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五五年八月的塞瓦斯托波爾
一
八月底,在杜萬卡亞[1]和巴赫奇薩賴之間的那條塞瓦斯托波爾的崎嶇的大路上,在濃密、熾熱的塵土中,一輛軍官乘坐的馬車正在慢吞吞地走著(這是一種在別的地方見不到的特別的馬車,一種介乎猶太四輪馬車、俄國運貨馬車和樹條編的馬車車圍之間的不倫不類的東西)。
在馬車前面蹲著的是個勤務(wù)兵;他穿一件黃色土布上衣,戴著一頂人家戴過的、現(xiàn)在軟癟得不成樣子的軍官的帽子,手上拉著韁繩;后面,坐在用馬披蓋著的包袱和馱包上的,是一位穿著夏季軍大衣的步兵軍官。這位軍官,從他坐著的樣子可以推斷,他個子不高,但是身體非常寬厚,并不是說肩膀很寬,而是說胸部很厚;脖子和后腦勺都很發(fā)達,有彈性;至于所謂腰身,就是說,軀干中部比較窄的地方——他沒有,不過,他的肚子也不大,相反,他是比較瘦的,尤其是臉,又黃、又黑,還帶病容。其實,要不是他的臉有點浮腫和臉上的柔和的、寬闊的、并不是因為年老而有的皺紋,使他的臉顯得輪廓不分明和粗大,并且使整個的臉帶有一種萎靡不振和粗魯?shù)谋砬榈脑?,他的臉?yīng)該是漂亮的。他的眼睛不大,呈深棕色,非常靈活,甚至蠻橫;他的唇髭很密,但是不寬,看得出來,他有咬胡子的習(xí)慣;他的下巴上,尤其是顴骨上,長滿了兩天沒有刮過的又硬又密的黑胡子。這位軍官在五月十日被彈片打傷了頭部,至今頭上還纏著繃帶,他覺得自己完全復(fù)原已經(jīng)有一個來星期了,現(xiàn)在是從辛菲羅波爾軍醫(yī)院動身回團部去。他所屬的那個團駐扎在從這里可以聽見炮聲的那個地方——但究竟是在塞瓦斯托波爾,是在塞瓦斯托波爾北部,還是在因克爾曼——他從任何人那兒都打聽不到確切的消息。已經(jīng)聽得見炮聲了,尤其是在沒有群山阻隔或者順風(fēng)吹來的時候,可以聽得非常清晰,密集,好像就在近處似的:時而一聲爆炸好像震撼了長空,使人不禁一哆嗦,時而不太響的射擊聲就像鼓點似的,迅速地相繼而起,有時又被一個驚心動魄的轟隆聲打斷,時而一切又融合為一片滾動的破裂聲,宛如暴風(fēng)雨肆虐,大雨剛剛傾盆而下時的隆隆雷聲。大家都說,而且也聽得出來,正在進行可怕的炮擊。軍官催促勤務(wù)兵快走:他似乎想盡快趕到目的地。迎面來了一長串俄國農(nóng)民的車隊;他們把軍糧運到塞瓦斯托波爾,現(xiàn)在又從那兒滿載著病號和傷員往回走。車上有穿灰色軍大衣的陸軍,穿黑大衣的水兵,戴著紅色非斯卡[2]的希臘志愿兵,還有留著大胡子的民兵。軍官的馬車只好停下來,路上揚起的停滯的密云似的塵土飛進這位軍官的眼睛和耳朵,粘在他那汗涔涔的臉上,他便瞇起眼睛,皺緊眉頭,帶著惡狠狠的冷漠的神情瞧著從他身邊過去的病號和傷員的臉。
“那個有氣無力的小兵是咱們連的。”勤務(wù)兵說,一面轉(zhuǎn)身對著老爺,指著那輛滿載著傷員、這時正走到他們跟前的大車。
在大車前面,斜坐著一個戴羊羔皮帽子的大胡子俄羅斯人,他正用胳膊肘挾著鞭把,在那兒系馬鞭。在他后面有五六個士兵姿勢各異地在車上東搖西晃。有一個士兵用一根什么繩子吊著一只胳膊,在非常臟的襯衫外面披著一件軍大衣,雖然臉色蒼白、消瘦,可是很精神地坐在車子當(dāng)中,他一看見軍官,就想舉手敬禮,但是后來,大概想起了自己是傷員,便裝作他只是想搔搔頭。挨著他的一個士兵躺在大車的底部;只能看到他那兩只抓住車幫的瘦胳膊和那兩個聳起的、像韌皮似的搖來晃去的膝蓋。第三個士兵的臉腫著,頭上裹著繃帶,繃帶上頂著一頂軍帽,側(cè)身坐在車沿上,兩條腿垂下來,挨著車輪,胳膊肘支在膝蓋上,好像在打盹。而這位過路的軍官就是沖著他說話的。
“多爾日尼科夫!”他喊道。
“有!”那士兵睜開眼,摘下帽子,用那樣深沉而急促的低音答道,好像有二十名士兵一塊兒齊聲吶喊似的。
“你什么時候受傷的,老弟?”
那士兵的沉滯、浮腫的眼睛有了精神:顯然,他認出了自己的長官。
“您好,長官!”他用同樣急促的低音大聲說道。
“咱們的團現(xiàn)在在哪兒?”
“在塞瓦斯托波爾,星期三要轉(zhuǎn)移,長官!”
“到哪兒?”
“不知道……大概去北部,長官!今天,長官,”他一面戴帽子,一面用拖長的聲音接著說,“敵人已經(jīng)全面開火了,用的多半是榴彈,甚至打著海灣了;今天打得可厲害哪……”
士兵所說的話往下就聽不清了;可是從他臉上的表情和姿勢上可以看出:他帶著受苦的人常有的牢騷所說的都是不利的消息。
這位過路的軍官,科澤爾佐夫中尉,是位出色的軍官。他不是那種因為別人這么生活和這么做,他就這么生活和做什么、不做什么的人;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別人就照他那樣去做,并且相信這樣做好。他的天分很高;他不笨,而且很有才能,他唱歌唱得好,會彈吉他,能說會道,而且文筆非常流利,尤其是當(dāng)他做團副官的時候,學(xué)會了一手好公文;可是最值得注意的是,他那天賦的強烈的自尊心,雖然這種自尊心主要是建筑在這些輇才小慧之上的,可是它本身就是一種顯著而驚人的特征。他的這種自尊心已經(jīng)完全和生活融成一片,而且多半在男性的尤其是軍人的圈子里見得很多,因此,他認為不是第一,就寧愿死,舍此別無其他選擇,自尊心甚至就是他那內(nèi)在動機的推動力,所以,當(dāng)他在心里把自己和別人比較時,總喜歡自居第一,壓倒別人。
“莫名其妙!我才不來聽莫斯科[3]胡說八道呢!”在中尉看到運送傷員的車隊和聽到那個士兵說的話,而炮擊聲又把那些話的意義自然而然地表明了和證實了的時候,心里便有一種既沉重、又滿不在乎的無所適從之感,所以他便喃喃地說?!斑@個莫斯科真可笑……走,尼古拉耶夫,走啊……你睡著了嗎!”他整了整軍大衣的下擺,有點埋怨地對勤務(wù)兵說。
尼古拉耶夫拉拉韁繩,吧嗒了一下嘴唇,馬車又匆匆前進了。
“喂,一下馬,就立刻趕路,今天就走?!避姽僬f。
二
馬車已經(jīng)駛?cè)攵湃f卡亞,在成為斷垣殘壁的韃靼式房屋的廢墟的街道上穿過,這時,科澤爾佐夫中尉又被運送榴彈和炮彈到塞瓦斯托波爾去,麇集在路上的一支運輸隊擋住了去路。
兩個步兵坐在路旁一堵塌了的圍墻的石頭上,在彌漫的塵土中,吃著西瓜和面包。
“老鄉(xiāng),您上遠處去嗎?”其中的一個一面嚼著面包,一面問一個背著一個不大的背囊、站在他們旁邊的士兵。
“從省城到連里去,”那個士兵答道,他轉(zhuǎn)過臉去不看西瓜,一面把背上的背囊整了整,“我們給連里看守干草看了差不多有仨禮拜了,可這會兒,你瞧,又叫大伙統(tǒng)統(tǒng)去看守;可是又不知道我們團眼下在哪兒。有人說,我們的人上禮拜開到科拉別爾區(qū)去了。諸位,你們沒聽說在哪兒嗎?”
“在城里,老弟,駐扎在城里,”另一個年老的輜重兵正在帶勁地用折疊刀挖著沒有熟的、瓤還是白的西瓜,說道,“我們是中午才離開那兒的,真可怕,老弟,你還是別去;就在這兒找個干草堆里躺下,躺它這么一兩天——也許好些?!?/p>
“諸位,這是怎么回事?”
“難道你沒聽見今兒周圍都在打炮嗎?打得連一塊整地方都沒有了。至于咱們弟兄被打死了多少,那就沒法兒說了!”跟著,說這話的人揮了揮手,把帽子戴了戴正。
過路的士兵沉思地搖搖頭,咂了咂嘴,然后從皮靴筒里掏出一只小煙斗,他沒有裝煙,只摳了摳煙斗里抽剩的煙葉,從另一個抽煙的士兵那里點著了火絨,接著,微微舉了舉帽子。
“諸位,生死有命!請原諒,再見!”他說完這句話,把背上的背囊往上攛了攛,便上路了。
“哎,你還是等等的好。”那個挖西瓜的人拉著長聲懇切地說。
“反正一樣,”那位過路的士兵一面從麇集的車輛中間穿過去,一面嘀咕道,“看來,我也得買個西瓜當(dāng)晚飯了;瞧,人們說的這話?!?/p>
三
科澤爾佐夫來到驛站的時候,那兒擠滿了人。他在臺階上碰見的第一個人就是驛站長。這位驛站長是個瘦瘦的非常年輕的人,他正在和緊跟在他后面的兩個軍官爭吵。
“別說三天三夜,十天十夜你們也得等!就是將軍也得等,老兄!”存心挖苦挖苦旅客的驛站長說,“總不能拿我來給你們套車吧?!?/p>
“要是沒馬,那就誰也別給!……為什么又給那個帶行李的聽差呢?”那位手上端著一杯茶的年歲較大的軍官嚷道,顯然,他故意避免用代詞,不過卻讓人感覺到,他是很容易用你來稱呼這位驛站長的。
“站長先生,請您自己想想吧,”另一個年輕的軍官訥訥地說,“我們又不是為了去游山玩水。您要知道,既然要我們?nèi)?,可見那里需要我們。要不然,我非把這事報告克拉姆佩爾將軍不可。要不,這像什么話……這么說,您是不尊重當(dāng)軍官的啰?!?/p>
“您老是搗亂!”那位年歲較大的軍官惱火地打斷了他的話,“您只會妨礙我;跟這種人說話得有一套本領(lǐng)。瞧,他簡直是不尊重人。我說,立刻給我們馬!”
“我很樂意給,老兄,可是叫我上哪兒去弄呢?”
驛站長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變得急躁起來,他揮動著兩手,開始說:
“我自己懂得,老兄,什么都知道;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只要讓我(軍官們的臉上現(xiàn)出了希望)……只要讓我活到月底,我就不會在這兒了。我就是到馬拉霍夫崗去也比在這兒強。真的!既然有這樣的命令,那就聽他的便吧:現(xiàn)在全驛站連一輛結(jié)實的馬車也沒有,馬已經(jīng)三天沒見著一把干草了?!?/p>
說完這話,驛站長就躲進門里去了。
科澤爾佐夫和軍官們一起走進了屋子。
“有什么辦法呢,”那位年歲比較大的軍官完全心平氣和地對那位年輕的軍官說,盡管剛才他還顯得是怒氣沖天,“咱們已經(jīng)走了三個月了,索性再等等吧。沒什么大不了的——來得及!”
煙霧騰騰的骯臟的屋子里擠滿了軍官和擺滿了手提箱,科澤爾佐夫好不容易才在窗臺上找到了一個位子,便坐了下來;他一面端詳著人們的臉,仔細聽著他們的談話,一面卷起了煙卷。門右邊,有一大群人挨著一張油污的歪斜的桌子坐著,桌上擺著兩個有著斑斑點點綠色銅銹的茶炊,攤著好幾包放在各種紙上的糖塊。一位沒有胡子的年輕軍官,穿一件可能是用女人的長外衣改成的、絎過的新短上衣,正在往茶壺里灌水,還有四位同樣年輕的軍官坐在房間的各個角落里:一位睡在長沙發(fā)上,用皮襖當(dāng)枕頭;另一位站在桌旁,正在給一位坐在桌旁、只有一只胳膊的軍官切烤羊肉。還有兩位軍官,一位穿著副官的軍大衣,另一位穿著步兵的薄呢大衣,肩上斜掛著一個公文包,他們倆都坐在火炕旁;從他們看人的神情和那位掛著公文包的軍官抽雪茄的神態(tài)上,可以看出,他們都不是前線的步兵軍官,而且對這一點還頗為得意。并不是說他們在舉止上有一種瞧不起人的神情,但是有一種洋洋得意、泰然自若的神情,一部分是由于有錢,一部分是由于和將軍們的親密交往,——這種優(yōu)越感表現(xiàn)得如此突出,連他們自己都想加以掩飾了。還有一位厚嘴唇的年輕軍醫(yī)和一位面貌像德國人的炮兵軍官,幾乎是坐在那位在長沙發(fā)上睡覺的年輕軍官的腳頭在數(shù)錢。四個勤務(wù)兵——一個在打盹,其他的在門口忙著整理手提箱和包裹。科澤爾佐夫在所有這些人中間沒有找到一個熟人;可是他卻很有興趣地聽他們說話。他一看就可以斷定是剛從武備中學(xué)出來的那些年輕軍官們,使他很有好感,主要是他們使他想起了他的弟弟,他弟弟也是從武備中學(xué)出來的,最近幾天就要到塞瓦斯托波爾的一個炮兵連去??墒悄俏粧熘陌能姽?,他好像在哪兒見過,他身上的一切都使他感到厭惡和厚顏無恥。他甚至這樣想著:“他要是敢出言不遜,看我不收拾他?!币幻鎻拇芭_邊移近火炕,在炕上坐下。總之,像那些真正的前線軍人和好軍官那樣,科澤爾佐夫不但不喜歡,而且十分憎惡參謀部的軍官們,他一眼就看出這兩個軍官是參謀官。
四
“真太可氣了,”年輕的軍官們中有一位說,“都這么近了,就是過不去。也許今天會有戰(zhàn)斗,可是咱們卻沒法參加?!?/p>
這位年輕軍官說話時的那種尖細的聲調(diào)和他那張年輕的臉上泛起的一朵朵鮮妍的紅暈,表現(xiàn)出一個總怕把話說錯的年輕人的可愛的靦腆。
那位一只胳膊的軍官笑瞇瞇地瞧了瞧他。
“您還趕得上,真的?!彼f。
年輕軍官懷著敬意望了望那位一只胳膊的軍官的突然變得笑容可掬的瘦臉,便默不做聲,又斟起茶來。真的,在這位一只胳膊的軍官的臉上和他的態(tài)度上,特別是他那軍大衣的空著的袖子上,都表現(xiàn)出一種非常沉著的冷漠,在任何情況下或是在談話中,這都可以說明他似乎在說:“這一切都很好,這一切我都知道,而且,只要我想干的話,我都能干?!?/p>
“咱們究竟決定怎么辦,”年輕的軍官又跟他那位穿短上衣的伙伴說,“在這兒過夜呢,還是騎咱們自己的馬走呢?”
伙伴不同意走。
“您知道,大尉,”那位繼續(xù)在斟茶的軍官一面拾起一只胳膊的軍官掉下的小刀,一面對他說,“人家告訴我們,在塞瓦斯托波爾馬貴極了,所以我們就合伙在辛菲羅波爾買了一匹馬?!?/p>
“我想,你們是被人家狠狠地敲了一記吧?”
“說實在的,我可不知道,大尉:我們連車帶馬花了九十盧布。這太貴了嗎?”他轉(zhuǎn)過身來向著大家和瞧著他的科澤爾佐夫,說。
“如果是匹年輕的馬,那就不貴?!笨茲蔂栕舴蛘f。
“真的嗎?可是有人跟我們說太貴了……不過這匹馬有點兒瘸,可是有人告訴我們,這會好的。它倒是挺壯實?!?/p>
“你們是從哪一所武備中學(xué)出來的?”科澤爾佐夫問道,他想打聽弟弟的消息。
“我們剛從貴族團來,我們一共六個人;我們都是自愿到塞瓦斯托波爾去的,”那位喜歡說話的年輕軍官說,“可是我們不知道我們的炮兵連在哪兒:有人說在塞瓦斯托波爾,可是他們又說在敖德薩。”
“難道你們在辛菲羅波爾沒法打聽嗎?”科澤爾佐夫問道。
“誰也不知道……您知道,我們有一個同學(xué)跑到那兒的辦公廳去打聽,他們對他說了許多不客氣的話……您想想,這多氣人!……我這兒有現(xiàn)成的煙卷,您來一根嗎?”他對剛要掏出煙盒的一只胳膊的軍官說。
他帶著一種討好的熱情伺候著他。
“您也是從塞瓦斯托波爾來嗎?”他繼續(xù)說。“哦,我的上帝,簡直太好了!您知道,我們大家在彼得堡是多么想念你們和我們所有的英雄們啊!”他懷著尊敬和淳厚的親切向科澤爾佐夫說。
“怎么,也許,你們還得回去吧?”中尉問道。
“我們所怕的就是這個。您瞧,我們買了馬,添置了一切必需品——一把帶酒精燈的咖啡壺,還有種種必需的零星用品,——我們把錢全花光了,”他一面瞧瞧自己的伙伴,一面低聲說,“所以,萬一得回去的話,我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難道你們沒有領(lǐng)旅費嗎?”科澤爾佐夫問道。
“沒有,”他低聲答道,“他們倒是答應(yīng)在這兒給我們的。”
“你們有證明文件嗎?”
