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霍拉斯·圣-俄班公司小說工廠
過了幾天,也許拖了幾個禮拜之久,巴爾扎克還不愿正視這一事實,他的《克倫威爾》是一次失敗。他和他那善良感人的朋友達布林商量,是不是把他的這出悲劇送到法蘭西喜劇院去給人家看看。老實的鐵器商人和劇院沒有什么聯(lián)系,便輾轉(zhuǎn)央告演員拉豐的一個熟人,是否能關(guān)照一下這個劇本。此人建議,巴爾扎克得去造訪一次拉豐,多說些奉承話,取悅這個演員,說不定拉豐會向其他的同行展示這部《克倫威爾》劇作??墒峭蝗婚g巴爾扎克自知之明增強,改變主意。干嗎多此一舉、低聲下氣?干嗎把這張打爛了的舊牌糾纏不清地打出去?誰若感到自己有力,也能忍受沉重的一擊?!犊藗愅枴吠炅司屯炅?,他寧可寫點更好的作品。巴爾扎克請求達布林,不要再做任何努力。他毅然決然地把《克倫威爾》的手稿扔進一只抽屜。他這輩子沒有對他青年時代犯的這第一個錯誤再看上一眼。
現(xiàn)在趕快得重整旗鼓,開始工作!這次沉重的慘敗多少煞了一煞他趾高氣揚的傲氣。一年前,當(dāng)他腦袋發(fā)熱寫作《克倫威爾》時,他還做著春秋大夢。這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希望一舉成名,名聲、榮譽和自由全都贏得?,F(xiàn)在對于這位身遭挫敗的戲劇家而言,寫作和創(chuàng)作其實只有一個實際意義:不要被迫回家,依賴父母生活。創(chuàng)造杰作,博得永垂不朽,那是以后的事情;首先得通過寫作掙錢,不惜一切代價掙錢,免得每個蘇都得跟爸爸媽媽和外婆當(dāng)作施舍似的,算來算去。這個不可救藥的幻想家第一次被迫像現(xiàn)實主義者那樣思考問題。巴爾扎克決定寫點可以迅速成功的作品。
當(dāng)時什么東西能迅速獲得成功呢?這個閱世不深的小伙子四下顧盼,認(rèn)識到:長篇小說。早年的感傷主義的浪潮——讓·雅克·盧梭的《新愛洛依斯》,歌德[1]的《維特》——在歐洲消退之后,從英國涌來一股新的波浪。拿破侖時代像每一個戰(zhàn)爭時代一樣,有足夠的(甚至是過多的)緊張成分被帶進日常生活。市民們不再感到有需要通過杜撰的個別人的命運使自己心情激動?!扼鹧詧蟆?sup >[2]代替詩人寫作??墒堑炔ㄅ酝醭瘡?fù)辟,維也納和約簽訂,通過外人的冒險致使心靈震顫,神經(jīng)刺激,感情交替地驚怵不已或者多愁善感,這方面的需要新近又開始抬頭。公眾渴望閱讀長篇小說,令人感情激蕩、大悲大喜、羅曼蒂克、富有異國情調(diào)的長篇小說,新近建立的閱覽室和外借圖書館已無法滿足這種群眾性的饑渴。有些作家善于在自己的女巫廚房里不加考慮地把毒藥和眼淚,貞靜有德的處女和海盜,鮮血和熏香,流氓行徑和俠義心腸,女巫和行吟詩人燴成一個浪漫情調(diào)的歷史故事的大丸子,然后再澆上一勺冰冷的鬼怪和驚怵的澆頭。對于這種作者而言,奇妙的時代現(xiàn)在可是來臨了。譬如英國的安娜·拉特克利夫小姐[3],她那制造驚恐和鬼怪故事的工廠,像磨坊的輪子嘎啦嘎啦響個不停。幾個腦子靈活的法國人善于偷窺那位勤奮能干的女士,把她機器運作的絕技全都學(xué)到手里,創(chuàng)作了他們的“黑色長篇小說”,也同樣掙了大錢??墒窃诟叱潭壬希蠚v史服裝,特別是中世紀(jì)服裝的小說現(xiàn)在也極為流行:瓦爾特·司各特[4]的騎士們手執(zhí)古色古香的寶劍,身披閃閃發(fā)光的鎧甲,比拿破侖用他的火炮奪得更多的疆土和更多的人;拜倫筆下帶有憂郁氣質(zhì)的帕夏[5]和海盜,現(xiàn)在和以往里沃利和奧斯特利茨[6]的戰(zhàn)報一樣使人脈搏加快,血脈賁張。
