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德·貝爾尼夫人
巴爾扎克活到二十二歲,愛情和榮譽這兩種激情,無論是其中之一,還是其中之二,都沒有得到實現(xiàn)。他的那些難以控制的夢想,全都荏弱無力,一切激情如熾的企圖,全都白費力氣。那本為“世上的君王們”所寫的《克倫威爾》,扔在抽屜里,夾在其他毫無價值的廢紙當中日益變黃,為人遺忘。巴爾扎克在流水線上信筆涂鴉,寫出的那些可悲的長篇小說,用別人的名字逐一出版,逐一消失。在法蘭西,在國內(nèi)五千名作家當中,誰也不認識某一個奧諾雷·巴爾扎克的名字。無人看重他的天才,他自己最不看重。巴爾扎克低頭彎腰,放下身段,為了通過地窖的門,至少能溜進文壇上最為臭名昭著的后院,通俗文學(xué)。他夜以繼日地寫啊,寫啊,堅韌不拔地寫,猶如一只餓得發(fā)瘋的耗子,拼命地咬噬,企圖咬開通向廚房的門,誘人的食物香味刺激得它五內(nèi)俱焚??墒鞘钩鼍排6⒅?,他都未能前進一步。
在那些年頭,巴爾扎克的苦難,并不在于缺少力氣——力氣已經(jīng)凝聚起來蓄滿全身——,而是缺乏勇氣。巴爾扎克擁有一個征服者的脾氣和貫徹到底的意志。即使在遭到挫敗的那些難得的時刻里,他也知道,論精神,論勤奮,論知識,論鍥而不舍的勁頭,他不知比他的同伴們要優(yōu)越多少,但是由于在家里常年羞怯,使他忐忑不安,舉措失據(jù)。他不善于把他內(nèi)心的大膽展現(xiàn)出來:
“雖說我很大膽,但這只限于心靈,而不表現(xiàn)為行動。”
一直到他三十歲,巴爾扎克作為藝術(shù)家不敢接受和他身份相稱的任務(wù),在私生活中,作為男人不敢接近女人。所以起先那番景象就顯得如此奇特:這個日后身材粗壯、性格暴躁的男子,在他整個青年時代都是一個有些病態(tài)、羞怯靦腆的青年。
但是羞怯并不總是出于虛弱,只有已經(jīng)取得平衡的人才真的蠻有把握。大量用不完的力量,還不知道如何安排它們,就會焦躁不安地東碰西撞,很容易使靈魂搖擺不定:在以下兩者之間搖擺,一方面是傲慢狂妄,目中無人,同時又心虛膽怯,不敢向別人承認這尚未合法化的力量。年輕的巴爾扎克躲避女人,并非害怕自己會鐘情于她們,正好相反,是因為他害怕自己的強烈沖動。便是性欲在他身上也出現(xiàn)得很晚,他說自己的“青春期因為工作而過分拖長”,說自己的男性特點“只是勉勉強強地展露出它的稚嫩的沖動”。
可是這個身材敦實、肩膀很寬、長著幾乎像黑人那樣的肥厚嘴唇的小伙子,后來身上奔流的男性的欲念,竟是如此強烈,賦予他一個男人能夠得到的最為強烈的性的機能,竟達到不加選擇的程度。巴爾扎克作為一個性欲強烈的男子,一個想象力豐富的人,碰到一個女人,用不著借助青春年少或者高雅儀表。意志的魔力,在他饑餓難當?shù)哪暝拢顾谧郎蠈懥艘粋€菜單,自以為在品嘗魚子醬和酥皮肉餡餅,而實際上牙齒里咀嚼的是隔了幾天的陳舊面包。這個男子,只要運用他的意志力,會覺得每個女人,甚至赫庫巴[1],都是海倫娜[2]。無論是已臻耄耋之年,還是容顏業(yè)已毀損,還是身軀肥大和其他缺憾,都會迫使一個不趨禍端的好色之徒,像《圣經(jīng)》中的約瑟[3]一樣連連擺手,望而卻步,可是對于巴爾扎克而言,卻不會造成心理障礙。他想愛誰,就會愛誰。他渴望得到誰,就會接受誰。巴爾扎克作為作家,會不加選擇地準備把他的羽毛筆借給每一個信筆涂鴉之徒。巴爾扎克作為男人,也準備接受說媒拉纖,認識每一個能把他從家庭的奴役中解救出來的女人,不論她容貌美麗還是丑陋不堪,目光短淺還是吵架成性。他第一次追求女人——就和他第一次出書一樣,完全是匿名進行的。
這位二十二歲的稀奇古怪的理想主義者寫信給他妹妹:“你給我留神看看,有什么擁有資產(chǎn)的富孀……你就這樣稱贊我:二十二歲,是個好小伙子,相貌英俊,雙目有神,英氣逼人!這樣好的丈夫可說是上天烘制出來的最佳酥皮餡餅?!?/p>
