出話來。
日本東京方面以為“維新政府”既無進展,不如與北方合流,較易整理。但日本在我國南方之軍人也不欲聽命北方,而又不便反對東京的主張,經(jīng)過他們苦思焦慮,居然創(chuàng)出一種明合暗分之局,此亦政局中之奇聞也。所謂明合暗分,即“華北臨時政府”“南京維新政府”依然讓其分別存在,無須另組統(tǒng)一政府,但南北兩政府每月得聯(lián)合開會一次,處理雙方有關(guān)聯(lián)絡(luò)事項,雙月在北,單月在南。因“華北臨時政府”成立在先,第一次會議乃在北平行政委員會(即北洋政府時代之外交大樓)開會,以王克敏為主席,南方政府閣員一律到齊。第二次則在南京開會,北方臨時政府人員亦一律南下參加,以梁鴻志為主席。其實此種會議,毫無意義,議案通過而不實行,形同兒戲,開會期間只是應(yīng)酬游玩而已,因無權(quán)利之爭,遂無意見之沖突。如此安然度過半年之后,不料日人又花樣翻新,仍思組一南北統(tǒng)一政府,由上?!懊窓C關(guān)”主辦,以特務(wù)機關(guān)長影佐禎昭為主持人,適其時汪精衛(wèi)被日方由河內(nèi)接到上海,遂由此產(chǎn)生汪偽政權(quán)。
汪精衛(wèi)決定要在上海召開國民黨“全國代表大會”,商定國是。他派陳允文、周化人秘密到北方去活動,由李景武、焦瑩分頭拉人,居然拉到東北——奉、吉、黑;西北——陜、甘、青、寧夏、新疆;內(nèi)蒙古——熱、察、綏;華北——魯、晉、豫、冀,及平、津、青島三特別市的“代表”四十二人,在滬西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開會,選舉中執(zhí)監(jiān)委。同時又選出常務(wù)委員及主席團,議定即開“六全大會”之“一中全會”,宣布還都組府。為此得先拆散“維新政府”,才好“還都”。于是由周佛海、梅思平等一番策劃,通過岑德廣的關(guān)系,加以運用,拉緊陳群,勾住任援道,答應(yīng)只要支持汪的和平運動,將來在中央政府中可以官任原職。這時的梁鴻志已是焦頭爛額,他自知無力與汪精衛(wèi)抗衡,建立不到兩年的維新政府,就要被汪政權(quán)所并吞,他伸手討要汪偽政權(quán)“行政院長”職位未果,老實的就任無實際權(quán)力的“監(jiān)察院長”,總聊勝于無官可做。
在汪政權(quán)的重要活動中,梁鴻志的大名雖時常出現(xiàn),但在各個實際部門,沒有他插足的余地。他除了領(lǐng)取一份優(yōu)厚的俸祿外,干脆長期躲在上海公寓里享清福。孫曜東說:“梁鴻志在上海汾陽路買了一幢外國人留下的豪宅,每周有一半時間從南京溜回上海,以詩酒自娛,每周五下午必有牌局和宴會。常去打牌的除我之外,還有盛老四(即盛恩頤,盛宣懷的四兒子)、周文瑞(盛宣懷的孫女婿,臺灣銀行行長)、李鼎士、朱象甫(北洋時代的名士,與梁私交很好,但拒不下水)?!寮易鰤簟?,就聽他大吹詩書文人。我曾請他代為求一張鄭孝胥的字,他大不以為然,說:‘不必!他的字只求與古人形似,而未得古人之神韻,不行。以后我給你寫好了!’說到章士釗的詩文,竟以‘狗屁’斥之。對于趙尊岳,只首肯他的詞。對于葉恭綽,只說其字還可以。