巴爾扎克決定借助這股浪漫主義的時代之風(fēng)揚帆出航,寫作一部長篇歷史小說。他并不是在法國唯一為拜倫和瓦爾特·司各特的成功所吸引的人:不久,維克多·雨果也寫出《布克-雅戛爾》《罕島風(fēng)云》《巴黎圣母院》,維尼[7]寫出《三月五日》,在同樣的領(lǐng)域,試一試他們大師的手筆,但是由于寫詩出身,用字遣詞雕琢講究,布局結(jié)構(gòu)分外精致。巴爾扎克則相反,是作為一個底氣不足的模仿者開始寫作長篇小說《法爾吐爾納》。他借用了安娜·拉特克利夫粗制濫造的長篇小說里的歷史背景,公式化的那不勒斯的布景,把低級趣味小說中必須出現(xiàn)的人物全都搬上舞臺。首先是那個不可或缺的女巫,“索馬里斯的女巫”,諾曼人和統(tǒng)帥們,戴上腳鐐手銬的高貴囚徒,多情善感的侍童;寫作的提綱預(yù)告有戰(zhàn)役、圍城、地牢和最為意想不到的愛情的英雄業(yè)績——,總之,內(nèi)容異常豐富,遠(yuǎn)非這位年輕的作者所能駕馭。還有另外一部長篇小說《斯苔妮或哲學(xué)的迷誤》,依然沿用盧梭的書信體,里面以模糊不清的輪廓暗示了路易·朗貝爾心愛的題目《意志論》。這部小說最后是個斷片(其初稿的一部分后來修修補補地安置在另一部長篇小說里)。巴爾扎克遭受到了他的第二次失敗。他試圖寫作悲劇遭到失敗,寫作長篇小說也沒成功。一年,一年半隨之消逝;那無情的命運女神守候在家里,要徹底剪斷纖細(xì)的給他自由的生命之線。1820年11月15日,他母親退掉了勒斯第尼耶哀爾大街他的住所。1821年1月1日起生效,寫作生涯就此結(jié)束!回到市民生活中去,選擇一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穆殬I(yè),終于停止花費父母親的錢,開始自己掙錢!
自己掙錢,“獨立自主”,爭取自由,獨立生活——巴爾扎克囚禁在勒斯第尼耶哀爾大街牢房的歲月里,不為別的,不就是為了爭取這一切而艱苦卓絕地進行戰(zhàn)斗的嗎?他省了又省,忍饑挨餓,寫傷了指頭,玩命苦干??墒峭絼?!倘若在最后時刻沒有奇跡來拯救他,他就只好回去操一門市民的職業(yè)。
總是在這種山窮水盡、走投無路、極端絕望的時刻,童話中會有一個誘惑者走近那求助無門者,來收買他的靈魂。在巴爾扎克這件事上,誘惑者看上去絕不像魔鬼那樣面目猙獰。他的模樣是個很有魅力的、討人喜歡的年輕人,身穿一條做工考究的長褲,配上干干凈凈的內(nèi)衣,顯然并不想收買巴爾扎克的靈魂,只想收買他那只寫字的手。不曉得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巴爾扎克認(rèn)識了這個幾乎和他同年的年輕人——也許在一個出版商那里,巴爾扎克曾向他兜售自己的長篇小說,也許在圖書館里或者在一家飯店里,巴爾扎克和他見過面;此人除了漂亮的外表之外還有一個高貴的姓氏:奧古斯特·勒·波阿德萬·德·萊格賴維耶。他是一個演員的兒子,從父親那里繼承了某種八面玲瓏的本領(lǐng)。他缺乏文藝天才,便以熟諳人情世故來加以補償。所以這個毫無才氣的年輕人居然成功地找到一個出版商,此人甚至肯為他胡弄出來的一部長篇小說《兩個赫克托或者布列托尼的兩個家族》支付八百法郎現(xiàn)金。二月份,這本書就將以奧古斯特·德·維耶格萊的筆名分兩卷在書商胡貝爾的王家宮殿出版社出版。也許巴爾扎克向這個新結(jié)識的朋友訴苦,講述他自己的作品遭到的厄運,波阿德萬向巴爾扎克進行解釋,他遭此厄運的真正原因乃是他的文學(xué)野心過大的緣故。