“我知道最重要的就是證明文件;可是在莫斯科有一位樞密官(他是我叔叔),當(dāng)我去看他的時候,他說這兒會給的,要不然,他自己就給我了。那,他們會給嗎?”
“一定會給的。”
“我也想,說不定會給的。”他說話的聲調(diào),表示他已經(jīng)把這同一件事問過三十來個驛站,可是得到的回答卻各不相同,因此,他再也不敢輕信任何人了。
五
“怎么能不給呢?”那位在臺階上和驛站長吵過架的軍官突然說;這時,他正好走到談話的人們跟前,而且他這話多少是對坐在近旁的參謀官們——對那兩位較有身份的聽者說的。“其實我也和這幾位先生一樣,希望去作戰(zhàn)部隊,甚至放棄了很好的職位請求上塞瓦斯托波爾;我從П地出發(fā),除了領(lǐng)到一百三十六個銀盧布的驛馬費以外,分文沒領(lǐng)到,我自己的錢倒花了一百五十多盧布。請想想看,八百俄里走了兩個多月。我跟這幾位先生在一塊兒就走了一個來月。好在我自己有錢。要是我沒錢的話,那叫我怎么辦?”
“真有兩個多月了嗎?”有人問道。
“有什么法子呢,”說話的人繼續(xù)說,“瞧,要是我不愿去的話,那我就不會放棄一個好職位請求上前線了;所以說,我才不愿意在路上磨蹭呢,并不是因為我害怕……實在是毫無辦法。比方說,我在佩列科普待了兩個星期;那個驛站長根本就不愿意理我,‘您愛多會兒走就多會兒走;您瞧,光是持有特急驛馬使用證的就有多少?!诲e,真是命該如此……我倒想去,可看來,命運不濟;我并不是因為眼下正在進行炮擊,而是因為不管你急不急——顯然都一樣;不過,我是多么想……”
這位軍官極力說明他遲遲不走的原因,似乎想借此為自己辯白似的。這就不由得使人想到其實是他膽怯。當(dāng)他問起他的團部所在地和那兒是否危險的時候,這就變得越發(fā)明顯了。當(dāng)那位同團的一只胳膊的軍官告訴他,在這兩天里,他們團里光是軍官就有十七位傷亡的時候,他甚至臉都發(fā)白了,說話的聲音也突然斷了。
這位軍官在這會兒的確是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雖然在六個月以前還遠不是這樣。他發(fā)生了一個在他以前和在他以后許多人都經(jīng)歷過的那種激變。他本來住在我國有武備中學(xué)的一個省里,在那兒他有一個非常好的、安閑的差事,可是,在他從報上和私人的信件中看到他以前的伙伴們在塞瓦斯托波爾的英雄事跡時,他便突然燃起了功名心,而更多的是燃起了愛國心。
為了這種感情,他犧牲了很多東西——優(yōu)裕的地位,八年苦心經(jīng)營起來的有舒服家具的住宅、熟人和朋友、以及和一位闊小姐結(jié)婚的希望,——他放棄了這一切,還在二月份就申請參加作戰(zhàn)部隊,幻想取得不朽的榮譽的桂冠和將軍的肩章。在遞上申請書后兩個月,他收到上級的一封公函,問他是否需要政府津貼。他回信說不需要,而且耐著性子繼續(xù)等待任命,雖然在這兩個月里,他的愛國熱忱已經(jīng)顯著地冷卻了。又過了兩個月,他又收到一封公函,問他是否是共濟會會員以及其他類似的問題,在作了否定的答復(fù)以后,他的任命終于在第五個月下達了。在整個這段時間里,他的朋友們,而主要是那種每逢情況改變就出現(xiàn)的對新情況感到不滿的后悔之感,使他深信他參加作戰(zhàn)部隊是干了一件極大的蠢事。當(dāng)他患著胃灼熱和滿臉的塵土獨自來到第五驛站,在那兒遇見了一個從塞瓦斯托波爾來的信使,把戰(zhàn)爭的恐怖情形告訴了他,而他為了換馬又等了十二個鐘頭時,——他已經(jīng)非常后悔自己的輕率,懷著模糊的恐怖心情想到即將到來的一切,于是便像去送死似的茫然地繼續(xù)前進。在這三個月里,他從這個驛站轉(zhuǎn)到那個驛站,而且?guī)缀醯教幎嫉玫群蚝陀鲆姀娜咚雇胁枎砜膳碌墓适碌能姽?,于是這種感情便不斷地增長,終于,使這位可憐的軍官從一個敢于赴湯蹈火的英雄,像他在П地所設(shè)想的那樣,到了杜萬卡亞,竟變成了一個可憐的懦夫;因此,在一個月以前和幾位從武備中學(xué)來的青年相遇時,他就極力設(shè)法盡量走得慢些,他認為這幾天是他一生中的最后的日子了,因此每到一個驛站就搭起床鋪,打開食品箱,找人打牌,或翻閱意見簿來消磨時光,人家不給他馬,他反而感到高興。
要是他從П地直接到達棱堡的話,那他確實是一位英雄,可是現(xiàn)在,他要成為一個像我們所常見的俄國軍官那樣在勞苦和危險中成為一個沉著的堅韌不拔的人,那他還得經(jīng)歷許多精神上的痛苦??墒且谒男闹谢謴?fù)這種熱情,已經(jīng)很難了。
六
“哪位要的紅菜湯?”一個四十來歲、相當(dāng)邋遢的胖女掌柜,端著一大碗菜湯走進屋里來問道。
談話聲馬上停止,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將視線集中在那個小飯鋪女掌柜的身上。那位從П地來的軍官甚至對一位年輕軍官沖她擠了擠眼。
“哦,這是科澤爾佐夫叫的,”年輕的軍官說,“得叫醒他。起來吃飯吧?!彼f著,一面走過去推推那個睡在長沙發(fā)上的人的肩膀。
一個十七歲左右的小青年,生著一對快樂的烏黑的眼睛和緋紅的雙頰,從長沙發(fā)上精神飽滿地跳起來,擦著眼睛走到屋子中間,站住了。
“哦,請原諒?!彼勉y鈴般清脆的聲音對那位在他起身時被他撞了一下的軍醫(yī)說。
科澤爾佐夫中尉馬上就認出這是他弟弟,便向他身邊走去。
“不認得我了嗎?”他笑瞇瞇地說。
“啊—啊—啊!”弟弟叫道,“真沒想到!”接著就吻起哥哥來了。
他們互相親吻了三次,可是在第三次停頓了一下,好像雙方都這樣想:為什么一定要吻三次呢?
“好,真是高興!”哥哥打量著弟弟說,“咱們到臺階上去談?wù)?。?/p>
“走,走。我不要湯了……費德爾松,你吃吧。”他對他的伙伴說。
“你不是想吃嗎?”
“現(xiàn)在我什么也不想吃。”
當(dāng)他們到了臺階上時,弟弟不斷地問哥哥:“喂,你怎么樣,好嗎,快告訴我吧?!彼粋€勁兒地說,看見哥哥是多么高興,可是關(guān)于他自己卻只字不提。
他們默默地過了五分鐘,哥哥才問為什么弟弟沒有像我們大家所期望的那樣進近衛(wèi)軍。
“哦,是的!”一想起往事臉都紅了的弟弟答道,“這件事使我痛心極了,我怎么也沒料到會出這樣的事。你想想看,就在臨畢業(yè)之前,我們?nèi)齻€人去抽煙,——你知道那個小屋子,就是在門房后面的那一間,在你們那時候,恐怕也是這么做的,——可是,你瞧,偏給那個混賬門房看見了,他就跑去報告值日官(要知道,我們還給過這門房好幾回酒錢呢),于是值日官就悄悄地來了;我們一看見他,那兩人扔掉煙,從旁門溜走了,可是我沒處跑,他就對我說了些叫人生氣的話,當(dāng)然,我也不饒他,于是他就去報告了副校長,事情便鬧大了。就為了這事,他們給我的操行沒打滿分,雖然我每門功課都是優(yōu),只有一門力學(xué)得十二分,這一來,就倒霉了。把我分配到普通軍隊。后來又答應(yīng)把我調(diào)到近衛(wèi)軍去,可是我不愿意,就申請來打仗了?!?/p>
“原來是這么回事!”
“真的,我不是跟你說笑話,我對什么都感到討厭,所以我想趕快到塞瓦斯托波爾去。是啊,話又說回來,要是在這兒運氣好,可以比在近衛(wèi)軍里提升得快:在那兒當(dāng)個上校得十年,而在這兒呢,托特列邊[4]在兩年之中就從中校提升為將軍了。噯,萬一被打死了,那也沒法子!”
“原來你是這樣一個人!”哥哥微笑著說。
“哥哥,你聽我說,主要的是,”弟弟笑瞇瞇地紅著臉說,好像打算說一件非常不好意思說出口的事情,“這都無關(guān)緊要;我請求到前線去的主要原因是,當(dāng)人們都在這兒為國捐軀,我總覺得生活在彼得堡有點可恥。再說,我想跟你在一塊兒?!彼桨l(fā)不好意思地補了這么句話。
“你這人真可笑!”哥哥一面說,一面掏煙盒,并不看著弟弟,“不過很遺憾,咱們不會在一塊兒?!?/p>
“你說實話,在棱堡上可怕嗎?”弟弟突然問道。
“起初可怕,以后慣了——也就沒什么了。你自己會看到的?!?/p>
“還有件事情要問你:你看,塞瓦斯托波爾會失守嗎?我想,絕對不會失守?!?/p>
“上帝知道?!?/p>
“有件事情真叫人惱火,你知道,真倒霉:我們整整一包袱東西在路上都叫人給偷走了,我的軍帽就放在里面,所以我現(xiàn)在狼狽極了,真不知道該怎么去見人。不過你知道,我們現(xiàn)在都發(fā)了新軍帽了,總之,變化很大;一切都在變好。這一切我都可以講給你聽……我跑遍了莫斯科。”
小科澤爾佐夫,叫弗拉基米爾,很像他哥哥米哈伊爾,可是這種相似就像正在開放的玫瑰和凋謝了的野薔薇一樣。他的頭發(fā)也是淡褐色的,可是很密,兩鬢的頭發(fā)打成鬈兒;在他那白嫩的后腦勺上的頭發(fā)形成一個淡褐色的尖角——據(jù)奶媽們的說法,這是幸福的象征。他那又白又嫩的臉上的紅暈不是固定的,而是不時浮現(xiàn)旺盛的青春的紅暈,泄露出他的全部內(nèi)心活動。他的眼睛也跟哥哥的一樣,只是更大,更亮,而且,因為這雙眼睛常常是水靈靈的,所以就顯得特別亮。兩腮和紅紅的唇邊長著淡褐色的茸毛,嘴邊老是現(xiàn)出靦腆的微笑,露出雪白發(fā)亮的牙齒。他的身材挺拔,肩膀很寬,從敞開的軍大衣里露出斜領(lǐng)的紅襯衫,手指間夾著一支煙卷,他倚在臺階的欄桿上,當(dāng)他站在哥哥面前時,臉上和姿態(tài)中都現(xiàn)出一種天真的喜悅,他真是個美貌英俊的少年,誰都想多瞧他幾眼。他見到哥哥非常高興,而且?guī)е匆夂万湴量粗绺?,把哥哥看作是一位英雄;可是在某些方面,就是在上流社會的教養(yǎng)(說實在的,也正是他自己所缺少的),講法語,善于和要人們應(yīng)酬以及跳舞等等方面,——他都有點兒替他哥哥害臊,瞧不起他,甚至想教育他。他所有的印象還是從彼得堡帶來的,是從一位喜歡漂亮的少年、在節(jié)日曾請他去玩過的貴夫人家里和他曾去參加過一次盛大舞會的莫斯科的一位樞密官家里帶來的。
七
兩兄弟痛痛快快地談了一陣,就半天不開口。兩個雖然彼此相愛,但是卻缺少共同之處的人常常會遇到這種情形。
“那你去把東西拿來,咱們這就走?!备绺缯f。
弟弟突然臉紅了,躊躇起來。
“直接去塞瓦斯托波爾嗎?”他沉默了片刻后問道。
“是呀,你的東西反正也不多;我想,裝得下?!?/p>
“好極了!咱們這就走?!钡艿車@了口氣說,便向屋里走去。
可是,他沒有開門,卻在過道里站住了,悲哀地低下了頭,開始想道:
“馬上就直接到塞瓦斯托波爾去,到那個地獄去——太可怕了!不過,反正一樣,遲早總得去?,F(xiàn)在至少是跟哥哥在一塊兒……”
問題是,直到現(xiàn)在,當(dāng)他想到他一上了車,就必須到塞瓦斯托波爾才下車,而且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外的情形能使他中途滯留時,他才清晰地想象到他所尋求的危險,——一想到危險的逼近,他就慌張和害怕了。他勉強使自己鎮(zhèn)靜下來,然后走進屋子里去;可是一刻鐘過去了,他還沒有出來到哥哥那兒去,所以哥哥便只好推開門來叫他。小科澤爾佐夫像個犯了過錯的小學(xué)生似的在跟П地來的一位軍官說著什么。哥哥推開門時,他簡直驚慌失措了。
“這就來,我這就來!”他一面對哥哥揮手一面說?!罢堅谕饷娴任乙粫??!?/p>
過了一會兒,他真的出來了,而且使勁嘆了一口氣走近了哥哥。
“你瞧,哥哥,我不能跟你一塊兒走了?!彼f。
“什么?簡直是胡說八道!”
“米沙[5],我把實話全對你說了吧!我們誰都沒錢了,而且我們大家都欠那位從П地來的上尉錢。真丟人!”
哥哥皺緊眉頭,半天沒有出聲。
“你欠得多嗎?”他皺著眉頭盯著弟弟,問道。
“多……不,不太多;不過,我覺得怪丟人的。三個驛站上的費用都是他替我付的。而且還老吃他的白糖……所以我不知道……再說,我們還玩牌來著……我又輸給他了一點兒?!?/p>
“這太惡劣了,沃洛佳[6]!要不是遇見我,那你怎么辦?”哥哥不看著弟弟,嚴(yán)厲地說道。
“我本來打算,哥哥,到塞瓦斯托波爾領(lǐng)到旅費就還給他。其實也是可以這么辦的;所以,我還是明天跟他一塊兒走好?!?/p>
哥哥掏出錢包,手指有點哆嗦地從里面取出兩張十盧布和一張三盧布的鈔票。
“我的錢都在這兒了,”他說,“你欠多少?”
科澤爾佐夫說這是他的全部錢財,他說的并不完全是實話:他還有四個金幣縫在袖子的翻口里以防萬一,可是他曾對自己發(fā)過誓決不動用它。
原來,連賭賬和白糖,小科澤爾佐夫才欠那位從П地來的軍官八盧布。哥哥把錢給了他,只說了句沒有錢還賭牌,這是不應(yīng)該的。
“你沒有錢為什么還打牌呢?”
弟弟一言不答。哥哥的質(zhì)問好像是對他的誠實有所懷疑。他生自己的氣,他對那個會引起這種懷疑的行為所感到的羞恥,以及他從自己熱愛的哥哥那兒受到的申斥,對他那敏感的天性引起了非常強烈的、痛苦的感覺,因此,他什么也沒有回答,他覺得他會抑制不住涌上喉頭的哭腔。他看也不看地拿了錢,就往伙伴那兒去了。
八
尼古拉耶夫在杜萬卡亞向一個在橋上賣酒的士兵買了兩小杯伏特加喝了,提了提神以后,就拉動韁繩,馬車便沿著通往塞瓦斯托波爾去的沿別爾別克河的那條在有的地方綠蔭如蓋的石子路上顛簸著前進了,而這弟兄倆,雖然腿碰腿,彼此時時刻刻都在想著對方,可就是固執(zhí)地沉默著。
“他為什么要侮辱我呢?”弟弟想道,“難道他不提這事就不行嗎?他好像把我當(dāng)作小偷;而且似乎他現(xiàn)在還在生我的氣,所以我們已經(jīng)永遠也好不了了。不過,要是我們倆都能在塞瓦斯托波爾,該多好啊。哥兒倆,彼此相親相愛,兩個人共同殺敵;一個已經(jīng)是老兵,雖然不很有教養(yǎng),卻是個勇敢的軍人,而另一個呢——年紀(jì)雖輕,但也是好樣的……一星期之后,我就會讓大家瞧瞧我并不太年輕!我再也不臉紅了,臉上還會顯出一種英雄氣概,至于說胡子,現(xiàn)在固然很少,可是到那時候就會長得相當(dāng)多了。”這時,他捻了一下嘴角上長出的茸毛?!耙苍S我們今天一到,我馬上就會跟哥哥去參加戰(zhàn)斗。他準(zhǔn)是又頑強又非常勇敢——是個說話不多,但是干起來卻比別人都好的人。我倒想知道,”他繼續(xù)想道,“他是不是存心把我往車的緊邊上擠?他大概感覺出我坐得不舒服,卻裝作沒看見我似的。我們今天一到,”他緊挨著車幫,一動也不敢動,免得讓哥哥看出他坐得不舒服,一面繼續(xù)默想道,“就馬上直奔棱堡:我隨同大炮,哥哥隨著連隊,——我們一同出發(fā)。可是法軍卻突然向我們猛撲過來,我就拚命開炮:打死了許許多多敵人,可是他們還是向我直撲過來。已經(jīng)沒法開炮了,——當(dāng)然,我也陷入了絕境;可是突然哥哥揮著軍刀向前沖來,我就抓起步槍,于是我們就和士兵們一起沖鋒。法軍向哥哥猛撲過來。我就跑過去,打死一個法國兵,又打死一個法國兵,把哥哥救了。我一只胳膊受了傷,便用另一只手抓起步槍,還是向前沖;可是哥哥在我身邊被一顆子彈打死了。我停了一會兒,非常悲傷地瞧了瞧他,然后又挺起身子,大聲叫道:‘跟我來,我們要報仇!我愛哥哥勝過世上的一切,’我說,‘可是我失去了他。我們要報仇,要消滅敵人,否則我們大家就在這兒戰(zhàn)死!’大家都吶喊起來,跟著我沖上去。這時,法國人的全部人馬,連佩利西埃[7]本人都出動了。我們就把他們?nèi)繗灉?;可是,我終于又一次負傷,第三次負傷,我生命垂危,倒下了。這時,大家全跑到我身邊,戈爾恰科夫[8]也走來問我要什么。我就說,我什么也不要,只希望他們把我放在哥哥身旁,我想跟他死在一起。他們就把我抬起來,放在哥哥血跡斑斑的尸體旁邊。我支起身子,只說了句:‘是的,你們不懂得重視這兩個真正熱愛祖國的人;現(xiàn)在他們倆都倒下了……但愿上帝寬恕你們!’我說完就死了?!?/p>
誰知道這些幻想會在多大程度得到實現(xiàn)!