他所佩服的只有一個人,即黃濬(秋岳),是個被槍斃得更早的漢奸文人?!绷壶欀驹诰S新政府時期,又依仗權(quán)勢,廉價買進一批珍貴書畫文物,其中尤以宋代名人蘇東坡、米南宮等書畫三十三幅墨寶大冊,最為名貴,故其齋名,除“爰居閣”外,又有“三十三宋齋”之稱。據(jù)經(jīng)堂(朱樸)《記爰居閣主人》文中說:“爰居閣實在并沒有什么閣子,正如梁氏自己的文字中所說,僅存其名而已,其實是位置在一幢古舊的洋房之中的。一進門便可以看到許多花木,想見主人不獨是一個知名的書畫善本的收藏者,而且還是一個園藝的愛好者。爰居閣在那幢古舊的洋房的左廂,雖然離開喧闐的馬路很不遠,但兩邊的窗子被那花木的綠蔭一掩映,便很自然地使人忘掉了煩囂,頗有‘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之樂。在這里我便找出梁氏選擇這幢古舊的房屋作為住宅的理由;詩人的作風,原是不同于一般貴人達官的。不用說,爰居閣中四壁所懸掛的,總是琳瑯滿目的了,那篇梁氏自撰的‘爰居閣記’高懸在上首,和它遙遙相對的,是譚瓶齋所書的‘三十三宋齋’一塊匾額?!跐M壁琳瑯的珍件中,令人們特別會注意的,卻是一個人的照片,那便是過去和梁氏歷史最深的段芝老。那照片是和我們常見到的一樣,所不同的是多二行上下款:‘眾異老弟’和‘段祺瑞’,寥寥七個字,可見得他們關(guān)系之親切了?!绷壶欀驹诎槭持?,無所事事,有時滿腹牢騷,無從排解,只有寫寫舊詩,他的《懷人感舊》:“世故換人殊有力,余生想見且軒眉。一鳴何地容我喙?萬事輸人勝以詩。閱報攤書真兩失,聽香讀畫郁千悲。何當共子謀娛野,盡意看山快暫時”,就記載了他當時的這份心情。
抗戰(zhàn)勝利后,汪偽集團樹倒猢猻散,眾漢奸下場各異,有服毒自殺的,有畏罪潛逃的,也有搖身一變,變成“潛伏敵偽的忠貞人士”了的。梁鴻志樂觀地認為他不沾軍事,手上沒有血債,先躲躲風頭,過些日子或可托關(guān)系“轉(zhuǎn)行”,他知道京滬兩地,目標太明顯,于是他把家里草草地料理一下,甚至文物字畫都沒搬動,就攜了他的一位新娶的姬人及年才兩歲的幼女,賃屋匿居蘇州。本來那時的戶口管理并不嚴密,蘇州又多深邃的舊宅,如其真是能蟄伏而毫不露面的話,也可能避過風頭。但據(jù)其后來給女兒梁文若的遺書云:“去秋獄事將起,我避地吳閶(案:為蘇州)城外,惟慧(其第二姬人慧真)意(第三姬人意真)兩太太知之。吾家梟獍(案:指其侄女星若,為黃秋岳之弟竹生之婦),誤聽人言,以為我不出頭,則累其夫婿。于是勾結(jié)我舊部(案:指任援道),意圖破我秘居。適我令意(意真)來滬,晉(即星若)遂圈置其家,強迫同行,并有某人(案:為任援道)及其副官偕往。吾秘居既已不密,只得歸案。”任援道在“維新政府”時是梁鴻志的部屬??箲?zhàn)勝利后任援道亮出“牌子”,他是軍統(tǒng)派出潛伏人員,所以沒有被清算為漢奸,但軍統(tǒng)要他把漢奸一個個“咬”出來,任援道認為黃竹生與梁鴻志有姻婭之誼,遂對黃竹生說:“只要梁院長肯挺身自首,我敢保證他生命的安全。至于你,只要能供給情報,能使梁院長歸案,自然是一項最大的功勛?!币虼肆壶欀镜穆渚W(wǎng)可說是被侄女婿給出賣的。任援道得訊以后,立即趕去會晤,并把梁鴻志帶回司令部。