誘惑者警示他,干嗎寫小說要憑什么藝術(shù)良心?干嗎寫小說寫得那么認(rèn)真?小說可是輕而易舉就能寫成的啊。選擇一個題材,或者干脆偷個題材過來,隨便什么歷史故事都行,正好是出版商現(xiàn)在熱切渴求的故事,瞎七搭八地涂上幾百頁,最好兩個人合作。波阿德萬手頭就有一個出版商。倘若巴爾扎克有興趣,他倆下一部長篇小說就聯(lián)手寫作?;蛘哌@樣更好:我們一起把這愚蠢的情節(jié)拼湊起來,你就一個人去寫那玩意兒。你是快手,寫起來更加麻利,更加快捷。我就負(fù)責(zé)編排。就這樣一言為定:我們合伙辦廠,一家一半。
瓦爾特·司各特
拜倫
這項建議,令人感到屈辱。限定時間,完成通俗的長篇小說,根據(jù)事先仔細(xì)按照頁數(shù)確定的篇幅,信筆寫去,外加是和一個毫無顧忌、毫無雄心壯志的伙伴合作——這位“新索??死账埂弊蛱斓幕脡暨€是多么不同??!濫用他自己的天才,也許浪費了自己的天才,只是為了掙幾百個法郎而賣命!一年前他不是還想使巴爾扎克這個姓名永垂不朽,超越拉辛,不是還想傳播一種新的理論,談?wù)撊祟惖囊庵揪哂袩o上的威力嗎?這個誘惑者向巴爾扎克索取的代價是他最深層的靈魂,藝術(shù)家的良心??墒前蜖栐藙e無選擇。住房已經(jīng)退掉。倘若他沒掙錢,或者沒掙到錢,回到家里,他的父母親不會第二次再把自由恩賜給他。寧可為自己操勞忙碌,也不為別人整天忙碌。于是他簽約了。下一部長篇小說《查理·波盎代爾或者我左手邊的表弟》,勒·波阿德萬·德·萊格賴維耶已經(jīng)動手寫作這部小說(也許已經(jīng)寫出初稿),巴爾扎克的任務(wù)便是充當(dāng)一個悄不作聲的合作者(或者是主要的工作者),還不得署名。這家正在創(chuàng)辦中的小說工廠以后的產(chǎn)品,他們打算以公司的名義共同署名:阿·德·維埃勒爾格萊(萊格賴維耶一字的字母顛倒過來)和羅納爵士(奧諾雷一字的字母顛倒過來)。
這樣就和魔鬼簽訂了協(xié)定。在沙米索[8]著名的中篇小說里,彼得·施萊米爾賣給地獄之王的是他自己的影子,巴爾扎克出賣的是他的藝術(shù),他的文學(xué)上的雄心壯志,他的姓名。為了自由的緣故,他去當(dāng)“黑人”,去當(dāng)給別人悄悄干活的“槍手”,從而陷身奴役之中。在苦役船陰暗的船艙里,他的天才和他的姓名將一連幾年無人看見,無人知曉。
這項出賣靈魂的交易結(jié)束之后,巴爾扎克才回到維勒帕黎西他父母親的家里去,只是作為一次度假。勒斯第尼耶哀爾大街的住所,他不得不放棄;現(xiàn)在他就搬進妹妹洛爾婚前住的那間房間,妹妹出嫁,房間空了出來。巴爾扎克下定決心,玩命工作,自己掙錢另買一套小寓所。在他妹妹當(dāng)年做著浪漫的幻夢,夢想她的哥哥有朝一日獲得成功和名譽的小房間里,巴爾扎克把他的小說工廠安置下來。寫完的稿紙一張張摞了起來,他夜以繼日地坐在那里寫作。由于勒·波阿德萬·德·萊格賴維耶大做宣傳,訂單不斷寄來;這套機制分工良好——巴爾扎克寫作小說,波阿德萬進行推銷。
父母親懷著市民滿足的心情觀看著巴爾扎克的這一轉(zhuǎn)變。自從他們看見開頭幾個合同——第一部拙劣的作品就進賬八百法郎,接著迅速上升,公司進賬達到兩千法郎——,就覺得奧諾雷干的活不那么荒唐了。也許這個廢物還是能夠自力更生,不至于永遠(yuǎn)靠他們吃飯。父親高興的主要是他兒子似乎已經(jīng)放棄了當(dāng)大作家的念頭,由于選用各式各樣的筆名,不至于敗壞他們巴爾扎克這個良好的市民姓氏的名聲。這位脾氣溫和的老爺子覺察到,“他往他酒里摻水,還有時間,因此我希望,他能有點出息?!卑蜖栐四赣H則相反,她有一種壞的秉性,總是憂心忡忡地把她兒子看得一錢不值。