那時候,奧諾雷·巴爾扎克在婚姻市場上,就像在王家宮殿書局門市部里,很便宜就能買到,因為他的價值幾乎等于零。在沒有一個人鼓勵他之前,巴爾扎克是不會相信他自己的。要是有個出版商,有個評論家預(yù)言他必然成功,有個女人獻給他一絲微笑,那么羞怯就會從他身上脫落??墒菢s譽與他無緣,女人沒有給他青睞;那么他至少要得到世上的第三種財富:金錢,有了金錢也就有了自由。
女人們沒有怎么特別地鼓勵這位匿名的年輕大學(xué)生,這件事其實不難理解?!耙粋€奇丑無比的年輕人”,維尼用這幾個字開始描繪他這同時代人巴爾扎克。在那些年,巴爾扎克忽視自己的天才,也忽視自己的外表,即便是男性同伴提到他那頭亂發(fā)上厚厚的脂油,參差不齊的牙齒,滔滔不絕時的滿嘴唾沫,蓬亂的胡子,松開的鞋帶,心情也很是不爽。圖爾城的老裁縫接到任務(wù),要把巴爾扎克父親穿舊了的西裝改了給他穿,看到巴爾扎克像公牛一樣寬闊的脖子、粗壯的肩膀,裁縫沒法把上裝撐開改造成流行的小腰身。巴爾扎克心里有數(shù),他天生腿短,動作顢頇,要是他像當時的帥哥們一樣賣弄風(fēng)情地扭動身子,或者敢于邁步到鑲木地板上去跳舞,一定會顯得十分可笑。在女人面前懷著這種自卑感,使他一再逃回到他孤寂的書桌旁去。若有個美女向他走近,他的眼睛就立刻躲進低垂的眼瞼之中,那么,“雙目有神,英氣逼人”又有什么用處?倘若別的男人,比他蠢上一千倍,善于用靈巧柔和的話語諂媚奉承,而他卻不敢開口,除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擠出幾句笨嘴拙舌的話,什么也說不出來,那么他的機敏,他的知識,他的內(nèi)心的慷慨陳詞,又有什么用處?這個年輕人知道,他比那些舉著長柄眼鏡端詳四周,穿著剪裁合適的燕尾服,領(lǐng)帶打得整整齊齊的俊男帥哥們,口才要好上成千倍。在他身上,勾引女人的本領(lǐng),使女人獲得情愛歡悅和性欲快感的能力也比他們強烈得多,多到無法估量的地步。他那愛情的饑渴未能滿足,他準備把他未來所有的作品,他的聰明才智,他的藝術(shù),他的頭腦和他的知識全都獻出,只為了求得這另一個藝術(shù),溫柔地、目光閃耀地向一個女人俯下身子,在俯身向下時能感覺到這女人肩膀的微微震顫。但是這種成功的火花一星半點也沒有落到他的身上。這種火花若碰到他強大的想象力立即會變成熊熊烈火,燭照整個世界。他的目光沒有對女人發(fā)生任何影響,就像他的名字對出版商們也毫無影響。巴爾扎克自己在《驢皮記》里讓他的主人公拉法埃爾這樣描述他自己青年時代遭到的這些失?。?/p>
“我的靈魂一直受到阻礙,不能自我表達,越來越自我封閉。我原來坦誠而又自然,卻不得不表現(xiàn)得冷漠而不自然……我顯得靦腆而笨拙;我懷疑我的嗓子會產(chǎn)生任何影響;我自己都受不了我自己,我覺得自己很丑,我為自己感到羞愧。盡管有那種內(nèi)心的聲音使得有天才的人在困境之中能夠支撐得住,并且向我喊叫:勇氣!前進!盡管在孤寂之中有上帝的啟示,閃電般向我指出我擁有什么樣的力量,盡管我把公眾欣賞的眼下流行的作品和我用想象力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品相比較,從中吸取希望、我依然像個孩子一樣毫無把握。我被最為強烈的野心攫住,我深信,我是注定了要去完成豐功偉績的??晌彝瑫r感到自己微不足道……在我同年齡的年輕人當中,我碰到了一伙吹牛大王。他們昂首挺胸地大步走來,說些毫無內(nèi)容的廢話,毫不在乎地坐在女人們的旁邊。最最引起我注意的是這樣一些人:他們炫耀自己的無恥大膽,裝模作樣地啃噬他們手杖的把手,胡言亂語,瞎說一氣。他們說話時,盡情糟蹋那些美女。他們聲稱,他們和每個美女都上過床,或者至少裝出這副樣子。他們同時裝出一副高貴紳士的派頭,似乎這種娛樂對他們來說,根本算不了什么。最有德行、最為貞潔的女人在他們眼里都是容易獵獲的戰(zhàn)利品——隨便說句話就能把她們征服,只消用一個大膽的手勢,用一道放肆的目光!我憑著名譽和良心向你解釋:當時我覺得,贏得權(quán)力或者文學(xué)榮譽比征服一個有地位、年輕聰明、舉止優(yōu)雅的女人要容易得多……我當時已經(jīng)見過足夠多的女人,我只是在遠處頂禮膜拜,原本我可以把我的心獻給她們,接受任何考驗——,她們可以把我的靈魂撕成碎片,而我的能力碰到任何犧牲、任何痛苦都不會退縮。