“喂,你參加過肉搏嗎?”他突然問哥哥,完全忘了他本來不想和他說話。
“沒有,一次也沒有,”哥哥答道,“我們團傷亡了兩千人,都是在筑工事的時候;我也是在筑工事的時候受傷的。沃洛佳,打仗根本不像你所想的那樣打法!”
“沃洛佳”這個稱呼使弟弟感動了;他本想跟哥哥解釋一下,而哥哥卻壓根兒就沒想到他得罪了沃洛佳。
“米沙,你沒生我的氣吧?”他沉吟了片刻問道。
“為什么生氣?”
“不——沒什么。因為咱倆剛才的事。好,這沒什么。”
“我一點兒也沒生你的氣。”哥哥轉(zhuǎn)身對著他,拍拍他的腿,一面答道。
“米沙,如果我讓你傷心,那就請原諒我?!?/p>
為了不讓人看見突然從眼睛里涌出來的眼淚,弟弟把臉扭了過去。
九
“難道這就是塞瓦斯托波爾?”弟弟問道;這時,他們登上山頂,在他們眼前展開了桅檣林立的海灣、遠處敵艦云集的大海、海濱白色的炮臺、兵營、輸水管、船塢和城市的建筑,還有從環(huán)抱城市的黃色的群山不斷升起的白色和淡紫色的煙云,停留在藍色的天空,被夕陽的玫瑰色的金光照耀著;而那光華四射的夕陽正向黝黑的大海的水平線下沉落下去。
沃洛佳看見他多次想過的這個可怕的地方,毫不覺得膽寒;相反,他卻懷著美的享受和英雄的自豪感眺望著這個確實是壯麗多姿的景色(他覺得再過半個小時就可以到那兒了),他聚精會神地眺望著,直到他們到達塞瓦斯托波爾北部哥哥團里的輜重隊為止,因為他們必須在那兒把團和炮兵連的所在地打聽清楚。
管理輜重隊的軍官住在靠近所謂新鎮(zhèn)(水兵家屬搭的一排木板房子)的一個帳篷里;帳篷緊挨著一個用還沒完全干透的綠橡樹枝編成的相當(dāng)大的棚子。
弟兄倆看見一位穿著臟得發(fā)黃的襯衫的軍官,坐在一張折疊桌前——桌上放著一杯漂著一層煙灰的冷茶,還有一只擺著伏特加、吃剩的干魚子粒和面包屑的托盤,正在用一把大算盤數(shù)一大堆鈔票。可是,在說到這位軍官的為人和他的談話以前,必須先仔細看看他這個棚子里的內(nèi)部擺設(shè),還得多少知道一點他的生活方式和工作作風(fēng)。這座新的棚子很大,結(jié)構(gòu)很結(jié)實,而且十分舒適,里面還有荊條編的和用土坯壘的小桌子和長凳,——好像這是為了將軍或者團長之類的人物特制的;為了防止樹葉落下來,在側(cè)面和頂上還掛著三條毛毯,毯子雖然非常難看,但是很新,而且還一定很貴。在那條最顯眼的、上面織著女騎士圖的毛毯下,擺著一張鐵床;床上放著一條鮮紅的絨毯、一個又臟又破的皮枕頭和一件貉絨皮大衣;桌上放著一面銀框鏡子、一把臟極了的銀刷子,一把沾滿了油膩膩的頭發(fā)的斷牛角梳、一個銀燭臺、一瓶貼著金色和紅色大商標(biāo)的甜酒、一座繪有彼得大帝肖像的金色的座鐘、兩只金戒指、一小盒什么丸藥、一塊面包皮和一副亂攤著的舊紙牌;床底下堆著許多空酒瓶和沒開的黑啤酒。這位軍官是管理全團的輜重和糧秣的。跟他住在一起的是他的好朋友——一個包攬什么買賣的經(jīng)紀(jì)人。這弟兄倆進去的時候,他正在帳篷里睡覺;因為快到月底,這位軍需官正在結(jié)算公款。軍需官的外表非常漂亮,而且威風(fēng)凜凜:大高個兒,大胡子,魁梧。他身上唯一讓人感到不愉快的是他那虛胖的臉和滿臉油光光的,幾乎掩沒了他那對灰色的小眼睛(好像他渾身都給潑上了黑啤酒),還有,從他那稀稀拉拉、油光光的頭發(fā)起,直到他那雙穿著銀鼠皮便鞋的光著的大腳指頭——都臟得要命。
“嚯,這么多錢!”大科澤爾佐夫走進棚子,就不由自主地用貪婪的眼光注視著那堆鈔票說,“就是借給我一半也好,瓦西里·米哈伊雷奇!”
軍需官看到兩位客人,就像做賊被人逮住似的縮成一團,連忙把錢收起來,他站也沒站起來,只是點了點頭。
“咳,要是我的就好了……老兄,這是公款!跟您一塊來的這位是誰?”他說著一面把錢藏進擺在他近旁的那只錢箱里,眼睛直盯著沃洛佳。
“這是我弟弟,剛從武備中學(xué)出來。我們是來向您打聽我們團駐扎在哪兒的?!?/p>
“請坐吧,你們二位?!彼f完這句話,就站起身來,走進帳篷里去了,也不理會這兩位客人?!澳銈円灰赛c兒酒?黑啤酒,行嗎?”他在那邊問道。
“行啊,瓦西里·米哈伊雷奇!”
使沃洛佳感到驚訝的是軍需官的氣派、他那隨便的態(tài)度和哥哥對他表示的尊敬。
“他準(zhǔn)是他們中間的一位好軍官,受到大伙的尊敬;一定很平易近人,很勇敢,也很好客?!彼惺t腆地在沙發(fā)上坐下時想道。
“我們團究竟駐扎在哪兒?”哥哥隔著帳篷問道。
“什么?”
他又重問了一遍。
“賽費爾今天來過我這兒;他說昨天轉(zhuǎn)移到第五棱堡去了?!?/p>
“靠得住嗎?”
“我既然這么說了,就靠得??;不過,鬼知道他呢!撒謊在他是家常便飯。怎么樣,要喝點黑啤酒嗎?”軍需官仍舊在帳篷那邊說。
“好吧,喝?!笨茲蔂栕舴蛘f。
“您喝不喝,奧西普·伊格納季奇?”話聲繼續(xù)從帳篷里傳出來,顯然是對那個睡著的經(jīng)紀(jì)人說的,“別再睡了:已經(jīng)七點多了?!?/p>
“您跟我搗什么亂,我又沒有睡著?!币粋€懶洋洋的尖細的聲音答道,這個聲音在發(fā)л和p兩個字母時模糊不清,但很悅耳。
“喂,起來吧:沒您,我悶得慌?!?/p>
說完這句話,軍需官就回到客人們這邊來了。
“來瓶黑啤酒。要辛菲羅波爾的!”他叫道。
一個神態(tài)傲慢的勤務(wù)兵(也許在沃洛佳看來是這樣),走進棚子,甚至推了軍官一下,從床底下掏出了一瓶黑啤酒。
“是呀,老兄,”軍需官邊斟酒邊說,“現(xiàn)在咱們這兒來了一位新團長。什么都得給他置備,得花錢?!?/p>
“嗯,我想這是新的一代里的一位非常特殊的人物?!笨茲蔂栕舴虮虮蛴卸Y地端起酒杯說。
“哼,新的一代!可照樣是個吝嗇鬼。當(dāng)他指揮一個營的時候,他大嚷大叫,可現(xiàn)在,他唱的卻是另一個調(diào)子了。這是不行的,老兄。”
“這話對?!?/p>
弟弟一點也不明白他們在說什么,可是他模模糊糊地感到哥哥說的不是真心話,好像只是因為喝了這位軍官的黑啤酒才這么說的。
一瓶黑啤酒已經(jīng)喝完了,大致相同的談話繼續(xù)得已經(jīng)夠久了,這時帳篷的門簾掀開了,一個個子不高,容光煥發(fā)的男子走了進來,他穿著一件帶子的藍緞子睡衣,戴著有紅帽箍和帽徽的軍帽。他一邊往里走,一邊理了理自己黑色的小胡子,同時,眼睛望著毛毯的某一點,幾乎看不出地動了動肩膀,算是回答軍官們的問候。
“讓我也喝一小杯!”他在桌旁坐下,說道,“我說,年輕人,您是從彼得堡來的嗎?”他親切地問沃洛佳。
“是的,我要到塞瓦斯托波爾去?!?/p>
“是自己要求去的嗎?”
“是的。”
“你們這是何苦呢,先生們,我真不懂!”經(jīng)紀(jì)人接著說,“假使他們肯放我走,說真的,現(xiàn)在我情愿徒步走到彼得堡去。真的,這種豬狗似的生活簡直讓我膩味透了!”
“您在這兒有什么不好呢?”大科澤爾佐夫?qū)λf,“您在這兒的生活還能說不好嗎!”
經(jīng)紀(jì)人瞧瞧他,把臉扭了過去。
“這么危險(‘他待在北部,還談得到什么危險?!茲蔂栕舴蛳氲?,這么艱苦,什么東西都弄不到,”他還是繼續(xù)對沃洛佳說,“你們這是何苦呢,先生們,我簡直沒法了解你們!哪怕有點什么好處也好呀,可是,這算什么呢。噯,在您這種年紀(jì)萬一落個終身殘廢,那有什么好處呢?”
“有人唯利是圖;也有人為榮譽服務(wù)!”大科澤爾佐夫用惱怒的聲調(diào)又插嘴說。
“當(dāng)什么也吃不上的時候,還談什么榮譽!”經(jīng)紀(jì)人一面發(fā)出鄙夷的冷笑,一面轉(zhuǎn)身對著聽了這話也在發(fā)笑的軍需官說?!澳惴乓粡垺堵镀鯆I》的唱片,咱們來聽聽音樂吧,”他一面指著留聲機,一面說,“我喜歡這個歌劇……”
“怎么,那個瓦西里·米哈伊雷奇是個好人嗎?”當(dāng)他們倆在薄暮中從棚子里出來,繼續(xù)向塞瓦斯托波爾馳去的時候,沃洛佳問哥哥。
“沒什么,這小子就是太吝嗇!要知道,他一個月至少有三百盧布的收入,可是他的生活卻像豬玀一樣,這你都看見了。至于那個經(jīng)紀(jì)人,我看見他就受不了,總有一天我非揍他一頓不可。要知道,這個流氓從土耳其撈了一萬二……”于是科澤爾佐夫就大談起重利盤剝來,他說時多少(老實說)帶著對此深惡痛絕的人的口吻,這種人譴責(zé)重利盤剝,并不是因為它是一種罪惡,而是惱恨居然有人利用它發(fā)財,這使他很惱火。
十
差不多已經(jīng)是黑夜的時候,他們乘車駛近橫跨海灣的大橋,沃洛佳這時的心情并不是沮喪,但是他感到心頭有點沉重。他所看到和所聽到的一切,同他不久以前的印象很不相似;鋪著鑲花地板的敞亮的考試大廳、同學(xué)們親切愉快的笑語聲、新制服以及七年來他所常見的、并且在臨別時含著眼淚稱他們?yōu)樽约旱暮⒆拥木磹鄣纳郴?,——也就是說,他所看到的一切,和他那美麗、絢爛、崇高的幻想實在太不相似了。
“好,我們到了!”當(dāng)他們到達米哈伊洛夫炮臺,走下馬車時,哥哥說,“要是肯讓咱們過橋,那咱們馬上就去尼古拉耶夫兵營。你在那兒待一宿,我先到團里去,打聽一下你的炮兵連駐扎在哪兒,明天再來接你?!?/p>
“那又何必呢?還是一塊兒走好,”沃洛佳說,“我跟你一塊兒去棱堡。反正得習(xí)慣它。既然你可以去,我也能去?!?/p>
“你最好別去。”
“不,讓我去吧,至少我可以知道怎樣……”
“我勸你別去,不過……”
天空清澄而又黑暗;星光以及榴彈和炮彈不斷掠過的閃光已經(jīng)在黑暗中閃亮。炮臺巨大的白色建筑物和橋頭,從黑暗中顯露出來。炮擊和爆炸迅速地接連不斷,或是同時而來,簡直每秒鐘都有好幾次,并且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地震撼著長空。透過這轟隆聲,可以聽得見海灣的凄切的絮語,好像在和它應(yīng)和。微風(fēng)從海上吹來,空氣濕潤。弟兄倆走到橋邊。一個民兵笨拙地端起槍,大聲喝道:
“什么人?”
“當(dāng)兵的!”
“禁止通行!”
“那怎么辦!我們有事?!?/p>
“你們?nèi)栭L官?!?/p>
一個坐在錨上打瞌睡的軍官欠起身來,下令放行。
“到那邊去行,從那邊來不行。你們一齊擠什么!”他對麇集在橋頭的那些高高地堆滿土筐的軍用馬車喝道。
弟兄倆下到第一道浮橋時,碰見了幾個大聲說著話從對面走過來的士兵。
“等他領(lǐng)到了裝備費,他就可以把債都還清了——真的……”
“嗨,弟兄們!”另一個說,“一到北部,真是重見光明!連空氣都完全兩樣了?!?/p>
“別說啦!”第一個說,“前兩天就有顆該死的炮彈飛過來把兩個水兵的腿給打斷了,——所以,你還是別說的好?!?/p>
弟兄倆走過第一道浮橋,在有些地方已經(jīng)沒在水里的第二道浮橋上站下,等候馬車。風(fēng)在曠野里似乎不大,在這兒卻變得非常強勁;橋在搖晃,海浪喧嘩地沖擊著原木,被錨鏈和纜繩劃開,涌到板上。右面,一片黑茫茫的大海在發(fā)出陰沉的、懷有敵意的怒吼,一條整齊的黑線把大海和淡灰色的星空劃分開來;遠處,敵艦上的燈火照耀著;左面,朦朧地現(xiàn)出我們的一艘軍艦巨大的黑影,聽得見波濤拍擊船舷的聲音;還可以看見一只汽船嘟嘟地、飛快地從北部駛出。一顆在它附近爆炸的榴彈的火光,霎時間照亮了高高地堆滿在甲板上的土筐、兩個站在上面的人影以及被汽船劃破的碧波的白泡沫和浪花。一個只穿著襯衫的水兵坐在橋邊,兩腳泡在水里,正在修理浮橋上的什么東西;前面,在塞瓦斯托波爾的上空,有同樣的火光掠過,傳來越來越響的可怕的炮聲。從海上涌起的波浪漫過橋的右面,打濕了沃洛佳的雙腳;兩個士兵蹚著水從他身邊走過。突然,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崩裂了,一道閃光照亮了橋的前部、一輛在橋上行走的馬車和一個騎馬的人,接著,彈片帶著呼嘯聲紛紛落進水里,濺起了浪花。
“啊,米哈伊爾·謝苗內(nèi)奇!”那個騎馬的人在大科澤爾佐夫面前勒住馬說,“怎么樣,已經(jīng)完全好了嗎?”
“您不是看見了,您上哪兒去?”
“到北部去取彈藥:要知道,我現(xiàn)在代理團副官……我們隨時都等候敵人進攻,可是每個人的子彈盒里連五發(fā)子彈都沒有。安排得可真好?。 ?/p>
“馬爾佐夫呢?”
“昨天把腿給打斷了……那時,他在城里,正在屋里睡覺……也許您會碰到他的,他在救護站。”
“咱們團在第五棱堡,對嗎?”
“是的,M團的駐地由我們接防了。您到救護站去瞧瞧:咱們團有人在那兒——他們會帶您去的。”
“喂,我在濱海街的那套房子沒事兒吧?”
“咳呀,老兄!早就被炮彈炸毀啦?,F(xiàn)在您都認不出塞瓦斯托波爾了;連個女人的影子也沒有,沒有飯館,也沒有音樂;昨天連最后一家鋪子都搬走了?,F(xiàn)在真是慘極了……再見!”