她把開設(shè)在她家里的小說工廠看成家族事務(wù),她和她妹妹扮演評論員和幫手的角色。她不是最后一個抱怨他“文體缺陷”的人,但卻是第一個說“拉伯雷[9]把他給毀了”的人。她逼著兒子“認(rèn)真仔細(xì)地修改手稿”。可以感到,成年的兒子對于家里老是這樣處處監(jiān)護實在不勝其煩。母親免不了要對浪子哭腔哭調(diào)地表示擔(dān)憂,哪怕兒子并不愛聽。不久母親講道:“奧諾雷對自己、對自己的知識覺得了不起,定會得罪每一個人?!边@個強勁有力的人覺得空間實在過于狹小,家里小屋的空氣實在無法忍受。巴爾扎克唯一的愿望便是:給自己在巴黎弄一間房,終于贏得渴望多年的獨立自主。
出于這種爭取自由的渴求,巴爾扎克像一個苦役船上的囚犯一樣工作;每天寫作二十頁、三十頁、四十頁,一天寫一章是他自己規(guī)定的平均工作量。但是他掙錢越多,就越希望多掙。他寫作就像一個囚徒,上氣不接下氣地狂奔,就為了逃離這座他深惡痛絕的家庭監(jiān)牢。最后他寫作起來像著了魔似的漫無節(jié)制,連他母親都大吃一驚。“奧諾雷寫作起來,活像一個狂人。他要是照這樣生活,再過上三個月,我看他定會得病不可?!笨墒前蜖栐艘坏懙脕韯?,就把他天性中的激情一股腦兒全都投入了小說工廠;每三天就寫干一瓶墨水,寫壞十支羽毛筆。在寫作中,他把他的工作能量提高到那種激情不斷迸發(fā)、人像著魔似的程度,以后所有的朋友伙伴都為之驚愕不止。1821年(也許已經(jīng)幫著波阿德萬完成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兩個赫克托》之后),他和波阿德萬或者說不定是代替波阿德萬完成了長篇小說《查理·波盎代爾》。此書以維埃勒爾格萊的筆名發(fā)表,盡管此書包括巴爾扎克的長篇小說《斯苔妮》的不少段落。在新年以前,第二部長篇小說——如果把《兩個赫克托》計算在內(nèi),則是第三部長篇小說完成:《比拉格的女繼承人,取自唐·拉哥,本篤會修士的前修道院院長的手稿,已經(jīng)發(fā)表的故事;由他兩名侄兒M.A.德·維埃勒爾格萊和羅納爵士出版》。這部四卷的粗制濫造的作品在1822年2月還沒有印出,另外一部長達四卷的小說已接踵而至:《讓·路易或失而復(fù)得的女兒》,同樣由這位傳奇的本篤會修道院院長的這兩位體面的侄兒在公司里署名出版??墒前蜖栐艘呀?jīng)受夠了這個公司,該公司的腦袋是他,手也是他,腦子和心臟全都是他一個人。巴爾扎克又快速地涂寫了第三部長篇小說《塔塔羅斯[10]或從流放地歸來》,依然用A.德·維埃勒爾格萊的筆名(同樣在1822年)發(fā)表,而合作者或者真正的作者羅納爵士則不再被提及:可見合同已不復(fù)有效。從此巴爾扎克便作為羅納公司(此前叫A.德·維埃勒爾格萊和羅納爵士公司)唯一的主人發(fā)表作品。他下定決心,把這家公司辦成法蘭西第一公司。在收獲了金錢之后最初的熱烈歡呼聲中,他向他妹妹鼓起腮幫子大吹法螺:
“親愛的妹妹:
我現(xiàn)在像亨利四世的那匹還沒澆鑄成青銅像的馬一樣,我還希望在今年再掙兩萬法郎,作為我財富的基石。我得提供以下作品:《阿登高地的牧師》《學(xué)者》《香布蒂維爾家的莪黛特》和《羅納家族》……另外還有一批劇本。
羅納爵士不久將成為風(fēng)云人物,最多產(chǎn)的作家,最討人喜歡的社交明星,太太小姐們像愛自己眼珠一樣地愛他。那時你的小老哥奧諾雷將乘坐華麗馬車招搖過市,頭顱高昂,目光高傲,兜里塞滿鈔票;他走近時周遭會響起諂媚的喃喃耳語,像迎接一名公眾的偶像。人們將悄聲細(xì)語:‘這就是蘇爾維耶夫人的哥哥!’”
