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塞瓦斯托波爾
一
自從塞瓦斯托波爾的棱堡打出第一發(fā)呼嘯著的炮彈，炸起了敵人工事上的泥土以來，六個月已經(jīng)過去了；而且從那個時候起，成千上萬顆榴彈、炮彈和槍彈不斷地從棱堡飛到塹壕，從塹壕飛到棱堡，而死神也不斷地在雙方的上空翱翔。
已經(jīng)有成千上萬的人的自尊心受到了凌辱，成千上萬的人得到了滿足，趾高氣揚(yáng)，成千上萬的人長眠在死神的懷抱里。多少星章被戴上了，多少星章被摘下了，又有多少安娜勛章和弗拉基米爾勛章，多少粉紅色的棺材和多少亞麻布的蓋尸布！可是從棱堡上還是發(fā)出同樣的炮聲，在晴朗的夜晚，法國兵還是帶著不由自主的戰(zhàn)栗和迷信的恐懼，從自己的營地上瞭望著塞瓦斯托波爾棱堡的彈坑遍地的發(fā)黃的土地，瞭望著我們的水兵在棱堡上走動的黑影，數(shù)著有鐵炮憤怒地伸出去炮眼；而且，我方的軍士領(lǐng)航員還是從信號塔上用望遠(yuǎn)鏡瞭望著法國兵的顏色斑駁[1]的幢幢人影，觀測著他們的炮臺、帳篷、在綠山上移動著的縱隊和在塹壕里升起的硝煙；而且，不同種類的人群，還是以同樣的熱情，抱著更多的各種不同的希望，從世界的各個角落奔向這個致命的地方。
可是，外交家無法解決的問題，用火藥和流血就更難解決了。
我常常有一種奇想：如果交戰(zhàn)國的一方面向另一方建議各自從軍隊中撤走一名士兵，那會怎么樣呢？這種愿望可能顯得很奇怪，但是為什么不來實(shí)行一下呢？然后雙方都各自撤走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等等，直到雙方的軍隊里只剩下一名士兵(假定兩軍的力量相等，而且量可以被質(zhì)所取代)。到那時候，假使在有理性的人們的有理性的代表們之間，確實(shí)有復(fù)雜的政治問題必須用武力來解決，那就讓這兩名士兵去廝殺好了——一個攻城，另一個守城。
這種議論似乎是奇談怪論，但它是對的。真的，一個俄國人對同盟軍的一個代表作戰(zhàn)，同八萬人對八萬人作戰(zhàn)究竟有什么不同呢？為什么不十三萬五千人對十三萬五千人呢？為什么不兩萬對兩萬呢？為什么不二十對二十呢？為什么不一對一呢？決不能說這一種辦法比另一種辦法更不合理。相反，最后一種要合理得多，因為它更人道。二者必居其一：或者戰(zhàn)爭是瘋狂；或者如果人要制造這種瘋狂，那他們就決不是像我們不知為什么通常所想的那樣，是沒有理性的。
二
在被圍困的塞瓦斯托波爾城的林蔭道上，一支軍樂隊正在亭旁演奏，成群結(jié)隊的軍人和婦女都興高采烈地在小路上漫步。春天明媚的太陽一早就升起在英軍的工事上，接著移到了棱堡上，然后又移到城市上，移到尼可拉耶夫兵營上，它用歡樂的光輝普照著萬物；現(xiàn)在它又降落到遠(yuǎn)處蔚藍(lán)色的大海上，大海有節(jié)奏地動蕩著，閃爍著銀光。
一個高個子、背有點(diǎn)駝的步兵軍官，一面往手上戴著一只不十分白，然而很清潔的手套，從建筑在大海街左側(cè)小小的水兵住宅中的一座小屋的便門里走出來，然后，他沉思地瞧著自己腳下，登上小山，向林蔭道走去。這位軍官的額頭很低，其貌不揚(yáng)，臉上的表情顯出他的智力遲鈍，可是，也顯出他辦事周到、誠實(shí)、為人正派。他的身材很難看——腿長、動作笨拙、舉止之間好像有點(diǎn)怕難為情。他戴著半新的軍帽，穿著一件紫得有點(diǎn)奇怪的薄軍大衣，從衣襟下還露出一條金表鏈；他的褲腳上縫著套帶，那雙小牛皮靴子，雖然后跟有點(diǎn)磨歪了，可是干凈锃亮，——但是，與其說是根據(jù)平時在步兵軍官身上不常看到的這種裝束，倒不如說根據(jù)他這個人的整個神態(tài)，一個老練的軍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不是一個普通的步兵軍官，而是個身份略高的人。要不是他的相貌顯出他是個純粹的俄羅斯人，他可能會被人家看作是德國人，或者是個副官，或者是個團(tuán)軍需官(那他就該帶馬刺了)，或者是個在戰(zhàn)時從騎兵隊，也許是從近衛(wèi)軍臨時調(diào)來的軍官。他確實(shí)是從騎兵隊調(diào)來的，而現(xiàn)在，當(dāng)他上山向林蔭道走去時，他想起了他剛才接到他的一位舊同僚(現(xiàn)在退伍了，是T省的一名地主)和他太太(臉色蒼白、藍(lán)眼睛的娜塔沙，他的很要好的朋友)的來信。他想起了信上的一段話，這位同僚寫道：
“《殘廢人報》[2]一送到，普普卡(那位退伍的槍騎兵這樣稱呼他太太)就慌忙奔到外屋去，抓起報紙，跑到?jīng)鐾だ锏腟形坐椅旁，或者跑到客廳里(你記得嗎，當(dāng)你的團(tuán)駐扎在我們城里時，咱們在那兒一起度過了多么美的冬夜啊)，然后，用你想象不到的熱情，讀你們的英雄事跡。她常常談起你。她說：‘你瞧，米哈伊洛夫這人真可愛！等我看見他的時候，我非好好地吻吻他不可，——他在棱堡上打仗，一定會得到喬治十字勛章的，將來報上也一定會報導(dǎo)他，’以及諸如此類的話，以致使我簡直吃起你的醋來了?！彼诹硪惶幱謱懙溃骸拔覀兊膱髞淼锰砹?，道聽途說的新聞固然很多，但不能盡信。比如說，你認(rèn)識的那幾位玩音樂的小姐昨天就說，似乎拿破侖[3]已經(jīng)被咱們的哥薩克抓住了，而且被押送到了彼得堡，可是你要知道，這種消息我怎么能相信呢？有一個從彼得堡來的人(他是大臣的親信，負(fù)有特別的使命，是個非?？蓯鄣娜耍?dāng)城里現(xiàn)在沒有什么人的時候，你就想象不出，他對我們來說是位多么消息神通[4]的人物??！)曾斬釘截鐵地告訴我們：我軍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葉夫帕托里亞，因此法軍就和巴拉克拉瓦失去了聯(lián)系，并說在這個戰(zhàn)役中，我軍被打死了二百人，而法軍卻高達(dá)一萬五千人。內(nèi)人一聽到這個消息，簡直興高采烈，樂了一整夜；她說根據(jù)她的預(yù)感，你一定參加了這次戰(zhàn)斗，并且立了大功……”
讀到我有意加了重點(diǎn)的那些單字和詞句和看到這封信的整個語氣，高傲的讀者在對于穿著后跟磨歪的皮靴的米哈伊洛夫上尉的正派，對于他那位寫“消息神通”而對地理有著那樣奇怪概念的同僚，對于他那坐在S形坐椅上的臉色蒼白的朋友(也許讀者甚至?xí)粺o根據(jù)地想象這位娜塔莎的指甲大概很臟)，總之，對于他所鄙視的這整個游手好閑、邋里邋遢的外省社交界，一定會在自己心里產(chǎn)生一種真實(shí)的，然而印象不佳的想法，——盡管如此，米哈伊洛夫上尉還是懷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惆悵而愉快的心情回憶起他那臉色蒼白的外省女友，回憶起他常常在黃昏時和她坐在涼亭上談情說愛的情景，回憶起當(dāng)他們在書房里打賭注一個戈比的牌時，那位善良的槍騎兵同僚如何發(fā)脾氣和如何賭輸了，以及他太太又如何笑話他的情景，——他回憶起他們對他的友誼(他覺得從臉色蒼白的女友方面也許還有一種超過友誼的東西)：這些人和他們家里的布置都以異常甜蜜的和令人歡娛的玫瑰色在他的心中掠過，于是他對自己的回憶微笑著，一面用手摸了摸放著他那封親切可愛的信的衣袋。這些回憶對于米哈伊洛夫上尉所以會具有更大的魅力，就因為現(xiàn)在他所處的步兵團(tuán)這個圈子，比他從前在T城以騎兵軍官和太太小姐們的情人的姿態(tài)躋身其間、到處受到歡迎的那個圈子要遜色多了。
他以前的生活圈子比現(xiàn)在的要強(qiáng)多了，因此，在開懷暢談的時候，他常常告訴他的步兵同事們說，過去他有自己的輕便馬車，他曾經(jīng)在省長的舞會上跳過舞，并且和總督打過牌；他們帶著冷淡和將信將疑的神情聽他講，似乎只是不想反駁他、指出他的破綻而已——“讓他說去吧”，如果說他對同事們的酗酒——痛飲伏特加，對他們用舊紙牌賭四分之一戈比的賭注，總之，對他們粗魯?shù)膽B(tài)度并沒表示明顯的鄙視的話，那無非是由于他的性格特別隨和、善于與人相處和做事謹(jǐn)慎的緣故。
米哈伊洛夫上尉不知不覺地從回憶轉(zhuǎn)到幻想和希望。他穿著那雙后跟磨歪的靴子在狹窄的胡同里走著，一面想道：“當(dāng)娜塔莎忽然在《殘廢人報》上讀到我如何頭一個爬上大炮并得到喬治勛章的描述時，她該是多么又驚又喜啊。照老規(guī)矩我就該晉升大尉了。然后逐級晉升，今年很容易就可以升為少校，因為許多人被打死了，而且在這次戰(zhàn)役中，我們中間一定還會有許多人被打死的。而且以后還有仗要打，于是像我這樣一個知名人士就可以帶一個團(tuán)……當(dāng)中?！瓛焐习材葎渍隆?dāng)上?！苯又?，他已經(jīng)是將軍了，根據(jù)他的幻想，他那位同僚到那時已經(jīng)死了，娜塔莎做了寡婦，于是他就給她面子，去拜訪她。當(dāng)他正想到這兒的時候，林蔭道上的音樂聲更清晰地傳到了他的耳邊，人群也映進(jìn)了他的眼簾；于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林蔭大道上，仍舊是原來那個微不足道的、膽小笨拙的步兵上尉。
三
他先走到軍樂隊在那兒的亭子跟前；同團(tuán)的其他幾名士兵拿著打開的樂譜，站在樂師們前面做樂譜架。文書、士官生、帶著孩子的奶媽和穿著舊軍大衣的軍官，在他們的四周圍成了一圈，與其說他們在聽音樂，不如說他們在看熱鬧。大多數(shù)的水兵，副官和戴著白手套、穿著新的軍大衣的軍官在亭子周圍站著、坐著或走來走去。各種各樣的軍官和各種各樣的婦女漫步在林蔭大道的林蔭下，有些婦女戴著帽子，但多半包著頭巾，也有不包頭巾不戴帽子的，可是沒有一個是上了年紀(jì)的，值得注意的是，都是些年輕的女人。下面，在綠蔭如蓋、芳香撲鼻的刺槐林蔭小道上，三三兩兩愛好幽靜的人在那兒漫步或者閑坐。
在林蔭道上碰見米哈伊洛夫上尉的人，也許除了他團(tuán)里的兩位大尉奧布若戈夫和蘇斯利科夫跟他熱烈地握手以外，誰也沒有表示特別的高興，可是前者穿著駝毛褲子，沒有戴手套，軍大衣都破了，滿臉通紅，一頭是汗，而后者呢，大叫大嚷，肆無忌憚，以致令人羞于跟他們同行，尤其是在戴白手套的軍官們面前。米哈伊洛夫上尉曾對其中一位軍官——是位副官——鞠躬致意，而對另一位——是位校官——也可以鞠躬問候，因為他們在一位彼此都很熟的人那里已經(jīng)見過兩次。再說，他和奧布若戈夫跟蘇斯利科夫這兩位先生一天要見六次面，握六次手，那么，他跟他們一塊兒散步有什么愉快可言呢？他并不是為了這個才到軍樂隊這兒來的呀。
他很想走到他向他鞠躬問候的那位副官跟前去，和那些先生們談?wù)勗?，這并不是因為他想讓奧布若戈夫和蘇斯利科夫大尉、帕什捷茨基中尉和其他的人們看見他和他們談話，而只是因為他們都是些可愛的人，而且消息又非常靈通——可能會跟他說點(diǎn)什么的……
