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jié) 其淡如水的友情最淳厚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zhí)象而求,咫尺千里。
——李叔同《斷句》
人生在世,若沒有一個患難與共的知心朋友,當算一個莫大的悲哀。有些整天混跡于世俗污濁之地的人雖也號稱自己“朋友遍天下”,但那些“酒肉之交”中有幾個是拋卻功利、赤誠相見的?俗話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朋友不在多,而在其良,君子之交不在其華,而在其淡。
在李叔同波瀾壯闊的一生中,可稱得上莫逆之交的大有人在,其中與夏丏尊之間的友情當為君子之交的典范。
夏丏尊生于1886年6月15日,浙江省上虞縣(今上虞市)松廈鄉(xiāng)人,小名釗,名鑄,字勉旃,1912年改字丏尊。他的祖上一度經商,其父倒是一位秀才。夏丏尊有兄妹6人,他行三,是兄妹中唯一的讀書人。夏丏尊15歲那年中秀才,16歲奉父命赴上海東吳大學的前身中西書院深造,半年后返鄉(xiāng),17歲入紹興府學堂讀書。1905年,19歲的夏丏尊負笈東瀛,入東京宏文學院,兩年后考入東京高等工業(yè)學校,因未領到官費,遂于1907年輟學回國。回國后,任教于浙江省兩級師范學堂。
夏丏尊在浙江省兩級師范學堂任日文翻譯后不久,先后還任舍監(jiān)、司訓育,并兼授國文、口文。1912年,對于兩級師范和夏丏尊本人來說都是歷史性的一年。因為就在這一年,注重“人格教育”,力主以“勤、慎、誠、恕”為校訓,提倡“德、智、體、美、群”五育并重的經亨頤先生接替了校長之職,而就在這一年的秋天,經亨頤為了加強學校的藝術教育,從上海請李叔同來校執(zhí)教。李叔同的到來,無疑給夏丏尊的生活注入了許多新鮮的活力。
他倆相識雖不算很早,可一旦相遇,便意氣相投、情同手足。對此,夏丏尊自己備感榮幸,他曾說過“和我相交者近十年,他(李叔同)的一言一行,隨時都給我以啟誘”。他折服于李叔同的“神力”,以為“李先生教圖畫、音樂,學生對于圖畫、音樂,看得比國文、數學還重。這是有人格作背景的緣故。因為他教圖畫,音樂,而他所懂得的不僅是圖畫、音樂;他的詩文比國文先生的更好,他的書法比習字先生的更好,他的英文比英文先生的更好……這好比一尊佛像,有后光,故能令人敬仰?!?/p>
夏丏尊雖是一位憂國憂民且具有一副古道熱腸的人,但也正如他自己所以為的那樣,在那個時候,他身上的少年名士氣息已殲除殆盡,只想在教育上做一些實際的工作。因此,從另一個角度上講,他并不熱衷于政治。他跟李叔同一樣,并不愿參與社會政治活動。1912年,社會上一時盛傳要進行普選。夏丏尊不愿當選,便改名“丏尊”,以代替“勉旃”,有意讓選舉人在填寫“丏”字時誤寫為“丐”而成廢票。當然,此后并未真的實行普選,但他的性情則由此流露無遺。
李叔同比夏丏尊長6歲。但他倆氣味相投,加上李叔同比之于夏丏尊多少顯得豁然,而夏丏尊比之于李叔同又多少顯得老成,所以,他倆幾乎沒有什么年齡上的隔閡。有一幅《小梅花屋圖》上的題跋頗能說明他倆的性情和友情。當時李叔同住在學校的宿舍里,而夏丏尊則住在城里的彎井巷。夏丏尊在那里租了幾間舊房子,由于窗前有一棵梅樹,遂取名叫“小梅花屋”?!靶∶坊ㄎ荨崩飹煊欣钍逋呐笥殃悗熢浀摹缎∶坊ㄎ輬D》一幅,圖上有李叔同所題《玉連環(huán)》詞一首,詞曰:
屋老,一樹梅花小。住個詩人,添個新詩料。愛清閑,愛天然,城外西湖,湖上有青山。
夏丏尊也有自己題寫的一首《金縷曲》:
已倦吹簫矣。走江湖、饑來驅我,嗒傷吳市。租屋三間如鋌小,安頓妻孥而已。笑落魄、萍蹤如寄。竹屋紙窗清欲絕,有梅花、慰我荒涼意。自領略,枯寒味。
此生但得三弓地。筑蝸居、梅花不種,也堪貧死。湖上青山青到眼,搖蕩煙光眉際。只不是、家鄉(xiāng)山水。百事輸人華發(fā)改,快商量、別作收場計。何郁郁,久居此。
夏丏尊就是這樣一位多愁善感之人。他也曾想超脫一點,嘗刻一印曰“無悶居士”。他此時才二十幾歲,本不該有多少愁悶,而欲自勉“無悶”,多少說明他的心中早已是悶悶矣(他還有一個號曰“悶庵”)。李叔同倒是覺得他的這種性格頗為可愛。夏丏尊本不是詩人,而李叔同則把他譽為詩人,這里也多少是指他的氣質人品了。
后來,李叔同出家,夏丏尊曾在《弘一法師之出家》一文中說道:在這7年中,他想離開杭州一師有三四次之多,有時是因為對于學校當局有不快,有時是因為別處來請他,他幾次要走,都是經我苦勸而作罷的,甚至于有一個時期,南京高師苦苦求他任課,他已接受了聘書了,因我懇留他,他不忍拂我之意,于是杭州南京兩處跑,一個星期中要坐夜車奔波好幾次。他的愛我,可謂已經超出尋常友誼之外,眼看這樣的好友因信仰的變化要離我而去,而且信仰的事不比尋常名利關系可以遷就。料想這次恐已無法留得他住,深悔從前不該留他。他若早離開杭州,也許不會遇到這樣復雜的因緣的。
行文雖短,但其中所流露出的淡淡的如水的哀傷,讀來足以令人唏噓不已。
清人何瓦琴《集禊帖字》聯(lián)曰: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人生需要朋友,朋友有各種的類型,但良友難求,知己更是難得,有一二足矣。有那么幾個人,你在他們面前可以不必戴面具,不需要防備些什么,讓自己能夠有充分的空間,自由的呼吸,真是一大幸事。人與人的相遇需要緣分,而相知更是需要默契,能為知己必是前世修來的,今天更要珍惜。
社會上幾乎人人都知道朋友的重要,都珍惜朋友之間的感情,但凡是人們珍惜的,也一定是稀少的,因而自古以來人們便慨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君子之交淡如水”,誠然,真正的朋友之間并不需要酒肉穿腸過,也可以省略虛偽的客套,但有一點,一定要如影隨形,相知在心。
最后,讓我們再細品一下李叔同圓寂后留給夏丏尊的遺書,再一次回味李、夏之間那段波瀾不驚但卻令人敬仰的曠世之友情。
丏尊居士文席:
朽人已于九月初四遷化。曾賦二偈,附錄于后: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zhí)象而求,咫尺千里。
問余何適,廓爾亡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謹達,不宣。
音啟(注:李叔同法號演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