這些長篇小說在一點上就叫人看出:這位制造偽劣產(chǎn)品的工廠主就是未來的巴爾扎克,那就是生產(chǎn)速度快得難以描述。在和波阿德萬一起或者為波阿德萬寫完了這十六卷或者二十卷小說之后,巴爾扎克在這一年,也就是1822年,還發(fā)表了三部各四卷的長篇小說,《呂西安的克洛蒂爾德或英俊的猶太人》《百歲老人或兩位貝林赫爾德》和《阿登高地的牧師》。又是十六卷!顯然他自己也感到發(fā)怵。公眾怎么經(jīng)受得起這么一陣機槍掃射,因為在處理最后提到的兩部長篇小說時,巴爾扎克改換面具,不再自稱為“羅納爵士”,而是自稱為“霍拉斯·德·圣-俄班”。這新商標(biāo)的價碼比先前那家公司的要高:過去稿酬八百法郎,還得和他的合作者平分。羅納-圣-俄班爵士把價碼提升到每部長篇小說兩千法郎,印一千五百冊。每年五部、十部長篇小說——對于這樣手腳麻利、毫無顧忌的粗制濫造者而言猶如兒戲——他青少年時代的一個幻夢顯然是實現(xiàn)了:再過幾年,他將擁有萬貫家私,從此永遠(yuǎn)獨立無羈。
巴爾扎克在充當(dāng)捉刀人干苦活的這幾年,用各種筆名寫作并發(fā)表的見不得人的作品究竟都是些什么,連專門研究他那些聲名狼藉的長篇小說的行家們也說不完整。他以羅納爵士和霍拉斯·圣-俄班的筆名發(fā)表的長篇小說只是他陰暗的、絕不光彩的活動中的一小部分而已。他無疑也插手他昔日的伙伴波阿德萬的那本糟糕的劣質(zhì)產(chǎn)品《米歇爾和克里斯蒂納及續(xù)篇》,全部或者局部寫作了《黑白混血兒》一書,此書發(fā)表時用的是俄羅雷·克洛多這一筆名。在二十二歲到三十歲之間,沒有什么文學(xué)類別,沒有什么訂單,沒有什么社會,他會覺得過于低俗卑下;他這個快手,這支快筆,什么都寫,價格低廉,無名無姓。就像那些在文盲遍地的時代,在巴黎郊區(qū)坐在馬路邊上公開代客寫信者,路人只消給他們幾個蘇,他們就幫你寫信,給使女寫情書啦,寫狀紙啦,寫申請書啦,寫告密信啦。他那世紀(jì)最偉大的作家以一種玩世不恭、令人驚恐的肆無忌憚的態(tài)度,為令人懷疑的政客們、行事曖昧的出版商們、手腳麻利的代理商們寫書,寫小冊子,寫傳單,提供數(shù)量不等、文體不一、價位不同的手工產(chǎn)品。他奉命寫了一篇?;庶h的傳單《長子繼承權(quán)》,剽竊拼湊了一本《不帶派性的耶穌會修士史》;一出熱鬧的劇本《黑人》,就像那本《巴黎招牌小詞典》,也是這樣不假思索地寫成的。1824年,根據(jù)經(jīng)濟景氣的情況,匿名社會把長篇小說的寫作行業(yè),轉(zhuǎn)到所謂的“守則”和“生理學(xué)”上,一個名叫霍拉斯·賴松的文學(xué)掮客把這些東西稱為時尚讀物。工廠逐月印出不同的“守則”,小市民覺得真是逗樂得要命?!墩傻姆苫蛘卟皇茯_子欺詐的藝術(shù)》《打領(lǐng)帶的藝術(shù)》,一部《婚姻守則》,此書后來發(fā)展成《婚姻的生理學(xué)》,一本《出門經(jīng)商者的守則》,此書后來對他寫作不朽的《戈迪薩爾》將很有用處;一部《不須支付一個蘇而能還清債務(wù)的藝術(shù)》,這是他日后經(jīng)商的藝術(shù),可惜他自己一輩子也未能掌握這門藝術(shù)。所有這些“守則”,其中也包括一部《禮儀手冊全書》,均是霍拉斯·賴松確定下來并成功推銷的,獲利極豐,其中有幾部售出了一萬二千冊不止??梢宰C明,這些爛書全部或大部分出于巴爾扎克的手筆;此外,他究竟還寫了多少小冊子、報刊文章,甚至還有廣告?zhèn)鲉危呀?jīng)無法查清,因為無論是他自己還是暗中給他訂單的人,都沒有興趣公開承認(rèn)這些在通俗小說的臥榻上生產(chǎn)出來的雜種的合法性。無可爭辯的只是,巴爾扎克在他那些恥辱的年代涂抹而成的幾十萬行文字,和文學(xué)或者藝術(shù),一點兒關(guān)系也沒有,人們簡直羞于查明,哪些確是他的手筆,哪些被人說成他的手筆。
