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真的那么有遠見嗎?
所謂遠見,即洞察力,不是因為它要求當事人有多么聰明,而在于能否在正確的時間做出正確的決定。
美國前國務卿亨利·基辛格博士曾說過:“真正的遠見就是透過迷亂的現實看到未來世界的模樣?!彼f這話的時候是2002年的春天,在人民大會堂接待廳那幅著名的鐵畫《迎客松》前,他再次駐足。1972年,周恩來總理就在這里歡迎尼克松總統(tǒng)。曾在這幅畫前合影的、撥開冷戰(zhàn)的冰霜、回暖中美關系的核心政治人物大多已經凋零,此刻他是否會感到一絲孤獨和惆悵?
基辛格博士不是一位好的訪談嘉賓。他毫無表情、語速緩慢、聲音低沉、口音模糊,讓我擔心在他的“催眠”下,觀眾會不會睡著?當然不會。因為他所代表的歷史太重要了。1971年,48歲的他風華正茂,躊躇滿志。作為美國國家安全事務助理,他與尼克松總統(tǒng)謀劃了遠交中國、制衡蘇聯的戰(zhàn)略。他借口腹瀉,躲開隨行記者的視線,從巴基斯坦秘密飛往北京,履行特殊使命。廣袤而神秘的土地、傳奇而神秘的領袖、儒雅而智慧的總理,都讓這位外交官充滿開創(chuàng)歷史的興奮與緊張。
2011年2月,我在北京采訪了即將卸任的美國駐華大使洪博培。媒體紛紛預測這位前猶他州州長很有可能是回國為2012年的總統(tǒng)競選做準備。采訪中他向我說起了一個故事:1971年,他當時只有11歲,因其父擔任尼克松總統(tǒng)的特別助理而有機會到白宮去參觀。這一天他看到基辛格博士正拎著一個公文包向門口的轎車走去。洪博培主動幫博士拎包,還隨口問了一句:“您這是去哪兒???”基辛格輕描淡寫地回答道:“去中國。”而這正是當時美國最大的國家機密!當然小男孩完全不知這個信息的重大歷史意義和新聞價值。在當時的情形下,就算他告訴了別人,也沒人會相信。我問大使對比當年,現在對外交官的要求有何不同?他說:“大概是溝通吧。當年政治家們可以關起門來進行秘密外交,今天領導人還沒見面就要向媒體說明自己要談判的內容。與公眾的溝通意識和能力至關重要。”如果放在今天,那個小男孩很有可能把基辛格的回答掛到微博上。
而在當年,中國領導人雖已有重啟中美關系的想法,卻苦于沒有有效的溝通渠道。毛澤東主席在國慶二十周年時邀請美國記者斯諾登上天安門城樓,就是在向美國釋放緩和的信息。不過美國人并沒有讀懂這一層深意?!拔覀儾幌裰袊四菢由朴谟秒[晦的方法婉轉地表達,也不善于從一張照片的排序去猜測對方的深意。斯諾對中國太友好了,我們當時只把這解讀為宣傳手段。那時中美兩國就像是待在同一房間里的兩個盲人,互相摸索著想找到對方?!被粮癫┦窟@樣說。歷史的交會就這樣險些被錯過。當然,機緣的偶然性可能推遲,但并不能中斷歷史的進程,就像江河入海,潮流不可阻擋。中美這樣的兩個大國不可能長期隔絕,這就是政治遠見,也是政治常識?!吨腥A人民共和國和美利堅合眾國關于建立外交關系的聯合公報》的發(fā)表奠定了兩國關系正?;幕A,這份公報中有關“美國認識到臺灣海峽兩岸的中國人都堅持只有一個中國的立場,美國對此并無異議”的原則,在英文中選擇了acknowledge,而非recognize,巧妙地化解了兩國在這個核心問題上的爭論,被周恩來稱為體現了哈佛水平。而基辛格也對周恩來的智慧深深佩服,他回憶說:“周看了《聯合公報》的草稿后說‘沒有人會相信兩個二三十年沒有交談過的人突然在所有問題上都達成了一致。我們最好再寫上我們存有異議的地方,這樣那幾個達成一致的觀點就更突出了’。這才是真正的天才之作。”
此時的喬治·布什對兩國最高層的秘密外交還蒙在鼓里。作為美國駐聯合國的代表,他從中國外長黃華拒絕與蘇聯大使握手的一幕中察覺到玄機。他作為外交使團的官員隨尼克松總統(tǒng)訪華時,按級別只能坐在前排靠邊的位置。在他的對面,中國前排官員的最末端,坐著一位矮個子男性,他們友好而矜持地相互點了點頭。他就是鄧小平,當時已經68歲。對中國的強烈好奇讓老布什在1973年謝絕了出任駐英國或法國大使的邀請,要求來北京擔任聯絡處主任。他相信中國代表未來。他與夫人芭芭拉騎自行車周游北京,免費給圍觀的中國人照相,與他們聊天,由此獲得了“自行車大使”的雅號。當他離任,就職美國中央情報局局長時,鄧小平還專門設宴送行。席間,鄧小平敬酒時開玩笑說:“你不會是一直在監(jiān)視我們吧?即使如此,我們也還是朋友?!?/p>
我在緬因州克尼班伯鎮(zhèn)沃克角的老宅里采訪了老布什。這是一個寧靜的濱海小鎮(zhèn),海與天都藍得透明。一周前,他剛剛以3000米高空跳傘的方式慶祝了85歲生日。他還鼓動前來祝賀的戈爾巴喬夫跟他一起跳,被后者斷然拒絕。老布什親自開著高爾夫球車帶我穿過自家的花園,有意思的是在高爾夫球車的前擋板上貼著一行字“不要相信《紐約時報》”,大概是這家偏民主黨立場的報紙讓他著實不滿吧。在他的健身房,墻上貼滿了他不同時期的泳裝照,有展示肌肉的,也有做鬼臉的,有些造型相當搞怪雷人?!拔铱梢耘恼諉??”我問。“那可不行!太丟人了!”他大笑著急忙擺了擺手。他的夫人芭芭拉正帶著小狗在花園里散步,并和園丁拉著家常。當年就是在這處老宅邊的礁石上,19歲的布什向她求婚。
回到中美關系的話題上,他說:“我和鄧小平的個人友誼后來在中美關系的重要時刻發(fā)揮了作用,避免了兩艘大船在夜航中誤撞的危險?!彼岬降摹耙购秸`撞”指的是天安門事件之后中美關系跌至谷底。美國國會在制裁之余,強烈要求取消中國最惠國待遇。時任美國總統(tǒng)的老布什一方面寫私人信件給鄧小平,表達自己對這一事件的看法;另一方面也力圖說服國會保持與中國關系的重要性。他回憶說:“柏林墻倒塌之后,蘇聯解體,東歐政府紛紛更替。當時很多人預測中國不久就會步其后塵。但我不那么看。中國的改革開放當時已經讓中國經濟起死回生,社會不再封閉,人民生活有所改善,這樣的政府不太可能倒臺。如果中國的改革再晚10年,情況就很難說了。”
說起中國的改革開放,新加坡資政、前總理李光耀對鄧小平的政治遠見印象深刻。2009年,我在新加坡總統(tǒng)府Istana采訪了他,這位已經經歷過50多年大風大浪的老人,從容淡定。不過他說讓他感到驚奇的政治事件只有兩個:蘇聯的迅速解體和中國的改革開放。對30年前與鄧小平的會面他記憶猶新:“我當時在新加坡設晚宴招待他。他說早年赴法留學時曾途經此地,當時這里臟亂落后。他為新加坡取得的成就向我表示祝賀。我說:‘新加坡華人的祖先都是福建、廣東不識字又缺少土地的底層農民。真正的知識精英、文化傳統(tǒng)都在您那里。我們國小而脆弱,尚能有所作為,你們沒理由做不好??!’鄧小平沉默了一陣子,沒有回答我。但是當他若干年后南方談話時,我聽說他對干部們說:‘我們要向新加坡學習,并且要比他們管得更好?!闶且环N回應吧?!蔽覇枺骸叭绻裉爨囆∑阶谀銓γ妫銜λf什么?”李光耀笑著說:“我要說,你的成就已經超過了新加坡,祝賀你!”