可是，為什么米哈伊洛夫上尉要害怕，而且遲遲不敢走到他們跟前去呢？“萬一他們不向我還禮，那怎么辦？”他想，“或者他們跟我打過招呼之后，又接著他們談自己的，好像沒有我這個人似的，那又怎么辦？或者他們干脆走開，把我一個人撂在顯貴們中間，那又怎么辦？”顯貴這個詞(意思是說不管哪個階層中的佼佼者)在咱們俄國(也許有人認(rèn)為，這兒不應(yīng)該有這種東西)從某個時期起就十分風(fēng)行，而且深入到虛榮心所能深入到的全國各地和社會各階層，(這種卑劣的嗜好在什么樣的時代和什么樣的環(huán)境條件下不會深入呢？)——深入到商人、官吏、文書和軍官們中間，深入到薩拉托夫、馬馬迪什、文尼察和凡是有人的地方。既然在被圍困的塞瓦斯托波爾城里人很多，所以也就有很多虛榮心，就是說也有顯貴，雖然死神每分鐘都盤旋在每個顯貴和非顯貴的頭上。
在奧布若戈夫大尉看來，米哈伊洛夫上尉是顯貴，因為他有一件整潔的軍大衣和一副整潔的手套，雖然他有點(diǎn)尊敬他，對這一點(diǎn)卻受不了；在米哈伊洛夫上尉看來，卡盧金是顯貴，因為他是副官，而且和別的副官你我相稱，所以他對他無甚好感，盡管他怕他。在副官卡盧金看來，諾爾多夫伯爵是顯貴；他老是從心眼兒里罵他和瞧不起他，就因為他是皇帝的侍從武官。顯貴是一個可怕的字眼。為什么佐博夫少尉在走過一個和校官坐在一起的同僚身邊時，雖然沒有什么可笑的，卻要那么不自然地笑呢？就是為了要表明雖然他不是顯貴，但絲毫也不比他們差。為什么校官要那么聲音微弱地、懶洋洋地、拿腔拿調(diào)地說話呢？就是為了要向談話的對方表明他是顯貴，是位非常平易近人的人，肯跟少尉說話。為什么士官生在跟一位初次見面、而且從來也不敢接近她的貴婦后面走時，要那么掄胳膊擠眼睛呢？就為了要對所有的軍官表示，雖然他對他們脫帽敬禮，但他還是位顯貴，而且他心里非常舒暢。為什么炮兵大尉要那么粗暴地對待那個善良的傳令兵呢？就為了要向大家表明他決不巴結(jié)顯貴，也不需要顯貴，等等，等等，等等。
虛榮、虛榮，到處都是虛榮——甚至在行將就木的人和準(zhǔn)備為了崇高的信念慷慨捐軀的人中間，也有虛榮。虛榮！它大概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典型特征和特種疾病。為什么在從前的人們之間就不曾聽說過這種宛如天花和霍亂的惡癖呢？為什么在我們的時代里只有三種人：一種是把虛榮的開始當(dāng)作必然存在的事實(shí)，因此它就是正確的，因而自愿屈從于它；另一種是把它當(dāng)作不幸而又無法克服的條件的人，第三種是不知不覺地、在它的影響之下盲從地行動的人呢？為什么荷馬和莎士比亞一類的人講的是愛情、光榮和苦難，而我們當(dāng)代的文學(xué)卻只有“勢力”和“虛榮”的無窮無盡的故事呢？[5]
米哈伊洛夫上尉兩次遲疑不決地從他認(rèn)為是顯貴的那些人身邊走過，直到第三次才鼓足勇氣走到他們身邊。那一小圈人共有四位軍官：副官卡盧金，他是米哈伊洛夫的熟人；副官加利欽公爵，對卡盧金本人來說，以前他甚至也多少算是位顯貴；中校涅費(fèi)爾多夫，他是所謂一百二十二名上流社會的名流之一，他所以在退職后又參軍，部分是受愛國心的影響，部分是受虛榮心的驅(qū)使，但主要的是因為大家都這么干，這位俱樂部的莫斯科老單身漢，在這兒是屬于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懂、對上級的所有命令都要指摘的牢騷派；還有騎兵大尉普拉斯庫欣，他也是一百二十二名英雄之一。米哈伊洛夫很幸運(yùn)，卡盧金的心情非常愉快(將軍剛才十分信任地跟他談過話，而且加利欽公爵從彼得堡來后又住在他那兒)，所以他認(rèn)為和米哈伊洛夫上尉握握手無損于自己的尊嚴(yán)，至于說普拉斯庫欣，雖然他常常和米哈伊洛夫在棱堡見面，屢次喝他的葡萄酒和伏特加，甚至還欠了他十二個半盧布的賭賬，卻下不了決心這樣做。因為他和加利欽公爵還不大熟，所以他不愿意在他面前顯出自己和一個普通的步兵上尉認(rèn)識；他只對他微微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喂，上尉，”卡盧金說，“什么時候再上棱堡去呀？您還記得咱們在施瓦爾茨多面堡碰見的那天嗎？打得真激烈，是不是？”
“是的，真激烈?！泵坠谅宸蛘f，他傷心地想起了那天夜間他那副狼狽相，當(dāng)他彎著腰從塹壕里鉆進(jìn)棱堡去時，碰上了卡盧金把軍刀弄得鏗鏘作響，精神抖擻地走來。
“照理，我應(yīng)該明天去，可是我們那兒，”米哈伊洛夫接著說道，“有位軍官病了，所以……”他原意是想說不該輪到他去，可是因為八連連長病了，連里只剩下一個準(zhǔn)尉，所以他覺得建議自己去接替涅普希特舍茨基中尉是自己的責(zé)任，因此，他今天就要上棱堡去。可是卡盧金并沒有聽他說下去。
“我感到這幾天會出什么事兒?！彼麑永麣J公爵說。
“怎么，今天總不至于出什么事吧？”米哈伊洛夫一會兒瞧瞧卡盧金，一會兒瞧瞧加利欽，膽怯地問道。誰也沒有理他。加利欽公爵只是皺皺眉頭，斜著眼睛從帽子旁看過去，他沉默了片刻，說道：
“那個包紅頭巾的女孩子真漂亮。您不認(rèn)識她嗎，上尉？”
“她是住在我宿舍附近的一個水兵的女兒。”上尉答道。
“咱們?nèi)ズ煤们魄扑?。?/p>
于是加利欽公爵便一手挽著卡盧金的胳膊，一手挽著上尉的胳膊；他事先就深信這不能不給后者以極大的愉快，而且的確是這樣。
上尉很迷信，他認(rèn)為在作戰(zhàn)前調(diào)戲婦女是極大的罪惡，可是在當(dāng)前的情況下，他卻裝得像個大色鬼，顯然，加利欽公爵和卡盧金對此并不相信，這倒使那個包紅頭巾的姑娘大為詫異，因為她曾不止一次地看見上尉紅著臉從她窗前走過。普拉斯庫欣跟在他們后面，一個勁地碰碰加利欽公爵的胳膊，用法國話評頭品足；可是，因為四個人無法在小路上并排走，所以他只好一個人走，直到兜第二圈的時候，他才挽住了那位走過來跟他談話、也很想加入這個顯貴小圈子的、出名的勇敢的海軍軍官謝爾維亞金的胳膊。于是這位著名的勇士便欣然把自己那只肌肉發(fā)達(dá)、值得尊敬的胳膊伸到普拉斯庫欣的胳膊彎里，雖然大家都知道，連謝爾維亞金自己也知道，普拉斯庫欣是個不怎么好的人。普拉斯庫欣為了要跟加利欽公爵說明自己是怎么認(rèn)識這位海軍軍人的，便悄悄地告訴他說，這是一位著名的勇士，可是加利欽公爵因為昨天曾到過第四棱堡，曾看到過榴彈在離自己二十步的地方爆炸，便認(rèn)為自己的勇敢并不亞于那位先生，而且認(rèn)定很多人無非是徒有虛名罷了，所以他根本不理睬謝爾維亞金。
米哈伊洛夫上尉能和這一群人在一起散步真是開心極了，所以，他忘了從T城來的那封可愛的信，忘了由于一想到要去棱堡就丟不開的憂思，更重要的是，他忘了他在七點(diǎn)鐘一定得回家這件事。他一直跟他們待在一起，到后來他們只是彼此交談，避開他的視線，讓他明白他可以走了，最后他們完全撇下他，自管走開。然而上尉還是心滿意足，甚至在他經(jīng)過那位昨天晚上頭一次在第五棱堡的掩蔽部里過了一夜、便自以為是英雄，因此就特別驕傲和自負(fù)的士官生佩斯特身邊時，他對于士官生那肅立和向他脫帽敬禮時所表現(xiàn)出的那種值得懷疑的傲慢神態(tài)，絲毫沒有感到不快。
四
但是上尉一邁過自己宿舍的門檻，他的頭腦里就浮起了種種完全不同的想法。他看見自己小屋里高低不平的泥地、糊著紙的歪歪斜斜的窗戶、自己的舊床、床上面釘著一張織著女騎士圖的毯子、掛著兩枝圖拉制的手槍、以及和他同住的士官生的那張鋪著印花布被子的骯臟的床鋪；他看見他那頭發(fā)又油又亂的尼基塔撓著頭從地上爬起來；他看見自己的舊軍大衣、私人的皮靴和一個給他準(zhǔn)備帶到棱堡去的小包裹(從里面露出肥皂似的干酪的一角和一個裝著伏特加的黑啤酒瓶子的瓶頸)，接著，他懷著近似恐怖的感情突然想起了他今天就得跟連隊一起到戰(zhàn)壕里去過一整夜。
“我今天一定會被打死的，”上尉想道，“我有這樣的感覺。主要的是，本來用不著我去，是我自告奮勇要去的。而那些硬要去的人往往都被打死。那個該死的涅普希特舍茨基到底害的什么病呢？很可能他根本沒病，而這兒為了他卻有一個人要被打死，一定會被打死的。不過，要是不被打死的話，那我準(zhǔn)能得到嘉獎。當(dāng)我說‘要是涅普希特舍茨基中尉有病，那就讓我去吧’的時候，我看到團(tuán)長是多么高興啊。要是升不了少校，那弗拉基米爾勛章總是靠得住的。要知道我到棱堡去已經(jīng)是第十三次了。唉，十三！這個倒霉的數(shù)字[6]。我一定會被打死的，我感到我會被打死的；可是總得有人去，因為一個準(zhǔn)尉是不能帶一連人的；萬一出了什么事，這可關(guān)系到全團(tuán)的榮譽(yù)，全軍的榮譽(yù)。去是我的天職……是的，天職。不過，有一種預(yù)感?！鄙衔就嗣糠晁嚼獗とサ臅r候，他都或強(qiáng)或弱地有過這樣的預(yù)感，他也不知道，凡是去作戰(zhàn)的人都會或強(qiáng)或弱地體驗到這同樣的預(yù)感。凡是智力不高的人一般都是這樣，上尉的責(zé)任感也是特別發(fā)達(dá)和強(qiáng)烈的；這種責(zé)任感使他稍稍鎮(zhèn)定下來，他在桌旁坐下，開始給父親寫訣別信，他跟他父親最近因為金錢問題關(guān)系不大好。十分鐘以后，他把信寫好了，便淚眼模糊地從桌旁站起來，心里默誦著他所知道的所有的祈禱文(因為他不好意思當(dāng)著自己仆人的面大聲禱告上帝)，并開始穿衣服。他還很想親吻一下米特羅法尼的小圣像，這是他去世的母親送給他的紀(jì)念品，他對它有著特別的信仰，但因為他不好意思當(dāng)著尼基塔的面這樣做，所以他就把那個圣像從上衣里掏出來，以便他在街上不用解開紐扣就可以拿到它。那個醉醺醺的、粗魯?shù)钠腿税研碌某６Y服懶洋洋地遞給了他(上尉到棱堡去時平常穿的那件舊的還沒補(bǔ)好)。
“為什么不把常禮服補(bǔ)好？你就知道睡覺，混蛋！”米哈伊洛夫氣沖沖地說。
“還睡呢？”尼基塔埋怨道，“我成天都跟狗似地到處跑：人都快累趴下了——可這會兒還叫人別睡覺?！?/p>
“你又喝醉了，我看得出來?！?/p>
“又沒花您的錢喝，您嘮叨什么呀?！?/p>
“住口，畜生！”上尉大喝一聲，準(zhǔn)備揍這個仆人，他本來心里就夠煩的，現(xiàn)在聽到他喜歡的、甚至被他慣壞了的、已經(jīng)伺候了他二十年的尼基塔的無禮的話，他簡直火冒三丈，傷心極了。
“畜生！畜生！”仆人重復(fù)說，“老爺，您干嗎罵我畜生呢？您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嗎？罵人是不好的?！?/p>
米哈伊洛夫想起自己要去的地方，感到慚愧起來。
“要知道，尼基塔，隨便誰對你都受不了，”他用溫和的聲調(diào)說，“這封給老太爺?shù)男?，就讓它擱在桌上，你別動它。”他紅著臉添了這么一句。
“是，老爺?！蹦峄f，他“用自己的錢”(誠如他所說)喝的酒性正在發(fā)作，他的心軟了，他眨巴著眼睛，顯然要哭出來了。
當(dāng)上尉在臺階上說“尼基塔，再見！”的時候，尼基塔便禁不住突然放聲大哭起來，撲過去吻他的老爺?shù)氖?。他哽咽著說：“老爺，再見！”
一個站在臺階上的水兵的老太婆，既然是個婦道人家，也就不能不參加到這個感傷的場面里來；她開始用骯臟的衣袖擦著眼睛，一面絮絮叨叨地說，連老爺都要去受這份罪，那當(dāng)老爺還有什么用呢？又說她是個苦命人，如今守了寡，于是她便第一百次地對喝醉酒的尼基塔說起自己的不幸來：她的男人如何還在第一次炮擊的時候就被打死了，她的小房子又如何整個兒被打毀了(她現(xiàn)在住的那所房子不屬于她)，等等，等等。老爺走后，尼基塔便點(diǎn)起煙斗，并且請房東家的小姑娘去買伏特加，他不但很快就不哭了，恰恰相反，竟為了一只似乎是被那老太婆踩壞了的小水桶跟她吵起來。