任援道還裝作有心搭救,決定親自陪梁鴻志去上海,與李思浩商量后再做決定。李思浩與梁鴻志是段祺瑞時代的同僚,當時梁鴻志任秘書長,李思浩則為財政總長。李思浩當時已自顧不遑,他籌思再三,認為除與軍統(tǒng)接洽以外,別無他法。于是梁鴻志寫了一份自白書請任援道轉(zhuǎn)交給戴笠。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九日,梁鴻志被軍統(tǒng)特工押至上海福履理路的楚園里。
楚園是前上海警察局長盧英的私產(chǎn),抗戰(zhàn)勝利后征為“優(yōu)待所”,所捕的漢字號人物,都先寄押其中。有溫宗堯、唐壽民、盛幼盦、聞蘭亭、楊揆一、繆斌、林康侯、袁履登、唐海安、吳蘊齋等五十余人,在戰(zhàn)前他們何嘗不是響當當?shù)娜宋铮缃褚粋€個眉頭深鎖,靜候最后命運之決定。梁鴻志到時大家握手寒暄,梁鴻志還強為笑語,對溫宗堯說:“欽甫兄先到了!楚園一名成讖,今日我輩真成楚囚了?!贝蠹亦皣@不已。當時也被關(guān)在楚園的報人金雄白對梁鴻志的才學是極為推崇的,他說:“我半生混跡在文化界,對當代的碩學鴻儒,相識不可謂不多,但能如梁氏那樣的博聞強記,卻從未一見。楚園中尚留有百衲本《二十四史》及《全唐詩》各一部,閑來翻閱,有不解處向他請教,他無不詳為指點,而窮其本末,我生性好弄,故意提出歷史上的某一事以試探,而他能將某事發(fā)生于某代某朝某年講出而絲毫無誤。更難得的是一部《全唐詩》,達九百卷所采二千二百余家,得詩四萬八千余首,我偏找出極冷僻而不為人知的幾首詩,誦上句,而眾異不待思索,隨口接誦下句,這種讀萬卷書而又有驚人的記憶力,足見其天賦與功力的深厚,不能不為不學如我者所嘆服。”梁鴻志的楚囚生活頗為優(yōu)越,因為在偽府是“選任級”的大官,看守所長認為政治上的事無常理可循,這些家伙翻云覆雨,沒準明天就會官復原職,所以對他照顧周到得近乎殷勤,不但可以在楚園內(nèi)隨意散步,居然把私家廚子也帶了進來,最后一合計,干脆姨太太也進來一齊起居。不過,好景不長,梁鴻志也感覺到了風聲不妙,舊歷年年夜聚餐時寫下了“息壤在彼”的條幅請眾奸簽字留念。他這時已經(jīng)悲觀了,這是用春秋戰(zhàn)國時一個典故,意思是提醒大家以后誰能僥幸脫難,別忘了今日共此燈燭光的患難之情。望著這張簽滿名字的白紙,梁鴻志等人禁不住失聲痛哭。
一九四六年四月三日,他們被逐一驗明正身,押上軍統(tǒng)局的十輪大卡車。除楊揆一、盛幼盦等二十余人解往南京外,其余送往上海提籃橋監(jiān)獄。孫曜東說:“梁鴻志年紀大了,由我和金雄白幫他拎行李。車上氣氛很沉悶,大家心里都明白這下要進提籃橋了,唯有梁鴻志不知。到了提籃橋的大門口停車,軍統(tǒng)的人跳下去與門衛(wèi)聯(lián)系開門,梁鴻志這才問:‘這是什么地方?’金雄白想,事到如今瞞也沒有用了,就說是提籃橋。想不到梁鴻志一聽就大呼小叫起來,一車子人全都扭頭看他。他似乎覺得,依他的‘水平’,好像還不夠進提籃橋似的?!边@班漢奸都關(guān)進“忠”字號監(jiān)房里,梁鴻志仍獨處,其余兩人一室。提籃橋監(jiān)獄,是個極典型的“有錢能使鬼推磨”的地方。只要有錢買通獄卒獄吏,什么信都能送得出去,什么東西也都能帶得進來,外面有人接濟的,里面人盡可以花天酒地。