2010年,中國在全球競爭力的排名上升到第27名,而在20世紀80年代,中國的許多官員還沒有聽說過這個概念。李光耀記得當年江澤民在上海做市長的時候曾帶隊訪問新加坡,詢問新加坡沒有什么自然資源,為何能吸引這么多的外資。李光耀告訴他,秘訣就是全球競爭力排名。它是綜合性的概念,不僅包括基礎設施這些硬件,更重要的是法治環(huán)境、政府效率、商業(yè)友好、社會開放、勞動力素質等軟件因素。他的話給江澤民帶來了啟發(fā)。有意思的是,在上海世博會期間,李光耀先生應邀在上海浦東干部學院演講,而我則出任主持人。席間,李光耀再次提出法治環(huán)境的重要性:“上海有了國際一流的城市硬件,要想進一步提升自己,就必須下功夫改善法治、教育、人才這些軟件。說句得罪人的話,雖然中國已立法保護合法的私有財產,但現在有不少中國有錢人還是選擇把相當一部分財產存在新加坡,就是因為怕有一天政策有變,財產不保。”我追問:“那您是希望中國進一步完善法治,讓老百姓安心把錢存在國內呢,還是寧可他們存有顧慮,繼續(xù)把錢存在新加坡呢?”觀眾都心領神會地笑了起來,已經80多歲的李光耀反應靈敏,他探著身子兩眼盯著我,面露狡黠地說:“你猜!”眾人大笑。言歸正傳時他預言,過去中國的官員成批去新加坡接受培訓,再過10年,就該輪到新加坡官員來中國取經了。
不過即使你有了審時度勢的雄才偉略,許多英明的決定也可能完全是誤打誤撞。美國前總統(tǒng)吉米·卡特在接受我采訪時回憶說:“中美建交前夕,我瞞著國務院直接領導對華談判。一天深夜,我在夢中被電話驚醒。我在北京的談判代表說,鄧小平問能否每年派5000位留學生來美。我睡意甚濃,有點不耐煩地說,讓他們派10萬人來也沒問題?!苯Y果這個數字就成為中國赴美留學生的簽證指標。這番話讓我想起1994年準備赴美留學的我。在北京的美國大使館排了兩個多小時隊后,我從一個小窗口遞上所有的資料,心怦怦直跳,生怕被面試官拒簽,因為我前面的那個小伙子好像根本沒輪到回答問題就被拒了。那時我已經辭去了中央電視臺的工作,如果被拒簽,將意味著被列入了黑名單,以后簽證就更難了。正在我忐忑不安之時,簽證官抬起疲倦的雙眼,打量了我一番,毫無表情地說:“我會給你簽證,因為我相信你在這里有很好的發(fā)展條件,應該不會有移民傾向?!边€沒輪到我回應,他就在我的申請表上簽了字。如果當年卡特總統(tǒng)隨口說,那就讓他們派5000人來吧,我還會有留學美國的機會嗎?想到這兒我不禁莞爾一笑:可見睡覺被吵醒也不一定是壞事。當然,1978年12月15日凌晨,當卡特將中美即將正式建交的消息親自打電話通知勃列日涅夫等人時,談話一定不甚愉快。
雖然卡特不一定是最杰出的總統(tǒng),但他卻是最受尊敬的前總統(tǒng)。在卸任之后,他積極投身于國際人道主義援助和國際爭端的調停工作,獲得了2002年的諾貝爾和平獎。在發(fā)表獲獎致辭時他說:“在當今世界上,雖然交通和通信科技發(fā)展迅速,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人們可以更好地相互理解和溝通。相反我們看到隔膜和分離帶來的誤解、偏見和仇恨,甚至殺戮?!笨ㄌ乜偨y(tǒng)此話是有感而發(fā)的。早在20世紀50年代,當時卡特從海軍退役回到美國佐治亞州普蘭的自家農場。那時的美國還存在種族隔離,美國南方的種族歧視尤為嚴重。當地的農場主們都要加入一個只有白人能夠參加的俱樂部,誰要是對黑人友好就會被排斥在這個圈子外,那么在生意上也就會失去庇護和支持??ㄌ氐哪赣H是一名護士,曾經常常照顧生病的黑人孩子,這讓卡特從小就和黑人孩子一同玩耍,成年后也依然同黑人保持著友好的關系。誠實的卡特不愿意犧牲自己的原則,這讓他飽受白人組織的排擠和孤立,幾乎到了破產的邊緣。他那時沒有想到這段經歷會最終成為他日后從政的人品背書。卡特寫過十幾本書,其中有一本名為《藩籬后的巴勒斯坦》。書中他指出:如果以色列人以為把巴勒斯坦人關在高高的圍墻之內就可以獲得和平,他們就大錯特錯了。隔離只會積累懷疑和產生新的仇恨。他的這一觀點來自他在中東斡旋的實地考察。在親猶太勢力異常強大的美國政壇,這給他帶來了不少的批評,但他堅信自己的主張。這位常常自稱是種花生的農民的前總統(tǒng),一輩子相信只有你對土地誠實,對自己誠實,才能有所收獲。最終完成中美建交的他也正是“溝通”的忠實推動者。在這個世界上,對話與溝通是明智的選擇,這需要政治遠見,更需要政治勇氣。
對比那些從冷戰(zhàn)時期走過來的老牌政治家,托尼·布萊爾和比爾·克林頓算是小字輩。在他們的任職期間,全球經濟一體化帶來的新的政治格局“世界是平的”,深刻影響到了他們的世界觀與政治理念。托尼·布萊爾是1997年5月開始擔任英國首相的,正值香港回歸在即,他在一次酒會上主動向中國駐英大使馬振崗表示希望親自參加香港回歸儀式。于是我們在電視上看到,對比查爾斯王子和彭定康陰郁的神情,布萊爾的表情是輕松平和的。他在接受我的采訪時說:“我們不能生活在過去,必須面對現實。我當時的想法是:看,這就是中國。她很快就會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之一,有一天可能成為最強大的。”當布萊爾執(zhí)政后,他發(fā)現工黨的傳統(tǒng)信條過分強調政府的功能,不斷抬高的社會福利遏制了經濟發(fā)展的活力。于是他提出了“第三條道路”,即折中傳統(tǒng)政治的“左”“右”道路,把負責任的政府與有活力的市場結合起來。這一主張受到時任美國總統(tǒng)的克林頓的高度認同。而布萊爾也注意到,中國政府從過去僵硬的社會主義理論轉向更加務實的改革開放道路,國家和私營經濟之間出現了一種新的平衡。有意思的是,當年朱镕基總理出訪英國時,曾開玩笑地稱工黨的黨魁為“同志”。在社會制度改良方面,雙方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2008年8月,布萊爾在《華爾街日報》上發(fā)表文章,稱北京奧運會代表一個新紀元,中國的開放進程已不可逆轉。隨著現代化中國的形象日益清晰,對中國的無知和恐懼會慢慢淡出。權力正向東方移動。布萊爾還告訴我,他的兒子從7歲起就開始學習中文了。
在歷史和社會的演進中,政治的理念在“與時俱進”,宗教與社會的精神需求也在變遷。20世紀50年代,臺灣地區(qū)盛行日本神道教,人們只在超度亡靈時才想起請和尚。年輕的星云大師苦苦思索:佛教不應該“出世”,隱身于山林之間,脫離社會,而應該“入世”,為大眾服務,讓他們在混亂的局勢中有所依靠,在靈魂空虛時有所寄托。以佛教服務于人間的平安幸福,他的“人間佛教”的思想漸漸成形。他提出的佛教理念很有人情味兒:每年把僧人的父母接到寺中相聚,免得相互牽掛;他主持佛教婚禮,祝福新人百年好合;舉辦幼兒園和學校,讓孩子們放學后有安全的去處。他的這些主張深深切合了臺灣地區(qū)經濟高速發(fā)展期人們對信仰的渴望,提供了無常世事間的心靈寄托,又借鑒了基督教教會與社區(qū)融合的經驗,將佛教的社會功能大大提升。他還引入了現代企業(yè)的管理理念,都監(jiān)會、執(zhí)行長的內部治理機制和民主選舉制度讓他早早從日常營運中退身,專心于布道弘法。他馬不停蹄地繞著地球跑,聲稱“忙”是一種快樂,也是一種修行,讓人生有300歲。如今星云大師創(chuàng)辦的佛光會在世界各地有200余所道場、9所美術館、26所圖書館,信眾逾百萬。我在佛光山采訪他時,正值上千名世界各地的佛光會住持們回山述職培訓。與我想象中的宗教團體嚴肅持重的氣氛不同,場內笑聲不斷,各地住持們在分享這一年中遇到的趣事。我遠遠地站在門口望了望,正準備離開時,被星云大師發(fā)現,喚我上前臺跟大家說幾句。我不禁開起玩笑來:“我這次來佛光山有一重大發(fā)現,誰說法師視力不濟了,我站在那么老遠都被他逮到?”星云大師不緊不慢地說:“我想看的就看得見,不想看的就看不見!”眾人大笑。
既出世,也入世,這讓星云大師面對了不少的爭議。有人說他是政治和尚,不僅因為他的很多弟子是政壇中人,也因為他毫不忌諱地對政治發(fā)表意見。面對質疑,他總是說:“政治是壞事嗎?它有關民生,我是問政不干政?!眳遣巯群髢纱尉蛥⑦x黨主席一事請教師父,星云第一次反對,因為那時的對手是宋楚瑜,二虎相爭必有一傷;第二次正值國民黨式微,需要有人挺身而出,所以他支持吳伯雄出山。這一退一進,固然顯示了星云的政治智慧,同時也是他對弟子的關愛。因為無私,所以瀟灑。他告訴世人:“世上所有的神明,都來自人的想象。土地公也好,財神爺也好,文昌君也罷,都是人們因為自身的需要創(chuàng)造出來的。信仰不是要求佛為我們做什么,而是增加我們自己行善的力量。人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所謂自作自受是也?!?/p>