“也許我只是受傷而已?！鄙衔驹谀荷n茫中帶著一連人走近棱堡時這樣自言自語地推想道?！翱墒莻谀膬?，傷得又怎么樣呢？傷在這兒，還是這兒呢？”他心里指著腹部和胸部想道。“要是傷在這兒，”他想到腿的上部，“擦破點(diǎn)皮，那就好了。唉，要是傷在這兒，中了彈片，那就完了！”
然而，上尉還是彎著腰沿著交通壕平安地到達(dá)了戰(zhàn)壕；這時，天已經(jīng)全黑了；他和工兵軍官一起把士兵們分別安排到各處工事上，便在胸墻下的一個小坑里坐了下來。炮火稀少；只是不時有火光一閃而過，一會兒在我們這邊，一會兒在他那邊，榴彈的發(fā)光的信管在黑暗的星空劃出一道弧形的火光。但所有的榴彈都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上尉坐在那兒的避彈坑的后面和右面，所以他也就有點(diǎn)放心了，喝了點(diǎn)伏特加，吃了些肥皂似的干酪，抽了根香煙，接著禱告了上帝，就想稍許睡一會兒。
五
加利欽公爵，涅費(fèi)爾多夫中校，還有在林蔭道上碰見他們的那個士官生佩斯特男爵，以及誰也沒叫他，誰也沒跟他說話，可是他卻緊跟在他們后面的普拉斯庫欣，都離開了林蔭道，上卡盧金那兒去喝茶。
“喂，你還沒把瓦西卡·門德爾的事跟我說完呢，”卡盧金脫下軍大衣，坐在靠窗的一張舒適的軟沙發(fā)椅上，一面解開整潔的、漿洗過的荷蘭襯衫的領(lǐng)子，一面說，“他是怎么結(jié)婚的呢？”
“太可笑啦，老兄！Je vous dis，il y avait un temps où on ne parlait que de ea à Pétersbourg，[7]”加利欽公爵笑著說，一面從他坐的鋼琴旁站起來，在靠近卡盧金的窗臺上坐下，“簡直太可笑了。這件事的詳細(xì)情形我全知道?！庇谑撬旎畹?、俏皮地、生動地講了一個戀愛故事；我們要把這個故事略而不談，因為我們對它并不感興趣。
然而，妙不可言的是，不僅是加利欽公爵，而且連所有這些先生們——有的坐在窗臺上，有的蹺起了二郎腿，有的坐在鋼琴旁，跟他們在林蔭道上的時候似乎都判若兩人：他們曾對步兵軍官們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可笑的妄自尊大和傲慢不遜沒有了；在這兒，在自己的伙伴之間，他們恢復(fù)了自己的本來面目，尤其是卡盧金和加利欽公爵真成了兩個非?？蓯鄣摹⒖旎詈蜕屏嫉男』镒?。他們談的是彼得堡的同僚和熟人。
“馬斯洛夫斯基怎么樣了？”
“哪一個？是那位御林軍的槍騎兵，還是那位近衛(wèi)騎兵？”
“他們倆我都認(rèn)識。我在那里的時候，那個近衛(wèi)騎兵還是個孩子，剛離開學(xué)校。大的那個怎么樣了——升騎兵大尉了嗎？”
“哦！早就升了。”
“怎么，他還在跟那個吉卜賽姑娘鬼混嗎？”
“不，甩了……”以及諸如此類的話。
后來，加利欽公爵坐到鋼琴旁，唱了一支吉卜賽小曲，唱得很好。普拉斯庫欣，雖然誰也沒請他，也跟著唱了起來，而且唱得這樣好，以至大家真的請他合唱起來，為此，他感到十分得意。
仆人托著銀盤走了進(jìn)來，盤里放著茶、鮮奶油和8字形的小甜面包。
“端給公爵?！笨ūR金說。
“想想都覺得奇怪，”加利欽拿起一杯茶走近窗前說，“我們在這個被圍困的城市里：又有鋼琴，又有加鮮奶油的茶，還有這么漂亮的住宅，真的，我真希望在彼得堡也有這樣一套住宅?！?/p>
“哼，要是連這一點(diǎn)都沒有，”那位對什么都要發(fā)牢騷的年老的中校說，“就這么提心吊膽地過日子……眼看著每天打呀，打呀——打個沒完沒了，那簡直叫人無法忍受，要是在這種時候還得在泥濘里生活，要什么沒有什么的話……”
“那咱們的步兵軍官們又怎么辦呢，”卡盧金說，“他們在棱堡里和兵士們住在一起，住在掩蔽部里，喝兵士們喝的菜湯，那他們怎么辦呢？”
“這就是我所不明白的，而且，老實(shí)說，也沒法相信，”加利欽說，“這些穿著骯臟的內(nèi)衣、滿身是虱子、手也不洗的人怎能夠是勇敢的。你知道，cette belle bravoure de gentilhomme，[8]——是不可能有的?！?/p>
“他們甚至不懂得這種英雄氣概。”普拉斯庫欣說。
“你胡說什么呀，”卡盧金氣沖沖地打斷他說，“我在這兒見到的軍官比你多，我永遠(yuǎn)要說，到處去說，誠然，咱們的步兵軍官長滿了虱子，十天都不換襯衣，但他們是英雄，是好漢?！?/p>
這時，一位步兵軍官走進(jìn)了房間。
“我……奉命前來……我可以見將……見大人嗎？我是NN將軍派來的?！彼麘?zhàn)戰(zhàn)兢兢地敬了個禮，問道。
卡盧金站了起來，可是，他并沒有向軍官答禮，而是以一種侮慢的客套和勉強(qiáng)的官氣十足的微笑詢問軍官，他是不是可以稍等片刻，而且，也不向他讓坐，也不再去理睬他，就轉(zhuǎn)過身去對著加利欽，跟他用法語說起話來，因此，那位可憐的軍官只好站在房間當(dāng)中，簡直不知道拿他自己和他那雙沒有戴手套、在自己前面垂著的雙手怎么辦才好。
“長官，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蹦俏卉姽俪烈髁似桃院笳f道。
“?。∧敲凑堖^來吧。”卡盧金帶著同樣侮慢的微笑說道；然后穿上軍大衣，領(lǐng)他向門口走去。
“Eh bien，messieurs，je crois que cela chauffera cette nuit.”[9]卡盧金從將軍那兒出來時說道。
“??？什么？什么？是出擊嗎？”大家都問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們自己會看到的?！笨ūR金露出神秘的微笑答道。
“你就告訴我吧，”佩斯特男爵說，“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話，我就得跟T團(tuán)首先去進(jìn)行出擊?！?/p>
“好，那就請去吧?！?/p>
“我的長官也在棱堡，所以我也得去?！逼绽箮煨肋呎f邊掛上軍刀，可是誰也沒理他：他去不去，他自己應(yīng)該知道。
“我覺得不會出什么事的?！迸逅固啬芯粽f，一想到即將來臨的戰(zhàn)斗，他就心里發(fā)緊，可是他卻雄赳赳地歪戴上軍帽，邁著響亮堅定的步伐，跟普拉斯庫欣和涅費(fèi)爾多夫(這兩位也是心驚膽戰(zhàn)地忙著趕往自己的陣地)一塊兒走出了屋子?！爸T位，別了！”“諸位，再見，今天夜間咱們還會再見面的！”卡盧金從窗口大聲喊道；這時，普拉斯庫欣和佩斯特已經(jīng)俯身在哥薩克馬鞍的鞍橋上，儼然以為自己就是哥薩克，拍馬疾馳而去。
“對，有點(diǎn)兒！”沒聽清跟他說什么的士官生大聲喊道，接著，哥薩克馬駒的蹄聲很快就在黑魆魆的街道上消逝了。
“Non，dites moi，est-ce qu’il y aura véritablement quelque chose cette nuit？”[10]加利欽和卡盧金并排躺在窗臺上，瞧著在棱堡上空升起的榴彈，說。
“對你我倒可以說說，要知道，你不是到棱堡去過嗎？(加利欽做了個肯定的動作，雖然他只到第四棱堡去過一次。)就在咱們的眼鏡堡[11]對面有條塹壕?！庇谑强ūR金便以雖非專家，卻以為自己的軍事判斷是非常正確的人的姿態(tài)，開始有點(diǎn)紊亂地大談起敵我雙方的工事和預(yù)定的作戰(zhàn)計劃來，把筑城學(xué)的用詞都弄錯了。
“話又說回來，他們在戰(zhàn)壕附近開始射擊了。哎呀！這是咱們的還是他的？瞧，爆炸了！”他們躺在窗臺上，瞧著在空中交叉著劃過的榴彈的火線，瞧著那霎時間照亮了暗藍(lán)色天空的炮火的閃光和火藥的白煙，傾聽著越來越激烈的炮擊聲，這樣說。
“Quel charmant coup d’oeil！[12]是不是？”卡盧金說，他請自己的客人注意這個確實(shí)很美的景象?！澳阒?，有時候簡直沒法把星星和榴彈區(qū)別開來。”
“是呀，我剛才還以為那是顆星星呢，可是它卻掉下來了，瞧，爆炸了；那顆大星星——它叫什么來著？——就跟榴彈一模一樣?！?/p>
“你知道，我對這些榴彈已經(jīng)習(xí)慣了，因此我相信，當(dāng)我回到俄羅斯，在繁星滿天的夜里，我會把這些星星都當(dāng)作榴彈的：所以你也會習(xí)慣的。”
“那么，我要不要去參加這次出擊呢？”加利欽公爵沉默了片刻之后說；一想到要在這樣可怕的炮戰(zhàn)中到那兒去，他就不寒而栗，同時想到，無論如何決不會在夜間派他到那兒去，又暗自慶幸。
“得了吧，老弟！別轉(zhuǎn)這個念頭了，再說，我也不放你去?！笨ūR金答道，然而他非常清楚，加利欽是決不會到那兒去的，“以后機(jī)會多著呢，老弟！”
“當(dāng)真？那你認(rèn)為不必去啰？?。俊?/p>
這時，從這兩位先生瞧的那個方向，隨著隆隆的炮聲傳來了步槍的可怕的噠噠聲，接著成千上萬的小火花便不斷在全線閃爍，發(fā)亮。
“好，來真的了！”卡盧金說，“我聽到這種槍聲就無法冷靜，不知為什么，你知道，就像有什么揪住了我的心似的。聽，喊‘烏拉’了?！彼恿艘痪洌幻鎯A聽從棱堡傳來的那幾百個遙遠(yuǎn)的拖長的吶喊聲：“啊—啊—啊—啊—啊。”
“這是哪一邊在喊‘烏拉’？是他們，還是咱們？”
“不知道，可是一定在肉搏了，因為槍聲都停了?！?/p>
這時，一名傳令軍官帶著一名哥薩克馳近窗下的臺階，下了馬。
“從哪兒來？”
“從棱堡來。要見將軍?！?/p>
“走吧。怎么樣？”
“敵人襲擊戰(zhàn)壕……給占領(lǐng)了……法軍出動了大批后備軍……進(jìn)攻我軍……咱們只有兩個營?！边@位在傍晚時分來過的軍官說，他雖然氣喘吁吁，可還是大大咧咧地向門口走去。
“怎么，撤退了嗎？”加利欽問。
“沒有，”軍官氣沖沖地答道，“另一個營及時趕到了，把他打退了，可是團(tuán)長陣亡，許多軍官也犧牲了，我是奉命來請求增援的……”
說完這話，他就跟隨卡盧金去見將軍，這個地方我們就不跟他們同去了。
五分鐘后，卡盧金騎上哥薩克戰(zhàn)馬(又是那種特別的所謂哥薩克的騎馬姿勢，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副官不知道為什么都特別喜歡這種騎馬法)，馬兒就一路小跑向棱堡馳去，他要去傳達(dá)將軍的幾項命令，并在那兒等候最后戰(zhàn)果的消息；而加利欽公爵則在一種沉重的、激動的心情下，——一個沒有參加戰(zhàn)斗的旁觀者看見戰(zhàn)事逼近時往往會產(chǎn)生的那種沉重的、激動的心情下，——走出了屋子，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來回走起來。
六
一群群的士兵用擔(dān)架抬著傷員，或是攙扶著傷員行走。街上完全黑了；只有醫(yī)院里或是遲遲不睡的軍官們的窗子里稀稀落落地透出幾點(diǎn)燈光。從棱堡里傳來同樣隆隆的炮聲和對射的槍聲，同樣的火光在漆黑的天空閃爍。有時候可以聽見傳令兵疾馳而過的馬蹄聲、傷員的呻吟聲、擔(dān)架兵的腳步聲和說話聲，或是到臺階上看炮戰(zhàn)的驚慌失措的居民中的女人的說話聲。
在那些居民中，有我們已經(jīng)認(rèn)識的尼基塔、有尼基塔已經(jīng)跟她言歸于好的水兵的老寡婦和她的十歲的女兒。