有的人過生日,甚至可以叫飯館子往里面送整桌的酒宴。因家屬們常去永安公司食品部買東西往里面送,后來竟由永安公司統(tǒng)一登記好,備好貨,用卡車送進提籃橋。孫曜東說:“但是梁鴻志沒有錢。一來他那汾陽路的豪宅不知被軍統(tǒng)抄過多少遍了,他最為珍愛的《宋三十三名賢墨寶》(中有歐陽修、王安石、蘇東坡、蘇轍、曾鞏、陸游等三十三人的手跡),已成為戴笠的戰(zhàn)利品,其他文物書籍均已星散,存在浙江興業(yè)銀行的幾十萬存款也已凍結(jié)歸公,所以他兩個姨太太手里都沒有什么錢;二來他的人緣壞透了,因嘴巴不饒人把人都得罪光了。他原先手下的人也沒人得過他的好處,故也沒人講他的好話。所以輪到他倒霉的時候,向人求救,自然是‘十函九不回’了。所以,人家可以吃好菜好酒,他只能望眼欲穿,一旦有人見其可憐,分給他一點魚、一碗面,或是幾只月餅,他就感動得趕緊寫詩致謝?!?/p>
提籃橋監(jiān)獄不同于楚園,它是真正的牢房,據(jù)金雄白形容牢中情況:“長不過八呎,闊才五呎,三面是堅厚的圍墻,前為鐵柵,室西向而不通風,夏日苦熱,眾異體又肥碩,常揮汗如雨。室內(nèi)又無燈,僅長廊中疏落高懸若干盞,作為禁卒窺視獄囚動作之用,光線黯弱,陰森可怖,眾異常移幾近鐵窗前,偷一線之光,伏身握管作書。”梁鴻志還寫下了首《七無詩》,自謂仿明李夢陽的《獄中八詠》,詩中“七無”是說他在獄中,無床、無幾、無燈、無硯、無茗器、無酒、無書。這詩后來題在他的辯護律師朱鴻儒的扇面而流出。在獄中梁鴻志猶不廢吟哦,其中與他唱和最多的是趙叔雍(趙鳳昌之子,汪偽時任陳公博的秘書長,抗戰(zhàn)勝利后初關(guān)南市車站路看守所,后解提籃橋),其中有首《落暉·次叔雍韻》云:
又見遙燈送落暉,旋憑高枕對窗扉,
漸空塵障冤親盡,回念朋尊故舊稀。
洗面細君唯有淚,忍寒聲叟不求衣,
一房久作無家客,已信春歸客未歸。
最能代表他在獄中的心境。
一九四六年六月三日(農(nóng)歷端午前一天)陳公博在蘇州獅子口被槍決,次日梁鴻志見報寫下傳誦一時的《端午日得公博兇問哭之以詩》云:
歡呼歌哭總成塵,才第當年辟萬人。
逝者已矣行自念,路人猶惜況相親。
古來大獄皆冤獄,似子求仁竟得人。
功罪無憑恩怨在,故應(yīng)長夜伴靈均。
此詩為陳公博鳴冤叫屈,立場當然不對。梁鴻志之所以“哭”陳公博,在于兩人“文氣”相投,陳公博欣賞梁鴻志的詩,梁鴻志欣賞陳公博的文,一旦遭槍決,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當時關(guān)在提籃橋的還有喜歡舊詩的陶亢德和柳雨生,他們在抗戰(zhàn)期間就圍著梁鴻志轉(zhuǎn),還唯恐巴結(jié)不上?,F(xiàn)在與梁鴻志在獄中不期而遇,自是感慨良多。梁鴻志有詩送給他們,其中有《贈陶柳二生意有未盡,再贈一絕句》云:
東坡二友共南遷,與古為徒意凜然;
伴我幽囚得陶柳,故應(yīng)一笑傲前賢。
梁鴻志此詩自比蘇東坡而自認其情況勝過蘇東坡,因為當年蘇東坡南遷時只帶著陶靖節(jié)、柳子厚的集子,謂之“南遷二友”,而今天我老梁還有兩個活生生的陶亢德、柳雨生相伴,比起蘇東坡又何其幸運!當然足以“傲前賢”了!
