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 愛的故事

陶淵明傳 作者:錢志熙 著


五 愛的故事

淵明在貧乏勤勞而不失琴書之樂的生活中,漸漸進入了青春期。這位外表閑靜、總是離開同齡的少年群踽踽獨行、從不加入他們的種種作劇嬉耍的詩人,對于生命之青春的感性體驗,同樣是豐富的。在《雜詩》其三中,他曾這樣追撫青春的消逝:

榮華難久居,盛衰不可量。昔為三春蕖,今作秋蓮房。嚴(yán)霜結(jié)野草,枯悴未遽央。日月有環(huán)周,我去不再陽。眷眷往昔時,憶此斷人腸。

青春的光華難以久留,緣何由盛到衰,生命的這種變化之理真是不可思量呀!遙想昔日,青春的我像三春的荷花一樣,的皪光澤,馨香遠(yuǎn)送,而今的我呀,不正像那涼風(fēng)中的蓮實一樣,失去了光艷亮麗。并且生命的由盛轉(zhuǎn)衰,才剛剛開始呢!日和月都能周而復(fù)始地運行,我的生命卻一去不再形現(xiàn)。眷戀那青春歲月,回憶舊日的情事,不禁使人肝腸欲斷。

一向以和諧、曠達為基調(diào)的陶淵明,在上面這首詩中卻顯得十分動情,幾乎像阮籍的同類詩作那樣,悲從中來,不可斷絕。這里,作為詩人的陶淵明占了上風(fēng),完全壓倒了作為哲人的陶淵明。詩人這樣深情地眷戀他的青春,說明這位一向被人認(rèn)為是老年型的詩人,同樣經(jīng)歷過至少就內(nèi)心來講是十分豐富多彩的青春生活。青春歲月留給他許多美好的回憶。

青春總是與愛情連在一起的,不,青春的精華就在于愛情。青春使人不假思索地對生命發(fā)生熱烈的愛,愛驅(qū)使人熱烈地尋求第二個自我。只有當(dāng)欣賞第二個自我即愛的對象或偶像時,才能真正完整地欣賞自己的青春。而得到來自于所愛的人的肯定,即愛的回應(yīng),是青年人肯定自我價值的迫切需要。只有認(rèn)識到這一點,我們才會有這樣兩種幻覺似的自我價值的判斷:一種人因得到真愛,而覺得自己擁有了整個世界,為整個世界的人們所認(rèn)可;另一種則剛剛相反,因為被愛人所拋棄、所否定,就覺得自己已經(jīng)被整個世界所拋棄、所否定。

愛情差不多是人生的必由之路,是青春的姐妹。我們的詩人陶淵明,在他寧靜的青春歲月,同樣為愛神的光芒所照炫,以至于對她頂禮膜拜:

愿在衣而為領(lǐng),承華首之余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嗟溫涼之異氣,或脫故而服新。愿在發(fā)而為澤,刷玄鬢于頹肩;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以枯煎。愿在眉而為黛,隨瞻視以閑揚;悲脂粉之尚鮮,或取毀于華妝。愿在莞而為席,安弱體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經(jīng)年而見求。愿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節(jié),空委棄于床前。愿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悲高樹之多蔭,慨有時而不同。愿在夜而為燭,照玉容于兩楹;悲扶桑之舒光,奄滅景而藏明。愿在竹而為扇,含凄飆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顧襟袖以緬邈。愿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悲樂極以哀來,終推我而輟音。(《閑情賦》)

這“十愿”之辭,既淋漓盡致又玲瓏透剔地描寫出一種白熱化的求愛情緒,又極盡文人辭客鋪張揚厲、修辭屬對之能事。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淵明早年沉浸秾郁、含英咀華地吸取漢魏以來語言藝術(shù)的深厚功力,也可以知道他后來形成的風(fēng)格,完全是絢爛之后歸于平淡。愛的熱望使主人公產(chǎn)生渴望接近愛人、甚至與愛人融為一體的強烈愿望,這完全是純潔的、不雜一絲褻瀆之念的心情,這時的愛情超越向異性索取、求歡等功利的愿望,可以說接近和表白就是目的。淵明《閑情賦》之所以成為一個愛情題材的經(jīng)典之作,就在于他表現(xiàn)出真正的愛情。