“主啊，至圣的圣母啊！”老太婆一面嘆著氣自言自語，一面瞧著像火球似地從這邊到那邊不斷飛來飛去的榴彈，“可怕啊，多可怕?。“パ窖?。連第一次炮擊的時候也沒這樣呀。瞧，這該死的東西在那兒爆炸了，——就在郊外咱們的房子那兒?！?/p>
“不，還遠(yuǎn)點(diǎn)兒，都掉在阿琳卡阿姨的花園里了?！毙」媚镎f。
“這會兒我的老爺在哪兒呢，他到底在哪兒呢？”還有點(diǎn)兒醉意的尼基塔拖長了聲調(diào)說，“我可愛我們那位老爺啦，愛得連我自己都沒譜了。雖然他揍我，可是我還是非常愛他。我太愛他了，假如他真不幸被打死的話，那可不得了啦；大嬸，你相信嗎，此后，我自個兒都不知道拿自個兒怎么辦才好了。真的！他就是這么位老爺，就這句話！難道我肯把他去換那些在那兒打牌的家伙們嗎？他們是什么玩意兒！呸，就這句話！”尼基塔最后說，他指著主人房間里被燈光照亮的窗子；在這間屋里，趁上尉不在的時候，士官生日瓦德切斯基請了兩位客人來狂飲，來慶祝他得了十字勛章，一位是烏格羅維奇少尉，一位就是本應(yīng)該到棱堡去，但因為牙齦膿腫而不能去的涅普希特舍茨基中尉。
“星星，星星在那兒直滾，”小姑娘瞧著天空說，打破了在尼基塔說話之后的沉默，“瞧，又有一顆滾下去了！這是怎么回事呀，媽？”
“把咱們的房子全炸毀啦?！崩咸耪f時嘆了口氣，沒有回答女兒的問題。
“今兒我跟舅舅上那兒去的時候，媽，”愛說話的小姑娘用唱歌般的聲音繼續(xù)說道，“有一顆大極了的炮彈躺在小屋中間的柜子旁邊：它準(zhǔn)是穿過過道飛進(jìn)正屋里去的。這么老大，抱都抱不動?！?/p>
“有男人的跟有錢的都搬走了，”老太婆說，“而我呢，唉，苦命呀，真命苦呀，就剩下一幢小房子，還炸光了。瞧，瞧這壞蛋打炮打得多厲害呀！主啊，主??！”
“我們剛出門，就有一顆炮彈飛—飛過來，炸—炸開了，炸得土都飛—飛起來了，我跟舅舅差一點(diǎn)兒叫一個彈片給打著了?！?/p>
“為這事她應(yīng)該得到十字勛章?！备姽賯円黄鹪谶@個時候到臺階上來看炮戰(zhàn)的士官生說。
“老太婆，你去找將軍吧，”涅普希特舍茨基中尉拍拍她的肩膀說，“真的！”
“Pójde na ulice eobaceié co tam nowego.”[13]他一邊下臺階一邊接著說。
“A my tym ceasem napijmy sie wódki，bo co
duseaw piety ucieka.”[14]興高采烈的士官生日瓦德切斯基笑著說。
七
加利欽公爵遇見越來越多的用擔(dān)架抬著和徒步走著、互相攙扶著、大聲說著話的傷員。
“弟兄們，他們這個沖呀，”一個背著兩枝步槍的高大的士兵用低沉的聲音說，“一邊沖，一邊喊：‘阿拉，阿拉！’[15]接著前仆后繼地沖過來。打死一批，另一批又爬上來——簡直叫你沒法兒辦。人多極了，多極了……”
但是講到這兒，加利欽打斷了他的話。
“你是從棱堡來的嗎？”
“是，大人?！?/p>
“嗯，那邊怎么樣？你講講。”
“怎么樣嗎？他們的兵力涌上來了，大人，往壁壘上沖，就這些。完全把咱們壓倒了，大人！”
“怎么壓倒了？你們不是把他打退了嗎？”
“他的兵力全都出動了，把咱們的人都打死了，援兵又沒派來，我們怎能把他打退呢？”(士兵弄錯了，因為塹壕還在我軍手里，可是這倒是一件誰都看得出來的怪事：一個在作戰(zhàn)時負(fù)傷的士兵，總以為這一仗打敗了，而且這是一場可怕的血戰(zhàn)。)
“我怎么聽說把敵人打退了呢?！奔永麣J煩惱地說。
這時，涅普希特舍茨基中尉在黑暗中看到那頂白軍帽，就認(rèn)出這是加利欽公爵，便想利用這個機(jī)會跟這樣一位要人交談，于是就走到他跟前。
“您還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嗎？”他把手舉到帽檐上，畢恭畢敬地問道。
“我正在仔細(xì)打聽呢?！奔永麣J公爵說著又轉(zhuǎn)過身去問那個背著兩枝步槍的士兵：“也許在你下來以后，敵人被打退了吧？你從那邊下來很久了嗎？”
“才下來，大人！”士兵答道，“不見得吧，塹壕一定在他手里，——完全把咱們給壓倒了?！?/p>
“哼，你們把塹壕丟了，真丟人。這太可怕了！”對士兵的這種冷淡感到痛心的加利欽說。“真丟人！”他重復(fù)了這句話，就掉過身來，不去理睬那個士兵了。
“哦！這都是些非常糟糕的人！您還不知道他們呢，”涅普希特舍茨基中尉接過來說道，“我告訴您說吧，您還是別希望這些人有什么自豪感、愛國心和其他什么感情的好。您瞧瞧這群走過來的人吧，傷員還不到十分之一，其余都是護(hù)送傷員的，無非想逃避作戰(zhàn)罷了。這些人真卑鄙！弟兄們，這樣干是可恥的！把咱們的塹壕丟了是可恥的！”他又對士兵們加了這么兩句話。
“有什么法子呢，人家有兵力！”士兵埋怨道。
“咳！二位大人！”這時，正趕上他們的一副擔(dān)架上的士兵說，“他差不多把大伙兒全打死了，怎么能不丟呢？要是咱們有兵力，一輩子也丟不了。要不你有什么法子？我刺死了一個，跟著我就吃了一槍……哎喲，輕點(diǎn)兒，弟兄們，穩(wěn)著點(diǎn)兒，弟兄們，走穩(wěn)點(diǎn)兒……噢噢噢！”傷員呻吟道。
“可不是嗎，好像有許多用不著下來的人都下來了，”加利欽說，接著又叫那個背著兩枝步槍的大個兒士兵站下，“你干嗎下來？說你呢，站住！”
士兵站住了，用左手摘下了帽子。
“你上哪兒，干嗎去？”他嚴(yán)厲地對他喝道，“壞………”
可是就在這時候，他已走到了這個士兵的緊跟前，他發(fā)現(xiàn)士兵的右手縮在袖口里面，袖管到胳膊肘以上都染滿了鮮血。
“我受傷了，大人！”
“被什么打傷的？”
“就這兒，準(zhǔn)是吃了顆子彈，”士兵指著胳臂說，“還有腦袋這兒，不知道叫什么東西給打破了?！庇谑撬拖铝祟^，露出后腦勺上那團(tuán)沾滿鮮血、粘在一起的頭發(fā)。
“那一枝槍是誰的？”
“奪來的一枝法國槍，大人；要不是送這個當(dāng)兵的，我是不會下來的，要不然的話，——不小心，他會摔倒的。”他一面補(bǔ)充說，一面指著一個就在稍前一點(diǎn)、拄著槍、拖著左腿吃力地一瘸一瘸走著的士兵。
“你上哪兒去，混蛋！”涅普希特舍茨基中尉想顯示自己的賣力來討好顯貴的公爵，對另一個跟他迎面走來的士兵喝道。這個士兵也受了傷。
加利欽公爵突然替涅普希特舍茨基中尉感到非常慚愧，甚至更替他自己感到慚愧。他覺得他臉紅了——他是難得臉紅的，便轉(zhuǎn)過身去不再理睬中尉；而且，他也不再詢問傷員，也不再去觀察他們，便向衛(wèi)生救護(hù)站走去。
從徒步走來的傷員中間，從抬進(jìn)傷員和抬出死人的擔(dān)架員中間，加利欽很費(fèi)勁地在臺階上擠了過去，走進(jìn)了第一個房間，瞧了瞧，馬上又不由自主地向后轉(zhuǎn)，跑上了大街。這簡直太可怕了！
八
這間高大而黑暗的大廳里擠滿了人；廳里只點(diǎn)著四五支蠟燭，軍醫(yī)們就靠這種燭光在檢查傷員。擔(dān)架兵們不斷地把傷員抬進(jìn)來，把他們一個挨一個地放在地上，地上早已很擠了，因此，這些不幸的人便只好擠來擠去，泡在彼此的血泊里，然后，擔(dān)架兵們又出去抬新的傷員。在沒有人躺著的地方，可以看見一攤攤的血，幾百個患熱病的人的呼吸和擔(dān)架兵的汗臭，形成了一種特別難聞的、強(qiáng)烈的臭味，點(diǎn)在大廳四角上的四支蠟燭在這種臭氣里發(fā)出黯淡的光。各種不同的呻吟聲，嘆息聲，嗄啞聲，以及有時候蓋過這一切聲音的刺耳的尖叫聲，充滿了整個房間。女護(hù)士們的面容鎮(zhèn)靜，臉上表現(xiàn)出來的不是空洞的、女性的、病態(tài)的、眼淚汪汪的憐憫，而是積極有效的同情；她們拿著藥、水、繃帶和棉線團(tuán)在各處邁過傷員，在血污的軍大衣和襯衫之間穿來穿去。軍醫(yī)們繃著臉，挽起袖子，跪在傷員們面前，借著醫(yī)士手里的燭光，用手指伸進(jìn)子彈傷口里去探摸，不顧那些受難者的可怕的呻吟和哀求，把打斷了的、還掛著的四肢翻來翻去。當(dāng)加利欽走進(jìn)去的時候，一位軍醫(yī)坐在門旁的小桌跟前已經(jīng)在登記第五百三十二號了。
“伊萬·博加耶夫，C團(tuán)三連列兵，fractura femoris com-plicata.”[16]另一位軍醫(yī)觸診著一條被打碎的腿，從大廳的盡頭喊道?！鞍阉瓊€過兒。”
“哎，哎喲，我的爹，我的親爹！”士兵大叫道，哀求著別碰他。
“Perforatio capitis.”[17]
“謝苗·涅費(fèi)爾多夫，H步兵團(tuán)中校。請您稍許忍著點(diǎn)痛，中校，要不然，這樣沒法辦，那我就不管了。”第三位軍醫(yī)一面說，一面用一種小鉤子在那不幸的中校的腦袋里掏。
“哎喲，別掏了！哎喲，看在上帝份上，快點(diǎn)兒，快點(diǎn)兒，看在……啊—啊—啊—啊！”
“Perforatio pectoris……[18]謝瓦斯季揚(yáng)·謝列達(dá)，列兵……什么團(tuán)的？……不過，不用寫了：moritur[19]。把他抬走吧?！避娽t(yī)說完這話，就離開了那個眼睛翻白、正在咽氣的士兵……
有四十來個擔(dān)架兵站在門口等著把包扎好的傷員抬到軍醫(yī)院去，把死了的人送到小教堂去；他們默不作聲地瞧著這個景象，間或發(fā)出一聲深沉的嘆息……
…………………………………………………………………………
九
在去棱堡的途中，卡盧金遇見許多傷員；但是，他憑經(jīng)驗知道，這種景象在戰(zhàn)斗中對于一個人的精神會產(chǎn)生多么不良的影響，所以他不但不停下來詢問他們，而且，相反，盡量不去注意他們。在山腳下，他碰見了一個從棱堡上火速疾馳而來的傳令官。
“佐布金！佐布金！等一會兒。”
“喂，有什么事？”
“您從哪兒來？”
“從戰(zhàn)壕?！?/p>
“那邊的情形怎么樣？打得激烈嗎？”
“地獄，太可怕了！”
傳令官說完這話就疾馳而去。
真的，槍聲雖然稀少了，但是猛烈而瘋狂的炮戰(zhàn)卻又開始了。
“唉，糟糕！”卡盧金帶著一種不愉快的感覺想道，而且他也有一種預(yù)感，就是說，一種非常普通的想法——想到了死。但是卡盧金并不是米哈伊洛夫上尉，他有自尊心，而且生來神經(jīng)堅強(qiáng)，總之，是所謂勇敢的人。他沒有屈服于最初的感情，而是使自己振作起來。他想起了一位副官，好像是拿破侖的副官吧，這位副官傳達(dá)了命令之后，就滿頭鮮血、馬不停蹄地跑回拿破侖身邊。
“Vous êtes blessé？”[20]拿破侖對他說。
“Je vous demande pardon，sire，je suis tué.”[21]接著這位副官就從馬上摔下來，當(dāng)場死去。
他認(rèn)為這非常好，他甚至想象自己也有點(diǎn)像那位副官，然后他策馬加鞭，擺出一副更為矯健的哥薩克的騎馬姿態(tài)；回頭瞧了瞧那個站在馬鐙上、跟在他后面奔馳著的哥薩克，雄赳赳地來到了他要下馬的地方。在這兒，他發(fā)現(xiàn)有四個士兵坐在石頭上抽煙。
“你們在這兒干什么？”他對他們喝道。
“我們剛抬走了一個傷員，大人，坐下來歇會兒?！逼渲幸蝗舜鸬?，一面把煙斗藏在背后，一面摘下了帽子。
“還休息！歸隊去，我不告訴你們的團(tuán)長才怪?！?/p>