賣淫——,這種胡拼亂湊、信筆涂抹的行徑?jīng)]有別的說法,只能叫作賣淫行為,甚至該說是可憐見的賣淫行為,因為這種行為沒有愛情,只是渴望迅速來錢。起先也許只是急于獲得自由,可是一旦沉淪,習(xí)慣于這種輕易賺錢的方式,巴爾扎克就越來越不顧自己的尊嚴(yán),陷得越來越深;用長篇小說掙來了大把銀元之后,他也聽人擺布,掙些小錢,在通俗文學(xué)妓院的各個角落都聽人差遣,是個聽話的妓女,同時為兩個或者三個文學(xué)皮條客拉客。即使在他通過《舒昂黨人》和《驢皮記》已經(jīng)成為法國文壇的一個巨頭的時候,他依然——就像一個已婚婦女,悄悄地溜進一家“鐘點旅館”,去掙那么一點脂粉錢——繼續(xù)造訪這些后院的樓梯,為了幾百法郎,使得大名鼎鼎的奧諾雷·德·巴爾扎克,又變成某一個隱身地下的舞文弄墨者的文學(xué)上的同床兄弟。匿名的大衣之下,他干出了這些可疑的買賣。今天,這件大衣已經(jīng)變得千瘡百孔,大家于是知道:巴爾扎克在那些恥辱的年代,任何文學(xué)上的骯臟行徑全都有份;他用自己的殘簡斷篇來修補別人的長篇小說,他又從別人的作品里竊取情節(jié)和場景用于自己的偽劣作品。各種剪裁縫補的活兒他都一股腦兒地接收過來,他把別人的作品熨得平平整整,加以擴充,加以翻新,加以染色,使之符合現(xiàn)代口味。巴爾扎克什么東西都提供,哲學(xué)、政治、閑聊,總是適應(yīng)訂購者的需要,他是個手腳靈活、肆無忌憚的工人,吹聲口哨,他就顛顛地跑來,態(tài)度謙卑、動作麻利地不斷轉(zhuǎn)向,反正什么流行就寫什么。想想巴爾扎克在那些黑暗的歲月中是和什么樣的人為伍,和哪些下賤的孬種為伍,比如躲在角落的出版商和低俗小說的批發(fā)者,真是令人震撼不已。巴爾扎克,他那個世紀(jì)最偉大的小說家,結(jié)果,什么也不是,只是被最下流、最低賤的流氓惡棍收買、租賃的幫手。所有這一切只是由于缺乏自尊自愛:對于自己內(nèi)在的使命渾然不知,真使人難以理解。
即使對于巴爾扎克這樣一個天才,在這樣污濁陰森的泥沼里得以自拔毫發(fā)無傷,也是文壇上不能重現(xiàn)的一個奇跡,幾乎像是閔希豪森[11]的一則童話,拽著自己的頭發(fā)把自己從沼澤中拔了出來。在經(jīng)歷了這樣可悲的冒險經(jīng)歷之后,自然身上還是沾了一點污泥,還有那些文學(xué)妓院的套間里散發(fā)出來的某種甜絲絲的脂粉香水的味道,他可是那兒的???。Sempre aliquid haeret[12],一個藝術(shù)家,這樣深陷于文學(xué)的陰溝之中,不可能不付出代價。年復(fù)一年地把他的天才和粗陋的馬車拴在一起,不可能不受到損傷。巴爾扎克從此永遠(yuǎn)也不可能在他的長篇小說里完全排除掉后院樓梯小說毫無顧忌、脫離現(xiàn)實、極度多愁善感的特點,尤其是他在開寫作工廠的年代養(yǎng)成的膚淺、隨便、草率的習(xí)慣,對于他的文風(fēng)起到災(zāi)難性的作用。因為語言對于每一個對它漫不經(jīng)心的藝術(shù)家,哪怕這位藝術(shù)家只是偶爾對它漫不經(jīng)心,只是把它像個妓女似地使用了一次,并沒有事先懷著虔誠的耐心對它百般追求,都要妒意十足、堅決徹底地報復(fù)不可。巴爾扎克,成熟期的巴爾扎克,他的責(zé)任感甦醒得太晚,他拼命地對自己的手稿、校樣、修改稿重新進行加工,翻耕十遍,二十遍,可是雜草再也清除不盡,它長得過于茂盛,在那無憂無慮的年代已經(jīng)過于放肆地扎下深根。倘若巴爾扎克的文體,巴爾扎克的語言一輩子不可救藥地不甚純凈,那只是因為他在個人發(fā)展的決定性年代,他對自己不干凈的緣故。