領先時代并不一定總被欣賞,受到嘲笑倒像是更容易發(fā)生的事。英國的查爾斯王子9歲就被立為王儲,從那時起,他的工作似乎就是等待。因為他的家族擁有長壽基因,他的等待也就顯得特別漫長。我認識他是在三年前的一次慈善晚宴上,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友好而害羞的。他的手很寬,骨節(jié)粗大,皮膚紅紅的,有點像農夫的手,這點很出乎我的意料。后來我才知道他特別鐘情于鄉(xiāng)村生活,常常親自整理花園,馬球等運動也是他的最愛,這些都需要動手。他說過,如果有機會選擇自己的職業(yè),他寧可做一名農夫。查爾斯王子說:“土壤、樹木、動物,都讓我著迷。我設立了自己的農場,生產有機食物。我認為重新建立與土地的聯系至關重要。我們的孩子不知道食物是從哪里來的,還以為天生就是干干凈凈地包裝起來的。除非我們重新建立與大自然的聯系,否則這個世界的生態(tài)平衡就會有大麻煩?!辈闋査雇踝?0年前就在自己的宮殿里安裝了污水處理系統(tǒng),收集雨水,用花園里植物產生的木屑加熱取暖,還安裝了太陽能板。不過人們那時總是嘲笑這位王子,認為他有點古怪,特別是傳聞他居然跟自己的莊稼說話,這就更加劇了他不合時宜的印象。不過他似乎已經習慣了。近年科學家證實植物的確會對周圍的聲音產生反應,我面前的查爾斯王子不無得意,又不無自嘲地低頭擺弄著一雙大手說:“而且這樣的蔬菜嘗起來味道也會更好?!?/p>
他一不做二不休,在2009年發(fā)起了熱帶雨林保護計劃,用經濟補償的方式鼓勵熱帶雨林國家保護森林。他的宣傳方案有點拿自己開涮的意思:一只三維制作的熱帶雨林角蛙成為了這個計劃的吉祥物,暗合“青蛙王子”的童話故事。有一次在克拉倫斯宮(查爾斯王子的寢宮)舉行的晚宴上,有一位英國的企業(yè)家向王子建議,等金融危機過了再推出這個項目也不遲,王子突然正色道:“我的一生都在等待,想做事就有人阻撓,甚至被揶揄貶低。我受夠了。只要是應該做的事就馬上去做。況且經濟不好時投資環(huán)保正可以拉動增長,成本也較低,有助于科技的進步。為什么不做呢?”一貫內斂矜持的王儲突然慷慨陳詞,讓我和其他賓客在感到意外之余也頗為感動??磥硭莿诱娓竦牧?。有統(tǒng)計,查爾斯王子一年要參加的公益慈善活動高達560次,真夠忙的!看來王子真的不愿再等待了。他的人生也漸入佳境。
所謂遠見,即洞察力,是對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掌握和對未來趨勢的預測。它是某種稀缺資源,不是因為它要求當事人有多么聰明,而在于能否在正確的時間做出正確的決定。我們普通人常常覺得所謂國家政策必是基于國家利益的理性論證之結果,而我在哥倫比亞大學國際關系課程中學過的重要一課就是:一個政策的制定過程起碼是三種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即國家利益、部門利益和個人利益。就拿美國的軍費開支來說吧,地緣政治的考量是國家層面的,國防部的預算關系到部門的權力和與其他部門的關系,而總統(tǒng)和他的主要幕僚們的個人觀點和情緒,甚至偶發(fā)事件都有可能左右最終的決策?;仡櫄v史中一些重要的政治決策,并不神秘。有時是基于領導人的高瞻遠矚,力排眾議,如林肯之解放黑奴,不惜南北交戰(zhàn);如鄧小平之改革開放,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有時不過是審時度勢,順應民意,如奧巴馬之當選,是美國公眾對布什政府不滿的積累和對一位能詮釋美國夢的有色民族總統(tǒng)的期待的結果。有時政策并非出自道義選擇,而完全是各方勢力博弈妥協(xié)的產物;甚至是純屬偶然,事后才有好事者穿鑿附會,歌功頌德。錯綜復雜的政治道路足以讓人迷失,這讓我想到《大學》中所提出的思維過程是非??扇〉模骸爸苟竽芏?,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沒有對政治終極目標的堅持,也就談不上把握歷史的發(fā)展趨勢并提供符合人民長遠利益的遠見了。
“1996年是楊瀾最有成就感的一年,這一年她拿了一個學位,生了一個孩子,做了一套節(jié)目。這些在別人看來需要思前想后、來回取舍的大手筆,都讓楊瀾同時給做了,而且做得一氣呵成。有歌者吟唱:每個人都是在單行道上尋尋覓覓的跳蚤。而楊瀾卻駕馭著心靈機車奔馳于生活和事業(yè)的‘雙軌’,以更快的速度,在更遠的地方,看到了更美的風景。”
雙軌
1996年3月18日,星期一,《紐約時報》財經版在頭條位置登載了記者馬克·蘭德勒的報道“At 27,a Talk Star Sets Out To Transform Chinese TV”(27歲的脫口秀主持人將改變中國電視):
和奧普拉一樣,楊瀾是中國最受歡迎的電視脫口秀節(jié)目主持人之一。1990年至1993年,每周由楊瀾主持的《正大綜藝》曾是中國收視率最高的節(jié)目。但和奧普拉不同的是,1994年楊瀾放棄了這條坦途,赴哥倫比亞大學深造,在那里她將獲得國際關系專業(yè)的碩士學位。在離28歲生日還有兩周的時候,楊瀾正在計劃重返熒屏,她將于今年6月返回中國。楊瀾正在打造一檔周播的系列節(jié)目,這檔名為《楊瀾視線》的節(jié)目旨在關注西方流行文化及其對中國文化的影響。比如,中國人對史蒂芬·斯皮爾伯格(導演)和安德魯·勞埃德·韋伯(音樂家)的喜愛會對中國文化產生怎樣的影響。
秉承精確和負責為生命線,《紐約時報》被譽為具有“報格”的報紙,更被美國精英階層比作“不玷污早餐桌布的報紙”。在一個早春的星期一,它將幾乎半幅版面給了一位來自東方中國的女性,并在文字報道的右上角登載了楊瀾的大幅圖片。
細心的讀者可以發(fā)現,楊瀾的微笑中透露出一種幸福的母性。是的,此時的楊瀾有著雙重身份:一個是即將畢業(yè)的哥倫比亞大學國際關系專業(yè)的碩士,一個是剛剛孕育第一個孩子的準媽媽。對某些人來說,把持好自己的人生,也許不需要技巧,需要的只是天性。在“生活”和“事業(yè)”的雙軌上正在激情并行的楊瀾告訴《紐約時報》:“我只是剛剛開始。”
1996年,距離楊瀾從中央電視臺辭職已有兩年光景。當年放棄主持紅極一時的《正大綜藝》,飛越太平洋,選擇到哥倫比亞大學國際和公共事務學院主修國際傳媒,在外人看來難以理解,但這卻是彼時25歲楊瀾的主動選擇。也許在她看來,坐在哥倫比亞大學的教室和圖書館里弄懂“地緣政治”等國際事務領域的諸多基礎概念,要比站在喧鬧的電視演播大廳里主持綜藝節(jié)目更讓她有成就感。
對于入行4年就獲得中國主持人最高獎“金話筒”的楊瀾來說,更貨真價實的成就感來自“做有價值的電視作品”。這個念頭伴隨走向成熟的楊瀾而日趨強烈,當美國人將關注的目光投向楊瀾,將她和美國脫口秀女王奧普拉相提并論的時候,這位27歲的準媽媽正在進行著自己畢業(yè)作品的拍攝與制作,這部作品就是《楊瀾視線》。
《楊瀾視線》是楊瀾與上海東方電視臺合作的電視節(jié)目。1994年,當楊瀾飛越太平洋來到美國的時候,上海東方電視臺一檔名為《飛越太平洋》的欄目攝制組也來到了美國,他們在哥倫比亞大學校園里采訪了楊瀾。在節(jié)目組看來,作為一個在中國觀眾眼里有著很高人氣的前央視主持人,楊瀾的留學生活顯然更容易獲得關注,也更容易成就這個節(jié)目的創(chuàng)作初衷。正是基于這次的接觸,雙方決定利用彼此的資源進行進一步的合作,那就是由楊瀾擔任主持人和制片人,由東方電視臺提供播出平臺,制作一檔向中國觀眾介紹美國社會與文化的電視節(jié)目《楊瀾視線》。按照國內電視節(jié)目的分類方法,《楊瀾視線》屬于典型的社會專題片,既有著主持人對人物的“訪談”環(huán)節(jié),也有著紀錄片的“紀實”風格,而這兩種元素的結合恰巧滿足了楊瀾對于“深度訪談”和“人文紀錄片”的喜愛,相比較以前主持過的綜藝節(jié)目,《楊瀾視線》與楊瀾的價值標準更加吻合。
但喜愛歸喜愛,事情做起來就和喜愛無關了,電視節(jié)目的生成除了腦力方面的創(chuàng)意,剩下的只有實實在在的體力活兒?!稐顬懸暰€》正式投入制作是1996年年初,此時距離楊瀾畢業(yè)只剩下屈指可數的幾個月。懷有身孕的楊瀾不僅承擔著撰稿、主持人和制片人多重角色,還要一個人跟進從選題策劃、聯系拍攝再到后期編輯的全過程。這樣的工作角色和工作量,對于只是從事過綜藝節(jié)目主持行當的楊瀾來說,真的算是以敝帚畫西施。從百老匯的音樂劇到美國的老年問題,從好萊塢電影到減肥話題,游走于美國社會與文化的區(qū)域,無論與美國社會的精英對話,還是與低層民眾交流,楊瀾都嘗試著將在哥倫比亞大學學會的“國際視角”和自身“與人交流”的天性結合起來。正是這樣的嘗試,開啟了楊瀾與“深度人物訪談”的緣分。
