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性毒文章不掩工——也談黃秋岳

一生兩世 作者:蔡登山 著


性毒文章不掩工——也談黃秋岳

報人金雄白在《江山人物》一書中說:“本世紀之初,福建籍人士中有過兩位馳譽全國的文士,黃秋岳(濬)以文著,梁眾異(鴻志)則以詩名,而兩人均為‘學而優(yōu)則仕’一念之所誤,浮沉宦海,不得善終,但論其學識之精深淵博,似尚不應因政治上之功過,以人廢言?!苯艘粤骸ⅫS二人既屬同門,運命亦相近,又是姻親(案:梁鴻志之侄女嫁給黃秋岳之弟),故多并稱之。其實二人在處事、詩風等方面亦不盡相同。秋岳詩力追宋人,近于鄭海藏(孝胥),得勁峭之旨;眾異則力求平淡,得力唐人,功力較深湛。秋岳以文人自命,所存《花隨人圣庵摭憶》一書,已足傳其人。而眾異卻不安于做一個詩客,一心想做政壇魁首,終致賣國取辱,自傷其身。盡管如此,兩人最終均以漢奸罪名,被判處死刑而伏法。丁亥(1947)十月,汪國垣(辟疆)《題梁鴻志〈爰居閣詩續(xù)〉卷首》稱:“又程穆庵語余云:乙丙之間,眾異游杭州,秋岳亦來。一日,集湖濱樓外樓,談笑甚洽。眾異忽熟視秋岳曰:‘君定不免。’黃雖驚,然以為戲言。眾異更申言者再。座客忽詰之曰:‘君既精相法,盍自言其休咎乎?’梁對鏡久之,嘆曰:‘我亦不免?!丝箲?zhàn)前一二年事,穆庵所親見親聞者。不謂逾年黃果以通敵死國法,又十一年梁亦被極刑。姑布子卿之術果足征乎?亦異事也?!?/p>

黃秋岳(1891—1937),名濬,號哲維,室名“花隨人圣庵”。出身于書香門第,其祖父黃玉柱是清咸豐年間舉人,其父黃彥鴻,字蕓淑,本籍臺灣新竹人,光緒十四年(1888)戊子科舉人,十六年(1890)庚寅科進士,簽分戶部主事,供職北京。光緒二十一年(1895)乙未臺灣淪日后,遂久居都下,把籍貫改為福建侯官(今福州)人。黃秋岳自幼隨外祖父讀書,四歲識字,七歲能詩,九歲便可懸腕做擘窠大字,因而自幼乃有“神童”之譽。一九〇三年,年僅十五歲的黃秋岳來到北京,就讀于京師譯學館(今北京大學前身),因其年少聰慧,頗為在京的陳寶琛、嚴復、林紓等福建同鄉(xiāng)父執(zhí)所賞識。其后,他又以才名曾受知于當時的政界巨擘梁啟超,乃至與詩壇領袖樊增祥、陳三立、傅增湘、羅癭公等人過從甚密,并隨之與當時國內名盛一時的書畫俊彥、文人學士、詩詞名流、顯宦子弟如楊度、陳師曾、張大千、徐志摩、況周頤等過從甚密。他與梁鴻志均為陳衍(石遺)得意弟子,“才氣橫溢,詩工尤深”,知名當世,早歲即有結集《聆風簃詩》。甲午舉人冒廣生(鶴亭)一九二八年有《閱黃秋岳聆風簃詩遂至達旦輒題其耑》,極贊其詩。陳衍《石遺室詩話》及《續(xù)編》屢論其詩,“平日朋好,每謂其詩患才多”。夏敬觀《題聆風簃詩集》詩有曰:“秋岳性情正,濟以學養(yǎng)素,贍辭工且速,記問入镕鑄?!睍r人常以女性美比擬當世三十二家詩人,曰“黃秋岳如凝妝中婦,儀態(tài)萬方”。錢仲聯(lián)撰《近代詩壇點將錄》,仍列黃氏于其中,猶未因人廢詩。黃氏又擅駢文,陳衍常譽為“集有清以來之大成”。