于是他就和他們一起沿著塹壕上了山，他到處都遇見傷員。上了山，他就轉(zhuǎn)身走進(jìn)左邊的塹壕，剛走幾步，就只剩下了他孤身一人。一塊彈片就在他近邊嗖的一聲飛過，落在塹壕里。另一顆榴彈在他前面升起，好像直向他飛來似的。他突然覺得可怕極了，便飛也似地跑了四五步，撲倒在地上。當(dāng)榴彈在離他很遠(yuǎn)的地方爆炸時，他對自己氣惱極了，于是他站起來，向四下里瞧了瞧，是不是有人看見他撲倒，可是一個人也沒有。
恐怖一旦潛入內(nèi)心，它是不肯輕易讓位給其他感情的；他這位一向夸口從不低頭彎腰的人，現(xiàn)在卻邁著快速的步子，在塹壕里幾乎是匍匐前進(jìn)。“哎呀，糟糕！”他被絆了一下，想道，“我一定會被打死的?！备透械胶粑щy，渾身冒汗，他對自己都感到吃驚起來，可是他已經(jīng)再也不想壓制自己的感情了。
突然從他前面?zhèn)鱽砹耸裁慈说哪_步聲。他連忙直起腰，昂起頭，精神抖擻地碰響著軍刀走去，不再像剛才那樣快步前進(jìn)了。他簡直認(rèn)不出他自己了。他碰見迎面走來的一名工兵軍官和一名水兵，那位工兵軍官一面大聲叫他“臥倒”，一面指著那顆越來越亮、越來越快地飛近來、在塹壕附近爆炸的發(fā)亮的榴彈，他在這種驚惶的喊聲的影響下，只不過不自覺地稍微低了低頭，又向前走去。
“瞧，真勇敢，”那個滿不在乎地瞧著榴彈掉下去、憑經(jīng)驗一眼就看出彈片決不會觸及塹壕的水兵說道，“連臥倒都不干?！?/p>
卡盧金只要再走幾步，穿過一塊空地，就可以到達(dá)棱堡司令官掩蔽部，這時，他又一時糊涂，那個愚蠢的恐怖感又向他襲來；他的心跳得越發(fā)猛烈了，血涌上了腦袋，他得作出極大的努力才能跑到掩蔽部。
“您為什么這樣氣喘吁吁的？”當(dāng)他把命令傳達(dá)給將軍后，將軍問道。
“我走得太快了，大人！”
“要不要喝杯酒？”
卡盧金喝了一杯酒，點(diǎn)著一支煙。戰(zhàn)斗已經(jīng)停止，但是雙方猛烈的炮擊還在繼續(xù)。坐在掩蔽部里的有棱堡司令官N將軍和其他六個軍官，其中一個是普拉斯庫欣；他們正在那里談?wù)搼?zhàn)斗的各個細(xì)節(jié)。坐在這間糊著藍(lán)壁紙，有長沙發(fā)，有床，有放著公文的桌子，有掛鐘，還有面前亮著長明燈的圣像的舒適的小屋里，瞧著這些有人居住的跡象和那構(gòu)成頂棚的一俄尺來粗的橫梁，聽著在掩蔽部聽來似乎微弱的炮聲，卡盧金簡直無法理解，他怎么會兩次讓那種不可原諒的軟弱把自己壓倒；他生自己的氣，他想到危險的地方去，以便再考驗考驗自己。
“您也在這兒，艦長，我很高興?！彼麑σ晃缓＼娷姽僬f；這位海軍軍官留著大胡髭，穿著校官的軍大衣，佩著喬治勛章，是剛走進(jìn)掩蔽部來請求將軍給他幾名工兵去修理他的炮臺上的兩個被堵塞了的炮眼的?！皩④娕晌襾韱枂枺碑?dāng)炮臺司令和將軍說完了話，卡盧金接著說道，“您那兒的炮能不能把霰彈打到塹壕里去？”
“只有一門炮可以?！迸為L陰沉地答道。
“咱們還是去瞧瞧吧?！?/p>
艦長皺緊了眉頭，生氣地哼了一聲。
“我已經(jīng)在那兒站了一整夜，剛進(jìn)來想歇會兒，”他說，“您不好一個人去嗎？我的助手卡爾茨中尉在那兒，他會把一切都指給您看的?！?/p>
艦長指揮這個最危險的炮臺之一已經(jīng)六個月了，——甚至在沒有掩蔽部以前，從圍困開始以來，他就一直生活在棱堡上，而且他在水兵們中間素以勇敢著稱。所以他的拒絕特別使卡盧金感到愕然和吃驚。
“徒有虛名！”他想。
“好，您要是允許的話，那我就一個人去了。”他用帶點(diǎn)兒嘲笑的口吻對艦長說，可是艦長對他的話完全置若罔聞。
然而，卡盧金沒有想到，把各種時間都加上，他在棱堡上一共只待了五十來個小時，而艦長卻在那兒過了六個月。激勵卡盧金的動力還是虛榮——想出風(fēng)頭，希望獎賞、出名和嘗嘗冒險的滋味；可是艦長卻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這一切——起初他也有過虛榮心，顯示過勇敢，冒過險，希望過獎賞和出名，甚至這些東西都得到了，可是現(xiàn)在，所有這些刺激手段對他都失去了效力，而且他對事物的看法也不同了：他一絲不茍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zé)，可是，在棱堡過了六個月以后，他非常清楚，生還的希望是很少的，沒有絕對必要，他是決不會去冒這個險的，所以那位一星期以前才到炮臺來的年輕中尉，現(xiàn)在就領(lǐng)著卡盧金在視察炮臺，跟他徒勞無益地從炮眼里伸出頭去，爬上踏跺，顯得比艦長還要勇敢十倍。
在視察完炮臺回到掩蔽部去時，卡盧金在黑暗中碰上了帶著傳令官們一起去瞭望臺的將軍。
“普拉斯庫欣大尉！”將軍說，“請您到右翼的戰(zhàn)壕去一趟，叫在那兒構(gòu)筑工事的M團(tuán)二營停止工作，從該地悄悄撤走，并和在山腳下待命的所屬團(tuán)會合。明白了嗎？您親自把他們帶到該團(tuán)去。”
“是，將軍?！?/p>
于是普拉斯庫欣就急忙向戰(zhàn)壕跑去。
炮火漸漸變得稀少了。
十
“這是M團(tuán)二營嗎？”普拉斯庫欣問道；他跑到目的地，碰見一些用麻袋在背土的士兵。
“是的，長官?！?/p>
“營長在哪兒？”
米哈伊洛夫以為有人找連長，就從自己的小土坑里爬了出來，他把普拉斯庫欣當(dāng)作長官，便舉手行禮，向他走去。
“將軍命令……你們……走……快走……主要是要悄悄地……撤回，不是撤回，而是到預(yù)備隊去?！逼绽箮煨酪幻嬲f，一面用眼角瞧著敵人炮火的方向。
米哈伊洛夫認(rèn)出了普拉斯庫欣，就把手放了下來；在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以后，他就把命令傳達(dá)下去；接著這個營就愉快地行動起來；士兵們拿起了槍，穿上了軍大衣，出發(fā)了。
沒有身臨其境的人，決不能想象一個在連續(xù)三小時的炮擊之后，離開像戰(zhàn)壕這樣危險的地點(diǎn)的人所感到的快樂。米哈伊洛夫在這三小時中已經(jīng)幾次認(rèn)為自己準(zhǔn)死無疑，幾次親吻過他帶在身上所有的圣像，末了，他稍稍平靜下來，因為他深信他反正是必死無疑的，他已經(jīng)不屬于這個世界了。但是，盡管如此，當(dāng)他和普拉斯庫欣并排走在全連的前面走出戰(zhàn)壕時，他還是費(fèi)了好大的勁才控制住自己的雙腿，不讓它們快跑。
“再見，”一位留在戰(zhàn)壕的少校對他說；這位少校是另一個營的營長，曾經(jīng)和他同坐在胸墻附近的小土坑里一起吃過肥皂似的干酪，“祝您一路平安。”
“也祝您平安地堅持到底；這會兒，炮火好像停了?！?/p>
但是，他剛說完這句話，敵人可能發(fā)現(xiàn)了戰(zhàn)壕中有行動，就越來越密集地開起炮來。我軍也予以還擊，于是又掀起了一場激烈的炮戰(zhàn)。群星高照，可是天空中卻暗淡無光；夜是黑沉沉的——簡直伸手不見五指，只有開炮和榴彈爆炸時的火光剎那間照亮周圍的物體。士兵們迅速地、默不做聲地、不自覺地爭先恐后地行進(jìn)著；在不斷的隆隆的炮聲中，只聽見他們在干燥的路上的有節(jié)奏的腳步聲、刺刀的碰擊聲、某個膽小的士兵的嘆息聲或是祈禱聲：“主啊，主??！這是怎么回事??！”有時候可以聽見傷員的呻吟聲和要“擔(dān)架！”的喊叫聲。(在米哈伊洛夫指揮的那個連里，僅由于炮擊，一夜間就傷亡了二十六人。)一道閃光在遙遠(yuǎn)的黝黑的地平線上掠過，棱堡上的哨兵喊道：“大—大炮！”接著一顆炮彈在這連人的頭上嗖地飛過，翻起了泥土，炸起了石塊。
“他媽的！他們走得真慢，”普拉斯庫欣想道，他和米哈伊洛夫并排走著，一面不斷回頭張望，“真的，我還是跑到前面去好，反正我把命令傳達(dá)到了……可是，不行，這畜生可能以后會說我是膽小鬼，差不多就像我昨天說他那樣。反正豁出去了——就跟他并排走吧?！?/p>
“干嗎他跟我一塊兒走呢，”米哈伊洛夫也想道，“我好幾次發(fā)現(xiàn)，他總是帶來不幸；瞧，這顆炮彈又好像朝這兒飛過來似的?！?/p>
走了幾百步以后，他們碰見了奉將軍之命到戰(zhàn)壕來了解工事進(jìn)展情況的卡盧金，精神抖擻地使軍刀鏗鏘作響走著。可是，遇到米哈伊洛夫之后，他想，與其他親自冒著可怕的炮火到那兒去，況且也沒有命令他要這樣做，倒不如詳細(xì)地問一問這位剛從那兒下來的軍官。米哈伊洛夫果然詳細(xì)地說明了工事情況，不過，在講述的時候，每逢有炮彈飛來，有時還落在很遠(yuǎn)的地方，他就蹲下去，彎下頭，還一個勁地說：“這是直奔這兒來的?！边@就把那位對炮火似乎毫不在意的卡盧金差點(diǎn)給樂壞了。
“留神，上尉，這可是直奔這兒來的。”卡盧金一面開玩笑地說，一面用胳膊肘捅捅普拉斯庫欣。跟他們一同走了沒有多遠(yuǎn)，他就轉(zhuǎn)身走進(jìn)通向掩蔽部的塹壕里去了。“這個上尉決不能說是一個非常勇敢的人?！彼哌M(jìn)掩蔽部的大門時這樣想道。
“喂，有什么新聞嗎？”一位獨(dú)自坐在屋里吃晚飯的軍官問道。
“沒什么，看樣子不會再打了?！?/p>
“怎么不會？恰好相反，將軍剛才又到瞭望臺去了。又開來了一個團(tuán)。您聽槍聲，聽見了沒有？又打槍了。您就別去了。何苦呢？”軍官看見卡盧金做出要出去的樣子，就加了一句。
“說實(shí)在的，我一定應(yīng)該到那兒去，”卡盧金想道，“可是我今天就已經(jīng)冒過很大的危險了。我希望我沒有必要只是去充當(dāng)chair à canon[22]?！?/p>
“不錯，我還是在這兒等他們一會兒的好?！彼f。
果然，過了約莫二十分鐘，將軍和隨從他的軍官們一起回來了；其中也有士官生佩斯特男爵，但是沒有普拉斯庫欣。戰(zhàn)壕已被奪回，并由我軍占領(lǐng)著。
得到關(guān)于戰(zhàn)斗的詳細(xì)情報以后，卡盧金就和佩斯特一起離開了掩蔽部。
十一
“你的軍大衣上有血：難道你跟人家打肉搏戰(zhàn)了嗎？”卡盧金問他。
“哎呀，老兄，太可怕了！你不妨想象一下……”于是佩斯特就開始講起他是怎樣率領(lǐng)全連，連長是怎樣陣亡的，他是怎樣捅死一個法國兵的，以及要不是他，那就什么都完了，等等。
這個故事的根據(jù)：連長陣亡了，佩斯特刺死了一個法國兵——都是真的；可是，在轉(zhuǎn)述細(xì)節(jié)時，士官生就胡編和吹起牛來。
他吹牛倒是無心的，因為在整個戰(zhàn)斗時間內(nèi)，他一直處在某種恍惚的迷糊狀態(tài)，以致他覺得發(fā)生過的一切，似乎是在某一個地方，某一個時候，在某一個人身上發(fā)生的，所以很自然，在他回憶這些細(xì)節(jié)時，就盡量從對自己有利的一面出發(fā)。但是，這件事的真實(shí)情形是這樣的。
士官生被臨時調(diào)去參加出擊的這個營，在靠近一堵矮墻旁已經(jīng)在火力下待了近兩個小時；然后，站在前面的營長說了些什么話，連長們就開始動起來，這營人便從胸墻后面出來，出發(fā)了，在走了一百來步時，又停了下來，各連排成了縱隊。有人告訴佩斯特，叫他站在二連的右翼。
士官生站在指定的地方，完全不知道他自己在哪兒，為什么要在那兒，而且，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感到背上一陣陣?yán)漕?，他無意識地瞧著前面黑魆魆的遠(yuǎn)方，在等待著什么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不過，因為沒有炮擊，他并不覺得怎么可怕；倒是因為想到自己處在要塞外的野外而覺得奇怪和害怕。站在前面的營長又說了些什么。軍官們又低聲把命令傳達(dá)下去，接著一連形成的那堵黑墻突然低下去了。命令臥倒。二連也臥倒了，而佩斯特在臥倒時，卻被什么帶刺的東西扎了手。只有二連連長一個人沒有臥倒；這個身材不高的人揮動著出鞘的軍刀，一面不斷地說話，一面在這連人前面走動。