她們卻屬于一伙笨蛋,叫他們給我看門我都不要……對于這個矯揉造作的社會,我肯定過于天真。這個社會在人工的光線中活動,把他們所有的思想都套上陳詞濫調(diào)的外衣或者穿上時髦的套話。我既不善于用我的沉默來說話,也不擅長胡言亂語來表示沉默。所以最后,我只好把吞噬我的烈火,隱藏在我心里。我不是還有一個靈魂嗎,女人們一心指望的就是這樣一個靈魂,充滿了那種女人朝思暮想的纏綿情意。我的確擁有那些笨蛋們盡情夸耀的力氣——但是所有的女人對待我都陰險惡毒,極為殘忍……啊,我感覺到,我是為愛情而生的,注定了要使一個女人幸福??墒且粋€人也沒有找到,無論是個勇敢高貴的瑪色林娜[4]還是隨便哪一個上了歲數(shù)的侯爵夫人!在我的討飯口袋里裝著稀世珍寶,卻沒有碰到一個能欣賞這些珍寶的人,連一個孩子或者隨便哪一個好奇心重的年輕姑娘也沒有碰到。我常常絕望已極,恨不得自我了斷?!?/p>
便是年輕人用來替代他們朝思暮想的大風(fēng)流的小艷遇,他也未曾經(jīng)歷過。在維勒帕黎西這座小城里,家人監(jiān)視著他。在巴黎,他囊中羞澀。每月家里寄來的小額匯款,使他都無法請一個最窮酸的女工去吃頓晚餐。
可是堤壩筑得越高,濁浪想要沖垮它的力量便越大。一段時間之久,巴爾扎克還可以通過幻想,就像僧侶通過齋戒和祈禱,硬把對女人和柔情的欲念強壓下去。在他寫的長篇小說里,他沉湎于現(xiàn)實生活的代用品,用他——相當俗套的——海洛因來自我陶醉??墒沁@種幻想,這種“惡性循環(huán)”只能助長他身上易于燃燒的元素。二十二歲時,巴爾扎克身上可是充滿了日益高漲的渴望。無限強大的愛情的偉力只等待著第一個契機,以便充分發(fā)泄出來。雜亂無章、煙霧彌漫、痛苦萬狀的夢幻時間已經(jīng)過去。巴爾扎克再也忍受不了他的孤寂,他終于想要生活,終于想要愛情,想要被人所愛。巴爾扎克一旦動用他的意志,他就從一?;覊m創(chuàng)造出廣袤無垠的宇宙。
受到壓抑、憋足勁頭的激情,猶如其他自然元素,諸如空氣、水和火,倘若被驅(qū)趕到壓力的極點,就會在最為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破。巴爾扎克的決定性的經(jīng)歷始于這座小城,差不多就在他平時如此受人敬重的父母親的房子的陰影之下。純屬機緣湊巧,貝爾尼一家在巴黎的住宅就在巴爾扎克一家的第二住宅旁邊。和巴爾扎克家一樣,貝爾尼家的避暑別墅也在維勒帕黎西。這樣不久兩家就更加熟悉,小市民巴爾扎克家為此深感榮幸。加布利哀爾·貝爾尼先生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總督的兒子,自己也是皇帝宮廷[5]里的顧問官,出身名門貴族;比他年輕許多的太太并非出身貴族之家,然而更有風(fēng)情。她的父親菲力普·約瑟夫·席納,屬于維茨勒一個古老的德國樂師家庭,受到瑪麗·安多納德[6]的特別關(guān)照,這位王后便把貼身使女瑪格麗特·德·拉波爾德許配給他為妻。席納英年早逝——享年僅三十歲——這個家庭和王家的關(guān)系卻更加緊密,因為席納的遺孀再醮,嫁給德·夏遐耶騎士為妻。這位騎士是保王黨人中最英勇大膽的一員,在危險關(guān)頭證明自己在一切忠勇之士當中最為赤膽忠心。他冒著生命危險從科布倫茨[7]返回巴黎,試圖劫獄,救出囚禁獄中的王后。貝爾尼夫婦膝下有七個孩子,其中有容貌美麗的女兒和清秀可愛的男孩,使得寬敞的別墅生機盎然,其樂融融,歡聲笑語不絕于耳。玩笑、嬉鬧,說話風(fēng)趣,巴爾扎克先生努力使那位失明狀況日益嚴重、脾氣變得惡劣乖張的男主人心情愉快。巴爾扎克太太和那位幾乎和她同年的、同樣有著浪漫性格的太太建立了友誼。洛爾·巴爾扎克成為貝爾尼家那個女孩的游伴。事情真是巧合,他們也把奧諾雷派上了用場。既然他的父母并沒有十分重視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活動,這個年輕的廢物除了吃住在家,也得干點有用的事情。大家就要求他在寫作小說之余,給弟弟亨利上點課。既然貝爾尼家的亞歷山大和亨利差不多同歲,那么他給他們兩個一起上點復(fù)習(xí)課,便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了。這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有機會離開他父母親家就感到高興,于是他就經(jīng)常跑到貝爾尼家那舒適歡快的消夏別墅里去。