黃秋岳年稍長,即到京師譯學館就讀。在這期間他對京劇產生了極大的興趣,課余常去聽戲、看戲、品戲,他結合佛經《維摩詰所說經》中的傳說故事,編寫了京劇《天女散花》的本子,后經梅蘭芳修改、編整,成為以歌舞見長的古裝戲之一,于一九一六年在北京吉祥大戲院公演。在這以后,黃秋岳又赴東瀛,在早稻田大學就讀。在日期間,他不但精曉日語,還熟悉了日本的風土民情,崇尚日本的心理逐步形成?;貒?,先居上海,后居北京。與同鄉(xiāng)、學友林白水同在《新社會日報》(后改為《社會日報》)供職,林白水任社長,黃秋岳任副總編輯。北洋政府時代,他曾先后在陸軍部、交通部、財政部等處任秘書、僉事、參事及國務院參議;北洋軍閥覆滅后,他蟄居京華,一度出任《京報》主筆。后又轉到南京政府任職,一九三一年,國民黨元老林森任國民政府主席,他也是福建閩侯人,十分賞識黃秋岳的才學,遂調他任行政院秘書主任。一九三二年,汪精衛(wèi)擔任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主席、行政院長等要職,崇尚日本、精通日文的黃秋岳為汪所賞識,薦至地位僅次于秘書長之簡任級機要秘書,得與聞密勿。汪精衛(wèi)還將黃秋岳的長子黃晟(字濟良,畢業(yè)于燕京大學)調至外交部任副科長。

三十年代前后,黃秋岳以其在掌故考據(jù)方面的厚實學養(yǎng),曾在《中央時事周報》雜志上,連載了其筆記體文章,續(xù)刊于《學?!?,起訖于一九三四年至一九三七年間。積時既久,匯成巨帙。后成《花隨人圣庵摭憶》一書?!痘S人圣庵摭憶》一書,輯事四百二十三則,四十五萬言,是黃秋岳多年的心血結晶。該書對晚清以迄民國近百年間的諸多大事,如甲午戰(zhàn)爭、戊戌變法、洋務運動、洪憲稱帝、張勛復辟均有涉及。內容不僅廣征博引,雜采時人文集、筆記、日記、書札、公牘、密電,因其身份的特殊亦多自身經歷,耳聞目睹,議論識見不凡,加之文筆優(yōu)美,讀之有味,被認為是民國筆記中罕能有此功力者。因此,頗受史家陳寅恪的青睞;其后旅美學人楊聯(lián)陞、房兆楹亦極力推薦,咸認為此書不但史料價值極高,而且是近五十年來我國人士使用文言文所寫筆記的第一流著作。掌故學家“瞿兌之推重該書謂‘與夫交游蹤跡,盛衰離合,議論酬答,性情好尚,而一時政教風俗之輪廓,亦顯然如繪畫之畢呈’,倫比洪邁之《容齋隨筆》,確非諛詞”。學者趙益說:“《摭憶》一書,不僅能于晚清掌故一網殆盡,尤能知其人、同其情,因此述事或不盡然,議論則往往中的。特別是對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的分析,細致如發(fā),一些論斷如曾、左皆不勾結宮廷,而李鴻章則好結內援,曾、左本非為世受清恩而戰(zhàn)等等,均能直切肯綮而成為一種定論?!罱馊饲槿绱?,非‘同情’者不能得。黃氏能做到這一點,一半是本人博聞強識、深明故實之學識使然,另一半則是與其平生遭遇相關。黃氏早年入京師學堂時,變故尚未發(fā)生,猶能親睹舊清之貌;鼎革之后,又以少年雋才見賞于梁啟超(任公)、樊增祥(樊山)、易順鼎(實甫)、俞明震(恪士)、陳衍(石遺)等老輩,……瞿兌之嘗謂掌故學者,既必須學識過人,又得深受老輩熏陶,并能夠眼見許多舊時代的產物。所有這些,黃氏可以說都已具備。見聞既富,體會并深,左右逢源,遂能深造自得。”