“弟兄們！注意，要干得漂亮！別打槍，要叫這批混蛋吃刺刀。我喊‘烏拉’的時候，你們跟著我，別落后……主要的是，要齊心協(xié)力……讓他們瞧瞧咱們的厲害，咱們是不會丟人現(xiàn)眼的，弟兄們，對不對？為了沙皇，為了我們的父親！”他一面連咒帶罵地說，一面使勁揮動著胳膊。
“咱們的連長姓什么？”佩斯特問一個和他并排趴著的士官生，“他真勇敢！”
“是呀，一到打仗，他老是喝得爛醉，”士官生答道，“他姓利辛科夫斯基。”
這時，就在這個連的正前方，霎時間亮起了一團(tuán)火，發(fā)出了驚心動魄的炸裂聲，把全連人的耳朵都震聾了，接著石塊和彈片就在高空中沙沙直響，(起碼過了大約五十秒鐘，一塊石頭從上面掉下來，把一個士兵的腿砸斷了。)這是從升降炮架上發(fā)射出來的榴彈，而且，由于它打中了連隊，這就證明法軍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縱隊。
“打榴彈！狗娘養(yǎng)的……看老子收拾你吧，回頭叫你嘗嘗俄國人三棱刺刀的厲害，王八蛋！”連長大聲嚷著，以至營長只好命令他住嘴，別使勁嚷。
在這以后，一連站了起來，接著是二連——命令端起槍，這個營就前進(jìn)了。佩斯特嚇得魂不附體，完全忘了他們走了多久。往哪兒去？誰在走，去干什么？他像醉漢似地走著。可是，突然從四面八方閃出了成千上萬個火花，接著就有什么東西開始發(fā)出嗖嗖聲和噠噠聲；他一邊喊一邊跑，因為大家都在跑，大家都在喊。后來，他絆了一跤，跌倒在什么東西上——原來這是連長(這位連長在連隊前面受了傷，把士官生當(dāng)作了法國兵，一把抓住了他的腿)。再后來，當(dāng)他拔出腿，剛要站起來，又有什么人在黑暗中用背撞了他一下，差點(diǎn)兒沒把他又撞倒，這時，另一個人喊道：“刺他！你還瞧什么？”于是一個人便端起槍把刺刀扎進(jìn)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里?！癆h！Dieu！”[23]一個人用可怕的、刺耳的聲音叫了起來，就在這時候，佩斯特才明白，他刺死了一個法國兵。
他渾身冒著冷汗，像發(fā)熱病似地直打哆嗦，把槍都扔了。不過，這只持續(xù)了一剎那；他馬上就想起了他是英雄。他抓起槍，和人群一起喊著“烏拉”，跑步離開了那個被他殺死的法國兵(這時一個士兵已經(jīng)開始脫他的靴子)。他跑了二十來步，跑進(jìn)了一道塹壕。我們的人和營長都在那兒。
“我捅死了一個！”他告訴營長。
“你干得好，男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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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您知道嗎，普拉斯庫欣陣亡了。”佩斯特送卡盧金回家的時候說。
“不可能！”
“真的，我親眼看見他的?！?/p>
“再見，我可得趕緊回去了?！?/p>
“我非常滿意，”卡盧金在回寓所去的路上想道，“我在頭一次值班的時候就走了好運(yùn)。真是妙極了，我活著，并且平安無事；我會得到勤勞卓著的嘉獎的，而且準(zhǔn)是把金刀。對，說實(shí)在的，我是受之無愧的?！?/p>
在他把一切必要的情況報告了將軍之后，他就走進(jìn)自己的房間，而那位早就回來了的加利欽公爵正坐在那兒等他，一面在看在卡盧金桌上找到的《Splendeur et misères des courtisanes》[24]。
卡盧金平安地回到寓所里，感到萬分欣慰，他穿上睡衣，躺在床上，把戰(zhàn)況詳詳細(xì)細(xì)地告訴了加利欽，而且講得非常自然，——因為這些詳細(xì)的敘述和觀點(diǎn)證明，他卡盧金是個非常干練而又勇敢的軍官，其實(shí)，我看這種暗示是多余的，因為這一切大家都知道，誰也沒有任何權(quán)利和理由表示懷疑，也許，在這些人里面必須除去已故的騎兵大尉普拉斯庫欣，盡管這位騎兵大尉過去常常認(rèn)為和卡盧金挽著胳膊散步是一種幸福，可是就在昨天，他還悄悄地跟一個朋友說，卡盧金是個很好的人，但是，咱們關(guān)起門來說，他最恨到棱堡去了。
和米哈伊洛夫并排走著的普拉斯庫欣，跟卡盧金剛分手，就走到一個比較不大危險的地方，這時，他的精神也開始振作了一點(diǎn)，可是，他忽然看見自己身后有一道明亮的閃光，聽見哨兵喊“秋炮！”還有一個在后面走著的士兵說：“正好朝咱們營這邊飛來了！”
米哈伊洛夫回頭一瞧：那顆榴彈的明亮的圓點(diǎn)似乎停在它的最高點(diǎn)，——這樣的位置簡直叫人無法確定它的方向?？墒牵@只持續(xù)了一剎那：榴彈越飛越快，越飛越近，以致都看得見信管的火花了，不祥的呼嘯聲也聽到了，接著，就向這營人的正中間直落下來。
“臥倒！”有人吃驚地喊道。
米哈伊洛夫趴在地上。普拉斯庫欣也不由自主地把身子俯近地面，瞇起了眼睛；他只聽見榴彈撲通一聲掉在很近的硬地上。一秒鐘過去了，就像一個鐘頭似的——榴彈沒有爆炸。普拉斯庫欣吃了一驚：他是不是可以不必顯出膽怯的樣子，——也許榴彈落在遠(yuǎn)處了，只是他自己覺得信管就在附近發(fā)出咝咝的響聲罷了。他睜開眼，帶著一種自命不凡的滿足看見米哈伊洛夫——他欠他十二個半盧布的這個人——正趴在地上，就在自己的腳跟前，比自己趴得低得多，一動不動地緊貼著他?？墒?，就在這一瞬間，他的視線突然接觸到了離他一俄尺遠(yuǎn)、打著旋的榴彈的發(fā)出亮光的信管。
恐怖——那排除其他一切思想感情的冷冰冰的恐怖——浸透了他的全身；他用手捂著臉，跪倒在地。
又是一秒鐘過去了——在這一秒鐘之間，感情、思想、希望和回憶的整個世界都在他的頭腦里一閃而過。
“會打死誰呢——是我，還是米哈伊洛夫呢？還是兩個人一塊兒都被打死呢？要是打中我，那打在哪兒呢？要是頭上，那就什么都完了；如果是腿上，那就得截肢，我就要求非用麻醉劑不可，——那我還能活下來。也許就打中米哈伊洛夫一個人，那我就可以告訴人家說，我們是怎樣并排走著的，他是怎樣被打死的，他的血又是怎樣濺到我身上來的。不，它更靠近我——打死的是我?！?/p>
于是他想起了他欠米哈伊洛夫十二個盧布，還想起了一筆在彼得堡早就該還的舊債；他晚上唱過的那支吉卜賽小曲涌上了他的心頭；他以前愛過的那個女人戴著有淡紫色緞帶的帽子在他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他又想起了五年前侮辱過他而他未予報復(fù)的那個人；盡管和這些以及其他幾千個回憶分不開地聯(lián)在一起，然而當(dāng)前的感情——等死和恐怖——卻連一剎那也沒離開過他?！安贿^，也許不會爆炸吧?！毕氲竭@里，他就把心一橫，想睜開眼睛?？墒蔷驮谶@一剎那間，一團(tuán)紅火透過他那還閉著的眼瞼使他的眼睛為之吃驚，有個什么東西發(fā)出可怕的爆炸聲打中了他的胸膛；于是他往什么地方跑去，被腳下的軍刀絆了一下，就側(cè)身摔倒了。
“謝天謝地！我不過被震傷了。”這是他最初的想法，他想用手去摸胸膛，可是他的手好像被捆住了，他的頭也好像被虎鉗夾住了。士兵們在他的眼前掠過——他便無意識地數(shù)著他們：“一個兵，兩個兵，三個兵，還有一個把軍大衣撩起來的軍官?！彼@樣想道；接著，一道亮光在他眼前一閃，他想這是什么炮發(fā)射出來的：是臼炮呢，還是平射炮呢？大概是平射炮；又發(fā)了一炮，又有士兵走過來了——五個兵，六個兵，七個兵，他們都走過去了。他突然害怕起來，怕他們把他踩死；他想喊叫，說他被震傷了，可是他的嘴干得連舌頭都粘在上顎上了，可怕的口渴使他難受極了。他覺得他的胸口周圍濕漉漉的，——這種濕的感覺使他想起了水，他甚至想把這濕的東西喝下去?！拔宜は氯サ臅r候，準(zhǔn)是摔出血了?！彼氲?；他害怕不斷掠過去的士兵把他踩死，這種恐怖感越來越厲害地攫住了他，所以他便使足氣力想喊叫：“把我?guī)ё?！”可是他喊不出來，卻發(fā)出了一聲非?？膳碌纳胍?，使他自己聽了都毛骨悚然。接著，有幾道紅光開始在他眼前跳躍，而且他覺得士兵們在把石頭堆在他身上；火光逐漸越跳越少了，往他身上堆的石頭卻越壓越重了。他使勁想把石頭推開，把身子挺直，可是他卻再也看不見了，再也聽不見了，再也沒有思想，再也沒有感覺了。他被彈片打中了胸口，當(dāng)場陣亡了。
十三
米哈伊洛夫一看見榴彈，就趴倒在地，同樣瞇著眼睛，同樣兩次睜眼和閉眼，而且在榴彈落下沒有爆炸的那兩秒鐘里，他也像普拉斯庫欣似的萬念叢生，百感交集。他默默地禱告上帝，不斷地反復(fù)說著：“上帝保佑我吧！”同時他又想：“我為什么要到軍隊里來服役呢，而且還要調(diào)到步兵里來參加作戰(zhàn)，我留在T城的槍騎兵團(tuán)，跟我的朋友娜塔莎一起消磨時光不是更好嗎？……現(xiàn)在卻弄成了這樣！”于是他開始數(shù)一、二、三、四，用這幾個數(shù)來占卦：要是在雙數(shù)上爆炸——他就死不了，在單數(shù)上爆炸——他就會死?！耙磺卸纪炅?！我要死了！”當(dāng)榴彈爆炸(他記不清是雙數(shù)還是單數(shù))時，他這樣想道；他覺得挨了一下，頭便劇痛起來?！爸靼?，請饒恕我的罪孽吧！”他把雙手一拍，說；他剛欠起身子，便失去知覺，仰面倒下了。
當(dāng)他清醒過來的時候，他的第一個感覺就是鼻子流血，頭疼倒是輕多了?！斑@是我的靈魂要?dú)w天了，”他想道，“到了那兒會怎么樣呢？主??！讓我的靈魂安息吧。不過這就怪了，”他想道，“人都快要死了，我還能這么清楚地聽見士兵們的腳步聲和炮聲。”
“來擔(dān)架——喂！連長受傷了！”有個聲音在他頭頂上嚷著，他一聽，無意中聽出這是鼓手伊格納季耶夫的聲音。
有人搬著他的肩膀把他扶起來。他試著睜開眼睛，他看見頭頂上暗藍(lán)色的天空、群星和兩顆互相追逐著在他頭上飛過的榴彈，還看見伊格納季耶夫、抬著擔(dān)架和背著槍的士兵、塹壕的障壁，他便突然相信，他還沒有到陰間去。
他被石頭打在頭部，受了點(diǎn)輕傷。他的第一個感想好像是遺憾：他本來預(yù)備好好地、平靜地到那兒去的，然而，卻回到了滿是榴彈、塹壕、士兵和鮮血的現(xiàn)實(shí)，這使他感到很不愉快；他的第二個感想是，因為活著而油然生出的喜悅，第三個就是恐怖和希望趕快離開棱堡。鼓手用手帕把自己的連長的頭包扎好了，就挽著他的胳膊，送他到救護(hù)站去。
“可是我上哪兒去呢，我去干什么呢？”上尉驚魂甫定，想道。“我的職責(zé)是和連隊留在一起，而不是先走，何況連隊很快就要離開炮火了，”一個聲音悄悄地對他說，“而且?guī)幌禄鹁€，準(zhǔn)會得到嘉獎?！?/p>
“不用了，伙計，”他說著，一面從那個甘愿效勞、但主要是自己想趕快離開這兒的鼓手的胳膊里掙脫出來，“我不到救護(hù)站去，我要跟連隊在一塊兒?！?/p>
于是，他便回轉(zhuǎn)身來。