就在這個階段,楊瀾采訪了包括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在內的眾多知名人士。與大人物們面對面,讓楊瀾忐忑不安、兩手出汗、大腦空空,問出的問題也顯得大而籠統(tǒng),讓對方不知所云。但正是這樣的尷尬場面,給了楊瀾一個快速學習和歷練的機會。隨后,楊瀾有幸采訪了CBS《六十分鐘》靈魂人物丹·拉瑟和《晚間新聞》主播克朗凱特。對他們的采訪,讓楊瀾看到了新聞同道們對職業(yè)素養(yǎng)的捍衛(wèi)。他們通過“訪談”去探尋真相,運用“觀點”來提升欄目品質的風范,使得楊瀾確立了自己未來的職業(yè)目標——做一名有見解的“記者”,做一名跨文化的溝通者,制作類似《六十分鐘》這樣富有社會價值和品牌價值的高端電視節(jié)目。
楊瀾,已不僅是一個電視節(jié)目的制作者,還是一個孕育生命的母親。此時她的身份就像不斷發(fā)生裂變的細胞,越來越多:制片、策劃、導演、主持人、撰稿人、約翰遜教授的學生、未來孩子的媽媽。但楊瀾樂此不疲,十分享受這種歡愉的繁忙。
帶著身孕進行著超負荷工作,楊瀾將這種在兩條軌道上同時行進的狀態(tài)稱為“全身心的一種享受”。楊瀾患有神經性頭痛,嚴重時需要靠止痛藥來緩解。但自從懷孕后,就什么藥都不敢吃了,頭痛的時候眼淚直流也只能咬牙挺著。但在楊瀾內心里,懷孕之初的幸福感從未消失過,無論每天多么疲倦,但腹中的小生命每天會給予她不同的全新體驗,這種刺激和新鮮感是一生中最美妙的感覺,是與另外一個生命的奇妙呼應。
1996年5月,是美國這一年中最美的季節(jié),春意盎然的四周讓人感到無比愜意。曼哈頓街頭的櫥窗電視正在轉播總統(tǒng)大選,民主黨候選人克林頓和共和黨候選人多爾正激烈地唇槍舌劍。雖然兩人誰能主宰白宮與楊瀾無關,但并不妨礙楊瀾對他們做出自己的評判。相對于年齡偏大、不茍言笑的多爾,楊瀾更傾向于那個口才極佳、有著和藹笑容的克林頓。而后來的選舉結果也證明,克林頓的確更深得美國人心。9年之后,當《楊瀾訪談錄》對克林頓進行采訪時,楊瀾發(fā)現克林頓并不是為了贏得選票才做出一種親民的姿態(tài),她所接觸的克林頓,是位有著十足親和力的溝通高手。
就在“準總統(tǒng)”們在電視上各顯身手的時候,身穿碩士學位服的楊瀾度過了她在哥大的最后一天。在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前舉行的盛大畢業(yè)典禮上,已有近5個月身孕的楊瀾無法和她的同學們一起歡呼雀躍,懷抱鮮花的她和家人一起分享了這個難忘的時刻。
如果說感受美國總統(tǒng)大選對于楊瀾只是局外人看熱鬧,感受媒介在美國的生存變化則需圈內人看門道。就在這一年的2月8日,美國通過了《1996年電信法》,相比《1934年通訊法》,這部新出爐的美國通信和廣播電視事業(yè)的基本法大大放松了美國政府對廣播電視業(yè)的規(guī)制,使其朝著有利于市場的方向發(fā)展。這一政策呼應了傳統(tǒng)的廣電產業(yè)與數字化技術、網絡化技術彼此滲透的態(tài)勢,使得美國的媒介產業(yè)在加快自身重組的過程中,加大了向全球擴張的步伐,直接催生了少數媒介巨頭。面對媒介市場的風吹草動,相較妻子楊瀾對媒介內容制作的擅長,丈夫吳征更具商業(yè)先見。這一年剛剛29歲的吳征已經在美國擁有一家合資公司,負責將美國和澳大利亞的電視節(jié)目轉賣給中國的電視臺。1993年年末,吳征的業(yè)務迎來了突飛猛進的增長,時代華納的音樂部門與吳征的Youban娛樂集團簽訂協(xié)議,將一檔名為《華納音樂群星》的節(jié)目銷售給中國電視臺。1996年,華納音樂集團時任掌門人羅伯特·摩爾加多開始購入華納持有的吳征公司的股份,與Youban進行了更深層次的合作。就在與東西方媒介機構與商業(yè)集團交往的過程中,吳征將妻子擔任制作人的52集《楊瀾視線》成功分銷給中國51家省級及市級電視臺。中國2億戶擁有電視的家庭中,有八成觀眾看到了遠在大洋彼岸的楊瀾為中國觀眾展現的美國百態(tài)。
夫妻二人的聯手合作,就如同《紐約時報》記者馬克·蘭德勒的評價:相比在研究生院學到的知識,這種關系對于楊瀾的職業(yè)未來可能更為重要。
而忙碌奔波的楊瀾終于在這一年的7月放下了全部工作,待在家里安心等待小生命的降臨。恰在這個時候,她的父親剛剛結束在美國的學術訪問,為了更好地照顧女兒,楊瀾父母特意在美國居留了一段時間。在父母和丈夫的陪伴下,1996年10月的一天夜里,在紐約Beth Isreal醫(yī)院,楊瀾誕下自己的第一個孩子。
對于楊瀾而言,1996年的紐約秋天是最為迷人的,因為這一年是她最有成就感的一年:拿了一個學位,生了一個孩子,做了一套節(jié)目。這些在別人看來需要思前想后、來回取舍的大手筆,都讓楊瀾同時給做了,而且是一氣呵成。
有歌者吟唱:每個人都是在單行道上尋尋覓覓的跳蚤。而楊瀾卻駕馭著心靈機車奔馳于生活和事業(yè)的“雙軌”,以更快的速度,在更遠的地方,看到了更美的風景。
最美
離開,還是留下?對于楊瀾,這從來不是什么問題。
生完孩子的楊瀾閑居在紐約的家里,此時邀請她加盟的電話、信件絡繹不絕,其中包括CBS等美國主流媒體。按照指導老師、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唐納德·約翰遜的想法,他的得意門生完全可以從做出鏡記者開始,在美國的電視機構做到類似宗毓華的主播位置。但這只是他的想法而已,楊瀾本人去意已決。
作為美國主流電視媒體主播臺上鮮見的華裔面孔,宗毓華的職業(yè)生涯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達到了制高點,她曾與丹·拉瑟一同擔任CBS晚間新聞聯合主播,被譽為美國華裔從事新聞職業(yè)的最高成就者。但自小移民美國的宗毓華是個十足的美國人,而楊瀾是26歲才到美國,早已經擁有中國的思維系統(tǒng)和文化體系,用她自己的話說:“我不認為我能夠真正變成一個美國人,我覺得自己骨子里的東西已經是中國的了。”她無數次問過自己這樣一個問題:通過勤奮工作,你有可能成為宗毓華嗎?答案只有一個:沒有。
楊瀾選擇回國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其中的深層原因,或許也是縈繞在許多飄零智者心頭的困境,那就是文化歸屬。對于身處海外的華人來說,文化歸屬不是簡單的語言問題,它是一套很復雜的體系,是社會環(huán)境、群體記憶和個人成長經歷的交錯綰結。當一種文化占據了一個人最初的認知并形成足夠的侵入,那留下的烙印即便時間也難以抹平。楊瀾知道她永遠不可能用“豬八戒倒打一耙”來和美國朋友開玩笑,因為你解釋一個豬八戒,就差不多要把整本《西游記》講述一遍,就算這樣,美國朋友依然不明白那個豬八戒為何要“倒打一耙”;楊瀾也不可能用《小兵張嘎》《雞毛信》的故事來和美國朋友分享童年樂趣,因為當你講述那些懷揣著時代記憶的故事時,對面的美國人卻瞪大眼睛,質疑著兒童參戰(zhàn)的合法性。
文化的差異就在于此。不同的生活背景決定了各自想法的迥異,無障礙的語言交流不等于情感的共鳴,這樣的共鳴也不可能通過后天的學習實現?!白鳛槊襟w人,不管你的平臺多么國際化,最終你和你的觀眾建立起來的共同情感、共同歸屬才是最重要的,這是成功的關鍵?!?/p>
此刻的楊瀾分外想念曾經陪伴她走過四年的《正大綜藝》的觀眾,想念那些可以與她一起分享小人書、三分錢冰棍、半夜雞叫等回憶的觀眾們。當然,讓她心動的不只是一張張具象的面孔,而是一個崛起中的國家向世界散發(fā)出的強大氣場。身處異域的三年讓楊瀾以局外人的視角關注自己的國家,傳媒人的敏銳使得她感知和觸摸到了一個古老國度正在發(fā)生的偉大變化,這種變化始于她1993年首次參加申奧,數年的時間里中國就好像一個疾行的巨人,步履陣陣激發(fā)著楊瀾的想象力。在一個偉大的時代里,她再不要做個旁觀者,而是要做個見證者和參與者。
面對楊瀾的決定,吳征用行動配合著妻子的激情,那就是賣掉美國的房子,舉家遷回中國。
那是1996年的圣誕節(jié),紐約依然下著雪。
洛克菲勒中心樹立起全紐約最高的圣誕樹,歷年圣誕節(jié)它都作為全城的標志矗立在那兒,享受往來人群的歡呼,更聚焦著1000萬紐約人的目光。每年這棵樹從哪里砍來、怎樣豎起來、上面掛什么樣的裝飾、設計師是誰,一系列關于這棵樹的消息都是紐約人津津樂道的談資。這棵樹就像一張標簽,折射出紐約的城市格調;年復一年的儀式也成為一種傳承,容納著一方人群的共同記憶。
即將回國的楊瀾想再去看一眼圣誕樹,與這個城市做一個心靈的話別。為了預防感冒,還在哺乳期的她被吳征包裹得像粽子一樣嚴實。當兩個人終于走近那一棵讓紐約人為之驕傲的樹,楊瀾內心不禁涌蕩起難以言說的感慨?!拔抑?,斯斯文文的你卻最渴望冒險,或在高原上與日月熱烈地舞蹈……”在1996年完成的隨筆文集《憑海臨風》中,楊瀾寫過一首《好孩子》,那首詩其實是在寫她自己。很多時候,楊瀾覺得自己的生活好像都是非常規(guī)范的,被規(guī)定好的,而且在別人眼里自己也一直是個順從的女孩。但實際上,她的內心一直渴望改變,一直向往著探索。
就好像三年前離開北京,這一次離開紐約,又會是一次富有遠見的選擇嗎?