黃氏文筆極佳,《摭憶》一書文字以簡易清秀為宗,但頗有駢文華麗之風,同時又不傷于綺靡。作家周黎庵曾說文壇前輩包天笑“他到我處來閑談,見到案頭一本新書,他一見書名便如獲至寶,愛不釋手,此書是黃秋岳的《花隨人圣庵摭憶》,黃雖是個罪該萬死的大壞蛋,但書是喧騰人口的,北方在他死后五年出版,但銷到上海來只有區(qū)區(qū)二十本,而且不公開出售,我輾轉托友人搶到了一部,還不曾翻閱,便先給包老先生看到,連聲說要借給他先睹為快。我心里老大不愿意,但礙于這位老前輩的面子,不好當面打回票,只好說自己尚未看過,要借,必須限期歸還,他便夾著書走了。誰知一借幾個月不還,半載一年也音信渺然,我多次寫信到金神父路金谷村他的寓所索取,連回信也不給一封。后來實在忍不住了,便登門去求索。那時已是一九四五年抗戰(zhàn)勝利之后,不料金谷村已是金屋樓空,詢問鄰居,說包先生早已遷居臺灣了。此事我真是耿耿在懷,一直要到八十年代上海書店重印此書,公開發(fā)售,才消了心頭之恨”??梢娫摃敃r還真的是一書難求。

一九三二年,黃秋岳在南京政府任行政院機要秘書時,出身于上海同文書院及東京帝大的“中國通”的日本駐南京總領事須磨彌吉郎,在日本外交界一向以靠攏軍部、強調對華執(zhí)武力威脅的強硬態(tài)度而著名。須磨為了刺探國府機密,最初以請教漢詩為名,接近黃秋岳。他見黃秋岳以名士自居,經常出入夫子廟為歌女捧場,入不敷出,乃以小恩小惠加以收買,使其按時提供行政院會議有關情報。后來,須磨因故被調回國內,仍由南京總領事館派人與黃秋岳保持聯(lián)絡。龔德柏在他的回憶錄中說:“他(黃秋岳)有寡人之疾,在北京時,就有小老婆,其中一個叫‘黑牡丹’,由其名即可知系青樓出身?!S濬有這樣的姨太太,且不止一個,當然花費很多。當時的北京政府,窮困異常,常欠薪水,而北京政府的薪水,又較后來南京國民政府之薪水為低,當然須靠不可告人之外快收入,以維持其腐爛生活?!也孪胨诒本┱畷r代,或已經當了日本間諜。因為那時以新聞記者而兼間諜者大有其人,如上?!渡陥蟆否v北京特派員秦墨哂,就是其中的最著者?!饼彽掳赜謴男姓汉喨蚊貢男剿普撜f:“這時簡任二級薪為六百元??鄢h費等,可得五百七十余元,若敘三級,則實際收入只四百九十三元五角。在我這安分守己的人,不常赴上海者,亦不過勉強維持,并無很多剩余。但黃濬每星期六必赴上海,星期一上午七時回南京,一次上海就可花掉五六百元,而況每月有四個或五個星期,當然不敷開支。而況黃濬在上海又有一妾,亦青樓出身,更須花錢。所以黃濬除薪水外,必另有法外收入,毫無疑問?!睋?jù)查黃秋岳的簡任二級俸為月薪五百六十元,又查出他在北平政委會,有一參議名義,每月又可領干薪二百元;此外,北平市長袁良也送給參議和顧問名義月領干薪一百元;貴州省政府曹經沅代主席時給他名義干薪二百元;所以他合計每月有法幣一千零六十元的收入,在當時雇個人力車夫每月不過十元,請個女傭不過數(shù)元,他月有千元,實在太富裕太好過了。壞就壞在他上海的寵妾是個交際花,天天和一幫上海亨字輩的妻妾們打牌,一擲千金,因此黃秋岳還常常向人嘆窮。