說完這句話,軍官就策馬而去。
沃洛佳突然感到非常害怕:他老覺得炮彈或是彈片馬上就會飛過來打中他的腦袋。這陰冷的昏暗,這所有的聲響,尤其是海浪沒完沒了的拍擊聲,——這一切似乎都在對他說,別再往前走了,那兒不會有什么好事等著他,他的腳決不會再踏上海灣這邊的俄羅斯土地了,他應(yīng)該馬上往回走,而且要盡可能地遠遠離開這個可怕的死地?!翱墒?,也許已經(jīng)晚了,現(xiàn)在命運已經(jīng)定了?!彼麥喩矶哙轮氲?,他哆嗦,部分是由于想到這些事,部分是由于水灌進了他的靴子,弄濕了他的腳。
沃洛佳深深地嘆了口氣,便離開哥哥,向一旁走了幾步。
“天?。‰y道我會被打死嗎?要打死的正是我嗎?天啊,饒恕我吧!”他低聲說著,一面畫了個十字。
“喂,沃洛佳,咱們走吧?!碑?dāng)馬車上了橋時,哥哥說,“你看見過榴彈嗎?”
弟兄倆在橋上遇見一輛輛運送傷員和滿載著土筐的馬車;還有一輛車裝著家具,趕車的是個女人。過了橋,就沒人阻攔他們了。
弟兄倆本能地緊貼著尼古拉耶夫炮臺的墻壁,傾聽著就在他們頭上爆炸的炮彈的響聲和彈片紛紛落下時的呼嘯聲,默不做聲地走到了炮臺里掛著圣像的地方。在這兒,他們打聽到了沃洛佳被派往的第五輕炮兵連駐扎在科拉別爾區(qū);雖然危險,他們還是決定一起到哥哥的第五棱堡去過夜,明天再從那兒上炮兵連去。他們拐進走廊,邁過順著炮臺的墻腳在睡覺的士兵們的腿,終于到了救護站。
十一
當(dāng)他們走進擺滿躺著傷員的病床、充滿軍醫(yī)院所特有的極端難聞的惡臭的第一號病房時,他們遇見了迎面走出來的兩個女護士。
一個是五十來歲的婦人,黑眼睛,臉上的神情嚴(yán)肅,拿著繃帶和棉線團,正在叮囑跟在她后面的一個小青年——醫(yī)士;另一個是一位非常美麗的姑娘,二十歲光景,她那蒼白、嬌嫩的小臉在白帽子下顯出一種特別惹人愛憐的嫵媚,她兩手插在圍裙的口袋里,低著頭,和那位老護士并排走著,好像怕落在她后面似的。
科澤爾佐夫問她們知不知道昨天被炸斷了腿的馬爾佐夫在哪兒。
“他好像是П團的吧?”老護士問道,“怎么,他是您的親戚嗎?”
“不,是同事。”
“嗯!您帶他們?nèi)グ?,”她用法語對年輕的護士說,“往這邊走?!闭f完這話,她就和醫(yī)士向一個傷員身邊走去。
“咱們走吧,你瞧什么呀!”科澤爾佐夫?qū)ξ致寮颜f,沃洛佳揚起眉毛,現(xiàn)出痛苦的表情,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傷員們,“咱們走吧?!?/p>
沃洛佳雖然跟著哥哥走,可是他還是不斷地回頭張望,不自覺地反復(fù)說:
“哦,我的上帝!哦,我的上帝!”
“這位大概剛到這兒不久吧?”護士指著一面唉聲嘆氣、一面跟著他們在走廊上走著的沃洛佳向科澤爾佐夫問道。
“他剛來?!?/p>
美麗的護士瞧了瞧沃洛佳,突然哭了。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這一切多會兒才能完啊!”她帶著絕望的聲調(diào)說。
他們走進了軍官病房。馬爾佐夫仰面躺著,兩只裸露到肘部的青筋暴露的胳膊放在頭后,黃黃的臉上現(xiàn)出一個咬緊牙關(guān)以免痛得叫喚起來的人的表情。那只穿著長襪的好腿伸在被子外面,可以看得出他的腳趾在痙攣地抽搐。
“喂,您覺得怎么樣?”護士一面問,一面用纖細柔嫩的手指(沃洛佳看見她一個手指上戴著金戒指)扶起他那有點禿頂?shù)哪X袋,整理了一下枕頭。“瞧,您的兩位朋友來看您了?!?/p>
“當(dāng)然,疼,”他氣沖沖地說,“別管我,我好得很!”他的腳趾在襪子里動得更快了?!澳?!對不起,您貴姓?”他對科澤爾佐夫說?!芭?,對了,請原諒,在這兒我把什么都忘了?!碑?dāng)對方把自己的姓名告訴他時,他說。“原來我們以前在一塊兒待過。”他不帶任何高興的表情補充了一句,同時還用詢問的目光瞧著沃洛佳。
“這是我弟弟;今天剛從彼得堡來?!?/p>
“嗯!瞧,這下我可領(lǐng)一等殘廢金了,”他皺著眉頭說,“哎喲,真疼!……還不如快點死了算了?!?/p>
他把腿縮了進去;兩手捂著臉,哼哼唧唧地說了點什么。
“別打擾他了,”護士噙著眼淚低聲說,“他的傷勢很嚴(yán)重?!?/p>
弟兄倆還在北部時就決定一起到第五棱堡去;可是,當(dāng)他們離開尼古拉耶夫炮臺時,他們好像商量好了不要去無謂地冒險,決定分手了。
“不過你怎么找得著呢,沃洛佳?”哥哥說,“對啦,尼古拉耶夫可以帶你到科拉別爾區(qū)去;我先一個人走,明天再來找你?!?/p>
在這最后分別的時候,弟兄倆什么也沒再說。
十二
炮聲一直那么猛烈,可是,葉卡捷琳娜街卻是一片荒涼和靜寂。沃洛佳在前面走著,尼古拉耶夫默默地跟在后面。在昏暗中,他只能看到寬闊的街道上許多地方墻壁都遭破壞的白色大房子和他走的那條鋪石板的人行道;間或可以碰見幾個士兵和軍官。當(dāng)他走過街左的海軍部時,借著從墻內(nèi)射出來的一道亮光,他看見了栽種在人行道邊上用綠色支柱撐著的洋槐和沾滿塵土的慘淡的洋槐樹葉。他清晰地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和跟在他后面氣喘吁吁的尼古拉耶夫的腳步聲。他什么都不想:美麗的護士,馬爾佐夫的穿著長襪子的腳趾抽搐的腳,黑暗、榴彈以及種種死亡的形象都在他心里模糊地掠過。一種孤獨感和當(dāng)他處在危險之中,人們對他的命運的普遍的冷淡,使他那整個年輕、善感的心緊揪著,感到痛苦?!拔視淮蛩?,我會被折磨、受苦,可是誰也不會為我流一滴眼淚!”于是他曾經(jīng)美妙地夢想過的那充滿了毅力和同情心的英雄生活就被這一切代替了。榴彈的爆炸聲和呼嘯聲越來越近;尼古拉耶夫的唉聲嘆氣也越來越多,可是他并沒有打破沉默。當(dāng)他們走過通往科拉別爾區(qū)的那座橋時,他看見有一樣?xùn)|西颼的一聲飛進了他附近的海灣,霎時間把紫色的波浪照得通紅,接著就不見了,后來又從那兒激得浪花四濺。
“瞧,還沒給憋死哪!”尼古拉耶夫說。
“是呀?!彼眠B自己都覺得不自然和意想不到的尖細刺耳的聲音答道。
他們遇見了抬著傷員的擔(dān)架和還是那些裝著土筐的軍用馬車;在科拉別爾區(qū),他們又遇見了一個團;還有一些人騎著馬疾馳而過。其中有一位軍官帶著一名哥薩克。他騎著馬快步馳來,可是一看見沃洛佳,就勒住了馬,仔細地瞧了瞧他的臉,便轉(zhuǎn)過身去,策馬加鞭跑走了?!肮陋?,孤獨!世界上有沒有我這個人,誰都不在乎?!边@個可憐的少年懷著恐懼的心情想道,他真想哭。
他上了山,走過一堵白色的高墻,走進了一條兩旁的小房子都被炸毀而且不斷被榴彈照亮的街道。一個喝醉了酒、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和一個水兵從一個小門里走出來,正好撞在他身上。
“因為,假如他是個上等人的話,”她嘟嘟囔囔地說,“對不起,軍官老爺!”
這個可憐的少年心里越來越痛苦;而在黑暗的地平線上的閃光卻越來越頻繁,榴彈也越來越多地在他周圍發(fā)出呼嘯聲和爆炸聲。尼古拉耶夫深深地嘆了口氣,突然用一種在沃洛佳聽來好像是陰森森的聲音說道:
“瞧,他老急著從省里往這兒趕。老催著走呀,走呀。有什么可急的呢!有些個聰明的老爺們才受了一點點輕傷,就舒舒服服地住在醫(yī)院里。這才好啊,真是再好也沒有了?!?/p>
“既然哥哥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了,那有什么法子呢?!蔽致寮汛鸬?,他希望哪怕用談話來驅(qū)散控制著他的憂愁。
“好了!他好什么呀,他原本就有病。就是那些真好了的,但是人家聰明,在這種時候都在醫(yī)院里待著。在這兒可開心了,是不是?不是丟胳膊就是斷腿——就這個!要遭殃還不容易!就是在這兒,在城里,都已經(jīng)夠嚇人的了,更甭提上棱堡了!你一去——就一個勁兒地禱告。瞧,這鬼東西噓的一聲從你身邊擦過去了!”他加了一句,一面注意地聽著彈片在附近噓噓地飛過的聲音?!艾F(xiàn)在,”尼古拉耶夫接著說,“吩咐我送您少爺。這是我們分內(nèi)的事:叫干什么就應(yīng)該干什么;不過,要緊的是——把馬車交給了一個什么當(dāng)兵的,行李又解開了。一個勁地叫去,去;可是,丟了東西,又該我尼古拉耶夫倒霉了?!?/p>
又走了幾步,他們到了一塊空地上。尼古拉耶夫一言不發(fā),只是嘆氣。
“少爺,您那炮兵連就在這兒!”他突然說,“問問哨兵,他會指給您看的。”于是沃洛佳又走了幾步,就不再聽見后面尼古拉耶夫嘆氣的聲音了。
他突然感到自己是完全地真正地孤獨了。這種在危險中的孤獨感——他覺得死就在眼前,——就像一塊非常沉重的、冰冷的石頭壓在他的心上。他站在空地中央,回頭瞧瞧,是不是有人看見他,他用手抱著腦袋,恐怖地尋思道:“主??!難道我真是個懦夫嗎?真是個卑鄙下流、微不足道的懦夫嗎?難道我就不能為祖國、為沙皇光榮地死去嗎?不久前我還曾高高興興地夢想過為皇上慷慨捐軀呢。不!我是個倒霉的可憐蟲!”于是,沃洛佳懷著真正的失望和對自己絕望的感情,去向哨兵問了炮兵連長的住所,然后便朝哨兵指給他的方向走去。
十三
哨兵指給他看的炮兵連長的住所,是一座在院子里有門通到里邊去的兩層小樓。從一扇糊著紙的窗子里透出微弱的燭光。一個勤務(wù)兵坐在臺階上抽煙斗。他進去稟報了炮兵連長,然后便把沃洛佳領(lǐng)進屋去。在房間里兩扇窗子之間的一面破鏡子下,擺著一張堆滿了公文的桌子、幾把椅子和一張被褥整潔的鐵床,床前有一塊小地毯。
緊挨著門站著一個留著濃密髭須的漂亮男子——司務(wù)長,他佩著短劍,穿著軍大衣,大衣上掛著一枚十字勛章和一枚匈牙利獎?wù)?。一位個子不高的校官,有四十歲左右,半邊腫著的臉上纏著繃帶,穿著一件舊薄呢軍大衣,在房間當(dāng)中來回地走著。
“被委派到第五輕炮兵連的小科澤爾佐夫準(zhǔn)尉,前來報到?!蔽致寮岩贿M屋,就把這句背熟了的話說了出來。
炮兵連長冷冷地還了禮,也沒向他伸出手來,就請他坐下。
沃洛佳怯生生地在書桌旁的椅子上坐下,開始擺弄他順手拿起的一把剪子。炮兵連長背著手,低著頭,只是偶爾瞧瞧那雙擺弄著剪子的手,露出正在回想什么事情的樣子,一言不發(fā)地繼續(xù)在房間里踱來踱去。
炮兵連長相當(dāng)胖,頭頂上禿了一大塊,濃密的小胡子把嘴都遮住了,他有一對令人愉快的栗色的大眼睛。他的手很好看,又干凈,又胖;腳往外撇得厲害,步伐堅定而瀟灑,說明炮兵連長并不是個優(yōu)柔寡斷的人。
“是呀,”他在司務(wù)長前面站住說,“從明天起,拉彈藥的軍馬還得多添點飼料,要不然,馬都掉膘了。你覺得怎么樣?”
“可不是嗎,長官,是可以添點兒!這會兒燕麥賤多了,”司務(wù)長一面回答,一面動著貼在兩邊褲縫上的手指,顯然,這兩只手愛用手勢來幫助說話,“還有,長官,咱們的糧秣管理員弗蘭休克昨天從輜重隊給我捎來個條兒,叫咱們一定要在那兒買些車軸,據(jù)說,那邊挺便宜,——您下個命令吧?”
“好,買吧:反正他手里有錢?!苯又?,炮兵連長又在房間里踱起步來了?!澳男欣钅兀俊彼谖致寮衙媲罢咀?,突然問道。
可憐的沃洛佳想著自己是個懦夫,因此在每一個瞥視里,每一句話里,他都看到對自己的蔑視,就像對一個可憐的懦夫那樣,為此他感到難受極了。他覺得炮兵連長已經(jīng)看穿了他的秘密,正在嘲笑他。他感到很窘,就回答說行李在格拉弗區(qū),他哥哥答應(yīng)明天給他送來。
可是這位中校沒有聽完他的話,就向司務(wù)長問道:
“咱們讓這位準(zhǔn)尉住在哪兒呢?”
“讓準(zhǔn)尉嗎?”司務(wù)長說時,很快地瞟了沃洛佳一眼,好像在問:“他算計什么準(zhǔn)尉,也值得讓他住在什么地方嗎?”這就使沃洛佳更窘了?!澳蔷妥窍掳桑L官,可以把他安置在上尉屋里,”他想了想繼續(xù)說,“上尉到棱堡去了,他的床空著?!?/p>
“也好,您能不能暫時委屈一下?”炮兵連長說,“我想,您一定累了;我們明天再好好安排一下?!?/p>
沃洛佳站起來,行了個禮。
“您不要喝點茶嗎?”沃洛佳已經(jīng)走到門口,炮兵連長說,“可以把茶炊燒上?!?/p>
沃洛佳行了個禮,就出來了。上校的勤務(wù)兵帶他下了樓,把他領(lǐng)進一間四壁空空的臟屋子,房間里堆著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有一張沒有床單和被子的鐵床。床上睡著一個穿粉紅色襯衫的人,身上蓋著厚厚的軍大衣。
沃洛佳以為他是個士兵。
“彼得·尼古拉伊奇!”勤務(wù)兵一面說,一面推這個睡覺的人的肩膀。“準(zhǔn)尉要睡這兒……這是我們的士官生?!彼D(zhuǎn)身對準(zhǔn)尉補了一句。
“哦,請不用費心了!”沃洛佳說;可是這個士官生——一個高大、結(jié)實、臉很漂亮、但是一副蠢相的年輕人——從床上爬起來,披上軍大衣,顯然還沒有醒透,就從房間里走了出去。
“沒關(guān)系,我到院子里睡去?!彼洁熘f。
十四
剩下沃洛佳一個人獨自思忖時,他首先感到的就是厭惡自己的紊亂和凄涼心境。他希望能夠睡著,忘掉周圍的一切,主要的是,忘掉自己。他吹熄了蠟燭,上床躺下,用脫下的軍大衣蒙住腦袋,希望躲開他從小就害怕的黑暗??墒撬蝗宦舆^一個念頭:一顆榴彈飛過來,會打穿屋頂,把他炸死。他開始傾聽:他聽見炮兵連長的腳步聲就在他的頭上。
“不過,要是有炮彈飛來的話,”他想道,“那么,先打死樓上的人,然后才是我;至少打死的不是我一個人。”這種想法給了他一點安慰;他差不多要睡著了?!耙墙裉煲估锶咚雇胁柾蝗皇兀ㄜ姏_到這兒來,那怎么辦?我用什么來自衛(wèi)呢?”他又爬起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實際的危險的恐怖壓倒了對黑暗的神秘的恐懼。除了一副馬鞍和一個茶炊,屋里任何硬東西也沒有?!拔沂莻€孱頭,我是個懦夫,是個卑鄙的懦夫!”他突然想道,于是他心里又涌起了蔑視自己,甚至厭惡自己的那種沉痛之感。他再躺下,極力什么也不想。后來,由于炮聲不斷震得僅有的一個窗子上的玻璃格格作響,白天的印象便不由得浮上他的腦海,又使他想起了危險:他在幻想中一會兒看見傷員和鮮血,一會兒看見飛進屋里來的榴彈和彈片,一會兒看見那美麗的護士一面給他這個垂死的人包扎傷口,一面為他流淚,一會兒又看見他母親在小縣城里給他送別,含著眼淚在有靈的圣像前熱烈地禱告,——因此,他又覺得睡不著了??墒撬睦飬s突然清晰地出現(xiàn)了仁慈的、萬能的、什么都能辦到的、任何禱告都能聽到的上帝。于是他便跪下來,畫了十字,像小時候教他做禱告那樣合上雙手。這種姿勢突然把他帶到了那早已忘卻了的歡愉的心情中。
“主啊,如果我非死不可,非結(jié)束生命不可,那就這么辦吧,”他想道,“那你就快點兒這么辦吧;但是,如果我需要勇氣,需要堅定,而這二者又是我所缺少的,那就請賜給我吧;但是求你讓我免受我所不能忍受的羞愧和恥辱,請你教我怎樣來執(zhí)行您的旨意?!?/p>
這顆幼稚的、受驚的、狹隘的心突然變得成熟起來,開朗起來,看到了一片廣闊的、光明的新天地。在這種心情持續(xù)著的那短暫的時間內(nèi),他又思前想后,百感交集,可是,在連續(xù)不斷的炮擊聲和玻璃的震動聲中,他很快就平靜地?zé)o憂無慮地睡著了。
偉大的主啊!只有您才能聽見和了解,從這個可怕的死地到達你那兒的簡單的,但是熱烈而絕望的禱告,那種充滿無知、模糊的懺悔和痛苦的禱告!——從一秒鐘之前還在想到早餐和掛在脖子上的喬治勛章,而現(xiàn)在卻恐懼地感到你的來臨的將軍起,到那倒臥在尼古拉耶夫炮臺的光地面上,祈求您為了他的一切不應(yīng)得的痛苦趕快把他不自覺地預(yù)感到的獎賞賜給他的、又乏又餓、滿身虱子的士兵止所作的禱告!是的,您在不倦地傾聽著你的孩子們的禱告,而且,你還派遣安慰靈魂的天使到各處去把忍耐、責(zé)任感和希望的歡樂灌輸?shù)剿麄兊男闹小?/p>
十五
大科澤爾佐夫在街上遇見自己團里的一個士兵,就跟他一起直奔第五棱堡去了。
“挨著墻根,長官!”士兵說。
“為什么?”