睿智,有時不在于為別人指點了多少迷津,而在于能否在恰當的時候給自己一個正確的選擇。就像聰明的登山者,不是一味攀爬,而總是在山麓小憩時,眺望云海去分辨到底哪一座山峰最終將屬于自己。
回到國內的楊瀾選擇停留的山頭叫作鳳凰衛(wèi)視。
1997年年底,鳳凰衛(wèi)視為楊瀾配備了一個編導、一個統(tǒng)籌,加上兼職策劃的曹景行,還有楊瀾本人,總共“三個半人”,創(chuàng)辦了一對一的訪談節(jié)目《楊瀾工作室》。在這檔節(jié)目中,楊瀾不僅是主持人,更是制片人。一個“三人半”團隊硬生生地將節(jié)目做了起來,而且做得很成功,《楊瀾工作室》成為當年鳳凰衛(wèi)視收視率最高的節(jié)目之一,而且廣告收入相當于整個臺廣告收入的1/10?!皟赡陼r間,一百期節(jié)目,‘三人半’的團隊”,這就是《楊瀾工作室》的制作簡史。
如果說《楊瀾視線》讓楊瀾以制片人的角色初試身手,那么《楊瀾工作室》時期的她則已經完全掌握了一個制片人的職業(yè)流程。更重要的是,與選題和節(jié)目形態(tài)都相對雜亂的《楊瀾視線》相比,《楊瀾工作室》具有了一檔品牌節(jié)目的核心定位,那就是一對一的高端訪談節(jié)目。就在與100多位來自不同國度的嘉賓傾情對話,以自己的價值觀與不同的生命個體對接的時候,楊瀾從對方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的價值,體嘗到了《楊瀾工作室》的價值。雖然此時的楊瀾并沒有成形的核心理念,但近在咫尺的“價值感”足以滿足她對電視職業(yè)理想的狂熱追求。若將《楊瀾訪談錄》比喻成一個正在經歷成長期的生命個體,《楊瀾視線》是他的童年期,《楊瀾工作室》則是他的青春期。
1999年,楊瀾離開鳳凰衛(wèi)視,開始孕育自己的第二個孩子。
時光流走,飛轉即逝。一個世紀面臨終結,而人類又將迎來新千年的曙光。20世紀末日趨發(fā)達的信息科技,讓世界傳媒領域煥發(fā)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機。2000年,對于很多謀劃“走出去”的電視行業(yè)英雄們來說,是個不錯的年份。伴隨著有線網絡和數字技術的日趨成熟,中國出臺了鼓勵組建廣播電視集團的政策,發(fā)出了行業(yè)政策與市場力量互動的先聲,一批先行者們懷抱市場經濟造就更大媒體發(fā)展空間的夢想,走出體制內,開始了充滿激情的創(chuàng)業(yè)歷程,彼時就有原《新聞調查》制片人夏駿從央視辭職,成立銀漢傳播,承制經營北京電視臺七頻道的先鋒案例。與此同時,依附于技術支撐而興起于20世紀90年代末的收費電視概念伴隨資本的流轉也進入中國,它帶來的不盡然是對中國人“看電視免費”天經地義老習慣的挑戰(zhàn),也進一步撩撥著先行者們對于電視內容的控制想象。
2000年4月,由香港無線電視臺成立的銀河衛(wèi)星廣播有限公司取得了“對外固定網絡服務營辦商”牌照,開始提供衛(wèi)星電信服務,并競投香港收費電視牌照。經過近8個月的競標,香港銀河衛(wèi)星廣播有限公司在2000年年底,終于得到政府的許可,成為5個獲取收費電視牌照的電視公司之一。而遠在內陸的廣西南寧,此時也悄然開辟出一個收費頻道。
種種跡象表明,中國收費電視似乎有了興起的趨勢,這對于醞釀著將電視文化理想與市場結合的人來說無疑是一個令人激動的消息。一些富有遠見的電視人躍躍欲試,這其中就有楊瀾。1999年,《還珠格格》紅遍大江南北,幾乎所有的電視頻道都在反復播放。此時的楊瀾正處于離開鳳凰衛(wèi)視、回歸家庭的時期。在空閑的日子里,每當她打開電視,看到的都是這部清廷格格劇。這種收視狂潮讓楊瀾看到了中國電視的窘況——頻道雖多,但內容卻嚴重同質。習慣對東西方媒介進行對比觀察的楊瀾,卻在美國看到了另外一種令她驚喜的態(tài)勢:綜合頻道日漸式微,專業(yè)化頻道迎來了發(fā)展的黃金時期。2000年以后,美國探索頻道在146個國家播放,用戶量達到1億,而在1985年最初成立的時候,其用戶量僅為15萬。更為不可思議的是,探索頻道的現場直播節(jié)目在美國的日收視率甚至打破了美國有線電視臺的收視紀錄,達到12.2,這對于一個專業(yè)化的頻道來說,無疑是個驚人的數字。
中國鼓勵媒介與市場互動的政策佳音,加上境外專業(yè)化收費頻道成功運營的刺激,讓一直懷揣人文夢想的楊瀾熱血奔涌,她認為電視節(jié)目不能簡單依靠迎合觀眾來生存,而應該引領觀眾獲取有價值的內容信息,她相信只要節(jié)目做出專業(yè)品質和個性內容,就一定會有它的忠實擁躉。
本著這樣的信念,楊瀾決定成立理想中的電視專業(yè)化頻道“陽光衛(wèi)視”,打造中國的History和Discovery頻道。面對楊瀾的執(zhí)著,基于同樣對歷史和文化的熱愛,吳征給予了妻子最有力的尊重和支持,不僅拿出啟動資金并負責與海外供片商的談判,還找來自己擔任香港亞視營運總裁時的老部下徐小明擔任陽光衛(wèi)視總裁。
為了陽光衛(wèi)視,有孕在身的楊瀾幾乎跑遍了港澳辦、文化部、廣電總局、外交部等相關部門,用最大的熱情去說服每一位審批者。關于為什么要做陽光衛(wèi)視,楊瀾給出了兩個堅定的理由:第一,從國家文化的角度,陽光衛(wèi)視不僅要讓世界看到政治和經濟發(fā)展中的中國,而且還要讓世界看到一個有深厚文化底蘊的中國在文化上的演進;第二,未來的電視格局應該是分眾的時代,每個觀眾都有個性化的需求。陽光衛(wèi)視致力于滿足部分觀眾對深度內容的需求,通過記錄一個國家的歷史文化,制作高品質的電視節(jié)目。兩個強有力的理由加之楊瀾純粹的熱情,讓審批者找不到拒絕的理由。終于,陽光衛(wèi)視拿到了“有限制落地”的許可。
2000年1月,吳征、楊瀾投入3500萬港元,與友利電訊聯手收購了主營建筑的香港良記公司,并將其更名為“陽光文化網絡電視有限公司”。“陽光文化”作為上市公司,開始在香港、北京、上海三地布局:香港主要負責節(jié)目的包裝,北京主要從事紀錄片的創(chuàng)作,上海主要是翻譯進口紀錄片和籌備新版本的《楊瀾工作室》。
為了讓陽光衛(wèi)視在衛(wèi)星上占據好的帶寬位置,楊瀾親自與衛(wèi)星公司談判。這個時候的楊瀾還處于強烈的妊娠反應階段,對牛奶味比較敏感,一旦有這樣的味道飄進鼻子里,就會惡心嘔吐。盡管楊瀾在開會與談判期間會盡量克制,但有時候實在忍受不住,只好跑進廁所嘔吐。吐完之后,用胭脂粉遮蓋滿面的蒼白,涂上口紅,嚼上兩塊口香糖,回來繼續(xù)進行。
在楊瀾看來,人生中很多道理都是相通的,無論是孕育兒女,還是孕育陽光衛(wèi)視,楊瀾都是在用自己的心血去孕育未知,然后在希冀中等待幸福時刻的悄然降臨?!叭艘惠呑涌偸且鲆稽c自己的事,有的時候可以拉開很長的時間做,有的時候只能強度很大地做很多的事。這是無法選擇的,如果機會來了,沒有把握住,懶懶散散,那么過去就過去了,年輕時該拼的時候就要拼一下?!逼D難仿佛賜予了楊瀾永不衰竭的激情,為了自己的電視理想,她最終以無畏的付出,將這股激情幻化成了8月8日那最美一刻的來臨。
2000年8月8日夜,香港維多利亞港如往日一樣戴上了熠熠生輝的皇冠,照亮香港這顆璀璨的東方明珠,初來乍到的游客們看著迷人的夜景有些沉醉。他們并不知曉,身旁的麗晶酒店即將上演另一個讓人沉醉的盛景。
“五千年前的太陽和五千年后的太陽都照耀著我們這個地球,它不但能給人類帶來溫暖和希望,而且還是整個人類歷史發(fā)展的光明見證……”當陽光文化網絡電視有限公司主席楊瀾在向來賓講述這一段話的時候,亞太地區(qū)第一個以歷史文化、人物傳記為特色的主題頻道——陽光衛(wèi)視開播了。時任香港特首董建華身著莊重的黑褐色西裝,滿懷期許地將手放在啟動儀器上,與楊瀾一同按下了啟動按鈕,連成一片的閃光燈記錄下了這個激動人心的歷史瞬間。
當晚,站在啟動儀式臺上的楊瀾格外美麗,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中式上裝,上面有半透明的梅花形珠繡,配著St. John的同色長裙。衣服是松腰身的,既合體又舒適,寬松的裙裾恰到好處地包裹著凸起的腹部,勾勒出一種母性的曲線。早在啟動儀式開始的幾小時前,前來參加儀式的紐約大學電影系系主任、香港城市大學創(chuàng)意媒體學院院長崔明慧剛走進會議大廳,就看到了不遠處的楊瀾。這位善于用眼睛捕捉個性的紀錄片導演,一眼定格在楊瀾的身上。她迫不及待地用慣有的大嗓門喊道:“瀾,你是我見到的最美的孕婦!”這個因拍攝紀錄片《誰殺了陳果仁》而獲奧斯卡獎提名的旅美華人,這個喜歡游走在灰色地帶的紀錄片導演,不愿將她由衷的贊美拖延一分一秒。率性而為的崔明慧并沒有意識到她的喊聲引來了那么多人的關注,當時站在大廳里的凌峰、孔祥東、朱哲琴,以及許多電視圈內人士紛紛將目光投向楊瀾。
此時的楊瀾,就像一個受到上帝垂青的天使,穿梭于人群之中,向眾人盡情展示著她的愜意,而這種愜意也得到了周圍所有人由衷的接受和贊美。是啊,此時的楊瀾擁有著一個女人最為完美的幸福:媒體理想的實現,摯友親朋的厚愛,更重要的還有牽著手的老公和即將出生的第二個孩子。
在后來的文字中,楊瀾對2000年8月8日進行了幸福的回顧:“不夸張地說,我感到自己時時沐浴在幸福中,那天幾乎所有的人都對我說,‘你是我看到的最美的孕婦’,我也毫不謙虛將這些贊美照單全收。不論那以后的道路是多么艱難,我曾經擁有了這樣的時刻,已經很知足了。我認為那是我迄今為止最美的一天?!?/p>
2000年那一班
新生的陽光衛(wèi)視裹挾著政治、文化、商業(yè)三合一體的熱情,將8月8日的利好消息傳遞給了它的股民,也傳遞給了彼時大熱的網絡媒介,當然,還有傳統(tǒng)的電視媒介。
2000年8月9日,上海電視臺新聞頻道編輯部照例一片忙碌,負責接收港澳臺新聞信號的實習生金嘉楠忽然在一幅來自香港媒體的資訊畫面中,看到了她很熟悉的兩個人:一個是面孔慈祥、滿頭銀發(fā)的香港特首董建華,一個是臉盤圓圓、穿著粉色孕婦裝的主持人楊瀾。在一群來賓的簇擁下,他們一起為一個新的電視頻道剪彩……
看到香港特首出現,又看到名人楊瀾,這位還在上海大學廣播電視專業(yè)三年級學習的上海女孩感覺“大事發(fā)生了”,于是急忙請示值班的資深編輯老師:“這條新聞我們要編輯采用嗎?”沒想到見慣大場面的值班編輯看完整條新聞之后,表現出了與她的資歷并不相符的激動:“當然要播!楊瀾要辦電視臺了,這是真正的新聞。再者,你看,香港特首董建華都出席了,有他在,肯定能播?!?/p>
于是在編輯老師的指導下,金嘉楠開始復制此條新聞的信號,但因為畫面上有港臺的字幕和LOGO,而且畫面質量太差,無法進行編輯加工,怎么辦?此時的值班編輯表現出了她高度的敬業(yè)精神,一番拐彎抹角的查找之后,她竟然聯系上了陽光衛(wèi)視設立在上海的辦事處,進一步聯系,竟然又聯系上了楊瀾在上海的助手朱迪云。
于是,不到一頓飯的工夫,朱迪云親自將陽光衛(wèi)視開播的錄像資料帶送到了上海電視臺,金嘉楠加班進行了編輯。就在雙方緊密的配合下,8月9日當晚一條長約半分鐘、關于陽光衛(wèi)視在香港開播的消息在上海電視臺黃金時間順利播出。
陽光衛(wèi)視的誕生就好像一首高亢的歌曲,雖然和那位值班編輯的個人命運無關,但將余音裊裊的激動遺留在了她的臉上。大三學生金嘉楠也許無法理解自己的老師為何為一條新聞如此亢奮,只是記住了她反復給予的忠告:小姑娘,好好干,將來去這樣的電視臺工作才有出息!