作品這樣變質(zhì),他否定了他真正的自我。這點,這個年輕人再懵懂,自己也感覺到了。巴爾扎克沒有在這些粗劣之作上署以自己的姓名,日后他也放肆地堅決不承認(rèn)自己是它們的作者,不過,不大成功。他青年時代唯一的心腹是妹妹洛爾,妹妹信心十足地陪伴著哥哥實行最初的雄心壯志。即便是這個妹妹,巴爾扎克也拒絕把他工廠時期的第一部作品《比拉格的女繼承人》給她閱讀。“因為此書純粹是文學(xué)上拆爛污的東西?!?/p>
《讓·路易》一書,巴爾扎克只給了他妹妹一本,并且附加條件:“千萬不可借給任何人,甚至看也不要讓別人看見,也不要大聲稱贊。這樣此書在拜累不至于到處流傳,損害我的生意?!?/p>
就“生意”這一個詞,終于讓人看到,巴爾扎克當(dāng)年對他寫書這事,看得多么實在,毫無幻想。合同把他拴住,他得提供這么這么多印刷頁,提供得越快越好。只有數(shù)量在付款時是主要的;回過頭來,只有付款對他來說是主要的。巴爾扎克在焦躁之中,根本不在乎快速著手寫一本大部頭的書,對長篇小說中結(jié)構(gòu)的藝術(shù)性問題,對文體、風(fēng)格統(tǒng)一、原創(chuàng)性問題也同樣滿不在乎,以致他向妹妹提出了一個玩世不恭的建議:妹妹想必不會忙得要死,就讓她根據(jù)一張隨便擬定的內(nèi)容提綱,把巴爾扎克的長篇小說《阿登高地的牧師》的第二卷寫出來。與此同時,他將把第一卷粗枝大葉地匆匆寫完——剛剛成為工廠主,他就在物色廉價的工作機器。自己還在為別人捉刀,“當(dāng)黑人”!他已經(jīng)在為自己尋覓一個這樣的“黑人”——這就是說,一個并不露面的合作者。但是在進行這種牲畜一樣的工作的時候,還有難得的片刻清醒:良心突然警醒,它還沒有完全泯滅。
“唉,我的親愛的洛爾,”他呻吟道,“我祝福每天都得到幸福,讓我得到了這個自由的職業(yè)。我也堅信,我會從中獲得金錢??墒乾F(xiàn)在,我以為認(rèn)識到自己的力量了,我卻深自悔恨,不得不把我思想的精華浪費到這些荒謬絕倫的東西上。我腦子里看到面前有些東西,倘若我可以不必?fù)?dān)心我的物質(zhì)處境的話……那么我將創(chuàng)作一些規(guī)規(guī)矩矩的東西?!?/p>
巴爾扎克日后在他筆下的呂西安·呂邦普雷[13]身上描繪了他自己的沉淪,最后終于得到自我解救。他和呂西安·呂邦普雷一樣感到灼人的羞愧,懷著麥克白[14]夫人一樣的驚恐,凝視著自己骯臟不堪的雙手:
“我試圖通過猛烈掙扎,撰寫長篇小說,來獲得自我解放——可是我寫了什么樣的長篇小說?。“?,洛爾,我的那些光輝燦爛的項目,多么可悲地全都崩潰了?。 ?/p>
巴爾扎克一邊寫,一邊蔑視他寫的東西,以及委托他寫作的那些經(jīng)紀(jì)人;他以這種超人的努力最后畢竟會達到某個偉大的目標(biāo)——他自己的宏偉。只有這種朦朧不定的預(yù)感給了他力量,來忍受這可悲的徭役。他出賣自己來承擔(dān)這一苦役;總是這樣,對現(xiàn)實的幻想拯救了這個一切被催眠的人當(dāng)中最真誠的一個。