文史作家莊練(蘇同炳)在《近世學者與文人群像》一書中,認為黃秋岳早年供職于北洋政府,以文學方面的才華見知于當時的權要人物。及至北伐成功,全國統(tǒng)一,以其文才而仍能供職行政院,擔任簡任級的秘書,已屬不易。然黃秋岳卻自嘆懷才不遇而心生不滿,常常對當時的權要人物做惡意的攻訐。莊練根據(jù)抗戰(zhàn)前在平津一帶行醫(yī)而與黃秋岳有相當不錯交誼的日本醫(yī)生矢原謙吉的《謙廬隨筆》說:“據(jù)《謙廬隨筆》記載黃濬所告之言,黃濬在上海南京兩地都有寓所,每逢周末便到上海度假。他在上海的寓所,恰好與財政部長某公相鄰,由于部長公館中傭仆車夫的言談而得知部長夫婦的極多私生活資料,再由黃濬轉告矢原,其中便有極多難聽的穢聞;對于其他政壇人物,黃濬亦常作不客氣的譏評。如當時在軍事委員會中擔任副委員長的馮玉祥將軍,便是其中一例。據(jù)矢原的記述,黃濬曾以惡意譏評的方式,譏刺馮玉祥之所以號作‘煥章’,正是因為他的上代乃是麻將專家與星象專家,預知此公將來必以倒戈叛變起家,有如麻將中之換張易牌,愈換愈好,所以名之為‘煥章’,以諧音‘換張’之意,云。由此一例,可知黃濬與矢原閑談中所攻訐的其他政府高級官員,大概亦此之類?!倍S濬是一個自命豪放而揮霍成性的風流才子型人物。秘書一職,月入幾何?更造成他對政府的不滿。因此終于走上勾通敵人,甘心做賊的漢奸道路。

孫曜東在回憶錄《浮世萬象》中也說:“據(jù)說黃秋岳和日本人搞在一起主要是為了錢。他有兩房妻妾,妾叫梁翠芬,是北京八大胡同的第一名妓。試想有如此大美人纏在身邊,那錢是無論如何也不夠花了?!髞砭箟櫬涞较蚱涑鲑u情報。他們見面的地點是在南京的一家飯館里,見面卻不講話,各自吃飯,吃完飯,便把對方掛在衣帽鉤上的帽子拿走。黃秋岳的情報就藏在帽子的內檐里。這是后來黃的姨太太梁翠芬親口告訴我的。梁翠芬長相類似孟小冬,身段比孟小冬還要好,在某種意義上說,黃秋岳是為她送了命?!?/p>

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七日,當國民政府海軍部長陳紹寬奉命在行政院會議上提出報告,要求有關各部隊采取配合行動,擬將長江吳淞口封死,然后集中陸地炮火,要將日寇在長江中的幾十艘軍艦全部擊沉。命令下達后,次日即將行動前,卻見原本在長江的日艦,全部逃往吳淞口外的內海,功虧一簣,這顯然是有人走漏消息,但參與會議者除汪精衛(wèi)、白崇禧、程潛、何應欽、黃紹竑、劉為章及俞濟時等人外,就只有行政院機要秘書黃秋岳了,蔣介石嚴令戴笠徹底追查此事,戴笠通過各種途徑調查,根據(jù)國民政府軍統(tǒng)局第一處處長鮑志鴻的說法,在逮捕黃秋岳之前,國民黨方面也曾經對黃秋岳做過多次跟蹤。發(fā)現(xiàn)黃秋岳在下班后,每次獨自一人到玄武湖散步。黃愛吃紙包“巧克力糖”。他從不將包糖的紙隨便扔在地上。在玄武湖濱一棵有較大的空洞的樹,黃去時便把一包“糖紙”放進樹洞內,不久就發(fā)現(xiàn)被兩個化裝的日本浪人取走。又有幾次發(fā)現(xiàn)黃秋岳常到南京新街口一個小咖啡店去喝咖啡。每次均在一定的掛衣帽處放衣帽,就與日本特務趁掛放衣帽之時交換衣帽。情報即存放在衣帽之內。暗探跟蹤取情報的日本浪人,見他們都走進中山東路逸仙橋南一家日本人開的“私人醫(yī)院”去了。而那家“私人醫(yī)院”便是日本特務機關所在之處。封鎖江陰案被泄露后,黃秋岳即被警備司令兼憲兵司令谷正倫扣押。審問時黃秋岳尚強辯,乃以前之證據(jù)示之,始俯首承認是和日本同盟社通訊,供給消息好幾次,每次由他口述,由他的兒子黃晟寫成報告秘密交付。黃秋岳自認圖的是金錢,每次所得,視消息的重要性而定,最高的一次為法幣六百元。最后南京軍委會開軍法會審,黃秋岳父子于同年八月二十六日,以叛國罪被判處死刑,執(zhí)行槍決。與黃秋岳父子同日槍斃的共有十八人,其他十六人都非與黃秋岳同一案件。龔德柏說:“警備部槍斃這十八個間諜,足證平日他們早已獲悉一切,唯為顧慮日本瞎搗亂,故不發(fā)動?!艘蝗_戰(zhàn)后,遂一網而獲之,一一審問,同日槍斃,可見黃濬即無江陰封鎖,亦必被殺,而況又有該重要案件呢?且一日殺十八人,在國際上殆無先例,故予世人之沖動亦非常厲害。谷正倫破獲這許多間諜案,而其難能可貴者,每案均述其案情,并舉出證據(jù),并非以疑似故入人罪,所以輿論對之頗為贊美。”