此時的金嘉楠沒有想到,一年之后她真的走進了陽光衛(wèi)視,成為了《楊瀾訪談錄》的一員。
在1999年至2000年的當口,一份紙媒的新年發(fā)刊詞有這樣一段話:“陽光打在你的臉上,溫暖留在我們心里。在這個時刻,我們無言以對,唯有祝福:讓無力者有力,讓悲觀者前行?!币蝗缟虾k娨暸_那位普通新聞編輯的亢奮,陽光衛(wèi)視的誕生給這個無趣的時代帶來了幾多溫暖的暢想。是的,陽光,總是為執(zhí)著者照亮前行的道路,總是為人們內心最柔軟的部分送去溫暖和關懷,就像巴爾蒙特所說:“為了太陽,我才來到這個世界?!?/p>
從2000年伊始,很多心中收藏著人文理想的人走進了陽光衛(wèi)視。遠在北京的電影制作人周七月得知陽光衛(wèi)視成立的消息,是在2000年8月的一期《北京晚報》上。此時已經53歲的他剛剛放棄自己的企業(yè),打算沉下心來重操節(jié)目制作的老本行。得知陽光衛(wèi)視要做中國第一個專業(yè)化的人文歷史頻道,周七月倍感欣喜,他覺得自己應該參與進去,為陽光衛(wèi)視做點什么。于是,周七月給楊瀾寫了一封求職信,并托人轉交給了楊瀾。這封信幾經輾轉,終于送進了陽光衛(wèi)視上海節(jié)目制作中心——永嘉路387號的小洋樓里。
但凡是陽光衛(wèi)視的老員工,都會對上海永嘉路387號有著極深的印象。這是一幢有著異國情調的兩層聯體式洋房,其建筑底層由紅色清水磚砌筑,南面中部的大半露臺由水泥砌筑。墻面為淡淡的橘黃色,窗框有紅磚鑲邊。大門是阿拉伯風格的曲線形木門,紅漆的木門上鑲嵌著鐵質的橫欄,上下交錯著,卷曲成藤蔓狀的柔美花紋,門前的梯形臺階有五級。洋房的屋頂呈雙坡形,由紅色半露木構架而成。這樣的設計風格,很容易讓外面的人誤以為這是一個三層的小樓。小樓最早建于1932年,當時是比利時商人魯義士洋行住宅,后來由上海最大的紅色資本家榮家成員之一的榮智勛所有。與這幢小樓相鄰的383號,便是宋靄齡的故居。當年,宋靄齡與孔祥熙結婚后,就在這里建造了豪華氣派的西方城堡式豪宅。如今,這些建筑已成為那段歷史的珍貴遺存。
收到周七月的求職信,處于孕期最后階段的楊瀾很快給周七月打了電話,邀請其到上海面談。兩人的會面是在楊瀾家樓下的一家真鍋咖啡館里,這是周七月第二次見到現實中的楊瀾。第一次見到楊瀾,楊瀾還是《正大綜藝》的實習主持人,正在上海主持一個節(jié)目。那時兩人的相遇僅僅是擦身而過,匆匆一瞥。如今再次見面,兩人才第一次有所交談。通過這次的談話,兩人發(fā)現彼此之間有著很多投緣的話題。
因為年齡、出身等諸多原因,周七月很早便接觸了西方影視界。從北京電影學院電影文學系畢業(yè)后,周七月進入了北京電影制片廠,職務是藝術創(chuàng)作中心的導演。從20世紀80年代起,他參與了多部中國內地與香港以及海外電影機構合作的電影作品,其中就有轟動一時的《火燒圓明園》《馬可·波羅》《末代皇帝》等,這樣的經歷使他較早接觸到了西方制作的價值起點——人文關照。1987年,周七月受美國帕庫拉公司的邀請,來到美國參與《明天早上見》的節(jié)目制作。這是周七月第一次美國之旅。然而,他受到的最大觸動不是美國先進的節(jié)目制作理念,而是美國鄉(xiāng)村公共廁所里的衛(wèi)生紙和水管里的熱水。他驚詫地發(fā)現:在美國,不管地方有多荒僻,公共廁所里都會提供衛(wèi)生紙,水管里也會有熱水流出。周七月用“恐怖”一詞來形容當時經受的沖擊:“到紐約的第一天,就覺得這里真亮,周圍全是燈。經過中央公園的時候,看到一棵樹,樹上纏繞著很多的小燈泡,真恐怖?!?/p>
更早更深地感知東西方文化之間的差異,周七月自然具備了普通人不具備的跨界視野。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美國CBS制作人蘇珊、主持人丹·拉瑟以及有著“美國電視新聞第一夫人”稱號的ABC的芭芭拉·沃爾特斯先后來到中國采訪,基于對兩種體制和兩種文化的通識,周七月受美方邀請,擔任了“中方顧問”的角色。
美國人選擇與周七月合作自有他們的理由。周七月出身于高干家庭,母親王昆是中國著名的歌唱家,早在延安時期就是遠近聞名的“紅歌星”,新中國成立后更因扮演《白毛女》里的“喜兒”一角紅極一時。父親周巍峙也是中國著名的音樂活動家、作曲家,后來擔任過中國文化部代部長及中國文聯主席。當父母被“十年浩劫”卷裹進去的時候,周七月也遭受了長達13年的牢獄之災。在“監(jiān)獄大學”里苦讀哲學經典,并數次與死亡擦肩而過的他,又遭遇到日漸開放的年代,周七月擁有著常人無以獲取的豐富乃至繁雜的直接經驗和間接經驗。
為了讓周七月對這個剛剛成立的公司更有信心,楊瀾特意提起陽光衛(wèi)視北京辦事處設在“漢威大廈八層”。但楊瀾沒想到的是,周七月此前開設的公司恰恰也在漢威大廈。2000年的漢威大廈,是北京CBD核心圈里一座很有“威名”的高檔寫字樓。對于許多公司來說,進駐漢威大廈就是實力的象征。如果哪家公司將辦公地點設在這里,那這家企業(yè)的資金實力就毋庸置疑了,要知道漢威的租金皆是以美元來計算的。聽了楊瀾的話,周七月默默地將自己的名片遞了上去,地址一欄赫然印著“北京漢威大廈五層”,兩人大笑。機緣,有時候就是這樣巧合。
一場投緣的會談快要結束時,楊瀾決定,以周七月對節(jié)目價值的理解和他的豐富閱歷,目前公司最適合他的職位只有一個,就是陽光衛(wèi)視上海制作中心的節(jié)目總監(jiān)。加盟陽光衛(wèi)視之后的周七月和當時負責紀錄片翻譯的聶夢倩,編導李天、陳艷明、符定華等組成了陽光衛(wèi)視上海節(jié)目制作中心的最初工作團隊。
與周七月的“自投羅網”不同,在紀錄片界被稱為“老爺子”的陳漢元,是楊瀾在陽光衛(wèi)視籌劃階段就請來的元老級人物。早在楊瀾的央視時代,陳漢元就擔任中央電視臺的副臺長,這個曾制作過《話說長江》《話說運河》《望長城》等經典紀錄大片的老人,是楊瀾這一代電視人非常尊崇的一位前輩。陳漢元所具有的高度人文追求、豐富的情感世界,以及深厚的專業(yè)功底,促使楊瀾專程聘請他來擔任公司的高級副總裁,以總編輯的角色,全面負責原創(chuàng)紀錄片的規(guī)劃和制作。
如果說紀錄片是時代精神和文化潮流的結合,是時代自然觀、人生觀、世界觀的表現,那么,陳漢元所處的時代恰恰囊括了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紀錄片的四個階段:從政治化紀錄片到人文化紀錄片,從平民化紀錄片再到社會化紀錄片。然而,無論身處紀錄片的哪個時代,陳漢元的眼里始終關注的都是“一撇一捺”的人,關注的都是他們心靈的放飛和思想的自由。
“一撇一捺”,是陳漢元創(chuàng)作的大型電視紀錄片《話說運河》第一集的片名。片中陳漢元把長城比作陽剛、雄健的一撇,把大運河比作陰柔、深沉的一捺,這種比喻正好契合了這兩個人造工程的功用和氣質——筑造長城是為了設置難以逾越的障礙,而挖掘運河是為了實現最大限度的溝通。從地圖上看,中華民族創(chuàng)造的這兩大人工奇跡在北京會聚,正好形成漢字里最重要的“人”字。在那個崇尚集體主義,主張將一切個體淹沒于集體浪潮的時代,這種對“人”的關照無疑是超前的。讓稀薄的人文氣息濃厚起來,讓人類的靈魂更富有尊嚴正是楊瀾創(chuàng)辦陽光衛(wèi)視的初衷,她力邀陳漢元加盟,自然是希望借助老爺子的滿腔熱忱,在陽光衛(wèi)視這個平臺上共同記錄“人”的壯闊歷史。
當以陳漢元為核心的北京團隊著手制作不同系列大型紀錄片的同時,基于鳳凰衛(wèi)視版本基礎上的新版《楊瀾工作室》(隨后更名為《楊瀾訪談錄》)也在緊鑼密鼓的籌備之中。