“危險,長官;您瞧,它飛過去了?!蹦鞘勘贿呎f,一邊聽著那颼的一聲飛過,掉在街對過干路上的炮彈的響聲。
科澤爾佐夫沒聽那士兵的話,還是精神抖擻地在街心走著。
這兒還是同樣的街道,同樣的甚至更頻繁的火光、炮聲、呻吟聲和與傷員的相遇,同樣的炮臺、胸墻和塹壕,就像春天他在塞瓦斯托波爾時一樣;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切現(xiàn)在卻顯得更凄涼了,同時也更堅定了,——房屋上的彈洞也更多了,除了庫辛家的房子(軍醫(yī)院)以外,別處的窗子里已經(jīng)完全沒有燈光,連一個女人也碰不到了,——以前表現(xiàn)在一切事物上的那種見怪不怪和無憂無慮的氣氛,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有的只是一種焦慮的期待、疲憊和緊張的痕印。
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來到最后一道塹壕,這里聽到了一個認出了自己老連長的П團的士兵的聲音,這里就是那在黑暗中貼墻站著,時時被炮火照亮的第三營,同時,還聽得見壓低了的說話聲和步槍碰擊的聲音。
“團長在哪兒?”科澤爾佐夫問。
“在海軍掩蔽部,長官!”一個很殷勤的士兵答道,“這兒走,我?guī)??!?/p>
那士兵帶著科澤爾佐夫走過一道又一道的塹壕,然后到了塹壕里的一道小溝邊。一個水兵坐在小溝里抽煙;他后面有一扇門,從門縫里透出一線燈光。
“我可以進去嗎?”
“我這就去通報?!闭f著,那個水兵就走進門里去了。
從門里傳出兩個人說話的聲音。
“如果普魯士繼續(xù)保持中立,”一個聲音說,“那么奧地利也……”
“奧地利算什么,”另一個聲音說,“當(dāng)斯拉夫的土地……好,請他進來吧?!?/p>
科澤爾佐夫從來沒到過這個掩蔽部。它的陳設(shè)的豪華使他吃驚。鑲木地板,門口有架屏風(fēng)??繅[著兩張床,墻角上掛著大幅金碧輝煌的圣母像,圣像前點著一盞粉紅色的長明燈。在一張床上,有個海軍軍官和衣躺著睡覺,而在另一張床上,有兩個人——新任的團長和副官,坐著在說話。在這張床前的桌上放著兩瓶打開的酒。雖然科澤爾佐夫決不是一個膽小鬼,對政府和團長都問心無愧,可是一看見上校(不久以前還是自己的同僚)他就膽怯,兩腿哆嗦:這位上校非常傲慢地站起身來聽他說話。而且,坐在那兒的那位副官的姿態(tài)和目光也使他發(fā)窘,那副神氣好像在說:“我只是您的團長的朋友。您不是來找我的,所以我不能,也不想要求您對我有任何敬意。”“真奇怪,”科澤爾佐夫望著自己的團長這樣想道,“他擔(dān)任團長才七個星期,可是他身上的一切——他的服裝、姿態(tài)、目光——都顯出了團長的權(quán)威,這種權(quán)威并不是由于年齡大、資格老、戰(zhàn)功卓著,而是由于他當(dāng)了團長發(fā)了財。曾幾何時,”他想道,“正是這個巴特里謝夫曾和我們一塊兒大吃大喝,一件耐臟的棉布襯衫一穿就是幾個星期,吃起炸肉餅和甜餡餃子來老是獨吃,誰也不請,可是現(xiàn)在!大袖子的厚呢常禮服下面露出了荷蘭襯衫,手里挾著十盧布一支的雪茄,桌上擺著六盧布一瓶的拉斐特酒[9],——這一切都是通過辛菲羅波爾的軍需官出了難以置信的高價買來的,——而且他眼睛里的那種闊貴族的冷淡驕傲的神氣,好像在對你說:雖然我是個新派團長,也是你的朋友,可是你別忘了,你四個月的薪水才六十盧布,而我經(jīng)手的卻是上萬盧布;說真的,我知道,你得熬上半輩子,才能爬到我的地位?!?/p>
“您治病的時間夠長的。”上校用冷冷的眼光瞧著科澤爾佐夫說。
“我一直都沒好,上校,到現(xiàn)在傷口也還沒有愈合。”
“那您就不應(yīng)該回來,”上校用不信任的眼光瞧著軍官那結(jié)實的身形說,“您到底能不能履行職務(wù)?”
“當(dāng)然能,長官?!?/p>
“好,我非常高興。那您去接替扎伊采夫準(zhǔn)尉指揮九連,也就是您從前的那個連;您馬上就能接到任命?!?/p>
“是,長官?!?/p>
“您去的時候,勞駕叫團副官到我這兒來一趟?!眻F長說完這話,就微微點了點頭,表示接見完畢。
離開掩蔽部時,科澤爾佐夫幾次不知自言自語說了些什么,還聳聳肩膀,好像有什么事情使他難過,不舒服,或者生氣似的;他倒不是生團長的氣(這毫無必要),他好像是對自己,對周圍的一切感到不滿。紀(jì)律和它的條件——從屬關(guān)系,像一切法定的關(guān)系一樣,除了彼此認識到它的必要性以外,只有建立在下級承認上級的經(jīng)驗、戰(zhàn)功,或者干脆是道德品質(zhì)的基礎(chǔ)上,才能令人心悅誠服;但是,紀(jì)律一旦建立在僥幸或是金錢的基礎(chǔ)上,像我們常常遇見的那樣,它就總是在一方變成妄自尊大,在另一方則形成暗暗的嫉妒和憤懣,這不僅不利于把群眾團結(jié)成為一個整體,而且會產(chǎn)生完全相反的效果。一個自知不能以德服人的人,便本能地怕和部下接近,而且拼命在外表上裝出一副了不起的模樣,以避免別人的批評。部下只看到這種損傷自己尊嚴(yán)的表面現(xiàn)象,而且認為在這種外表后面決沒有(多半是有欠公允)任何足以稱道的東西。
十六
科澤爾佐夫在去拜會他的同僚之前,先去問候了本連的弟兄們,看看連隊駐扎在什么地方。用土筐壘成的胸墻、塹壕的形狀、他所經(jīng)過的大炮,以至一路上絆腳的彈片和榴彈,——這不斷被炮火照亮的一切,都是他非常熟悉的。三個月以前,他曾在這個棱堡上一步也沒離開地度過了兩個星期,這一切情景都還鮮明地深印在他的腦海里。雖然這個回憶里有很多可怕的東西,可是它也摻雜著往事的迷人之處,因此,他很高興地認出了這些熟悉的地方和事物,好像在這兒度過的兩個星期是很愉快似的。他的連部署在接近第六棱堡的防御墻下。
科澤爾佐夫走進了一座狹長的,入口處完全敞著的掩蔽部。有人告訴他,九連就駐扎在這兒。整個掩蔽部里簡直沒有插足的地方:從入口處起就擠滿了士兵。在一邊,有個士兵躺著,拿著一支點著的彎蠟燭。另一個士兵緊湊著蠟燭在一個音節(jié)一個音節(jié)地念一本什么書。在掩蔽部的發(fā)出惡臭的昏暗中,可以看見有很多人昂著頭在熱心地聽他誦讀。這本小書是一本識字課本;當(dāng)科澤爾佐夫走進掩蔽部時,聽見如下的詞句:
“怕……死是……人……天生的……感情?!?/p>
“打一下燭花,”一個聲音說,“這本書真好?!?/p>
“我的……上帝……”那朗讀者繼續(xù)念道。
當(dāng)科澤爾佐夫問起司務(wù)長時,那朗讀者停了下來;士兵們便開始動彈、咳嗽、擤鼻子,就像人們在克制的沉默以后那樣;司務(wù)長一面扣著鈕扣,一面從聽誦讀的那伙人里站起身來,跨過幾條腿,踩著那些無處縮腿的人的腿走了出來,跑到軍官面前。
“你好,兄弟!咱們?nèi)B的人都在這兒嗎?”
“祝您健康!歡迎您回來,長官!”司務(wù)長一面喜笑顏開地瞧著科澤爾佐夫,一面答道,“您全好了嗎,長官?真是謝天謝地!您不在這兒,我們可想您哪。”
一看就知道:連里的人都很喜歡科澤爾佐夫。從掩蔽部的緊里邊傳出了幾個聲音:“咱們的老連長回來了,就是那位受傷的連長,科澤爾佐夫,米哈伊爾·謝苗內(nèi)奇。”等等;有幾個人甚至向他挪近了一些,鼓手向他問了好。
“你好,奧班楚克!”科澤爾佐夫說,“你還活著哪?弟兄們,你們都好??!”接著,他提高聲音說。
“祝您健康!”掩蔽部里一聲吶喊。
“弟兄們,你們好嗎?”
“不好,長官:法國佬討厭透了,——他們躲在工事后面猛打,就是不肯出來?!?/p>
“也許我的運氣好,老天爺幫忙,他們會出來的,弟兄們!”科澤爾佐夫說,“咱們也不是頭一回了:狠狠地再揍他們一頓?!?/p>
“一定效力,長官!”幾個聲音同時說道。
“是呀,他的確勇敢,咱們這位連長真是勇敢極了!”鼓手對另一個士兵說;他的聲音不高,可是聽得出他好像要對那士兵證明連長說得對,并使他相信這些話決沒有任何夸大和不真實的地方。
科澤爾佐夫離開了士兵們,就到守備營去看望自己的軍營同僚們了。
十七
營房的大屋子里擠滿了人:有海軍軍官、炮兵軍官和步兵軍官。有的在睡覺;有的坐在什么箱子上和要塞大炮的炮架上聊天;還有一大群吵吵嚷嚷的人坐在拱門后面鋪著兩件氈斗篷的地上,一邊喝黑啤酒,一邊玩紙牌。
“??!科澤爾佐夫,科澤爾佐夫!你回來得好,真行!……傷怎么樣?”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顯然在這兒大家也喜歡他,歡迎他回來。
和熟人握過手后,科澤爾佐夫就加入到吵吵嚷嚷地在玩牌的那群軍官里,這中間也有他的熟人。坐莊的是個漂亮的、瘦瘦的黑發(fā)男子,鼻子細長,留著寬大的髭須,正用瘦長的白手指在發(fā)牌,一個手指上戴著一只有紋章的大金戒指。他發(fā)牌發(fā)得快而亂,顯然不知有什么事心煩,又想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在他右首,是個頭發(fā)灰白的少校,他用胳膊肘支著身子側(cè)身躺著,他已經(jīng)喝了很多酒,卻故作鎮(zhèn)靜地每次都下半個盧布的注,輸了當(dāng)場就付現(xiàn)錢。在莊家的左首,蹲著個滿臉是汗的、漂亮的軍官,他每逢輸了的時候,總是勉強露出笑容,開句玩笑;他不斷用一只手在那肥大的燈籠褲的空空的口袋里掏摸,他注下得很大,可是顯然賭的已經(jīng)不是現(xiàn)錢,正為了這個,那漂亮的黑發(fā)男子感到十分厭惡。一個禿頂、臉色蒼白、大嘴巴露出兇相、沒留胡子的瘦軍官,手里拿著一大疊鈔票在屋里來回走著,他老是拿現(xiàn)錢下注,而且總是贏。
科澤爾佐夫喝了點伏特加,在玩牌的人們身邊坐下來。
“米哈伊爾·謝苗內(nèi)奇,下注吧!”莊家對他說,“我看,你一定帶來了很多錢。”
“我上哪兒去弄錢?恰恰相反,我在城里把錢全花光了?!?/p>
“哪能!您大概在辛菲羅波爾把別人的錢全贏來了?!?/p>
“真的,不多?!笨茲蔂栕舴蛘f,可是,顯然他并不指望別人相信他的話,他解開衣服,拿出了一副舊牌。
“試試也好,什么事都難逆料!您知道,就是蚊子也能干出大事來。不過,我得喝點酒壯壯膽?!?/p>
于是,不大會兒工夫他又喝了三杯伏特加和幾杯黑啤酒,這時他已經(jīng)和大伙兒的情緒完全一致了,也就是說,他已經(jīng)糊涂了,忘記了現(xiàn)實,把最后的三個盧布也輸光了。
那滿臉是汗的小個子軍官已經(jīng)在賬上記下了一百五十盧布。
“不,真不走運?!彼f著,一面漫不經(jīng)心地又準(zhǔn)備去拿牌。
“請您把錢送來。”莊家有一會兒停止發(fā)牌,眼睛盯著他,對他說。
“明天我準(zhǔn)送來?!睗M臉是汗的軍官回答說,一面站起身來,用手使勁去掏那空空的口袋。
“哼!”莊家哼了一聲,接著惡狠狠地把牌扔給左右兩邊,發(fā)了一圈?!斑@可不成,”他放下牌說,“我不來了。扎哈爾·伊萬內(nèi)奇,這不成,”他接著說,“咱們賭的是現(xiàn)錢,不記賬?!?/p>
“怎么,難道您還信不過我嗎?真是怪事!”
“您讓我去問誰要錢?”這時候已經(jīng)喝得爛醉,而且贏了近八個盧布的少校嘟嘟囔囔地說,“我已經(jīng)拿出去二十多盧布了,可我贏了——連一個子兒也拿不到?!?/p>
“桌面上沒錢,”莊家說,“叫我拿什么來給?”
“我管不著!”少校站起身來嚷道,“我是跟你們這些規(guī)矩人賭,不是跟他賭?!?/p>
滿臉是汗的軍官突然冒起火來:
“我說過明天給:您怎么敢對我說這種無禮的話?”
“我愛說什么就說什么!規(guī)矩人是不會這么干的,我就這么說!”少校嚷道。
“算啦,費奧多爾·費奧多雷奇,”大家都勸阻少校說,“別說了!”
可是,少校好像專等大家來勸他冷靜下來的當(dāng)兒,好大發(fā)一通脾氣似的。他突然跳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向滿臉是汗的軍官。
“我說無禮的話了?到底誰比誰大,我為沙皇效忠已經(jīng)二十年了,——說我說無禮的話?嘿,你這小子!”他突然尖著嗓子喊了起來,而且聲音越來越激動,“混蛋!”