不久,巴爾扎克家就感到有些奇怪:起先是奧諾雷在不上課的日子也溜溜達達地跑到貝爾尼家去,在那兒消磨下午和晚上的時間。另外就是,他比平素更加精心打扮,人也變得親切隨和,態(tài)度顯然更加友好。對他媽媽來說,這個啞謎不難看透。她的兒子奧諾雷談上戀愛了,愛上了誰,這不成問題。德·貝爾尼夫人有個女兒已經(jīng)出嫁,家里還有個如花似玉正值豆蔻年華的女兒?,斉Ю铡八莻€迷人的美女,一朵印度奇葩!”巴爾扎克在二十年后這樣寫道。比奧諾雷年紀略小。巴爾扎克家人心里暗笑。這樣還真不壞啊,這可是這個看不透摸不透的小子迄今為止開始干的最有腦子的事情,因為,貝爾尼家論地位高于他們家,而且——這點是巴爾扎克母親絕對不會忽視的——相當富有資產(chǎn)。和這樣有勢力的圈子里出來的女人聯(lián)姻,那奧諾雷立刻就能找到一個收入甚豐的職位,另外,這可是受人尊敬的職位,遠比為那些小出版商批量制造小說更受尊重。于是他們眼開眼閉,促進這種令人喜悅的親密關(guān)系。也許巴爾扎克媽媽暗中已在思索,正在臨近的結(jié)婚協(xié)議書上會有頗為可觀的嫁妝數(shù)字。她做夢都在想,能有一份由雙方親戚簽名的奧諾雷·巴爾扎克和?,斉Ю盏慕Y(jié)婚協(xié)議書。
可是巴爾扎克母親的災(zāi)難是,她按照她那嚴格的市民階級的方式,真誠地為她兒子的前程努力,卻從來也不知道,她兒子究竟是怎么回事。這一次她也沒有猜到點子上。使得奧諾雷目迷神眩的不是那個令人心醉的年輕姑娘?,斉Ю铡さ隆へ悹柲?,而是姑娘的媽媽洛爾·德·貝爾尼,感謝已經(jīng)出嫁的另一個女兒,德·貝爾尼夫人都已經(jīng)當上了外婆。正常情況下,人們不會想到這種一切可能性中最難以想象的可能性:一個四十五歲的女人,生下九個孩子的母親,居然還能喚起別人情愛的激情。德·貝爾尼夫人早年是否貌若天人,由于沒有畫像為證,已無法確認??隙ǖ闹皇?,四十五歲的她對于一個普通男人而言,早已超過了可以引人貪色的界限。也許她那面部表情有些哀怨,分外嬌媚,頗為誘人,但至少她的身段早已發(fā)福,不復(fù)苗條。女性的柔媚已經(jīng)完全化為母性的溫暖??墒乔『眠@母性的特點,正是巴爾扎克整個童年渴望在他媽媽那里得到,但卻沒有獲得的東西。如今,他尋尋覓覓,終于找到。那種神秘的本能像守護天使一樣陪伴著每個天才前進,讓巴爾扎克認識到,他所具有的力量需要有人引導(dǎo),有人指點,需要有個善解人意、傾心相愛的人,幫他消除化解內(nèi)心的緊張情緒,把他身上的粗野棱角變得高雅平滑而不使他受到傷害。此人鼓勵他,同時又指出他的錯誤,但是并不是以惡狠狠的批評的方式,而是以一種幫助的、參與的方式,試圖想他之所想,并不把他的天馬行空般的幻夢當作純粹的胡思亂想,嘲笑一通。那種無拘無束的渴望擴張的需要,強烈的想要訴說衷腸的欲望,被他自己的母親視為無比傲慢的行徑,如今終于能充滿信任地在一個女人身上得到宣泄。這個女人幾乎和他母親一樣年紀,當奧諾雷在她面前像白日說夢似地講述自己的宏偉計劃時,她就睜著一雙明亮睿智的眼睛,充滿善意,關(guān)懷備至地傾聽他的訴說。她會溫柔地糾正他小小的失控和魯莽,糾正他笨拙的舉止和不知分寸的言行,但是并不是以他母親粗暴生硬的方式,而是輕聲細語地規(guī)勸,小心翼翼地教誨。單憑她彎下身子耐心傾聽、熱心相助的樣子,就會使他一落千丈的自信心得到振奮。在小說《菲爾米亞尼夫人》中,他描述了這種精神交匯的幸福:
“您是否曾經(jīng)有幸遇到過一個女人,她那和諧悅耳的嗓音賦予她說的話以一種魔力,使她整個舉止都魅力無窮?你是否見過這樣一個女人,她善于說話也善于沉默,她柔情似水,把你充分吸引,她會選擇合適的字句,說一種純凈的語言?她的揶揄取笑猶如愛撫,她的批評從不傷人。她處理事件心平氣和,不是和人爭吵,而是滿足于引導(dǎo)一場談話,在合適的時候使話語中止。她的態(tài)度總是親切可愛,面帶微笑。她的客氣絲毫也不顯得勉強;她若使勁,可從來也不顯得驚慌失措;人家不得不對她表示的尊敬,不是別的,僅僅是一層甜蜜的影子;她從不使你感到疲勞,她讓你離去,總讓你對她,對你自己都表示滿意。你發(fā)現(xiàn)圍繞在她身邊的一切全都染上了這種可愛的優(yōu)雅氣息。在她家里一切都使你賞心悅目,你呼吸的空氣,讓你感到是故鄉(xiāng)的氣息。這個女人自然天成,她做什么都不費力氣。她從不顯擺自己,她簡簡單單地表達她的感情,因為她的感覺真誠……她既嬌柔又歡快,她以一種特別使人愉悅的方式給人慰藉。你將如此深情地愛她,以致當這天使偶爾犯錯,你會準備發(fā)現(xiàn),即使犯錯她也在理?!?/p>
然后,巴爾扎克置身于這個圈子里,他是進入了一個什么樣新穎的、什么樣不同的氛圍!和她交往,教會這個年輕人許多東西,沒有一個人能像夫人這樣善于認清人與其時代的關(guān)系,感到并且親身經(jīng)歷,歷史乃是最為生動活潑的現(xiàn)代!在這個女人受洗禮的時候,站在圣水缸邊的是德·弗隆薩克公爵和德·契邁公主[8],代表法蘭西國王和王后這樣顯赫的教父教母,于是她取了路易十六的名字,叫洛爾·路易絲,又取了王后瑪麗·安多納德的名字,叫安多納德。在她繼父德·夏遐耶騎士家里,她聽人講述最忠心耿耿的臣下的事跡,此人如何冒著生命危險潛入牢獄,從王后手里取得她給寵臣費爾森[9]的信件。也許夫人給巴爾扎克看了王后的感謝信,他們家族把這封信,這封最后的令人震驚的信,連同那塊蘸了斷頭臺上鮮血的手帕當作最珍貴的寶貝收藏起來:“我們曾經(jīng)懷有一個美夢,這就是一切。但是趁此機會能再次得到您獻身于我的新的證明,這是一個極大的收獲?!边@都是些什么樣的回憶,連同上千個細節(jié),多么激發(fā)人的想象力,刺激人的感官,提升人的意志去進行創(chuàng)作和塑造!可以設(shè)想這個年輕的巴爾扎克當時的感受,這個被家庭拋棄的男孩,在教會學(xué)校猶如囚室一般的宿舍里,在勒斯第尼哀爾大街寒磣的閣樓里,凄慘地度過了他的青少年時代,而在家里一天到晚只聽見小市民氣的抱怨:什么房租昂貴啦,什么利息、投資、養(yǎng)老金如何啦,什么他得好好掙錢,當個老實的市民或者一個小公務(wù)員啦??梢韵胂笏绾蝺A聽那溫柔的嬌媚的女人嗓音細細訴說那漸漸死滅的王朝和大革命恐怖時期的偉大傳奇。他自己焦躁不耐,不時凸顯的好奇心,不是被一句嚴詞拒絕的話語驅(qū)趕回去,而是被夫人以母親一樣溫暖的目光所接納。在進行這種對話的時候,他的想象力隨之高揚,他的心胸為之開闊。懷著感激之情,這位焦躁不耐的詩人通過這溫柔的女教師得以初窺人生。
德·華倫夫人[10]當年把年輕的讓-雅克·盧梭接到她家去時,也是這樣開始的。夫人也只想對一個笨手笨腳、青澀稚嫩、性情暴躁的年輕人稍加指點,略微引導(dǎo),助他成長。她也沒有其他念頭,沒有別的意思,只想把自己的經(jīng)驗傳授給一個沒有經(jīng)驗的人。但是師生之間很容易發(fā)生感情轉(zhuǎn)變,不知不覺之中就轉(zhuǎn)向了情愛關(guān)系,溫柔的指示不經(jīng)意地就變成了柔情蜜意,尊敬就變成愛情,希望親密相處的愿望變成渴望得到更加親密無間的親昵關(guān)系。德·貝爾尼夫人起先也和德·華倫夫人那樣,被這激情似火的年輕人表現(xiàn)出來的羞怯所蒙蔽,以為這只是對她年齡的尊敬,對她優(yōu)越的社會地位的尊敬??墒堑鹊椒蛉艘詼厝岬馁澰S使年輕人的自我意識增強之后,沒有意識到,這青年釋放出來的是什么樣妖魔般的力量。夫人的一道目光就會把什么樣多年壓抑的熊熊烈火煽起。她無法預(yù)料,對于像巴爾扎克這樣富有幻想的人而言,夫人的年齡根本不算回事,無比強烈的情緒激動的能力會把母親、祖母再一次變成值得愛戀的對象。但是巴爾扎克的愿望是戀愛,這獨一無二的意志創(chuàng)造了這個奇跡,硬是迫使這個奇跡出現(xiàn)。