2000年下半年,上海復旦大學教師蔣昌建參加了青島的一次活動,同行的還有上海電視臺主持人曹可凡、上海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趙麗宏。就在這次活動中,陳漢元見到了這位令他印象深刻的昔日最佳辯手。1993年,上海復旦大學國政系研究生三年級學生蔣昌建,與其他3位同學代表復旦大學隊參加了在獅城舉辦的首屆國際大專辯論賽,當日辯題“人性本善”,復旦大學隊以“反方”應對臺灣大學隊。精彩的自由辯論結束后,作為復旦大學四辯的蔣昌建以高屋建瓴之勢慷慨陳詞,結尾一句“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要用它去尋找光明”,被評論為“猶如云層激發(fā)出雷電,把整場辯論升華到極高的價值觀念境界,可謂氣勢磅礴”,最后蔣昌建榮膺本屆辯論會“最佳辯論員”。一時間蔣昌建的發(fā)言風靡整個華語圈,他本人也成為影響了一代人的偶像級人物?;顒娱g隙,陳漢元找到蔣昌建:“我給你找個事做,做《楊瀾訪談錄》的總策劃怎么樣?”對于陳漢元發(fā)出的邀請,蔣昌建有些出乎意料,自己平時參與電視制作的機會不多,談不上什么經驗。但陳漢元卻認為蔣昌建很合適,對蔣昌建說:“我看你行。”
陳漢元看好蔣昌建不是沒有原因的。最佳辯手的背景意味著縝密的思維和完美的表達力,復旦大學博士的專業(yè)背景意味著嚴謹的學術素養(yǎng),國際政治系作為復旦大學的強勢學科,自然是藏龍臥虎之地,蔣昌建的加盟就意味著《楊瀾訪談錄》在把控時政領域方面有了頂尖學院派力量的強大支持,這樣的策劃力量對于維護訪談節(jié)目的“權威”與“嚴謹”,維護楊瀾秉承的高端訪問之定位是非常有利的。
活動后,經陳漢元引薦,蔣昌建在上海永嘉路387號見到了楊瀾。
出生于1965年的蔣昌建與楊瀾幾乎是同齡人,他們之間成長軌跡的并行和交集頗有些戲劇性:1990年,北京外國語學院畢業(yè)生楊瀾登陸中央電視臺《正大綜藝》的主持舞臺,此時的蔣昌建是一位以安徽蕪湖為活動半徑的安徽師范大學附屬中學團委書記,每周會定時收看《正大綜藝》,感覺女主持人“很清新”;1993年,《正大綜藝》火爆異常,楊瀾成為著名主持人,此時的蔣昌建成為上海復旦大學國際政治系的碩士生,隨復旦大學隊參加首屆國際大專辯論會,獲“最佳辯論員”稱號,楊瀾激動地收看了這場獅城對壘,只是感慨這位復旦男生有點瘦,身著的黑西服有點肥;兩人都是與大專辯論會有緣的人,1995年,還在美國學習的楊瀾受邀主持第二屆國際大專辯論會,蔣昌建作為志愿者擔任組委會的工作人員,只是舞臺上下的兩人各自忙碌,沒有相識與交流的機會。
當兩人通過《楊瀾訪談錄》再次遇到對方,初次見面全無陌生,就像早已熟識的老朋友。不久之后,復旦大學老師蔣昌建和他的國政系團隊成為了《楊瀾訪談錄》的智囊團。
2001年6月25日,《楊瀾訪談錄》暨新版《楊瀾工作室》在北京昆侖飯店舉辦了開播儀式。當時《北京青年周刊》的首席記者對楊瀾做了一次專訪,并寫下了這段文字:“北京昆侖飯店,楊瀾一襲黑色裙裝,笑容得體地站在聚光燈下。面對眾多趕來捧場的來賓、朋友,楊瀾致辭時有些激動,眼睛里有淚花閃爍。背后的大屏幕,放映著從《正大綜藝》到現在的楊瀾,長發(fā)的楊瀾勾起人們對往昔的回憶?!?/p>
7月,剛剛從上海大學畢業(yè)的金嘉楠沒有和她的同學一樣,選擇進入上海電視臺等滬上主流媒體,而是將簡歷投給了陽光衛(wèi)視,成為了《楊瀾訪談錄》的助理導演?!?000年那一班》是1996年楊瀾在紐約留學期間,與CBS電視臺合作拍攝的,以比照中美兒童成長、預設國家前景的紀錄片。隨著歲月的推進,一些預設總在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那是因為歷史總是喜歡宏大敘事,個人的思想和影子充其量也僅是一些細節(jié),微小得如同一個個細胞。但總有一些超越性的情感鏈接,在細微和瑣碎之中投射出難得的時代感?!?000年那一班”就像一句預言,冥冥中將這些《楊瀾訪談錄》初創(chuàng)時期的達人們聚合,與他們每個人的靈性與遠見——簽署了千禧之約。
公民楊瀾
2001年7月13日,是令全體中國人極端亢奮、充滿期待的日子。
就在莫斯科即將揭曉誰將是七年后奧運主辦國的前一刻,開播不到一個月的《楊瀾訪談錄》播出了對時任中國奧委會名譽主席何振梁的專訪。在20世紀90年代初期,楊瀾就參與了中國申奧活動,并于1993年與何振梁一同經歷過摩納哥蒙特卡洛的失利,近10年的交情使得兩人像老朋友一樣侃侃而談。訪談當中,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個詞就是“面子”,關于“面子”,何振梁給楊瀾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次去危地馬拉“爭取面子”,該國的奧委邀請他坐上自己開的飛機,為了北京申奧,他將自己的生命交給了這位駕駛技術很差的委員,隨他在空中顛簸、搖晃,而且滿臉裝著笑容和他聊天。為了民族與國家的榮譽,何振梁先生搭上自己的命“爭面子”,這個故事讓對面的楊瀾感慨不已。
這個夜晚的莫斯科能否將“面子”給予中國呢?身為北京申奧形象大使,代表中國即將進行文化闡述的楊瀾告誡自己不再去想最后的結果?!鞍炎约和?,緊張從何而來呢?”那一刻,楊瀾對自己說,“你就是一名信使,把信傳達到是你的使命!要把每一個字,每一個詞,把那些凝聚了許多人心血的,精簡了再精簡,推敲了再推敲的字字句句,都打到聽眾的心里去!”
“在新北京,一個充滿活力的現代化大都市,交織3000年的文化寶藏的城市面貌,伴隨著象征意象的紫禁城、天壇、萬里長城正在向您展開,這個城市有著多樣的影院、博物館、舞廳、各種餐館和購物中心,正在讓您感到驚喜與興奮?!?/p>
那天現場的光線從觀眾席后射向講臺,令楊瀾有些看不清人們的面孔,但她又似乎能看見他們:該笑的地方,他們笑了;該驚喜的地方,他們在深呼吸。
“在我結束前,讓我跟大家分享這樣一個故事,700年前,當馬可·波羅即將離世時,人們問他,‘你所描繪的那個叫做中國的遙遠而美麗的國度,到底是不是真的?’馬可·波羅回答說:‘我告訴你們的,不及我看到的一半?!瘜嶋H上,今天我能夠在這里向諸位展示的,也僅僅是正在等候你們的北京的一隅。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到我們中間來吧?!?/p>
從開頭到結尾,楊瀾的話語節(jié)奏顯示了作為記者和主持人合為一體的職業(yè)練達,一種不再患得患失的放松感讓她自己都有些驚訝。也許只有在這樣百年一遇、創(chuàng)造歷史的時刻,才能讓一個“人”的“自信”如此強烈地仰仗她身后一個國家民眾的意愿。
楊瀾在莫斯科5分鐘的英文陳述給全世界留下了近乎完美的印象。這一次,中國終于贏回了大面子。當中國與她的人民享受勝利的一刻時,有外國記者問楊瀾:“你并不為國家機構工作,甚至也不從事體育,為什么投入這么多時間做與奧運相關的事?”楊瀾給出了這樣的回答:“主辦奧運在中國現代發(fā)展史上是一件重要的事,中國與世界的融合與貢獻,世界對中國的認識和理解,從此都將大不相同。我不僅僅是志愿者,也是受益者。因為我是國家的公民。”
置身于歷史與現代縱橫交織而成的時空界面,參與國家大事件淬煉出了公民楊瀾思維的高度和深度,這種趨勢借助《楊瀾訪談錄》的運行得以不斷持續(xù)。
對于剛剛開播的《楊瀾訪談錄》來說,選擇受訪嘉賓至關重要,因為這位對面的人物將嚴重左右著節(jié)目的深度與高度。幸運的是,《楊瀾訪談錄》首個嘉賓是原國家主席劉少奇的夫人王光美,能夠采訪到她,要得益于周七月的私人關系。
為了全方位再現王光美的命運軌跡,《楊瀾訪談錄·王光美》按照紀錄片的思維去策劃拍攝,攝制組首先來到北京市中心的百靈寺,在友誼博物館內拍到了緬甸前總理奈溫送給王光美的紅寶石項鏈,正是這份美麗而善意的禮物成為了王光美后來遭人羞辱與折磨的禍端。后又來到翠明莊的賓館,讓服務員回憶當年王光美出獄之后的情形。為了更完整地掌握信息,《楊瀾訪談錄》打破了一對一的模式,又采訪了王光美的女兒劉亭亭。
當周七月帶領團隊和楊瀾來到王光美的家中采訪時,采訪時間又創(chuàng)造了《楊瀾訪談錄》的最高紀錄:整整4個小時。4個小時的時間里,王光美帶領著楊瀾走進了一場政治風暴的核心地帶。在王光美的身上凝聚著中國當代史最慘烈的一段記憶,重提那段家破人亡的痛苦經歷,楊瀾在采訪前特地對她說:“對不起,可能要引起您那些傷心事?!倍豕饷绤s很快回答說:“沒關系,你問吧,我受得了?!?/p>
“那您挨斗的時候,您站在臺子上,他們硬要您穿上旗袍,并把乒乓球串起來套在您的脖子上,您害怕嗎?
“您覺得江青她對您有沒有嫉妒的成分呢?”