“大人，您還是去好好兒包扎一下吧，”膽怯的伊格納季耶夫說，“這是剛開始，它好像沒什么；可別越來越厲害，您瞧，那邊打得多激烈……真的，大人?！?/p>
米哈伊洛夫猶豫不決地站了一會兒，要不是他想起了幾天前他在救護(hù)站看見的情景，他說不定會聽從伊格納季耶夫的勸告：有個手上擦破了點(diǎn)皮的軍官去包扎，軍醫(yī)們望著他笑了，有個留著大胡子的軍醫(yī)甚至對他說，這種傷是絕對死不了的，吃飯時被叉子扎一下可能還比這疼點(diǎn)兒哩。
“說不定大夫看了我的傷口也會不信任地笑笑，甚至還會說點(diǎn)俏皮話?！鄙衔鞠肓讼?，便不聽鼓手的勸說，堅決回連隊去了。
“剛才跟我一塊走的那個傳令官普拉斯庫欣呢？”當(dāng)他碰到率領(lǐng)這個連的準(zhǔn)尉時問道。
“不知道，好像是陣亡了吧?！睖?zhǔn)尉不樂意地答道；順便提提，這位準(zhǔn)尉非常不滿，因為上尉回來了，這就使他失去了說就他一個軍官留在連里的愉快。
“是陣亡了還是受傷？您怎么會不知道呢，他不是跟我們一塊兒走的嗎？您干嗎不把他帶走呢？”
“在那樣激烈的戰(zhàn)斗中，怎么把他帶走！”
“唉，米哈爾·伊萬諾維奇，您怎么可以這樣做呢，”米哈伊洛夫憤憤地說，“怎么可以把他扔下，萬一他還活著呢；就算他陣亡了，也得把他的尸體帶走呀，不管怎么說，他總是將軍的傳令官呀，也許他還活著呢。”
“既然我告訴您：我親自跑過去，親眼看見了，他哪兒還會活著呢，”準(zhǔn)尉說，“怎么會呢！我巴不得把自己的人都帶走。瞧，這壞蛋！這會兒又開炮了?！彼紫氯ゼ恿艘痪?。米哈伊洛夫也蹲了下來，抱住了頭，這一動，使他的頭疼得要命。
“不，一定得去把他抬回來：說不定他還活著，”米哈伊洛夫說，“這是咱們的職責(zé)，米哈伊洛·伊萬內(nèi)奇！”
米哈伊洛·伊萬內(nèi)奇沒有回答。
“假如他是個好軍官，他當(dāng)時就會把他帶走的，可是現(xiàn)在，只好派幾名士兵去了；但是怎么派法呢？在這種可怕的炮火下，他們會白白地送命的?！泵坠谅宸蛳氲馈?/p>
“弟兄們！得有人回去——把那位受了傷、躺在那邊溝里的軍官抬回來?！彼械绞勘鴤儾粫淇斓貓?zhí)行這一命令，便用不太高、也不大帶有命令式的口氣說道，——果然，因為他沒有指定讓誰去，所以誰也沒有走出來去執(zhí)行這一命令。
“軍士！過來。”
軍士好像沒有聽見似的，自管繼續(xù)走著。
“是的，也許他已經(jīng)死了，不值得叫弟兄們?nèi)グ装椎孛半U，都怪我沒關(guān)心這件事。我要親自去瞧瞧他是不是還活著。這是我的職責(zé)?！泵坠谅宸蜃匝宰哉Z道。
“米哈爾·伊萬內(nèi)奇！您帶著隊伍先走，我會趕上你們的。”他說，然后一手撩起軍大衣，一手不斷地摸著他特別信仰的神的侍者米特羅法尼的小圣像，差不多爬著，而且嚇得哆嗦著，沿著塹壕快步跑去。
證實(shí)了他的伙伴確實(shí)陣亡以后，米哈伊洛夫就仍舊喘著氣，貓著腰，用手按著滑落的繃帶和他的又開始疼得非常厲害的腦袋，慢慢地走了回來。當(dāng)米哈伊洛夫追上營部的時候，全營已經(jīng)到達(dá)山下的指定地點(diǎn)，差不多已經(jīng)在炮火的射程之外了。我說：差不多在炮火的射程之外，因為間或還有流彈飛到這兒來(當(dāng)天晚上，就有一枚彈片把一名在戰(zhàn)斗時坐在水兵掩蔽部里的大尉打死了)。
“明天我可要到救護(hù)站去掛個號了，”當(dāng)來到這兒的醫(yī)士給上尉包扎的時候，他想道，“這樣會有助于呈請嘉獎?！?/p>
十四
兩小時以前還滿懷形形色色崇高的和渺小的向往和愿望的人們的幾百具鮮血淋漓的尸體，四肢僵硬地躺在把棱堡和塹壕分開的那帶著露水的、野花盛開的山谷里，躺在塞瓦斯托波爾墓地教堂的平滑的地板上；幾百名傷員——干渴的嘴里又是詛咒又是禱告——有的在野花盛開的山谷里的尸首中間，有的在擔(dān)架上、病床上和救護(hù)站的血跡斑斑的地板上，爬著、輾轉(zhuǎn)著和呻吟著；可是，還是和往日一樣，金星在薩蓬山上升起，閃爍的星星逐漸隱沒，白濛濛的迷霧從喧鬧黝黑的海上彌漫過來，東方燃起紅色的朝霞，一條條的紅云在淡藍(lán)色的天際飄忽，而且還是和往日一樣，那壯麗的太陽冉冉升起，把歡樂、愛情和幸福許諾給正在蘇醒的整個世界。
十五
第二天傍晚，獵騎兵的樂隊又在林蔭道上演奏，軍官、士官生、士兵和年輕婦女又興高采烈地在亭子附近和下邊的芬芳的百花盛開的刺槐的小徑上散步。
卡盧金、加利欽公爵和一位上校，挽著手在亭子附近漫步，一面談?wù)撝蛱斓膽?zhàn)事。這個談話的主要內(nèi)容，跟平常在這種情況下一樣，不是戰(zhàn)事本身，而是談話的人是如何參加戰(zhàn)斗的以及他在戰(zhàn)斗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勇敢。他們的臉色和說話的聲音是嚴(yán)肅的，神情差不多是悲哀的，好像昨天的傷亡使每個人都非常感動、非常痛心似的，不過，老實(shí)說，因為他們之中誰也沒有失去十分親近的人，(但是在戰(zhàn)爭生活中誰又會有十分親近的人呢？)這種悲哀的表情無非是應(yīng)應(yīng)景的，他們認(rèn)為這樣表示一下是他們應(yīng)盡的義務(wù)。相反，盡管卡盧金和上校都是非常好的人，他們倒情愿每天都能看到這樣的戰(zhàn)斗，只要每次都能得到金刀和少將的頭銜。我真愛聽把一個為了自己的功名富貴而使千百萬生靈遭受涂炭的征服者叫作惡魔?？墒?，請您去問問彼得魯紹夫準(zhǔn)尉和安東諾夫少尉等人，請他們說句良心話，您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中間的每個人都是小拿破侖，都是小魔鬼，只是為了多添一顆星或是多拿三分之一的薪金，他們愿意立刻挑起一場戰(zhàn)斗，殺死上百個人。
“不，對不起，”上校說，“先是從左翼開始的。當(dāng)時我正在那兒?！?/p>
“也許是，”卡盧金答道，“我多半在右翼；我到那兒去了兩次：一次是去找將軍，另一次是隨便去的，去瞧瞧戰(zhàn)壕，那兒打得真激烈啊?！?/p>
“嗯，對，卡盧金知道，”加利欽公爵對上校說，“你知道嗎，今天B……跟我提起你，說你真了不起。”
“就是傷亡，傷亡太大了，”上校用假惺惺的悲傷的口吻說道，“在我那個團(tuán)里，有四百人傷亡。真奇怪，我怎么能死里逃生的?！?/p>
這時，米哈伊洛夫穿著破舊的靴子，頭上裹著繃帶，身上穿著淡紫色軍大衣的身影，在林蔭道的另一頭出現(xiàn)了，正向著這幾位先生迎面走來。一看見他們，他就感到很窘：他想起了他昨天在卡盧金面前趴倒時的丑態(tài)，他想，他們可別以為他是假裝受傷的。因此，要不是這幾位先生看著他的話，他真想溜到山下去，轉(zhuǎn)身回家，直到可以解下了繃帶再出門。
“Il fallait voir dans quel état je l’ai rencontré hier sous le feu.”[25]當(dāng)他們走到一起的時候，卡盧金笑了笑說道。
“怎么，您受傷了嗎？上尉？”卡盧金笑吟吟地說，這種笑的意思是說：“喂，您昨天看見我了嗎？我這人怎么樣？”
“是的，受了點(diǎn)輕傷，叫石頭砸破了。”米哈伊洛夫紅著臉答道。他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我瞧見您了，我承認(rèn)您了不起，我可是很糟，很糟?！?/p>
“Est-ce que le pavillon est baissé déjà？”[26]加利欽公爵又?jǐn)[出一副傲慢神氣，瞧著上尉的軍帽，并不專對著什么人問道。
“Non pas encore.”[27]米哈伊洛夫答道，他想表示自己聽得懂，而且還會說法國話。
“難道休戰(zhàn)還要繼續(xù)下去嗎？”加利欽很有禮貌地用俄國話問他，意思是說(上尉也是這樣想的)：您說法國話想必很吃力吧，所以，干脆說本國話不是更好嗎？……說到這里，副官們就離開了他。
和昨天一樣，上尉感到非常孤獨(dú)，他和形形色色的先生們點(diǎn)了點(diǎn)頭——有的，他不愿意跟他們在一起，有的，他又不敢跟他們接近，——便在卡扎爾斯基的紀(jì)念碑旁坐下，抽起了煙卷。
佩斯特男爵也到林蔭道上來了。他講到他出席了休戰(zhàn)談判，跟法國軍官們說過話，似乎有一位法國軍官曾對他說：“S’il n’avait pas fait clair encore pendant une demi-heure，les embuscades auraient été reprises.”[28]他就回答他說：“Monsieur！je ne dis pas non，pour ne pas vous donner un démenti.”[29]以及他說得多么好等諸如此類的話。
實(shí)際上，雖然他出席過休戰(zhàn)談判，但是他在那兒并沒有說出什么非常聰明的話，盡管他很想和法國人交談(因為他覺得和法國人說話非常愉快)。士官生佩斯特男爵曾沿著戰(zhàn)線走了好久，不斷問那些離他很近的法國兵：“De quel régiment êtes-vous？”[30]法國士兵們回答了他——僅僅如此而已。當(dāng)他越出戰(zhàn)線很遠(yuǎn)的時候，那個法國哨兵沒料到這個當(dāng)兵的懂得法國話，便用第三人稱罵他：“II vient regarder nos travaux ce sacré c……”[31]由于對休戰(zhàn)不再感到興趣，士官生佩斯特男爵就騎著馬回來了，在歸途中，他才想好了他剛才所說的那幾句法國話。到林蔭道去的還有大嗓門的佐博夫大尉，還有衣履不整的奧布若戈夫大尉，還有不巴結(jié)任何人的炮兵大尉和情場得意的士官生，還有其他一些昨天來過這兒的人們，他們總是懷著同樣的虛偽、虛榮和輕浮的動機(jī)。缺少的只有普拉斯庫欣、涅費(fèi)爾多夫和另外一個某某人，現(xiàn)在在這兒未必會有人記得或想起他們，雖然他們的尸首還沒洗凈，還沒收殮和安葬，而他們的父母、妻子、兒女，如果他們有的話，而且從前也沒有忘記他們的話，那么過了一個月也會同樣把他們忘掉的。
“這個老頭，我都不認(rèn)識他了，”一個正在收尸的士兵托著肩膀抬起一具胸膛被打爛了、頭腫得老大、臉又黑又亮、眼珠朝上翻的尸體，一面說，“莫羅茲卡，托著點(diǎn)背，要不然，可就要折斷了。好家伙，這個臭！”
“好家伙，這個臭！”——這就是這些人留給人們的一切。……
十六
在我軍的棱堡和法軍的塹壕上都掛著白旗，在他們之間的野花盛開的山谷里，成堆地躺著穿灰軍服[32]和藍(lán)軍服、沒有靴子、缺胳膊斷腿的尸體，伕役們正在把尸體搬運(yùn)到車上?？諝饫锍錆M著尸體的難聞的惡臭。成群結(jié)隊的人們從塞瓦斯托波爾和法軍的營地紛紛走出來看熱鬧，而且彼此都懷著熱切的和善意的好奇心聚集到一塊。
聽聽這些人彼此之間所說的話吧。
瞧，一位年輕軍官，他的法國話雖然說得不好，可是足以讓人聽懂他的意思，正在一群俄國人和法國人圍成的圈子里，打量著一個近衛(wèi)團(tuán)的公文包。
“Э cecи nypкya ce yaзоиси？”[33]他說。
“Parce que c’est une giberne d’un régiment de la garde，monsieur，qui porte l’aigle impérial.”[34]
