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jié)　最誠摯的朋友總有真的感情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李叔同《送別歌》

李叔同的《送別歌》是他在音樂領(lǐng)域的成就之中流傳最廣的代表作。長期以來，《送別歌》幾乎成了李叔同的代名詞，而電影《早春二月》、《城南舊事》的插曲或主題歌采用《送別歌》后，更使這首歌家喻戶曉。

與如今的通俗、流行歌曲比較起來，《送別歌》的寶貴之處就在于他的意境優(yōu)美而深遠。

朋友間真摯細膩的感情窺見在離別時分這種哀而不傷的氛圍中一覽無遺。

前文所說朋友相交宜淡如水，這并不是說朋友之間要刻意地保持距離，而是要以真以誠相知相攜，誠摯的友誼離不開真實感情，唯有“情”才是維系朋友之間最長久、最牢固的紐帶。

1899年，李叔同20歲那年，由天津攜家眷遷至上海。是年即加入位上城南草堂的城南文社。

李叔同加入文社后，立即顯示了出眾的才氣，第一次參與就獲得了第一名。城南草堂的主人許幻園（1878——1925），江蘇松江人，擅長詩文。家中富有，為人也慷慨，一度是上海新學(xué)界的領(lǐng)袖人物，經(jīng)常舉辦懸賞征文活動。自從李叔同到上海以后，只要參加征文，其成績必名列前茅。許幻園慕其才華，于1899年春末讓出城南草堂的一部分，請李叔同一家搬來同住，從此兩人結(jié)為摯交。

經(jīng)常在城南草堂聚會的除袁希潦外，還有江灣蔡小香、江陰張小樓二位，他倆也都是當時上海文藝界的知名人士。這五位才子年歲相差無多且意氣相投，遂決定結(jié)成金蘭之誼，號稱“天涯五友”，并攝一影紀念。許幻園的夫人宋貞曾有《題天涯五友圖》詩五首，其中詠李叔同的一首是：

李也文名大似斗，等身著作膾人口。

酒酣詩思涌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

這首詩形象地表現(xiàn)李叔同當時在上海的境況，他沉浸在詩文唱和之中，少年意氣，瀟灑無羈。

城南文社，城南草堂，“天涯五友”，這一段時期的生活顯然給李叔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多少年后的李叔同仍對此表示了難忘之情。他有一首《清平樂·贈許幻園》，詞曰：

城南小住，情適閑居賦。文采風(fēng)流合傾慕，閉門著書自足。

陽春常駐山家，金樽酒進胡麻?；h畔菊花未老，嶺頭又放梅花。

此外，李叔同當時還有《戲贈蔡小香四絕》：

眉間愁語燭邊情，素手摻摻一握盈。

艷福者般真羨煞，佳人個個喚先生。

云髻蓬松粉薄施，看來西子捧心時。

自從一病懨懨后，瘦了春山幾道眉。

輕減腰圍比柳姿，劉楨平視故遲遲。

佯羞半吐丁香舌，一段濃芳是口脂。

愿將天上長生藥，醫(yī)盡人間短命花。

自是中郎精妙術(shù)，大名傳遍滬江涯。

幾首詩詞恰好說明了“天涯五友”當時在藝文活動之余的另一個側(cè)面。他們的這段經(jīng)歷，不僅在當時令他難忘，就是后來他到了杭州任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xué)校藝術(shù)教師時仍有這種情感的影子。

“天涯五友”之間的友情是真誠的，同時又是令他們彼此留戀的。即便是李叔同于1901年暫時離滬北上，他也要在《南浦月·將北行矣留別海上同人》流露出這樣的情懷：

楊柳無情，絲絲化作愁千縷。惺忪如許，縈起心頭緒。

誰道銷魂，盡是無憑據(jù)。離亭外，一帆風(fēng)雨，只有人歸去。

1926年夏，早已出家的李叔同到上海時也曾專程到過城南草堂舊址，當他知曉當年的城南草堂已變成念佛的“超塵精舍”后，便又留下了“真是奇緣，那時候我真有無窮的感觸啊”的感慨。

走得最急的總是那些擦肩而過的最美的風(fēng)景，最讓人難以忘懷的也總是那些最真最誠的感情。

與朋友一起走過的路留給生命的是無盡的充實和感動，可是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聚散離合本是人生常態(tài)，有甜自然有苦，最苦是離別，所有的真情盡在離別之時揮灑得淋漓盡致。當年伯牙痛失子期之時，也有此番感慨吧！

伯牙在晉國做官，奉命編修樂譜，所以需要回楚國一趟，征集當?shù)貎?yōu)秀的民間音樂。因為是回久違的故園，他心情愉快，不多時，就到了漢陽江口。江上突然風(fēng)狂浪涌，大雨如注，船只沒法前進，停泊于山崖之下。到了晚上，風(fēng)平浪靜，雨止云開，天上現(xiàn)出一輪明月。舟中無聊，伯牙干脆叫童子焚上香爐，彈起琴來。曲猶未終，指下“刮喇”一聲響，琴弦斷了一根。

按照那時的說法，只有遇到能聽懂彈琴人心境的人，琴弦才會崩斷。伯牙大驚，叫童子去找尋附近人家中是否有人在偏聽。船家說：“這荒山野嶺的地方，并無人家?！辈婪愿离S從：“你們上岸看看，不是在柳蔭深處，就是在蘆葦叢中！”于是眾人就要搭跳板上岸。忽聽岸上有人朗聲答道：“船上的大人啊，我是一名樵夫?；貋硗砹耍阍谶@里避雨。聽到您美妙的琴聲，就忍不住欣賞一曲。希望沒有驚擾您?！?/p>

伯牙大笑道：“這么僻靜的地方，也會有聽琴之人？”叫人打發(fā)他走。樵夫卻不走，在岸上高聲問道：“大人剛才彈的可是孔子感嘆弟子顏回之死的曲子？”

伯牙一聽，知道遇到了高人，馬上請他到船艙中來聽琴。

換好琴弦后，伯牙先彈了一首《高山》，曲子剛完，樵夫就贊嘆說：“太好了，多么巍峨壯觀啊！”伯牙隨即又彈了一曲《流水》，音樂一停，樵夫就贊美說：“太妙了，真是江河浩蕩啊！”伯牙激動地說道：“您聽我的音樂，完全聽出了我的心??！”

這個樵夫就是鐘子期。后來，伯牙再一次來到這里，拜訪鐘子期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幸病故了。伯牙在子期的墳前放聲大哭，取刀割斷琴弦，雙手舉琴，向祭臺摔去。隨從大驚，問道：“先生，好端端的琴，為什么要摔碎它？”伯牙感慨說：

“世上已經(jīng)沒有知音了，我彈琴還有什么意思？”此后，伯牙畢生沒有再動過琴。

梁實秋說：只有神仙和野獸才喜歡孤獨，人是要朋友的。此話說得精辟，因為神仙和野獸是不知感情為何物的物種，自然無喜怒哀樂與他人分享，要朋友何用？而人之所以高貴皆在于一個“情”字，當人生之路步入迷茫之境，抑惑悲喜之情無處寄托，我們便會感到朋友的彌足珍貴。但并不是所有的朋友都可以用“彌足珍貴”來形容，彌足珍貴的也只能是那些唯真唯誠惺惺相惜至情至性之朋友。若要鑒別此類朋友之真?zhèn)?，很簡單，細細體味一下，在離別、送別之時，你們有沒有“一觚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慨與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