梁鴻志到提籃橋后很快被提審,五月下旬被判死刑,他不服,提出上訴,法院又駁回。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九日,上海高院接到判決書和密令,馬上派檢察官戴榮澤去監(jiān)獄負責行刑。孫曜東說:“臨刑那天正在放風,獄警提前把犯人都趕回監(jiān)房,我們就知道又要提出人去執(zhí)行槍決了,果真叫到了梁鴻志。他換上一身干凈的衣服,走過我的監(jiān)號時說:‘曜東,我恐怕要走了,保重!’不久就聽到了處決他的槍聲。后來聽獄警說,臨刑前梁寫了兩封信,一給蔣介石,一給家屬。第一槍子彈卡了殼,第二槍才擊中的,身子向右側(cè)倒地而斃。”遺體由家人悄悄領(lǐng)走掩埋,現(xiàn)已湮滅無遺跡可尋。
梁鴻志的遺書,洋洋數(shù)千字,托獄卒帶給其女梁文若,后由金雄白發(fā)表于香港《大人》雜志中,始使人知其臨命情形。梁文若的夫婿就是后來聞名港臺的古董商人朱省齋(朱樸),在遺書中梁鴻志也提及“吾鄉(xiāng)薄產(chǎn),損耗已盡……字畫尚有數(shù)件,將來擇兩件以畀左筆(朱之外號)”。梁鴻志在獄中,除“三十三宋齋”的長物毀散外,最令他放心不下的是只有九個月大的小女兒。梁鴻志獄中雜詩有云:
昨日詣訟庭,庭外見嬌女,牙牙初欲語,見爺呼不止。徑前撫其頰,父女緣盡此!獄成人聚觀,所恨不見爾,佛言別離苦,此苦緣愛始,從今斷諸愛,心或身先死。期汝為緹縈,嗟汝未毀齒,那知汝爺冤,此冤真井底,他年汝長成,字與誰氏子,慎勿學汝爺,讀書明道理。
梁鴻志并將其托孤與金雄白,并說:“我自知不免,此女童稚失怙,其母又方在盛年,能否為我終守,殊不可必。如她一旦遠離而去,請念同難之誼,請賢伉儷對我這一弱息加以撫領(lǐng),臨命托孤,請勿固卻?!苯鹦郯壮霆z后自顧不及,避往香港,此女幼小,乏人照顧,后來章士釗慨然收容故人之后,教育以至成長。一九七三年七月一日,九二老人章士釗在香港病逝,七月三日,中國新聞社北京電:“人大常委會副秘書長連貫,章士釗的女兒章含之,以及章先生的親屬、生前友好劉存一、洪晃、黎明暉、梁熙若等今天中午乘飛機離開北京前往香港,參加香港各界公祭人大常委會委員、政協(xié)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章士釗先生的活動。”這位梁熙若就是梁鴻志的最小女兒,當時已二十八九歲了。
又梁鴻志伏法后一個月,上海高等法院接到一陳姓者代表張梁氏(案:梁鴻志原配李氏所出的已嫁長女),告發(fā)二太太趙慧真、三太太丁意真隱匿理應(yīng)依法沒收的逆產(chǎn),狀中列舉隱匿實物計:“金條四百多根、美金若干萬元、古人名畫及宋元版本若干箱……”其中尤引人矚目者為價值連城的《宋三十三名賢墨寶》。但經(jīng)法院搜查結(jié)果,僅獲《古今圖書集成》(中華書局影?。┮幌?,宋拓《修內(nèi)司法帖》兩件、白龍山人(王一亭)中堂兩件,雜以一些不值錢的扇面等物,事后處趙、丁罰金三十萬元(此時之法幣已大貶值)以資結(jié)案。
梁鴻志的《爰居閣詩集》中有兩句:
他年精衛(wèi)終填海,何處爰居可避風。
論者以為這是一種詩讖:汪精衛(wèi)死在海外,固然是他叛國的結(jié)果;而爰居避風,不到魯國去,不止于東門之外,反倒變節(jié)辱身,在敵人卵翼之下,組織小朝廷,走上不歸路,終以漢奸伏法。真?zhèn)€是精衛(wèi)終于填海,爰居無處避風了,思之令人浩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