還是讓我們趕快閉上這非常令人痛心的一幕吧。明天,也許就是今天,這些人個個都會欣然而驕傲地去迎接死亡,堅決而平靜地去死;但在使最冷靜的頭腦都感到恐怖的、這種慘無人道的、而且毫無希望擺脫這種處境的情況下,生活中的唯一樂趣就是忘卻和變得糊涂。每個人的靈魂深處都有一顆能使他成為英雄的高尚的火花;可是這顆火花倦于發(fā)出明亮的火光,——直要到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它才會燃起熊熊大火,照亮偉大的業(yè)績。
十八
第二天,同樣猛烈的炮擊繼續(xù)著。午前十一點鐘的時候,沃洛佳·科澤爾佐夫和炮兵連的軍官們坐在一起,而且,他已經(jīng)和他們有點熟了,便打量著那些剛認識的人們的臉,觀察他們,向他們發(fā)問,也向他們講述。炮兵軍官們的質(zhì)樸的、有點博學(xué)的談話博得了他的尊敬和喜歡。而沃洛佳的羞怯的、天真而漂亮的外貌也博得了軍官們的好感。炮兵連的一位老軍官,是一位大尉,個子不高,一頭棕黃色的頭發(fā),前額上掛下一小綹頭發(fā),兩鬢梳得溜光,他受過舊式的炮兵教育,善于對太太們獻殷勤,又似乎很有學(xué)問,他仔細問了沃洛佳關(guān)于炮兵的知識和新發(fā)明的兵器,親切地拿他的年輕美麗的小臉開開玩笑,總之,他像父親對待兒子似地待他,這使得沃洛佳非常高興。佳堅科少尉是位年輕的軍官,穿著破舊的軍大衣,頭發(fā)蓬亂,說話帶烏克蘭口音;盡管他說話嗓門很大,而且老是找機會跟人抬杠,舉止也很粗魯,可是沃洛佳還是很喜歡他,因為在這個粗暴的外表下,他不能不看到他是一個很好的、非常善良的人。佳堅科不斷表示要為沃洛佳效勞,并且向他證明,塞瓦斯托波爾所有的大炮擺得都不合規(guī)格。沃洛佳不喜歡的,只有眉毛高高揚起的切爾諾維茨基中尉,雖然這位軍官最有禮貌,而且穿著相當(dāng)整潔的常禮服,盡管不新,但補得很精細,緞子坎肩上還露出一條金表鏈。他不斷地向他打聽皇上和陸軍大臣的情況,并且裝出興奮的樣子向他講述塞瓦斯托波爾的英雄事跡,喟嘆愛國精神的不見多,命令決定又如何欠妥等等,總之,他處處顯示很有學(xué)識,很聰明,情感高尚;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在沃洛佳看來,這一切都是事先背熟了的,聽來很不自然。主要的是,他發(fā)現(xiàn)軍官們幾乎都不跟切爾諾維茨基說話。昨天晚上被他吵醒的士官生弗蘭格也在這兒。他什么也不說,老老實實地坐在一個角落里,聽到什么可笑的事就笑笑,軍官們有什么事忘了,他就幫著回想,還幫著遞酒,給所有的軍官們卷紙煙。沃洛佳把這位士官生和軍官同樣對待,并不把他當(dāng)作小孩任意支使。不知是沃洛佳的謙和而有禮貌的態(tài)度呢,還是他的令人喜歡的外表把這位弗蘭佳(士兵們不知道為什么把他的姓改成女性的姓)迷住了呢,使得弗蘭格那對善良的、呆呆的大眼睛總是盯著這位新來的軍官的臉,時時揣摩著他的心意為他效勞,而且時時都處于一種迷戀的狀態(tài),不用說,軍官們都看到了這一點,而且把它作為笑談。
午飯前,上尉從棱堡上交班回來,便加入了他們一伙??藙谔厣衔臼俏唤痤^發(fā)的、漂亮的、動作麻利的軍官,留著濃密的棕黃色的髭須和絡(luò)腮胡子;他說俄國話說得非常好,可是在俄國人聽來他的話未免太正確了,也太漂亮了。在工作和生活上,就像他說俄國話一樣:他工作得很好,是個非常好的同僚,在金錢關(guān)系上又是個最可靠的人;不過,作為一個人來說,正因為這一切都太好了,所以他身上似乎缺了點什么。像所有俄國化的德國人一樣,他和標(biāo)準(zhǔn)的純粹的德國人形成奇怪的對照,他極端講究實際。
“瞧,咱們的英雄來了!”當(dāng)克勞特揮動著胳膊,響著馬刺,高高興興地走進屋里的時候,大尉說,“您喝什么,弗里德里希·克列斯季亞內(nèi)奇:茶呢還是伏特加?”
“我已經(jīng)叫了茶了,”他答道,“不過喝點伏特加提提神也成。我非常高興和您認識;請多關(guān)照,”他對站起身來向他一鞠躬的沃洛佳說,“我是克勞特上尉。在棱堡上炮手告訴過我,您昨天就來了?!?/p>
“我非常謝謝您;我在您的床上睡了一宿。”
“不過,您睡得舒服嗎?那張床有條腿斷了;可是老找不到人來修理——在圍困的情況下,——必須把它支上?!?/p>
“喂,您當(dāng)班的時候還順利嗎?”佳堅科問道。
“還不錯,就是斯克沃爾佐夫受了點傷,昨天還修好了一個炮架。炮座被打得粉碎?!?/p>
他從座位上站起來,開始走來走去,顯然,他完全處于一個剛脫離險境的人的愉快的心情中。
“怎么樣,德米特里·加夫里雷奇,”他搖著大尉的膝頭說,“老兄,近況如何?您上的呈文怎么樣了,還沒消息嗎?”
“什么消息也沒有。”
“也不會有任何消息的,”佳堅科開口說,“這話我以前就跟您說過?!?/p>
“為什么不會有呢?”
“因為作戰(zhàn)報告寫得不好?!?/p>
“唉,您真愛抬杠,真愛抬杠,”克勞特笑嘻嘻地說,“真是個固執(zhí)的烏克蘭人。嗯,偏要存心氣氣您,讓您當(dāng)個中尉?!?/p>
“不,不會的?!?/p>
“弗蘭格,給我把煙斗拿來,裝上煙?!彼D(zhuǎn)過身來對士官生說,士官生馬上就非常樂意地跑去拿煙斗了。
克勞特講炮擊的情形,問起他不在的時候有什么情況,而且和每個人說話,使得大家都活躍起來。
十九
“嗯,怎么樣?您在我們這兒安頓好了嗎?”克勞特問沃洛佳?!皩Σ黄穑拿趾透阜Q叫什么?您知道,這是我們炮兵的習(xí)慣。您弄到馬了嗎?”
“沒有,”沃洛佳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告訴過大尉,在我沒有領(lǐng)到飼料費和旅費以前,我沒有馬,也沒有錢。我本想向炮兵連長先借一匹馬,可是又怕他不肯?!?/p>
“阿波隆·謝爾蓋伊奇嗎?”他咂嘴做聲,表示非常懷疑,一面瞧瞧大尉說,“靠不住。”
“他不肯借也沒什么,”大尉說,“說實話,在這兒并不需要馬,不過,還是可以試試。我今天替您去問問?!?/p>
“得了吧!您不了解他,”佳堅科插嘴說,“別的事他可能拒絕,可是這件事決不會……要不要打賭?……”
“得了,誰不知道您老愛抬杠?!?/p>
“我抬杠是因為我知道,他在別的事情上小氣,可是馬會給的,因為拒絕對他沒有好處?!?/p>
“怎么會沒有好處呢,在這兒一匹馬他得花八盧布的燕麥費!”克勞特說,“好處就在于可以少養(yǎng)一匹馬!”
“弗拉基米爾·謝苗內(nèi)奇,您把椋鳥[10]要來吧,”拿了克勞特的煙斗回來的弗蘭格說,“那匹馬可好哪!”
“就是您在索羅基從它背上掉進溝里去的那匹嗎????弗蘭格?”上尉笑起來了。
“不,他有單據(jù),每匹馬可以領(lǐng)十個半盧布,您還說什么要八個盧布的燕麥費,”佳堅科繼續(xù)抬杠說,“當(dāng)然沒有好處。”
“他哪能什么都不留下!恐怕您做了炮兵連長,也不會讓人家騎著馬進城的!”
“我要是做了炮兵連長,老兄,我會給每匹馬吃四袋燕麥;您甭?lián)?,我不會揩油。?/p>
“咱們等著瞧吧!”上尉說,“您也會揩油的,等他當(dāng)了炮兵連長的時候,他也會把積余的錢上腰包的?!彼钢致寮鸭恿艘痪?。
“弗里德里?!た肆兴辜緛唭?nèi)奇,為什么您認為他也想揩油呢?”切爾諾維茨基插嘴說,“也許他有家當(dāng):他干嗎要揩油呢?”
“不,我……請原諒我,大尉,”沃洛佳說,他連耳根都紅了,“我認為這不高尚?!?/p>
“嘿嘿!他真厲害!”克勞特說,“等您當(dāng)上了大尉,您就不這么說了?!?/p>
“將來也一樣;我只是認為,不是我的錢,我就不能拿。”
“年輕人,我告訴您,”上尉開始用比較嚴(yán)肅的聲調(diào)說,“您要知道,當(dāng)您指揮一個炮兵連的時候,如果您能把事情辦好,那您在平時一定可以多余五百盧布,在戰(zhàn)時呢——就有七八千,而且,還僅是馬匹一項。那么好吧。炮兵連長對士兵的口糧是不過問的:這是自古以來炮兵的老規(guī)矩;不過,要是您不是個好當(dāng)家的,那您就什么也剩不下。這下,您就得付規(guī)定之外的馬掌費——這是一(他屈起一個手指),醫(yī)藥費——這是二(他又屈起一個手指),辦公費——這是三;拉炮的副馬,小兄弟,每匹得付五百盧布,可是補充馬匹的費用是五十盧布,這就要錢,——這是四。您還得付規(guī)定之外的給士兵們換衣領(lǐng)的費用,而且您又得花很多的煤火費,還得讓軍官們來搭伙吃飯。倘若您當(dāng)了炮兵連長,您就得生活得像個樣兒:您得有輛馬車,得有件皮大衣,還得有各種各樣的玩意兒,要有這個,要有那個,樣樣都得有……這事不說您也明白……”
“主要的是,”始終默不做聲的大尉也接口說,“弗拉基米爾·謝苗內(nèi)奇,您想想看,就拿我這個人來說吧,干了二十年,薪俸先是二百盧布,后來是三百,還經(jīng)常鬧窮;可是那些經(jīng)紀(jì)人一禮拜就能賺上幾萬盧布,那么,為什么不可以為了我干了一輩子讓我賺點錢到老來有口飯吃呢?”
“哎,有什么可說的呢!”上尉又說話了,“您先別急著發(fā)牢騷,還是活著干下去吧?!?/p>
沃洛佳因為自己說話太欠考慮感到很慚愧,很不過意;他喃喃地說了句什么,就默不做聲地繼續(xù)聽佳堅科的慷慨激昂的爭論和反駁。
上校的勤務(wù)兵來請吃飯,爭論才被打斷了。
“您今天告訴阿波隆·謝爾蓋伊奇,讓他拿點酒出來,”切爾諾維茨基邊扣鈕扣邊對大尉說,“他還小氣什么呢?要是被打死了,誰也喝不成!”
“您自己說去吧?!贝笪敬鸬馈?/p>
“不,您的官大:什么都得有個規(guī)矩嘛?!?/p>
二十
就在昨天沃洛佳向上校報到的那個房間里,桌子從墻邊挪了出來,還鋪上了一塊臟桌布。炮兵連長今天和他握了手,而且問起彼得堡和路上的情形。
“喂,諸位,誰喝伏特加,請隨便吧!準(zhǔn)尉們可不許喝?!彼麑ξ致寮研π?,添了這么一句。
一般說來,炮兵連長今天一點也不像昨天那么嚴(yán)厲;相反,他像是個親切而好客的主人和年長的同僚。雖然如此,但是所有的軍官,從老大尉到好抬杠的佳堅科都對他十分尊敬,這單從他們說話時恭恭敬敬地瞧著連長的眼色的神情,以及他們怯生生地一個跟一個地走去喝酒的態(tài)度,就可以看出來。
午飯有一大碗菜湯,上面漂著幾塊肥牛肉,加了很多胡椒和桂葉,有加了芥末的波蘭式米餡肉卷,還有加了不大新鮮的黃油的小餃子。沒有餐巾,湯勺是白鐵皮的或木頭的,有兩只玻璃杯,桌上只有一只斷頸的長頸水瓶;可是這頓午飯吃得并不沉悶:談話沒有中斷過。起先談的是這個炮兵連曾參加作戰(zhàn)的因克爾曼戰(zhàn)役,于是每個人都講了自己的印象以及他們對于失敗原因的想法,等到炮兵連長開始說話時,大家就都不做聲了;后來,談話自然而然地轉(zhuǎn)到了輕炮的口徑太小和新式威力的輕炮,這就使沃洛佳有機會顯示自己炮兵學(xué)的知識。可是,他們卻沒有提到塞瓦斯托波爾當(dāng)前可怕的形勢,好像每個人對這個題目考慮得太多了,不愿再去說它似的。關(guān)于沃洛佳應(yīng)該擔(dān)任的職務(wù),根本沒有提起,好像他到塞瓦斯托波爾來,只是為了談?wù)勢p炮以及和炮兵連長在一起吃吃飯而已,這使他感到吃驚和難受。在吃飯的時候,一顆榴彈落在離他們的房子不遠的地方。地板和墻都震動了,好像發(fā)生了地震,接著窗子就被硝煙遮住了。
“我想,您在彼得堡是看不到這種情景的;可是在這兒卻常有這類的意外,”炮兵連長說,“弗蘭格,您去瞧瞧在哪兒爆炸了。”
弗蘭格出去看了看,回來報告說是在那片空地上,后來就沒人再說起那炮彈的事了。
快吃完飯的時候,一個小老頭,炮兵連的司書,拿著三封打上封漆的信走了進來,把它們交給炮兵連長?!斑@一封是非常重要的公文,炮兵司令剛才派哥薩克送來的。”所有的軍官們都不由得迫不及待地瞧著炮兵連長用熟練的手指扯開信封上的封漆,從里面抽出那份非常重要的公文?!暗降子惺裁词履兀俊泵總€人都這樣問自己??赡苁菑娜咚雇胁柾耆坊厝バ菡?,也可能是指派整個炮兵連開赴棱堡。
“又來了!”炮兵連長狠狠地把那份公文往桌上一摔,說。
“阿波隆·謝爾蓋伊奇,什么事?”那位老軍官問道。
“要我派一個軍官帶幾個炮手到那邊一個什么臼炮連去。我一共只有四名軍官,炮手也不滿額,”炮兵連長抱怨說,“可是還問我要人。不過,諸位,還是得有人去,”他沉吟了片刻說,“命令七點鐘到達羅加特卡……去叫司務(wù)長來!諸位,誰去呢,大家來決定吧?!彼貜?fù)說。
“喏,這位還哪兒都沒去過呢?!鼻袪栔Z維茨基指著沃洛佳說。
炮兵連長什么也沒回答。
“好,我愿意去?!蔽致寮颜f時感到自己的背上和脖子上冒出了冷汗。
“不,為什么呢!”大尉打斷了他的話,“當(dāng)然,誰也不會拒絕,可是誰也不必要求去;如果阿波隆·謝爾蓋伊奇肯把這事交給我們辦的話,那我們就像上回那樣來抓鬮吧。”
大家都同意。克勞特把紙裁開卷成卷兒,扔在軍帽里。大尉開著玩笑,甚至趁這個機會要求上校請大家喝點酒,像他所說的那樣,好壯壯膽子。佳堅科悶悶不樂地坐著,沃洛佳不知道在笑什么,切爾諾維茨基硬說他一定會抓到,克勞特則泰然自若。
他們讓沃洛佳先抓。他拿起了一個比較長的鬮,可是他立刻又想換一個,——拿了另一個短點兒和厚點兒的,打開來一看,上面有個“去”字。
“該我去。”他嘆了口氣說。
“好,上帝保佑您。您馬上就會習(xí)慣戰(zhàn)斗生活的,”炮兵連長帶著親切的微笑瞧著準(zhǔn)尉發(fā)窘的臉說,“不過要趕快收拾起來。為了讓您快活些,弗蘭格代替炮兵軍士跟您一塊兒去?!?/p>
二十一
弗蘭格非常滿意自己的任命,連忙跑去整理行裝,穿戴好了,就來幫助沃洛佳,他極力勸他帶上行軍床、皮大衣、幾本舊的《祖國紀(jì)事》、帶酒精燈的咖啡壺,以及其他一些不必要的東西。大尉建議沃洛佳先讀一下《須知》中有關(guān)臼炮射擊的部分,并且馬上把上面的射角表抄下來。沃洛佳立即著手做起來,使他感到又驚又喜的是,他發(fā)現(xiàn),對危險的恐懼以及比這更厲害的生怕自己將是個懦夫的那種心情,雖然還使他有點兒不安,但遠不像昨天那么厲害了。這一方面是由于這是在白天和在活動,而主要的是由于:像任何一種強烈的感情一樣,恐懼感也是不能在同樣的強度持續(xù)很久的??傊?,他已經(jīng)熬過去了,不再感到害怕了。在七點鐘光景,太陽剛開始在尼古拉耶夫兵營后面落下去,司務(wù)長就進來宣布說,士兵們已準(zhǔn)備好了,正等候出發(fā)。
“我把名單交給弗蘭格了。長官,請您問他要吧!”他說。