但是,最能反映出作者在賦中所寫情事的自傳性質(zhì)的,還是“十愿”之后,愿望落空后痛苦的希冀和癡望:

考所愿而必違,徒契闊以苦心。擁勞情而罔訴,步容與于南林。棲木蘭之遺露,翳青松之余陰。儻行行之有覿,交欣懼于中襟。竟寂寞而無見,獨悁想以空尋。斂輕裾以復(fù)路,瞻夕陽而流嘆。步徙倚以忘趣,色慘悽而矜顏。

在一番狂熱的幻想失落之后,詩人在室內(nèi)不遑寧處,懷著一絲的癡望,憂憂不樂地步出戶庭,徘徊于房子南邊的疏林之中。這一帶很可能是那位女子平常游玩過的地方,所以淵明希望能在這里與她邂逅,盼望她能出現(xiàn),可是又怕她出現(xiàn)后自己無所適從、無法表達,也怕被對方瞧出這一番心思。這種矛盾的心理很真實,假如作者沒有體驗過的話,是寫不出來的。從這里我們可以揣摩出,淵明所愛的那個人是真實存在的。當(dāng)然也可能是他集中平生的愛情體驗而寫成,不一定是具體的某一次。

愛是一種塑造,既塑造了自己,又塑造了自己所愛的人。熱戀中的人都像天才的藝術(shù)家那樣,雕塑出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愛的偶像;而塑造好了的偶像,又成為自己新的觀照對象,從而激發(fā)起更熱烈的追求之情。淵明同樣為自己塑造了一個愛的偶像,她有德有色,志潔行芳:

夫何瑰逸之令姿,獨曠世以秀群。表傾城之艷色,期有德于傳聞。佩鳴玉以比潔,齊幽蘭以爭芬;淡柔情于俗內(nèi),負(fù)雅志于高云。

這里顯然是融進了淵明自己的人格理想。淵明自己“少無適俗韻”,所以他心目中的愛的偶像,雖處身世俗之中,柔以應(yīng)物,但不失淡泊之志,其內(nèi)心所懷抱的志趣,則像高天的云霞那樣皎潔。同時她還是一位善于感懷、善于寄托的女子。淵明說她:

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長勤。同一盡于百年,何歡寡而愁殷。褰朱幃而正坐,泛清瑟以自欣;送纖指之余好,攘皓袖之繽紛。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曲調(diào)將半,景落西軒。悲商叩林,白云依山。仰睇天路,俯促鳴弦。神儀嫵媚,舉止詳妍。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

看來淵明所愛慕的對象,還是一位擅長音律的女子。她靜坐撫琴的姿態(tài)引起了淵明的愛慕與遐想。由愛情而反思青春之易逝、人生之短暫,這是自漢末詩人以來形成的一個表現(xiàn)愛情的方式。它將愛與生命的反思聯(lián)系在一起。淵明這篇《閑情賦》同樣也抒發(fā)了人生短暫的情緒。由于詩人自己有這樣一種感慨,所以就賦予他所愛的人同樣的情緒,這真正是懷抱相契。淵明用詩表現(xiàn)生命情緒,他所愛的人則用鳴瑟以寄托,這都是解脫自慰之法。淵明既已欽慕其人的令姿美德,今又發(fā)生人生苦短之共鳴,成為其音樂藝術(shù)之知音。至此,一個愛的形象,已經(jīng)以無可比擬的生動和豐滿塑造成功了。由此而發(fā)生的熱烈的追求,就是合情合理的了。