訪談的過程仿佛泅渡一條波詭浪險的大河,楊瀾在王光美充滿傳奇的人生歷程中,看到了聚集在她周圍泯滅了人性的惡的力量,又看到了她自內心散發(fā)出來的強大的善的力量。當歷史的受害者有胸懷去擔當起拯救者的角色,旁觀者會發(fā)現人生的大船需要兩種燃料才會走得穩(wěn)穩(wěn)當當,那就是王光美賜予《楊瀾訪談錄》的禮物:和解與寬容。
“我不想去追究,因為如果我追究的話,這個人就要倒霉了。
“我把我母親的東西給賣了,我說我舍不得,但那么多貧困母親她們都沒飯吃,我留這些干什么,我確實就把這些東西給了她們,因為我自己的媽媽好?!?/p>
楊瀾終于用自己的提問復原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歷史,也徹底被王光美的“人性”之美所征服。從52期《楊瀾視線》到100期《楊瀾工作室》,直到此時的《楊瀾訪談錄》,閱人無數的楊瀾仍舊視《楊瀾訪談錄·王光美》為無法超越的“孤本”。因為嘉賓固有的“典型性”是如此吻合陽光衛(wèi)視探詢歷史真相的定位,嘉賓命運的“戲劇性”又如此具備穿透歷史的人性力量。歷史總是無獨有偶。南非前總統(tǒng)曼德拉,曾被關在荒涼的大西洋小島上27年,受盡了三位看守的虐待。當1991年他就任總統(tǒng)時,他的一個舉動震驚了整個世界——邀請這三名前獄方人員到場。當年邁的曼德拉緩緩站起身來,恭敬地向看守們致敬時,在場的所有來賓乃至整個世界,都靜了下來。他說:“當我走出囚室、邁過通往自由的監(jiān)獄大門時,我已經清楚,自己若不能把悲痛與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仍在獄中?!闭锹吕┐蟮男亟蠛蛯捜莸木瘢沟媚戏堑陌兹撕秃谌送ㄟ^不斷的和解來共同建立一個新興的民主國家。正是這種具有超越性的人性力量引領新生代的《楊瀾訪談錄》形成了觀察歷史、揣測人心的態(tài)度,包括對痛苦和淚水的處置方式。
在這期以寬容的底色描摹悲慘命運的節(jié)目中,流下淚水的不是王光美,而是不期然出現在錄制現場的王光英。當他聽到妹妹王光美說到自己婚姻的選擇時,兩人在攝像機前有了一段令人心酸的對話:
王光英:她嫁給少奇同志無怨無悔,我替她擔心……
王光美:什么?
王光英:無怨無悔,這話對不對?
看到哥哥動情的淚水,王光美與他擁抱在一起,并撫摸著老哥哥的頭說:“你說我都沒動感情,老哥,你也無怨無悔,你沾我的‘光’也夠嗆,別動感情,我給你點鎮(zhèn)靜藥吃。”
抓拍到這一場面,是周七月的臨門一腳,因為面對兩位老人的擁抱,攝制組都似乎一起被感動,而忘記了自己的工作,一直站在監(jiān)視器后的周七月大吼一聲,才喚醒了他的團隊,但《楊瀾訪談錄》的鏡頭并沒有推上去用特寫暴露老人的淚水,只是用中遠景關照了他們滄桑的表情,就如同王光美以優(yōu)雅的“鎮(zhèn)靜”對待苦難,《楊瀾訪談錄》對待浮現于鏡頭前的“淚水”也保持著一份“控制”的態(tài)度。
在周七月看來,美學的至高境界是把情緒控制在宣泄以前,最感人的時候不是受訪者淚雨滂沱,而是想哭卻又極力壓抑的時候。在這一點上,楊瀾與周七月有著共同的認知。如同一個富有修養(yǎng)的人,在他人的軟肋面前,表現出的不是廉價的同情,而是尊重的空間。這種高級的人文關照從第一期《楊瀾訪談錄》就開始堅持,并由楊瀾在談話節(jié)奏的一起一伏間通過有意識的控制來實現。
從《楊瀾訪談錄·王光美》采訪“領袖夫人”開始,2001年《楊瀾訪談錄》也開啟了自己的“領袖系列”。得益于陽光衛(wèi)視有限制落地而提供的較為寬松的話語空間,從對“文革”反思到觀照臺灣民主,穿梭于世界各地的公民楊瀾通過訪問不同領域的嘉賓,在很大程度上保持了傳媒人的獨立做派。其中就包括2001年6月《楊瀾訪談錄》臺灣之旅中與華語文壇“意見領袖”龍應臺的對話。
從1999年9月開始,龍應臺的身份變了,從獨立的作家變成了“臺北市文化局局長”,從一個批評者變成了一個當政者,她將自己比喻成“掛鈴鐺的老鼠”和“政治磁場中的一顆身不由己的棋子”。
楊瀾:你說40歲以后發(fā)現了歷史,興趣不再是直接的或者是簡單的批判,而是把事情放在一個更大的坐標里面,那么如果從這個角度來說,你覺得現在在任上所做的工作,還有臺北市它這個文化特質,在一個大的坐標里是什么呢?
龍應臺:我看有兩個坐標,一個是縱的,一個是橫的,縱的坐標我會想到你剛剛提到的像康有為,一撥一撥的中國的知識分子,他其實是投入公共事務的爭取,對不對,然后看到的是一撥一撥的失敗。那么我自己在做的事情會讓我想到這其實就是胡適在二三十年代他所說的“好人要進入政府”那個概念的延續(xù),所以它不是一個孤立的現象。
拿李敖的頑童式心態(tài)與認真做事的龍應臺對比,楊瀾問她:“你是不是偷偷也有點羨慕?”龍應臺回答:“這無法羨慕。青蛙與蜻蜓彼此也無從羨慕。”個性迥異的李敖和龍應臺共生于島內,同為文人卻有如此不同的生存狀態(tài),非常有趣。
兩人的談話最后以“遠見”結束。
楊瀾:其實臺北有很好的文化基礎,但是它可能需要領導者有這個遠見,以及有一個國際化的一種大的胸懷,但是你發(fā)現這個是很欠缺,是不是?
龍應臺:非常欠缺。
“遠見”實在是個很容易說出口的詞語,但是因為它“非常欠缺”,因此要實現它實在是件麻煩事,對于一個打著飛的到世界各地去采訪的節(jié)目來說,“時差”和“變化”對于計劃和遠見具有著極強的殺傷力。
相比較出現在《楊瀾訪談錄》中的政治領袖,對于正處在創(chuàng)業(yè)初期的楊瀾而言,與享譽全球的商業(yè)領袖杰克·韋爾奇的對話更顯得過癮。
在百年企業(yè)發(fā)展史上,通用電器公司一直在全球各大企業(yè)中名列前茅。而在第八任CEO杰克·韋爾奇的領導下,通用電器公司從一家制造業(yè)巨頭轉變?yōu)橐苑諛I(yè)和電子商務為導向的企業(yè)巨人,成為真正的業(yè)界領袖級企業(yè)。在過去20年的潮起潮落當中,他駕駛著這艘商界的泰坦尼克號不斷獲得新生,1981年他接任公司CEO時,公司的市值為120億美元,而到他卸任時,已暴漲到4800億美元,用“富可敵國”形容它是綽綽有余的,而韋爾奇本人,也被認為是20世紀最優(yōu)秀的管理者之一。
在紐約曼哈頓的GE總部,楊瀾選擇從杰克·韋爾奇最初上任CEO談起。隨著問題之間的縫隙不斷縮短,她的提問節(jié)奏也在不斷加速,似乎想急切地看一看這位火車查票員的兒子到底有何過人之處:
楊瀾:你是通用電氣歷史上最年輕的總裁,你當時是否很擔心在幾個月時間里,進行那么大刀闊斧的改革,會不會成功?
楊瀾:在最初的三年里,你犯的最大的錯誤是什么?
楊瀾:一個中年人坐在這么大一個跨國集團首席執(zhí)行官的位子上,是否有些讓人誠惶誠恐?
楊瀾:但你怎么有時間做那么多事?見那么多的人呢?
楊瀾:其中哪些錯誤是你感到無法原諒的?
楊瀾:在你做的決定中,哪一個對這個企業(yè)是最重要的?
楊瀾:當你解雇員工時,你通常是自己親自去說呢,還是讓別人去說?
楊瀾:你有沒有主觀的時候?受主觀意識驅動的時候?
20世紀中后期,世界工業(yè)從大機器時代逐漸過渡到芯片時代,在這個重大變化的過程中,韋爾奇同樣帶領GE成功轉型,使企業(yè)繼續(xù)保持了活力和競爭力。談及這樣的管理神話時,楊瀾從企業(yè)管理者的角度提出了她的質疑。
楊瀾:所以你預見到了世界的變化,所以你就事先為你的企業(yè)做好了準備,你真的那么有遠見嗎?
韋爾奇:我喜歡思考,是的,我對世界的變化有一些感覺,但我進行改革的真正原因是出于時代的需要,事實上我們很幸運,我們獲得了成功。
接受楊瀾訪問時的韋爾奇正是他準備全身而退的前夕,可以說他在《楊瀾訪談錄》中重新梳理和回顧了自己的管理生涯,也將自己管理的精華理念給予了楊瀾。說起初入商海時的“不自信”,他坦然地告訴楊瀾:“我那時自信遠不如今天,假如你在1981年采訪我的話,我會很緊張?!?/p>
面對楊瀾,2001年的韋爾奇一點也不緊張了,是的,原因就在于他說的“我很幸運,我成功了”。
成功就是世間最大的硬道理,只有這個前提成立,遠見才始為遠見,否則這位火車查票員的兒子的命運又將是另外一種局面。
你真的那么有遠見嗎?
在一個膜拜成功的商業(yè)時代,對于依托高揚理想主義大旗的陽光衛(wèi)視來說,這個問題注定成為楊瀾和《楊瀾訪談錄》的前瞻之問。
中學時期的楊瀾
在央視工作期間
1994年留學美國,在紐約大學參加紀錄片研修班
1996年哥倫比亞大學畢業(yè)。此時的楊瀾已經是一個幸福的準媽媽
2009年采訪老布什。在美國歷任總統(tǒng)中,老布什無疑是與中國緣分最深的一個,他也在采訪中直言中國代表未來
2010年采訪新加坡前總理李光耀。雖然已經86歲高齡,在接受楊瀾采訪時李光耀仍然思維敏捷,一個多小時的采訪一直保持著挺直的腰桿
在楊瀾眼中,查爾斯王子是友好、羞澀的
和丈夫吳征與卡特總統(tǒng)夫婦合影
楊瀾所接觸的克林頓,是位有著十足親和力的溝通高手
與王光美的對話,楊瀾用自己的提問復原了那段歷史
2010年采訪星云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