“我第一次看見您時,我所有的感官都激動起來,我的幻想發(fā)出火焰:我深信在您身上看到了一個完美無缺的人……我說不清,您是個什么樣的人。但是最后我發(fā)現(xiàn),這種想象滲透了我的全身,擺脫了其他一切,我只看見,您是絕無僅有的一個完美無缺的人?!?/p>
贊賞轉(zhuǎn)化為渴望。既然巴爾扎克有勇氣渴望,也就不允許有任何阻力。
德·貝爾尼夫人著實大吃一驚。這位如今變得如此溫和,如此富有母性的女人,在青年時代也絕非圣女一個。剛剛結(jié)婚——這事情過去了不止二十二年——就和一個一頭黑發(fā)的年輕科西嘉人有了一段熱火朝天的戀愛關(guān)系,而這也絕非最后一次。維勒帕黎西人惡毒誹謗甚至謠傳,夫人最后生下的兩個孩子,只是看他們的姓名,才知道是她那業(yè)已半盲的年老丈夫的后嗣。照理一個青年男子的激情不會傷害一種禁欲主義者的拘謹。但是她看出了,以她四十五歲的年齡,在她業(yè)已成年的孩子們眼前和一個比她女兒更年輕的青年男子開始戀愛關(guān)系,著實荒謬。既然這樣一種愛情注定了不能持久,何必還再一次陷入這一甜蜜的危險?于是——在一封沒有保存下來的信函里,夫人把巴爾扎克這種激越狂放的感情又推拒到友誼的限度之內(nèi)。她不僅不對自己的年齡保持沉默,反而強調(diào)她的歲數(shù);但是巴爾扎克的回信激情奔放。他可不像他日后的小說《老處女》中的悲劇主人公阿塔納斯·格朗松那樣膽小謹慎,“唯恐外部世界會對一個二十三歲的青年男子愛上一個四十歲的女人的這份愛情發(fā)出詛咒,罵它可笑?!?/p>
德·貝爾尼夫人
巴爾扎克下定決心,要戰(zhàn)勝他女友的抵抗,幾乎怒氣沖沖地向她吼道:
“偉大的上帝啊,倘若我是一個女人,活到四十五歲還依然值得人們愛戀——啊,我的態(tài)度一定和您不同!這算什么問題呢:身為一個女人,處于人生的初秋時節(jié),卻拒絕收摘使亞當和夏娃陷入災(zāi)難的蘋果!”
正因為夫人愛上了這個猶如烈火的年輕人,德·貝爾尼夫人讓這個步步緊逼的情人難以達到目的。她堅決抵抗,幾個禮拜、幾個月,但是巴爾扎克已經(jīng)把他的榮譽心和意志都已投入他這初戀之中。為了他的自信心的緣故,巴爾扎克也需要這初戰(zhàn)告捷,需要這決定性的勝利。一個滿心失望的弱女子婚姻生活不幸,多虧有了巴爾扎克這樣強烈的渴慕,自己也變成了一個擁有渴慕之情的女人,她怎么可能抵擋得住這樣強烈的、足以征服一個世界的意志?在一個悶熱的八月天的夜晚,該發(fā)生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在黑暗中,花園門上的把手輕輕一響,此門通向她那消夏別墅的花園。一只嬌嫩的手引著這個既被她害怕又為她期待的男人進入花園,于是“開始了那個充滿意外驚喜的夜晚,充滿了說不盡的纏綿柔情!那樣銷魂蕩魄的夜晚,這幸福的半是孩子半是成人的男子在他一生中只能享受一次,一旦消逝,永不復(fù)回”。
在一座小城市里,沒有什么事情可以長期保密。不久,年輕的奧諾雷頻頻訪問德·貝爾尼夫人,引起人們各式各樣的猜測和惡毒的蜚短流長。貝爾尼家里也發(fā)生了矛盾和爭吵,因為對于三個未出閣的女兒而言——長女已經(jīng)出嫁——眼看著自己的母親欺騙她們幾乎雙目失明的父親,實在是十分難堪。她們想盡辦法讓這個不受歡迎的情郎沒法舒舒服服地待在她們家里。而巴爾扎克太太,一旦開始預(yù)感到實情,受到的打擊更為沉重。在她兒子發(fā)展成長的決定性的年代里,巴爾扎克媽媽似乎一點也沒有關(guān)心過他。他的大方、他的溫存、他的自信全都被她粗暴地硬壓了下去。她不惜一切代價要和兒子保持一種屈辱的距離,讓兒子處于低三下四的地位?,F(xiàn)在她既然覺察到兒子贏得了德·貝爾尼夫人充當他的幫助者,他的女友,他的顧問,充當她自己作為母親理應(yīng)充當?shù)囊磺薪巧€當了他的情人,這個一向?qū)M跋扈的女人產(chǎn)生了一陣狂野的妒忌。