從《閑情賦》的最后部分看,淵明的這場戀愛,是以無望地放棄為結(jié)局的。這部分極寫主人公寢食不安、朝思暮想的痛苦。主人公在南林沒有與愛人邂逅相遇,踽踽獨歸,看到路上的一切景色,都是一片慘惻的樣子:樹葉紛紛地從枝條墜落,氣候凄然地轉(zhuǎn)寒,太陽帶著它的影子沉下去了,月亮窈窕地出現(xiàn)在云端。鳥兒發(fā)出凄厲的鳴聲孤單地歸飛著,野獸卻因索偶而未還。詩人也想起人生苦短,自己已經(jīng)到始室之年,眼見著又是舊的一年的過去。夜色降臨,相思情緒隨夜色而變得越來越濃厚,心中又在孕育著新的希望,能在夢中與所愛的人相見,但是神思飄飖不安,連夢境都無法進入。詩人比喻這樣一種狀況,就像進入舟中卻失去了槳,像攀登懸崖而沒有藉手的地方一樣。這也許就是夢中出現(xiàn)的景象,因為極度的、無望的相思使人的心理十分疲勞、緊張,夢中就容易出現(xiàn)危象。從夢中驚醒后的主人公,在黎明之前的黑暗中等待晨光的照臨。他攝帶斂襟,徘徊在繁霜粲粲的白玉階上,此時,雞猶未鳴。忽然他聽到笛聲從遠(yuǎn)方傳來,開始時聲音細(xì)致而閑和,最后變得高亢凄愴。笛聲正是從所愛的人居住的地方飄過來的,也許正是那個人在弄笛,使詩人不禁又產(chǎn)生新的幻想,想托行云帶去自己的一段心跡。

在經(jīng)過了最后這一番折磨之后,詩人開始使用理性,將自己從愛的痛苦中解脫。詩人無法得到他的愛情,據(jù)他自己在賦中寫的,主要是不愿意逾越禮教,行草間茍合之事,所謂“尤蔓草之為會,誦邵南之余歌”,即此也。愛人離他很近,連她泛瑟弄笛之聲也能聽到;愛人又離他很遠(yuǎn),像中間隔著無法逾越的山和無法渡過的河一樣。既然如此,就只有放棄,以理遷情,“迎清風(fēng)以祛累,寄弱志于歸波”,讓清風(fēng)和流水帶走我這一番纏綿的情緒吧,我要消蕩一切俗慮近情,在天地八表之間尋找我另一種男子漢的曠遠(yuǎn)、高雅之情!

一個愛情故事,就這樣戛然而止。重理性的詩人,似乎真正做到了以理遣情,從此之后,沒有再寫愛情的作品,只是在回憶青春之光華時,或許不期然而想起:“眷眷往昔時,憶此斷人腸?!?/p>

無庸諱言,愛情是每一個成熟的個體都必然會發(fā)生的事件,情欲更是伴隨著人們一生的生命本能。漢末以來,隨著體任自然思想的發(fā)生,男女之情也被思想家更多地正視,而文學(xué)中的言情主題也迅速地發(fā)展。尤其是漢魏詩歌與抒情小賦,原本就有民間俗文學(xué)的一個淵源,在那里因為一種比較大膽的、坦率的娛樂風(fēng)氣,情愛的主題比較自然地出現(xiàn)。而文人受民間文學(xué)影響,在表現(xiàn)男女之情方面,也顯得空前的大膽,出現(xiàn)像張衡《同聲歌》、蔡邕《誚青衣賦》這樣的作品。以后直至兩晉,言情詩賦一直不斷,淵明的《閑情賦》正是這個文學(xué)思潮的產(chǎn)物。而其在表現(xiàn)愛情上所達到的高度,幾可媲美前面曹植的《洛神賦》,這是淵明繼承漢魏傳統(tǒng)的又一證明。而淵明如此大膽地抒寫情愛心理,也反映出他人格的真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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