大約二十名炮兵,沒帶別的東西,只佩著短劍,站在屋角后面。沃洛佳帶著士官生向他們走去。“要不要對他們講幾句話,還是就說:‘弟兄們,你們好!’還是什么都不說呢?”他想道,“可是又為什么不說:‘弟兄們,你們好!’呢?——甚至應(yīng)該這樣?!庇谑撬头糯罅四懹盟呛榱恋穆曇艉暗溃骸暗苄謧?,你們好!”士兵們都興高采烈地回答他:年輕清脆的聲音悅耳地在每個人的耳朵里回響。沃洛佳精神抖擻地走在士兵們前面,雖然他的心在咚咚直跳,好像他一鼓作氣跑了好幾俄里似的,但是他的步子輕快,臉上喜氣洋洋。當(dāng)他們走近馬拉霍夫?qū)?,上山去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跟他寸步不離、在屋里顯得非常勇敢的弗蘭格,正在不斷地東躲西閃,低著腦袋,好像所有已經(jīng)十分頻繁地在這兒呼嘯而過的榴彈和炮彈,都是直沖他飛來似的。有幾個士兵也是這樣,總之在大多數(shù)人的臉上,不是現(xiàn)出害怕的神情,就是帶著不安的神情。這種情形倒使沃洛佳完全鎮(zhèn)定下來和振作起來了。
“好,我也到了馬拉霍夫?qū)耍郧拔艺鏇]必要把它想得那么可怕!而且我也能在走路時不向炮彈低頭,甚至也不像別人那么膽小,比起他們來,我要好多了!這么說,我并不是懦夫?”他帶著愉快的,甚至有點兒洋洋得意的心情想道。
可是,當(dāng)他在暮色中的科爾尼洛夫炮臺找尋棱堡司令官時所遇見的景象,很快就使他這種無畏和洋洋得意的心情動搖了。四個水兵在胸墻旁邊正提著一具被剝了靴子和大衣的血跡斑斑的尸體的手腳搖晃著,要把它扔到胸墻外邊去。(在炮擊的第二天,他們來不及收殮棱堡上的尸體,所以就把那些尸體扔到溝里去,以免他們在炮臺上礙事。)當(dāng)沃洛佳看見尸體碰在胸墻頂上,然后慢慢地滾進溝里去時,他愣了一會兒;不過,幸好,就在這時候炮臺司令官遇見了他,下達了命令,派了一名向?qū)脚谂_和指定給炮手們的掩蔽部去。在這兒,我不來敘述我們的主人公在那天晚上又經(jīng)歷了多少恐怖、危險和失望;他沒有看到他希望在這兒找到的、以前在沃爾科夫廣場所看見的、在各種符合規(guī)范和井然有序的條件下的那樣的射擊,卻找到了兩門沒有瞄準(zhǔn)器的破損的小臼炮,一門被炮彈打壞了炮口,一門放在被打毀的炮臺的破木板上;他又如何在天明以前找不到人來修理炮臺;炮彈又如何沒有一顆是合乎《須知》上所規(guī)定的重量;他小隊里的兩名士兵如何負了傷,以及他又如何經(jīng)歷了二十次九死一生的危險。幸而,有個體格魁梧的海軍炮手奉命前來幫助他;這位從圍困一開始就在臼炮上工作的水兵,使他相信這兩門炮還能打,還提著燈在黑夜里領(lǐng)他走遍了棱堡,好像是領(lǐng)他參觀了自家的菜園子似的,而且答應(yīng)明天準(zhǔn)把一切都弄妥。向?qū)ьI(lǐng)他去的掩蔽部,是一個在石質(zhì)土壤上挖成的長方形的地洞,有兩立方俄丈大小,上面蓋著一俄尺來厚的橡樹原木。他和他所有的士兵就住在這個地洞里。弗蘭格一看見掩蔽部的那個一俄尺高的矮門,就搶在大家前面跑了進去,差一點在石頭地上摔得頭破血流,然后躲在角落里,再也不出來了。等所有的士兵都挨著墻在地下坐定,有人點上了煙斗以后,沃洛佳才在一個角落里搭起了床,點著了蠟燭,點起一支煙,在床上躺下來。聽得見掩蔽部上面的炮聲不斷。可是聲音不太大,只有安在附近的一門大炮使掩蔽部震動得非常厲害,震得泥土從頂上紛紛落下。掩蔽部里甚至是靜悄悄的:只有對新來的軍官還感到有點拘束的士兵們,在偶爾交談,叫另一個人讓點地方或是借個火兒抽煙斗;有一只耗子在石頭縫里抓撓,或是還沒恢復(fù)平靜的弗蘭格恐懼地望著周圍,突然大聲嘆氣。在被一支蠟燭照亮的、擠滿了人的角落里,沃洛佳躺在自己的床上,覺得有一種舒適感,好像他在小時候捉迷藏,常常躲在柜子里或者母親的裙子下面屏息靜聽,又怕黑同時又感到很好玩似的。他既感到有點兒害怕,又感到高興。
二十二
過了十來分鐘,士兵們膽子有點大了,互相交談起來。坐在靠近燭光和軍官床前的是比較重要的人物——兩個炮兵軍士:一個是白發(fā)蒼蒼的老人,胸前掛滿了各種獎?wù)潞褪謩渍?,只是沒有喬治勛章;另一個是個小伙子,是個世襲兵[11],正在抽著自卷的紙煙。鼓手照例擔(dān)負起侍候軍官的責(zé)任。炮兵下士們和得過勛章的人坐得稍近一點,而在入口處的黑影里,坐的是一些下級的。先說起話來的正是這些人。引起說話的原因是有人飛也似地沖進掩蔽部。
“喂,老兄,你干嗎不在外面坐會兒呢?姑娘們不是在那兒玩得挺歡嗎?”一個聲音說。
“她們彈的這種曲子也真怪,在鄉(xiāng)下從來沒聽見過?!?sup>[12]那個剛跑進掩蔽部來的人笑著說。
“瓦辛可不喜歡榴彈哪,嚯,他可不喜歡哪。”一個坐在高級的角落里的人說。
“有什么辦法呢!到了必要的時候,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瓦辛慢吞吞地說;他說話的時候,別人都不吱聲了。“二十四號那天打得可厲害哪;[13]可是白白地送死有屁用!上級為了這個也不會對咱們弟兄說聲謝謝的。”
“你看梅利尼科夫——說不定他還在外面坐著哪?!庇腥苏f。
“叫梅利尼科夫進來吧,”年老的炮兵軍士加了一句,“說真的,他會白白地被打死的?!?/p>
“梅利尼科夫是什么人?”沃洛佳問道。
“長官,他是咱們這兒的一個傻頭傻腦的當(dāng)兵的。他什么都不怕,這會兒還在外面溜達呢。請您瞧瞧他那模樣吧:活像只狗熊?!?/p>
“他會念咒?!蓖咝猎诹硪粋€角落里慢吞吞地說。
梅利尼科夫走進掩蔽部來了。他很胖(在士兵中這是很少見的),紅頭發(fā),紅臉,凸出的大腦門,一對淡藍色的金魚眼。
“怎么,你不怕榴彈嗎?”沃洛佳問他。
“榴彈有什么好怕的,”梅利尼科夫聳聳肩膀,搔搔腦袋,答道,“榴彈打不死我,這我知道?!?/p>
“這么說,你是愿意待在這兒的了?”
“當(dāng)然愿意。這兒挺快活的!”他說完這句話,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哦,那就該帶你去參加出擊!要我去跟將軍說說嗎?”沃洛佳說,雖然他在這兒連一位將軍也不認識。
“怎么不要!當(dāng)然要!”
后來梅利尼科夫就躲到別的士兵背后去了。
“小伙子們,咱們來玩‘括鼻子’吧!誰有紙牌?”可以聽到他說這話時急促的聲音。
果然,很快在后面的角落里就玩起來了——可以聽到括鼻子聲、笑聲和叫王牌的聲音。沃洛佳喝了鼓手給他預(yù)備好的茶炊里的茶,又請炮兵軍士們喝,跟他們說笑話,聊天,希望博得大家的好感,而且他也非常得意他們對他表示的尊敬。士兵們也發(fā)現(xiàn),這位長官很隨和,就漸漸暢談起來。有一個說,塞瓦斯托波爾被圍困的局勢很快就要結(jié)束了,還說,艦隊上有一個消息可靠的人曾告訴他,皇上的兄弟基斯坦丁[14]就要帶領(lǐng)美國艦隊來援救我們了,還有——很快就要有一個協(xié)議,?;饍尚瞧?,好讓雙方休息,誰要是開火,那么,每打一炮就得罰款七十五戈比。
瓦辛(沃洛佳已經(jīng)把他仔細端詳了一番),矮矮的個子,有一對善良的大眼睛,留著連鬢胡子,他講到他回去休假時,起先家里人都很高興,后來父親叫他出去干活,可是林務(wù)中尉竟派馬車來接他的老婆,大家先是默默地聽著,后來就哄堂大笑起來。這一切都使沃洛佳覺得非常有趣。他不但一點也不感到恐怖,或是由于掩蔽部里的擁擠和氣味難聞而感到不滿,相反,他覺得非常開心、愉快。
有很多士兵已經(jīng)在打鼾。弗蘭格也伸直了身子躺在地上,那位年老的炮兵軍士,也攤開軍大衣,一面畫著十字,一面念念有詞地做著臨睡前的禱告,這時,沃洛佳想走出掩蔽部去看看外面的情況。
“縮腿!”他一站起來,士兵們就互相這樣喊道;于是腿都縮回去了,給他讓道。
似乎睡著了的弗蘭格,突然抬起頭來,一把抓住沃洛佳的軍大衣的下擺。
“算了,別去了,那怎么行呢!”他用含淚的聲調(diào)央求說,“您還不知道哩;外面不斷地有炮彈落下來;還是在這兒待著好……”
但是,不管弗蘭格怎樣懇求,沃洛佳還是走出了掩蔽部,在門檻上坐下,梅利尼科夫也坐在那兒,在換靴子。
空氣清新——尤其是剛從掩蔽部里出來;夜色明朗而又寂寥。在隆隆的炮聲中,聽得見運送土筐的大車的轔轔聲和在火藥庫里干活的人們說話的聲音。頭上是高高的星空,空中不斷地掠過一道道榴彈的火光;左邊,相距約一俄尺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入口通到另一個掩蔽部去,從那兒看進去,可以看見住在里面的水兵們的腿和背,聽得見他們醉醺醺的聲音;前面隱約可見火藥庫的突出地面的屋頂,有一些彎著腰的人影在它旁邊晃動,在火藥庫上面,在它的最頂上,在槍彈和榴彈不斷地在這兒呼嘯而過的地方,站著一個穿著黑大衣的高大的身影,他兩手插在口袋里,用腳把別人用麻袋運到那兒去的泥土踩實。在離火藥庫很近的地方,時時有榴彈飛過和爆炸。運土的士兵們常常彎下腰,躲到一邊去;可是那黑色的身影卻不動彈,照舊泰然自若地用腳踩著泥土,還是保持著同樣的姿勢待在原地。
“那個穿黑衣服的人是誰?”沃洛佳問梅利尼科夫。
“不知道;我去瞧瞧。”
“別去,用不著?!?/p>
可是梅利尼科夫不聽他的,站起身來走到穿黑衣服的人的身邊,而且同樣滿不在乎地、一動不動地在他身邊站了老半天。
“長官,是管火藥庫的,”他回來時說,“火藥庫叫榴彈打穿了,所以步兵們在背土。”
不時有榴彈飛過,好像直向掩蔽部的門口飛來似的。
于是沃洛佳便躲到角落里,接著又伸出頭向上瞧瞧是不是還有榴彈向這兒飛來。雖然弗蘭格從掩蔽部里幾次央求沃洛佳回去,可是沃洛佳還是在門檻上坐了將近三個鐘頭,從對命運的考驗和對榴彈飛過的觀察中,找到一種樂趣??斓桨胍沟臅r候,他已經(jīng)知道有多少門炮從什么地方發(fā)射,以及它們發(fā)射的炮彈落到了什么地方。
二十三
第二天,二十七日,沃洛佳在睡了十個鐘頭以后,精神飽滿,容光煥發(fā),一清早就走出了掩蔽部。弗蘭格也跟他一塊兒爬了出來,可是一聽見槍聲,他就拼命用頭往人群里鉆,跌跌撞撞地奔回掩蔽部的進口,招得士兵們都哈哈大笑,他們也大都是到外面來呼吸新鮮空氣的。只有瓦辛、那個年老的炮兵軍士,以及其他幾個人,很少到塹壕里來;其余的人都待不住:大家都從臭氣難聞的掩蔽部里紛紛出來,想呼吸一下早晨的新鮮空氣,有的坐在門檻旁,有的躺在胸墻下,雖然炮擊還像昨天一樣猛烈。梅利尼科夫天剛亮就在炮臺中間來回溜達,滿不在乎地望望天空。
在門檻旁坐著兩個老兵和一個年輕的、長得像猶太人的鬈發(fā)的士兵。這個士兵拾起一個彈殼,用瓦片把它在石頭上砸扁,然后用刀子把它刻成喬治十字勛章的樣子;另外兩個人聊著天,瞧著他干活。這個十字勛章確實做得很漂亮。
“我說,咱們要是在這兒再待些日子,”其中一個人說道,“等太平了,大家都可以退伍了。”
“可不是嗎!本來再有四年我就該退伍了,可是現(xiàn)在我在塞瓦斯托波爾就待了五個月?!?/p>
“我看,這不能算到退伍的賬上。”另一個說。
就在這時候,一顆炮彈颼的一聲從這兩個說話的人頭頂上飛過,落在離梅利尼科夫一俄尺來遠的地方,梅利尼科夫正沿著塹壕向他們走來。
“差點兒把梅利尼科夫打死了?!币粋€人說。
“打不死。”梅利尼科夫答道。
“給,為了你的勇敢,獎給你這枚十字勛章?!蹦莻€做十字勛章的年輕士兵把它給了梅利尼科夫。
“不,老兄,在這兒一個月可以抵一年——有過這樣的命令?!闭勗捰掷^續(xù)下去。
“不管怎么說,只要一停戰(zhàn),皇上就會到華沙去閱兵;萬一不能退伍,也會放長假的。”
就在這時候,一顆在什么東西上碰了一下的子彈哧溜一聲從他們頭上飛過,打在一塊石頭上。
“留神,要不然,到不了天黑你就要退伍回老家了。”一個士兵說。
大家都笑了。
不僅沒等到天黑,而且,就在兩個鐘頭以后,就有兩名士兵退伍回老家去了,五名受了傷,可是其余的人還是照樣開玩笑。
果然,到早晨,兩門臼炮就都修理得可以開炮了。九點多鐘,按照棱堡司令官的命令,沃洛佳召集了自己的那一小隊人,帶他們上炮臺去。
士兵們只要一開始行動,像昨天表現(xiàn)出來的恐懼感就一點也沒有了。只有弗蘭格無法控制自己:還是那樣躲躲藏藏,低頭彎腰;瓦辛也多少失去了自己的鎮(zhèn)靜,忙忙亂亂,不斷地蹲下。沃洛佳興奮極了:他壓根就沒想到危險。他高興的是:他在很好地履行自己的職責(zé),他不僅不是懦夫,甚至很勇敢;同時,他意識到,他正在指揮二十個人,而這二十個人,他知道,正在好奇地望著他,——這使他成為一個地道的英雄。他甚至炫耀自己的勇敢,在士兵們面前賣弄,他爬上了踏垛,故意解開了軍大衣,使自己成為更顯眼。棱堡司令官,這時正在巡視像他所說的自己的家業(yè),雖然在八個月中他已經(jīng)看慣各種各樣勇敢的表現(xiàn),可他還是不能不欣賞這個漂亮少年:他敞著軍大衣,從里面露出緊裹著他那又白又嫩的脖子的紅襯衫,臉孔通紅,眼睛發(fā)亮,拍著手,用洪亮的聲音指揮著:“一炮,二炮!”然后高高興興地跑上胸墻,看看他的炮彈落在什么地方。十一點半,雙方的炮擊停止了,而到十二點整,對馬拉霍夫?qū)?,對第二、第三和第五棱堡的猛攻就開始了。
二十四
快近中午的時候,在海灣的這一邊,在因克爾曼工事和北部工事之間的設(shè)有電信站的山岡上,站著兩位海軍軍官:一位正在用望遠鏡瞭望塞瓦斯托波爾,另一位則帶著一名哥薩克剛騎馬來到大信號竿這兒。
燦爛的太陽高懸在海灣上空,以愉快、溫暖的光輝嬉戲著停泊著的艦艇、行駛著的帆船以及小船。輕風(fēng)微微地吹動電信站附近橡樹上的枯葉,鼓起小船的風(fēng)帆,拂動著海浪。塞瓦斯托波爾景色依舊:沒有竣工的教堂、圓柱、濱海的街道、山上一片蔥綠的林蔭道和圖書館的優(yōu)美的建筑、桅檣林立的淺藍色的小海灣、自來水管的美麗如畫的拱形結(jié)構(gòu),以及有時被炮火的紅光照亮的藍色硝煙;還是那樣美麗、歡愉、驕傲的塞瓦斯托波爾,一面是黃色的煙霧彌漫的群山、一面是在陽光下閃爍的碧?!@一切都可以在海灣這邊看見。在海天相連處,有一只小汽船冒著一道黑煙,飄著一縷縷的白云,這預(yù)示著快要起風(fēng)。沿著整個防御工事,尤其是在左邊的群山上,有一團團濃密的白煙,帶著有時甚至在中午的陽光下也發(fā)亮的閃光,不斷地突然出現(xiàn),然后擴散開來,變成各種形狀,往上升,到空中漸漸被染成深色。這些輕煙在群山上,在敵人的炮臺上,在城市里,在高空中,時時升起,忽東忽西地飄浮著。爆炸聲沒有停過,隆隆地滾動著,震撼著空氣……
快到十二點鐘的時候,硝煙越來越稀少,空氣也不大被炮聲震動了。
“第二棱堡根本不還擊了,”一個騎在馬上的驃騎兵軍官說,“整個被摧毀了!真可怕!”
“是呀,敵人打三炮,馬拉霍夫?qū)胚€一炮,”那位用望遠鏡瞭望的軍官答道,“他們不打炮,真把我氣瘋了。瞧,敵人又在轟科爾尼洛夫炮臺了,可是它一炮也不還擊?!?/p>
“你瞧,我說過,敵人總是在十二點鐘停止炮擊。今天又是這樣。咱們還是去吃飯吧……他們在等著我們呢……沒什么可看的了?!?/p>
“慢著,別打攪我!”軍官答道,他正一個勁兒用望遠鏡瞧著塞瓦斯托波爾。
“那邊怎么樣?怎么樣?”