德·貝爾尼夫人以她柔情脈脈、溫和體貼的方式對她兒子施加的影響,遠遠超過她以專橫生硬的方式所起的作用。為了把她兒子從這個女人身邊拽開,她迫使兒子在1822年春離開維勒帕黎西,住到拜瑞他妹妹蘇爾維耶太太那里去。她特意陪兒子乘上驛站馬車,免得他在最后時刻乘機溜掉。此前她把兒子工廠里生產(chǎn)的小說,僅僅看成是可以用來掙點錢的貨色,現(xiàn)在她試圖扮演文學(xué)導(dǎo)師的角色。她要求奧諾雷先把他小說的手稿給她看,接受她的批評。但是這已經(jīng)太遲。巴爾扎克已經(jīng)學(xué)會區(qū)別德·貝爾尼夫人評說他的習(xí)作時那種充滿柔情和好意的方式和他母親專橫霸道的方式。他對于他母親這遲到的籠絡(luò)和勉強裝出來的興趣,同樣冷漠,就像對待她的煩躁不安和火冒三丈??謶忠呀?jīng)消失,尊敬也隨之不見。母親第一次在這個一向百依百順的兒子身上碰到了頑強的堅決的抵抗。
母親后來十分生氣地寫信給她的女兒洛爾:
“我要求奧諾雷把他的手稿認真地通讀一遍,我囑咐他把稿子交給一個在寫作上比他更有經(jīng)驗的人去審閱,……奧諾雷的態(tài)度呢,就仿佛我說的話全都沒有一點分量。他根本不聽我的。奧諾雷這樣自信,不愿把稿子交給別人去看。”
現(xiàn)在,母親感覺到,兒子已經(jīng)從她手里溜掉,她得設(shè)法用力把他抓住,但是她的威力已經(jīng)消退了。在女人身上奪得的第一個成功使得巴爾扎克成為男子漢。他自己的意識,多年來受到壓抑,現(xiàn)在倔強地昂然挺立。而這個破壞他童年的女人,不得不絕望地認識到,她二十年來施加在兒子身上的恐怖手段,其威力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她試圖在女兒處抱怨兒子,卻無意識地抱怨了自己無能為力。但是所有的責備都已太遲。巴爾扎克已經(jīng)擺脫了家庭,他已克服了他那陰暗的童年,猶如克服了一種疾病。可以感到他已恢復(fù)健康,正充分掌握自己的力量,美妙地享受自己的力量。他的故鄉(xiāng)不再是父母親的家里,而是德·貝爾尼夫人的家。父母親家里的任何哀求、任何責備、任何歇斯底里,城里任何竊竊私語、蜚短流長都不能摧折他的意志。他無拘無束、激情如熾地屬于他心愛的女人。
母親不得不憤怒地向女兒承認:“奧諾雷不愿看到,這樣每天兩次地往她家里跑是多么不謹慎的行為。人家這樣清楚地放在他眼前的東西,他都視而不見。我真希望我是待在離維勒帕黎西幾百里之外!他腦子里只有這一個故事,他不理解,他現(xiàn)在這樣過分投入的這樁戀情,有朝一日,他會感到厭倦?!?/p>
這是巴爾扎克媽媽最后的希望:他不久會對這種“終將把他毀掉”的激情感到厭倦。他不久會擺脫這個如今已四十六歲的女人。但是母親又一次不得不看到,她從一開頭就對她的兒子了解得多么不足,對蘊藏在這個貌似隨和、貪圖享受的年輕人身上的不屈不撓、不可動搖的意志力多么低估。這種激情根本沒有“毀了”他,而是幫助這個心中無數(shù)的青年找到了自我。她喚醒了這個情思纏綿的“孩子氣的男人”身上真正的男子漢,緩緩地,委婉地讓潛伏在這個不為人知、草率從事的劣質(zhì)小說作家身上的真正的詩人脫穎而出。通過德·貝爾尼夫人的基于自身經(jīng)驗的忠告,巴爾扎克才變成了真正的巴爾扎克。
巴爾扎克日后承認:“她對我來說是母親、女友、家庭、伙伴和顧問,她把我造就成一個作家,給我這個年輕人以慰藉,教給我高尚的品味。她像個姐姐似的和我一起哭,一起笑,每天都像一陣令人舒心的睡意,平息我的痛苦……沒有她我肯定早已死掉。”
凡是一個女人能為男人所做的一切,她都為他做了。
“在狂風(fēng)暴雨的日子里,她用她的規(guī)勸安慰,通過實際行動做出犧牲,支撐著我?!膭盍宋倚闹械陌翚?。憑著這股傲氣,我保持男兒本色,不受卑劣行徑的傷害……我還活著,全都歸功于她。她對我來說,是人生的全部。”