“Э вy дe лa гapд？”[35]
“Pardon，monsieur，du sixième de ligne.”[36]
“Э cecи y aщтe？”[37]軍官指著那法國兵用來抽煙卷的黃色的木制煙嘴問道。
“A Balaclave，monsieur！C’est tout simple—en bois de palme.”[38]
“若利！”[39]軍官說；在對話中，這位軍官運(yùn)用的不是使他能暢所欲言的詞句，而是他所知道的單詞。
“Si vous voulee bien garder cela comme souvenir de cette rencontre，vous m’obligeree.”[40]說完這句話，那個彬彬有禮的法國人便把煙卷掐滅，然后微微一鞠躬，把煙嘴遞給了軍官。軍官也把自己的煙嘴送給了他，于是所有在場的人，法國人也好，俄國人也好，都好像非常滿意，一個個都露出笑容。
瞧，一個很精神的步兵，穿著粉紅色襯衫，披著軍大衣，后面跟著幾個士兵，他們背著手，臉上現(xiàn)出快活的、好奇的神情，他走到一個法國兵跟前，向他借火抽煙斗。那個法國兵把煙斗吸旺了，摳了摳，便把火倒給了那俄國兵。
“煙絲崩[41]?！贝┓奂t襯衫的士兵說，看熱鬧的人都笑了。
“Oui，bon tabac，tabac turc，”法國兵說，“et chee vous tabac russe？bon？”[42]
“露斯崩?！?sup>[43]穿粉紅襯衫的士兵說，于是在場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案ダ嗜槐溃廊銧?，穆謝?！?sup>[44]穿粉紅襯衣的士兵立刻把他所知道的法國話全端了出來，接著拍拍那法國兵的肚子，笑了。周圍的法國兵也笑了。
“Ils ne sont pas jolis ces bêtes de russes.”[45]法國人群中一個殖民地部隊中的步兵[46]說。
“De quoi de ce qu’ils rient donc？”[47]另一個黑皮膚的殖民地部隊步兵向我們的士兵走了過來，用帶意大利口音的法國話問道。
“衣裳崩?！蹦莻€很精神的俄國兵打量著那法國殖民地部隊步兵的繡花衣襟說道，于是大家又笑了。
“Ne sortee pas de la ligne，à vos places，sacré nom……”[48]一個法軍班長喝道，于是士兵們就帶著明顯的不滿散開了。
還有這兒，在一群法國軍官中間，我軍的一位年輕的騎兵軍官正在用法國理發(fā)師的行話大聊其天。談的是一位“comte Saeonoff，que j’ai beaucoup connu，monsieur，”[49]一個只佩帶一只帶穗的肩章的法國軍官說，“c’est un de ces vrais comtes russes，comme nous les aimons.”[50]
“Il y a un Saeonoff que j’ai connu，”騎兵軍官說，“mais il n’est pas comte，a moins que je sache，un petit brun de votre age à peu près.”[51]
“C’est ea monsieur，c’est lui.Oh，que je voudrais le voir ce cher comte.Si vous le voyee，je vous pris bien de lui faire mes compliments.Capitaine Latour.”[52]他一面說，一面鞠躬。
“N’est ce pas terrible la triste besogne，que nous fai-sons？ ea chauffait cette nuit，n’est-ce pas？”[53]騎兵軍官想要接著說下去，便指著尸體說。
“Oh，monsieur，c’est affreux！Mais quels gaillards vos soldats，quels gaillards！C’est un plaisir que de se battre contre des gaillards comme eux.”[54]
“Il faut avouer que les vetres ne se mouchent pas du pied non plus.”[55]騎兵軍官一面說一面鞠躬，自以為很親切?？墒菈蛄恕?/p>
還是請您瞧瞧這個十歲的男孩吧！他戴著一頂舊帽子，大概是他父親的，光腳穿著鞋，只剩下一根背帶吊著黃色的土布褲子。他從休戰(zhàn)一開始就越過壁壘跑出來，不斷地在谷地里走來走去，一面用茫然的、好奇的眼光望著法國兵和躺在地上的尸體，一面采摘在這個致命的山谷里漫山遍野盛開的藍(lán)色的野花。當(dāng)他捧著一大束花回家去時，他捂著鼻子避開隨風(fēng)吹來的臭味，在一堆被堆在一起的尸體旁站住，望著離他比較近的一具可怕的無頭尸，望了很久。他站了好大一會兒，又走得更近些，用腳踢踢那具尸體的僵硬的胳膊。胳膊微微地晃動了一下。他又再一次使勁踢了它一下。胳膊晃了晃，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孩子忽然大喊一聲，把臉藏進(jìn)花里，便拚命向要塞跑去。
是的，棱堡上和塹壕上都掛出了白旗，野花盛開的山谷里滿是發(fā)出惡臭的尸體，美麗的夕陽漸漸沉向碧海，碧波蕩漾的大海在金色的陽光下閃爍。幾千人擠在一起，相視而笑，彼此交談。而這些人都是基督徒，信奉愛和自我犧牲的同一個偉大的教義，他們在看著自己所做的事情，難道就不會懷著悔恨突然跪在把生命賜給他們、同時也把死的恐怖和對善與美的愛放進(jìn)每個人心里的上帝面前嗎？難道他們就不會含著歡樂和幸福的眼淚像弟兄般地互相擁抱嗎？不會的！那些破白布被藏起來了——制造死亡和苦難的工具又在吼叫了，無辜的鮮血又在流了，呻吟聲和詛咒聲又聽得見了。
好，我已經(jīng)把我這次要說的話都說了；可是，沉痛的思慮使我難受。也許這些話本來就不需要說。也許我說的話是屬于惡毒的真理之一，它不知不覺地藏在每個人心里，為了不致讓它成為有害的，就不應(yīng)該把它說出來，就像不應(yīng)該把酒的沉淀搖勻，以免把酒弄壞一樣。
在這個故事里，什么地方表現(xiàn)出了應(yīng)該避免的惡，什么地方表現(xiàn)出了值得仿效的善呢？它里面的惡人是誰，英雄又是誰呢？大家都好，大家又都不好。
那位具有超群的勇敢(bravoure de gentilhomme[56])和推動他一切行動的虛榮心的卡盧金也好，那個不學(xué)無術(shù)、而又無害于人的普拉斯庫欣也好(雖然他為了信仰、皇上和祖國已戰(zhàn)死沙場)，那個怯懦的、眼光短淺的米哈伊洛夫也好，那個沒有堅定的信念和法規(guī)的孩子般的佩斯特也好，——在這個故事里，他們既不能是惡人，也不可能是英雄。
我的故事中的英雄，我用心靈的全部力量去愛他，我要盡力把他的全部的美都再現(xiàn)出來，而且在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他永遠(yuǎn)是美好的——那便是真理。
(1855年6月26日)
芳信 譯
[1]當(dāng)時的法軍制服為藍(lán)上衣和紅褲子。
[2]即《俄國殘廢人報》。這是一家官方的報紙，常登軍事報導(dǎo)。
[3]指拿破侖三世，即法國皇帝路易·波拿巴。
[4]把“消息靈通”誤寫成“消息神通”。
[5]指英國作家薩克雷(1811—1863)的長篇小說《名利場》和散文集《勢利人臉譜》。
[6]西俗認(rèn)為“十三”這個數(shù)字不吉利。
[7]法語：我告訴您吧，有一個時候在彼得堡人們就光談這件事。
[8]法語：貴族的那種美妙絕倫的英雄氣概。
[9]法語：喂，諸位，看樣子，今天夜間該有場激戰(zhàn)了。
[10]法語：不，告訴我，今天夜間會出什么事嗎？
[11]一面敞開的工事。
[12]法語：這景色多美呀！
[13]波蘭語：到街上去打聽打聽那兒有什么新聞?！髡咦?。
[14]波蘭語：我們倒要趁這會兒喝點(diǎn)兒酒，要不然，就太可怕了?！髡咦ⅰ?/p>
[15]自從和土耳其人作戰(zhàn)以來，我們的士兵聽?wèi)T了敵人的這種喊聲，因此，現(xiàn)在他們老說法國人也喊“阿拉！”(“阿拉”是伊斯蘭教的上帝。)——作者注。
[16]拉丁語；大腿粉碎性骨折，有并發(fā)癥。
[17]拉丁語：顱骨穿孔。
[18]拉丁語：胸腔穿孔。
[19]拉丁語：快死了。
[20]法語：您受傷了嗎？
[21]法語：請原諒，陛下，我陣亡了。
[22]法語：炮灰。
[23]法語：主??！
[24]這是近來大量出現(xiàn)的可愛的書籍之一，而且，不知道為什么它特別在我們青年人之間風(fēng)行一時?！髡咦?。(書名為法語：《交際花盛衰記》，是巴爾扎克著的一部小說。)
[25]法語：真應(yīng)該瞧瞧昨天我在炮火下碰見他時，他那副模樣。
[26]法語：難道旗子已經(jīng)降下來了嗎？
[27]法語：還沒有。
[28]法語：如果再過半小時天還是黑的，戰(zhàn)壕就要第二次被占領(lǐng)了。
[29]法語：先生，我所以不說不對，只是因為我不想反駁您罷了。
[30]法語：你們是那個團(tuán)的？
[31]法語：他是來看咱們的工事的，這個該死的……
[32]當(dāng)時的俄軍穿灰色軍服。
[33]俄國腔的法語：為什么這只鳥在這兒？
[34]法語：因為這是近衛(wèi)團(tuán)的公文包，先生，它上面有帝國的鷹徽。
[35]俄國腔的法語：那么您是近衛(wèi)軍嗎？
[36]法語：不，先生，我是常備軍第六團(tuán)的。
[37]俄國腔的法語：這是哪兒買的？
[38]法語：在巴拉克拉瓦，先生！這是個很普通的東西——黃楊木做的。
[39]法語：漂亮！
[40]法語：您要是肯賞臉把這個收下來，作為我們相逢的紀(jì)念，那我真是不勝榮幸之至！
[41]法語：好。
[42]法語：是的，好煙絲，土耳其煙絲；您抽的是俄國煙絲？好嗎？
[43]法語：俄國的好。
[44]法語：法國的不好；您好，先生。
[45]法語：他們真不漂亮，這些俄國畜生。
[46]指法屬殖民地阿爾及利亞的步兵。
[47]法語：他們笑什么？
[48]法語：別過界，各就各位，他媽的……
[49]法語：我很熟悉的名叫薩佐諾夫的伯爵，先生。
[50]法語：他是一位我們愛戴的真正的俄國伯爵。
[51]法語：我倒認(rèn)識一位薩佐諾夫，可是，據(jù)我所知，他不是伯爵，個兒不高，黑頭發(fā)，年紀(jì)跟您差不多。
[52]法語：對，先生，就是他。哦，我真想看到這位可愛的伯爵。您要是見著他，請您務(wù)必替我向他問好。就說拉圖爾大尉問候他。
[53]法語：咱們干的這種可悲的事不是很可怕嗎？昨天晚上打得真激烈，對不對？
[54]法語：哦，先生，這太可怕了！可是你們的士兵真了不起，真了不起！和這樣了不起的人打仗真是件快事。
[55]法語：必須承認(rèn)，你們的士兵也不是好惹的。
[56]法語：貴族的英勇氣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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