“塹壕里有活動,有密集的隊伍在行進。”
“不錯,不用望遠鏡也看得見,”海軍軍官說,“敵軍排成縱隊出動了。應(yīng)當(dāng)發(fā)個信號?!?/p>
“瞧,瞧!從塹壕里出來了?!?/p>
真的,肉眼也看得見似乎有許多黑點在走下山來,越過山溝,從法軍的炮臺向棱堡推進。在那些黑點前面,有幾條黑帶已經(jīng)逼近我們的防線。在棱堡上,有幾處冒起了一團團炮火的白煙,好像在互相追逐。風(fēng)送來交射的密集槍聲,就像雨打在玻璃窗上。那幾條黑帶正在煙霧中移動,越來越近。射擊聲越來越大,變成了一片連續(xù)不斷的滾動著的轟隆聲。白煙也越來越多地上升,很快就擴大到整個防線,終于凝聚成為一大片舒卷不定的紫云;紫云里,有幾處依稀閃著火光和黑點:一切響聲都合成一片滾動著的爆炸聲。
“沖過來了!”軍官臉色發(fā)白,把望遠鏡遞給水兵,說。
哥薩克們在路上飛馳而過,軍官們騎著馬,總司令坐著馬車帶著隨員也過去了。每個人的臉上都現(xiàn)出痛苦的不安和預(yù)料到要有可怕的事情發(fā)生的神色。
“是不可能被占領(lǐng)的!”騎在馬上的軍官說。
“真的,軍旗!瞧!瞧!”另一個軍官氣喘吁吁地說,離開了望遠鏡,“法國軍旗插在馬拉霍夫?qū)狭?!?/p>
“不可能!”
二十五
大科澤爾佐夫在夜里剛撈回本,又全輸光了,甚至連縫在袖子翻口里的金幣也輸?shù)袅?;黎明前,他在第五棱堡的守備營里酣睡,但是睡得不舒服,這時候響起了用各種聲音重復(fù)著的不祥的呼喊聲:
“警報!……”
“米哈伊爾·謝苗內(nèi)奇,您怎么還睡!敵人發(fā)動攻擊了!”有人對他這樣喊道。
“大概是哪個淘氣包在開玩笑。”他睜開眼說,還不相信。
但是,他忽然看到一個軍官臉色蒼白驚惶,在毫無目的地亂跑,他才明白了一切。想到人們會把他看做在這危急時刻不肯到連里去的懦夫,使他大吃一驚。他拚命向連里跑去。炮擊已經(jīng)停了;可是槍聲卻十分激烈。子彈不是像來復(fù)槍發(fā)出的子彈那樣一顆一顆地噓噓飛過,而是像秋天的鳥群那樣一群群地在頭上飛過。他的營昨天駐扎的地方已經(jīng)硝煙彌漫,聽得見敵人的吶喊聲和呼叫聲。他碰到一群群受傷的和沒受傷的士兵迎面而來。他又跑了三十來步,才看見自己連里的人正貼墻站著,還看見一個士兵的臉嚇得慘白。其他士兵的臉也是一樣。
科澤爾佐夫不由也受到了恐怖的感染:他嚇得渾身冰涼。
“施瓦茨被占領(lǐng)了,”一個年輕軍官說,他的牙齒在打戰(zhàn),“一切都完了!”
“胡說,”科澤爾佐夫怒氣沖沖地說,為了給自己鼓勁,他拔出那把短小的鈍鐵劍,大聲喊道,“弟兄們,前進!烏拉—拉!”
這個喊聲很洪亮,使科澤爾佐夫本人也為之精神振奮。他沿著障壁向前沖去;約有五十名士兵吶喊著跟隨他前進。當(dāng)他們從障壁后面沖進了開闊的廣場時,子彈簡直像冰雹似的紛紛落下:兩顆子彈打中了他,可是打在哪兒,傷得怎么樣——是挫傷呢,還是創(chuàng)傷,他沒有工夫去理會。前面,在一片硝煙中,他已經(jīng)看得見藍軍衣和紅褲子,聽得見不是俄國人的吶喊聲;一個法國兵站在胸墻上,一邊揮動著軍帽,一邊在嚷著什么。科澤爾佐夫堅信自己必死無疑;這倒使他增添了勇氣。他一個勁兒往前沖。有幾個士兵趕過了他;其他的士兵也從側(cè)面的什么地方出現(xiàn)了,沖上去。藍軍衣和他保持著原先的距離,他們轉(zhuǎn)身向自己的塹壕逃去,可是腳下到處都有受傷的和被打死的人??茲蔂栕舴驔_到外圍的壕溝時,他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他覺得胸口疼痛,便在踏垛上坐下,懷著極大的快感從射擊孔里看到一群群穿藍軍衣的人狼狽不堪地向自己的塹壕逃竄,整個戰(zhàn)場上躺著死人,穿紅褲子藍軍衣的傷兵在爬行。
過了半個小時,他躺在尼古拉耶夫兵營附近的擔(dān)架上,他知道自己受了傷,可是他幾乎感不到疼痛;他只想喝點涼的東西,躺得更舒服點兒。
一個長著黑色大胡子的矮胖的軍醫(yī)走到他跟前,解開他的軍大衣??茲蔂栕舴虼怪劬ν娽t(yī)怎樣檢查他的傷口,還望著軍醫(yī)的臉,可是他一點也不覺得疼痛。軍醫(yī)用襯衫蓋上傷口,然后在大衣下擺上擦了擦手,一言不發(fā),也不看他,就向另一個傷員走過去。科澤爾佐夫的眼睛無意識地注視著他眼前發(fā)生的事。他回想起在第五棱堡發(fā)生的情形時,他帶著極為快慰的自豪感想起了他是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職責(zé),從服役以來他是第一次干得這么出色,盡了最大的努力,可以問心無愧。正在給另一個軍官包扎傷口的軍醫(yī),指著科澤爾佐夫,跟一個留著大紅胡子、拿著十字架站在那兒的神父說了句什么。
“怎么,我要死了嗎?”當(dāng)神父走過來時,科澤爾佐夫問道。
神父沒有回答,念完了禱告,便把十字架遞給這個受傷的人。
死亡并沒有嚇倒科澤爾佐夫。他用無力的雙手接過十字架,把它緊貼在唇邊,流下了眼淚。
“怎么樣,各線的法軍都被擊退了嗎?”他問神父。
“我軍在各線都取得了勝利?!鄙窀富卮饡r把“勝”字說得很重;他對他隱瞞了在馬拉霍夫?qū)呀?jīng)飄揚著法國軍旗,免得這個受傷的人傷心。
“感謝上帝,感謝上帝?!边@受傷的人說,沒有感到眼淚順著面頰流下來,他想到自己完成的英雄業(yè)績,心中感到無法形容的喜悅。
他的腦子里霎時間掠過了對弟弟的懷念。“愿上帝賜給他同樣的幸福。”他想道。
二十六
可是等著沃洛佳的卻不是這樣的命運。他正在聽瓦辛講故事的時候,忽然有人叫了起來:“法國人來了!”血立時涌到沃洛佳的心頭,他感到臉都涼了,白了。他一動不動地待了一秒鐘;但是,他打量了一下周圍,看見士兵們都相當(dāng)冷靜地扣上了軍大衣,挨個兒爬了出去;其中有一個人——好像是梅利尼科夫——居然開玩笑說:
“小伙子們,拿著面包和鹽出去吧![15]”
沃洛佳和跟他寸步不離的弗蘭佳一起爬出了掩蔽部,跑上了炮臺。敵我雙方都完全停止了炮擊。與其說是士兵們的鎮(zhèn)靜的態(tài)度,倒不如說是士官生的可憐的、無法掩飾的怯懦,激起了他的勇敢?!半y道我能像他那樣嗎?”他這樣想道,便愉快地向在近旁架著他的小臼炮的胸墻跑去。他清楚地看到法軍越過開闊的田野向棱堡沖來,一群群的法國兵,帶著在陽光下閃爍的刺刀,在附近的塹壕里蠕動。一個小個兒、寬肩、穿著法屬殖民地兵軍裝的家伙,手持長劍,跑在前面,跳過一個個彈坑?!坝闽睆棿?!”沃洛佳一面跑下踏垛,一面叫道;可是士兵們在他沒下令以前就已經(jīng)安排好了,接著從兩門臼炮先后發(fā)射出去的霰彈的呼嘯的金屬聲,從他頭上飛了過去。“一炮!二炮!”沃洛佳在兩門臼炮之間的硝煙里來回奔跑,指揮,完全忘了危險。從側(cè)翼傳來了我軍掩護部隊在附近發(fā)出的步槍聲和忙亂的吶喊聲。
突然從左翼傳來一聲令人驚心動魄的、絕望的喊叫(還有幾個聲音在跟著喊):“包圍過來了!包圍過來了!”沃洛佳聽到喊聲回過頭去。后面出現(xiàn)了二十來個法國兵。一個留著黑色大胡子,戴著一頂紅非斯卡帽的漂亮男子,跑在大伙前面,可是當(dāng)他跑到離炮臺約莫十步遠的地方就站住了,打了一槍,然后又繼續(xù)往前沖過來。沃洛佳愣了一剎那,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當(dāng)他明白過來,向周圍一看,藍軍衣已經(jīng)站在他前面的胸墻上,甚至有一個已經(jīng)跳了下來,在堵炮眼。除了在他身旁被子彈打死的梅利尼科夫和弗蘭格以外,四周已經(jīng)沒有一個人,這時弗蘭格突然抓起一根起重桿,滿臉殺氣,垂下眼睛,向前猛沖?!案襾?,弗拉基米爾·謝苗內(nèi)奇!跟我來!咱們完了!”弗蘭格拚命叫喊著,一面對著從后面上來的法國兵掄著起重桿。士官生兇神惡煞的樣子把他們嚇傻了。他對準(zhǔn)最前面的一個法國兵當(dāng)頭就是一棒,其他人不由得都站住了,弗蘭格繼續(xù)環(huán)顧著周圍,一面拚命地喊道:“跟我來,弗拉基米爾·謝苗內(nèi)奇!您干嘛站著?快跑呀!”他向著我們的步兵趴在那兒向法國兵射擊的塹壕跑去。跳進塹壕以后,他又探出頭來,看看他所崇拜的準(zhǔn)尉在干什么。在沃洛佳原來站的地方,有個穿軍大衣的人臉朝下趴著,這片地方已經(jīng)被法軍占領(lǐng)了,他們正在向我軍射擊。
二十七
弗蘭格在第二道防線上找到了自己的炮兵連。臼炮炮臺上的二十名士兵,只剩下了八個。
晚上八點多鐘的時候,弗蘭格和炮兵連坐著一條滿載著士兵、大炮、馬匹和傷員的輪船擺渡到北部。什么地方也沒有炮聲了。繁星還是像昨夜一樣在天空閃耀;可是大風(fēng)卻掀起了海上的波濤。在第一和第二棱堡那邊,地上不時亮起一道道閃光;爆炸聲震撼著長空,火光照亮了周圍黑魆魆的形狀奇異的東西和飛到空中的石塊。船塢附近有什么東西在燃燒,紅色的火焰倒映在水中。擠滿了人的浮橋,被尼古拉耶夫炮臺的火光照得通明。在亞力山大炮臺所在的遙遠的海岬的水面上,好像籠罩著一片大火,照亮了滯留在它上面的煙云的下部,而遙遠的敵軍艦隊上的燈火,還是和昨天一樣沉著地、肆無忌憚地在海上閃耀,清新的風(fēng)吹動海灣的海水。在大火的映照下,可以看見我軍的緩慢地、越來越深地沉入水中的艦船的桅檣。甲板上聽不到說話聲;從有節(jié)奏的破浪和排汽聲中,可以聽見小駁船上的馬在打響鼻和跺蹄聲,還聽得見船長的發(fā)令聲和傷員的呻吟聲。一整天沒吃東西的弗蘭格,從衣袋里掏出一塊面包嚼起來,可是他突然想起了沃洛佳,便大哭起來,哭得連他旁邊的士兵們都聽見了。
“瞧,咱們的弗蘭佳,一邊吃面包一邊哭。”瓦辛說。
“真怪!”另一個人說。
“瞧,咱們的營房也起火了,”他嘆了口氣繼續(xù)說,“咱們有多少弟兄在那兒送了命?。豢墒欠ㄜ妳s一點不費氣力就把它奪去了!”
“謝天謝地,咱們總算活著回來了。”瓦辛說。
“不過太氣人了!”
“有什么可氣的呢?難道他能在這兒自由自在地待著?沒那事!瞧著吧,咱們還會把它奪回來的。不管咱們犧牲了多少弟兄,可是,無論如何,只要皇上下一道命令——咱們就能把它奪回來!難道咱們能就這樣把它讓給他嗎?沒那事!給,給你幾堵空墻,所有的工事都炸毀了。他可以把旗子插在山岡上,但是他可進不了城。你等著吧,時機一到,我們還要跟你好好算賬的?!弊詈?,他沖著法軍那邊說道。
“當(dāng)然要算賬!”另一個士兵堅信不疑地說。
在塞瓦斯托波爾棱堡的整條戰(zhàn)線上,多少個月來一直沸騰著斗志昂揚的生活,多少個月來都看到視死如歸的英雄們前仆后繼地死去,多少個月來使敵人恐懼,憎恨,乃至于欽佩的塞瓦斯托波爾的棱堡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到人影了。一切都是死氣沉沉的、荒漠的、可怕的——但并不沉寂:仍舊還在進行著破壞。在不久前被炸得塌陷的地面上,到處都是被擊毀的炮架,被壓扁的俄國人和敵人的尸體,被可怕的力量扔進彈坑,半截炮身埋在土里的永遠沉默了的沉重的鐵炮、榴彈、炮彈,又是尸體、彈坑、原木的碎片、掩蔽部的殘跡,又是穿著灰軍大衣和藍軍大衣的沉默的尸體。這一切仍舊常常被繼續(xù)震撼空氣的爆炸震得顫動,被那深紅色的火焰照得通明。
敵人看到,在威嚴(yán)的塞瓦斯托波爾正在發(fā)生某種不可理解的事情。棱堡上的這些爆炸和死一般的沉寂,使他們戰(zhàn)栗;而且白天的沉著猛烈的抵抗,使他們不敢相信,他們的不屈不撓的敵人已經(jīng)撤離,所以他們只好默默地、一動不動地、心驚膽戰(zhàn)地等待著黑夜的結(jié)束。
塞瓦斯托波爾的軍隊,像黑夜中波動的大海,匯合,分散,憂心忡忡地擠做一堆,在海灣的浮橋上,在北部,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慢慢地移動著,離開這個留下了這么多勇敢的弟兄們的地方,離開這個他們?yōu)⒈榱缩r血的地方,離開十一個月來一直抵抗著力量兩倍于我的強敵,而現(xiàn)在卻奉命不戰(zhàn)而退的地方。
對于每個俄羅斯人來說,這個命令首先給人的印象是難以理解的痛苦。其次是對被追擊的恐懼。人們一旦離開他們戰(zhàn)斗慣了的地方,就感到無法自衛(wèi),他們驚慌地聚集在被大風(fēng)吹得搖晃著的浮橋頭上的黑暗中。步兵們擠成一團,刺刀碰著刺刀,部隊、車輛和民兵擠在一起,騎著馬、帶著命令的軍官們擠過去了,居民們和帶著不準(zhǔn)放行的行李的勤務(wù)兵們在哭著,哀求著;炮車的車輪轔轔響著,急著撤退的炮兵也在向海灣擠去。雖然他們各人忙著完成自己的工作,但是每個人心里都想保全自己,希望趕快離開這個可怕的死地。就連躺在帕夫洛夫濱海街的石頭地上的五百名傷員中間的那個受了致命的重傷、只求速死的士兵的心里,在那個拚命擠進密集的人群中為騎馬的將軍開路的民兵的心里,在那個一面堅決命令人馬渡過海灣,一面制止士兵的忙亂的將軍的心里,在那個偶然跑到正在行進的部隊里、被攢動的人群擠得連氣也喘不過來的水兵的心里,在那個躺在四個士兵抬著的擔(dān)架上,但被擠在一起的人群所阻而被放在尼古拉耶夫炮臺旁的地上的負傷的軍官的心里,在那個十六年來一直管著那門炮、如今卻遵從他所不理解的上級的命令,由伙伴們幫忙把炮從陡峭的海岸上推到海灣里去的炮手的心里,以及在那些剛把軍艦鑿沉就敏捷地劃著槳、駕著帆船離去的水兵們的心里,——個個都有這種想法。到了橋那邊,幾乎每個士兵都摘下帽子畫了個十字。可是在這種感情后面,還有另一種沉痛的、揪心的、更為深刻的感情:這是一種類似悔恨、羞愧和憤慨的感情。從北部回頭望望被放棄的塞瓦斯托波爾時,幾乎每個士兵心里都懷著說不出的痛苦嘆了口氣,并向敵人搖搖拳頭。
(1855年12月27日)
芳信 譯
[1]到塞瓦斯托波爾去的最后一個驛站?!髡咦ⅰ?/p>
[2]某些亞非國家的一種帽子,平頂,圓錐形,帶穗。
[3]在許多部隊里,軍官們常常半奚落半親昵地把士兵叫作莫斯科,或叫作宣誓?!髡咦ⅰ?/p>
[4]托特列邊(1818 —1884),建設(shè)塞瓦斯托波爾防御工事的總指揮。
[5]米沙是米哈伊爾的小名。
[6]沃洛佳是弗拉基米爾的小名。
[7]佩利西埃(1794—1864),克里木戰(zhàn)爭中的法軍總司令。
[8]戈爾恰科夫(1791—1861),俄國克里木軍隊的總司令。
[9]產(chǎn)于法國拉斐特的一種紅葡萄酒。
[10]馬名。
[11]俄國在十九世紀(jì)中葉以前,士兵的兒子從出生起,就由軍事部門登記在冊,以備在低級軍事學(xué)校受訓(xùn),并服兵役。
[12]以上對話是指掩蔽部外的隆隆炮聲。
[13]指十月二十四日因克爾曼血戰(zhàn)。
[14]應(yīng)為“康斯坦丁”。
[15]俄國風(fēng)俗,面包和鹽是待客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