十年之后,這種融合愛情的友誼關(guān)系變成了“感情唯一的精華”,從1822年到1833年,也就是直到這個女人五十五歲,維持了十年之久的肌膚之親,如今悄悄地化為了純粹的“友誼”??墒前蜖栐藢Φ隆へ悹柲岱蛉说囊缿俸椭艺\,只是隨著時間消逝而更加提高更加升華。巴爾扎克在德·貝爾尼夫人生前和死后所寫的關(guān)于她的一切話語,組成了一首激越昂揚的詩篇,感激這位“偉大崇高的女性,這位友誼的天使”。夫人喚醒了他身上的一切,男人、藝術(shù)家、創(chuàng)造者,賦予他勇氣、自由,外表的和內(nèi)在的沉穩(wěn),即便是他在小說《幽谷百合》中描繪的德·莫爾索夫人的理想形象,他認為也只是“她在遠方的一道反光……是這個人物蒼白的粗劣的畫像”。巴爾扎克怯生生地承認,他永遠也不可能說得十分周詳,夫人對他究竟意味著什么?!耙驗槲倚哂诠_暴露我自己的感情?!钡撬械竭@次相遇是他一生中絕無僅有的獨一無二的一件幸事,這點他用以下詞句,從此變得永垂不朽的詞句記載下來:
“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和一個女人最后的愛情相提并論,它使一個男人的初戀得以實現(xiàn)?!?/p>
遇見德·貝爾尼夫人,在巴爾扎克生活中起到了松綁舒解的決定性作用,夫人不僅把這個在家里備受壓抑的兒子,把這個業(yè)已遭到挫折的藝術(shù)家從通俗小說的奴役中解放出來,并且為他整個未來的一生都確立了一個愛情的典型。從此之后,巴爾扎克將在所有女性身上尋找這種母性般的呵護,溫柔委婉的引導(dǎo),通過獻身進行幫助的特點。他遇到的第一個女人就以這些特點使他得享幸福。這個女人從不向他,從不向這不知疲勞的男子要求時間,而是有時間和精力在他工作之后,使他放松,解除疲勞。無論是在社會或者心靈的意義上,典雅高貴對他而言,成為愛情的先決條件,善解人意比激情洋溢更為重要;永遠只有那些更有經(jīng)驗的女人才能使他得到滿足,——奇怪的是,也只有在年齡上更占優(yōu)勢的女人才能博得他的仰視?!侗贿z棄的女人》《三十歲的女人》不僅是他長篇小說的名字,也變成他人生中的女主角。她們已像秋季一樣成熟,對愛情和人生已經(jīng)失望,不敢再為自己有所期待。能夠再次為男人所渴望,能作為詩人的幫助者和伴侶,這被她們視為命運的恩典。賣弄風(fēng)情的女人,職業(yè)賣笑的女人,那所謂的妖魔般的女人,在文學(xué)上故作風(fēng)雅的女人,永遠也不可能對巴爾扎克有任何刺激。表面上看來美艷絕倫的女子不可能勾引他,年輕美貌也誘惑不了他,他甚至激烈地表示“對年輕的少女深惡痛絕”,因為她們要求過多,而給予太少。
“四十歲的女人會為你做一切——二十歲的女孩什么也不會為你做。”
在巴爾扎克所有的人生經(jīng)歷中,他無意識地總是在渴望那種包羅萬象、把一切形式的愛全都融為一體的愛重新出現(xiàn)。這是他在這個女人身上找到的愛,這個女人對他而言,既是母親又是姐妹,既是女友又是老師,既是情人又是伴侶。這個女人對他而言,同時就是這一切。
[1] 赫庫巴,又譯赫卡伯,希臘神話中特洛伊城國王普里阿莫斯的王后,赫克托、帕里斯、卡桑德拉之母,城破后淪為希臘人的奴隸。
[2] 海倫娜,荷馬史詩中的絕世美女。特洛伊戰(zhàn)爭因她而爆發(fā)。
[3] 這里指的是《圣經(jīng)》的故事。《圣經(jīng)·舊約全書》第三十七章第三十六節(jié),希伯來人約瑟被他的哥哥們賣給埃及法老的內(nèi)臣、護衛(wèi)長波提乏。三十九節(jié),約瑟長得秀雅俊美,護衛(wèi)長之妻想與他同寢,約瑟不從,波提乏之妻反誣約瑟欲行非禮,約瑟被投入監(jiān)獄。
[4] 瑪色林娜(Marceline,330—398),天主教的一位圣女,出身貴族,丈夫早逝。她皈依早期天主教,顯示其勇敢和虔誠,哥特人攻破羅馬城后她負傷不治。
[5] 皇帝宮廷,即拿破侖一世宮廷。
[6] 法王路易十六的王后。
[7] 科布倫茨,德國城市,在德法邊境。法國大革命爆發(fā)后,不少法國貴族逃亡至此,并時刻準備回國勤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