對于此事,顯而易見,黃秋岳漢奸案罪行充分,案情確鑿,在當時或事后似乎都別無異議,且早已為史家所采信,幾成定論。然而,名記者、名作家曹聚仁卻依事論理,直陳己見地寫了《也談黃秋岳》的時評,他認為“黃秋岳父子,以文士的散漫習氣,終于替日本方面做情報工作,那是事實。但做情報工作,乃是他做中央政治會議的秘書時期,他實在也很懶,只是把政治會議的決議案原封不動交給日本使館而已。這樣,日本方面所公布有關國民政府的政治會議決議案,和南京方面一樣迅速。這就引起了國民政府當局的懷疑。經過了偵察,知道和黃秋岳的秘書工作有關。因此,一九三五年春天,便把黃秋岳從中央政治會議的秘書職位調開,他就失去了參與機密的機會了。邵力子先生也對我說:黃秋岳是不會知道軍事會議的軍事秘密的”。曹聚仁又說:“一九三七年八月間,日方已有在沿海作戰(zhàn)的計劃,因此,把他們在長江的海軍集中到長江下游來。他們的軍艦下駛,比國軍沉船封江早一星期,所以用不著黃秋岳父子來送情報的。到了今天,還說出賣長江封鎖計劃,也就等于說‘九一八’之夕,張學良陪著胡蝶跳舞一樣,不合事實。”學者陳禮榮在《民國“肅奸”的一大疑案》文中,基本肯定曹聚仁的論斷,他認為曹聚仁所做出的結論,絕非為漢奸洗冤,而在于告誡世人要記住“眾惡之必察”的明訓,強調對于史事的考辨須得真實可信。事實的真相正如曹聚仁在文章的結尾肯定地說:“所以,黃秋岳父子是漢奸自不待言,但他們并沒有出賣長江封鎖的機會呢?!标惗Y榮認為如果恰似曹聚仁所言,黃秋岳早在一九三五年春,便被當局從中央政治會議的秘書職位調開了,可為什么一直到事發(fā)兩年之后,才會被當作“向日本出賣我國封鎖江陰重要軍事情報”的間諜被處決呢?這是不是意味著,面對一再失利的軍事敗績,當局為了鼓舞軍心民氣,不得不拉個人出來“祭刀”?假如曹聚仁所說不謬,那么像黃秋岳這樣既有一定社會聲望,且又不傷大雅,早已是個無職無權、沒落政客的末路文人,當局就是殺掉他也根本不算什么!