就這樣,奧諾雷·德·巴爾扎克已經(jīng)二十三歲。他只工作過,還沒有生活過,也沒有戀愛過。他還一直沒有找到一個尊敬他、幫助他、信任他的女人。在童年時代,巴爾扎克是學(xué)校的奴隸,家庭的奴隸。他出賣青春,為了掙得可憐見的菲薄工錢,只是為了掙得一筆贖金,擺脫這奴仆的身份。他干活是為了贖買自己,不必非干活不可。他苦干,是為了解救自己,不必非去干苦活不可。這個可惡的自相矛盾的狀況從此將成為他生活的形式和公式,永遠(yuǎn)是這同一個痛苦的循環(huán)往復(fù):寫作,為了不必再寫;掙錢,掙許多錢,越來越多的錢,為了不再被迫去想錢,自己和這世界隔絕,為了以后更有把握去征服世界,連同它所有的國家,它的女人,它的奢侈的生活,還有它皇冠上的珍寶,永生不死的榮譽;節(jié)儉,為了終于可以揮霍;工作,工作,白天黑夜地工作,沒有休息、毫不快樂地工作,為的是最后過上真正的生活——,從此這就是巴爾扎克的狂野的夢,刺激他神經(jīng)的夢,使他肌肉賁張、從事超人勞動的夢。在這些工作中還看不出他是個偉大的藝術(shù)家,但是已可認(rèn)識到他在生產(chǎn)中迸發(fā)出來的強大爆發(fā)力,它不斷地、一刻不停地拋出烈火熊熊的巖漿,人啊,形象啊,命運啊,風(fēng)景啊,夢幻啊,思想??;猶如火山爆發(fā),人們感到這流動的烈火并非表面上的發(fā)散,而是神秘的深處在宣泄,在解困。一股原始的力量受到阻礙,受到約束,由于自己的豐溢而窒息,渴望解放;人們感到,這個年輕人,如何在他工作的陰暗的坑道里瘋狂地掙扎,為了挖到光明的地方,呼吸空氣,呼吸強大而誘人的自由空氣——,他如何不可遏制地要求,不要老是杜撰生活,而是讓生活來發(fā)現(xiàn)自己。創(chuàng)造作品的力量已經(jīng)贏得:現(xiàn)在只缺乏命運對此的仁慈。一道閃電掠過,在這寒冷的囚牢里,行將干癟、行將腐朽的東西即將欣欣向榮。
“倘若有人向這凍僵的生命中擲入一道有魔力的電光該有多好!這生活的鮮花我還一朵都沒有享受過……我饑腸轆轆,但是沒有東西來平息我的渴求。這怎么辦?我只有兩種激情:愛情和榮譽,迄今為止兩者沒有一樣得到實現(xiàn)?!?/p>
[1] 讓·雅克·盧梭(1712—1778),法國思想家、作家。歌德(1749—1832),德國偉大詩人。
[2] 《箴言報》為拿破侖的機關(guān)報,主要報導(dǎo)拿破侖的戰(zhàn)功。
[3] 安娜·拉特克利夫(1764—1823),英國女作家,當(dāng)時最為流行的驚怵小說的代表之一。
[4] 瓦爾特·司各特(1771—1832),英國小說家。
[5] 阿里帕夏,約阿尼納的統(tǒng)治者。英國詩人拜倫1809年拜訪了阿里帕夏在約阿尼納的宮廷,并在其詩作《恰爾德·哈羅爾德游記》中記錄了所見所聞。
[6] 里沃利,1797年拿破侖在此大敗奧軍。奧斯特利茨,1805年拿破侖在此大敗俄奧聯(lián)軍。
[7] 阿爾弗雷德·德·維尼伯爵(1797—1863),法國詩人。
[8] 德國作家沙米索(1781—1838)的小說《出賣影子的人》中的主人公為彼得·施萊米爾。
[9] 弗朗索瓦·拉伯雷(1493—1553),法國小說家。
[10] 塔塔羅斯,希臘神話里冥府中的深溝。
[11] 卡爾·弗里特里?!はA_尼姆斯·閔希豪森男爵(1720—1797),德國獵人、軍官,收集過很多膾炙人口的冒險故事,匯成《吹牛大王奇遇記》一書。
[12] 拉丁文:總有什么東西留了下來。
[13] 呂西安·德·呂邦普雷為巴爾扎克長篇小說《幻滅》的主人公,是一位青年詩人。
[14] 莎士比亞劇本《麥克白》中的人物,因殺人而手上沾有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