十年后的一九四七年春,史家陳寅恪偶讀《花隨人圣庵摭憶》,有感而發(fā),曾寫下一首《丁亥春日閱花隨人圣庵筆記深賞其游暘臺山看杏花詩因題一律》。詩曰:

當年聞禍費疑猜,今日開篇惜此才。

世亂佳人還作賊,劫終殘帙幸余灰。

荒山久絕前游盛,斷句猶牽后死哀。

見說暘臺花又發(fā),詩魂應悔不多來。

詩畢,意猶未盡,陳寅恪復題短跋于后:“秋岳坐漢奸罪死,世人皆曰可殺。然今日取其書觀之,則援引廣博,論斷精確,近來談清代掌故諸著作中,實稱上品,未可以人廢言也。”陳禮榮認為陳寅恪對于黃秋岳漢奸案的最先反應“聞禍費疑猜”,顯然是有其道理的。尤其是在“世人皆曰可殺”的情勢下,他在詩的結尾處寫下“見說暘臺花又發(fā),詩魂應悔不多來”之句,應當包含著更多的無奈與悲哀。然而,畢竟是事關民族大義,所以他只能以“未可以人廢言”的忠告來勸勉世人正確看待黃秋岳及其《花隨人圣庵摭憶》。按理而論,假如黃秋岳真像政府當局及新聞傳媒所指控的那樣,陳寅恪斷然不會也不必要對其下場有如此“聞禍費疑猜”的情緒反應。

無獨有偶,錢鍾書早在一九四三年就曾寫有《題新刊〈聆風簃詩集〉》七律一首,《聆風簃詩集》是黃秋岳的作品,錢鍾書詩云:

良家十郡鬼猶雄,頸血難償竟試鋒。

失足真遺千古恨,低頭應愧九原逢。

能高蹤跡常嫌近,性毒文章不掩工。

細與論詩一樽酒,荒阡何處酹無從。

兩位被稱為二十世紀最博雅的學人——陳寅恪、錢鍾書,對黃秋岳的惋惜,卻何等的相似!

黃秋岳工詩文,汪國垣在《光宣詩壇點將錄》評之曰:“秋岳詩工甚深,無論才、學、力皆能相輔而出,有杜韓之骨干兼蘇黃之詼詭。其沉著隱秀之作一時名輩無以易之,近服膺散原,氣體益蒼秀矣?!鼻迥┟癯踔娙岁愌茉凇妒z室詩話》中說:“秋岳年幼劬學,為駢體文,出語驚其長老。從余治說文,時有心得。世亂家貧,舍去治官文書,與同學梁眾異、朱芷青最為莫逆,相率為五七言詩,遍與一時名士唱和。”正是由于有這些詩壇大佬們的稱贊,因此便使得黃秋岳才名遠播。孫曜東在回憶錄中說:“在清末民初,福建出了一批才子,其中一個叫梁鴻志,他誰都看不起,卻獨獨佩服黃秋岳。齊如山也稱其為‘黃老師’,羅癭公視其后生可畏。黃秋岳如此身價,竟愿為一個‘戲子’(案:指梅蘭芳)辦理文墨,只能以英雄見英雄,才人惜才人來解釋了。但是他后來竟墮落到向日本人傳遞情報,最后被蔣介石下令槍斃了。當時福建籍文人落水者較多,如鄭孝胥、梁鴻志、陳箓等?!?/p>

黃秋岳乃一代名士,僅僅為了一紅顏而淪為國賊,實在令人浩嘆!梁鴻志在故交黃秋岳伏法時,曾寫有五言詩悼之云:

青山我獨往,白首君同歸,樂天哀天涯,我亦銜此悲。王涯位宰相,名盛禍亦隨;秘書非達官,何事而誅夷?

他以歪理試圖要為黃秋岳辯駁,奈何事實俱在,鐵證如山。而不久梁鴻志亦附逆,當起“維新政府”的“行政院長”,抗戰(zhàn)勝利后,以漢奸罪名遭槍決。黃、梁二人,其所為詩,未嘗無足觀,而竟先后以通敵而伏誅。這不禁讓人想起汪辟疆在《光宣以來詩壇旁記》稱“聯(lián)圣”方地山在“安福系”潰敗后,曾以梁、黃二人姓字作一聯(lián)曰:

梁苑嗣音稀,眾議方淆,異古所云今世免;

黃庭初寫就,哲人其萎,維子之故我心夷。

巧妙地將“梁眾異”“黃哲維”嵌入詩聯(lián)中,“哲維”是黃的別號,“哲人其萎”,其時距二人伏法尚有十余年,沒想到方地山竟一語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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