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托爾斯泰(1849年)
一八二八年九月九日，列夫·托爾斯泰誕生在亞斯納亞·波利亞納莊園的這座房子里(1898年)
列夫·托爾斯泰和他的哥哥們(1854年)左起：德米特里、尼古拉、謝爾蓋和列夫·托爾斯泰
列夫·托爾斯泰和他的大哥尼古拉·托爾斯泰(1851年)
列夫·托爾斯泰和他的二哥謝爾蓋·托爾斯泰(1902年)
童年
一 教師卡爾·伊萬內(nèi)奇
一八××年八月十二日……也就是我過十歲生日，得到那么珍奇的禮品以后的第三天，早晨七點鐘，卡爾·伊萬內(nèi)奇用棍子上綁著糖紙做的蠅拍就在我的頭上面打蒼蠅，把我驚醒了。他打得那么笨，不但碰著了掛在柞木床架上的我的守護神的圣像，而且讓死蒼蠅一直落到我的腦袋上。我從被子下面伸出鼻子，用手扶穩(wěn)還在搖晃的圣像，把那只死蒼蠅扔到地板上，用雖然睡眼惺忪卻含著怒意的眼光看了卡爾·伊萬內(nèi)奇一眼。他呢，身上穿著花布棉袍，腰里束著同樣料子做的腰帶，頭上戴著紅毛線織的帶纓小圓帽，腳上穿著山羊皮靴，繼續(xù)順著墻邊走來走去，瞅準(zhǔn)蒼蠅，啪啪地打著。
“就算我小吧，”我想，“可是，他為什么偏偏要驚動我呢？他為什么不在沃洛佳[1]的床邊打蒼蠅呢？你瞧，那邊有多少??！不，沃洛佳比我大；我年紀(jì)最小，所以他就讓我吃苦頭。他一輩子凈琢磨著怎么叫我不痛快?！蔽业吐曊f，“他明明看見他把我弄醒了，嚇了我一跳，卻硬裝作沒有注意到的樣子……討厭的家伙！連棉袍、小帽、帽纓，都討厭死了！”
當(dāng)我心里這樣惱恨卡爾·伊萬內(nèi)奇的時候，他走到自己的床前，望了望掛在床頭、鑲著小玻璃珠的鐘座上的鐘，然后把蠅拍掛到小釘上，帶著極其愉快的心情轉(zhuǎn)身朝著我們。
“Auf，Kinder，auf！……s’ist eeit.Die Mutter ist schon im Saal！”[2]他用德國口音和顏悅色地喊道，然后朝我走過來，坐到我的床邊，從衣袋里掏出鼻煙壺。我假裝在睡覺?？枴ひ寥f內(nèi)奇先嗅了一撮鼻煙，擦了擦鼻子，彈了彈手指，然后才來收拾我。他一邊笑著，一邊開始搔我的腳后跟?！癗un，nun，F(xiàn)auleneer！”[3]他說。
盡管我怕癢，我還是沒有從床上跳起來，也沒有理睬他，只是把頭更往枕頭下面鉆，拼命踢蹬，竭力忍住不笑出來。
“他多善良，多喜歡我們，可是我卻把他想得那么壞！”
我自己很難過，也替卡爾·伊萬內(nèi)奇難過；我又想笑，又想哭，心里很亂。
“Ach，lassen Sie，[4]卡爾·伊萬內(nèi)奇！”我眼淚汪汪地喊著，把頭從枕頭底下伸出來。
卡爾·伊萬內(nèi)奇吃了一驚，放開我的腳，不安地問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做了什么噩夢？……他那慈祥的德國人的面孔、他那竭力要猜出我為什么流淚的關(guān)注神情，更使我淚如雨下了：我很慚愧，而且不明白在一分鐘之前，我怎么居然能不喜歡卡爾·伊萬內(nèi)奇，認(rèn)為他的棉袍、小帽和帽纓討厭呢？現(xiàn)在，恰好相反，我覺得這些東西都非?？蓯?，連帽纓都似乎成了他很善良的明證。我對他說，我哭，是因為我做了一個噩夢，夢見媽媽死了，人們抬著她去下葬。這完全是我瞎編的，因為我一點也不記得夜里做了什么夢。但是，當(dāng)卡爾·伊萬內(nèi)奇被我的謊話所打動，開始安慰我、撫愛我的時候，我覺得好像自己真地做了那場噩夢，我流淚是由于別的原因了。
卡爾·伊萬內(nèi)奇離開我的時候，我從床上抬起身子，往自己的小腳上穿長統(tǒng)襪子，這時眼淚不怎么流了，但是我所虛構(gòu)的那場噩夢的陰郁的想法，卻仍然縈繞在我的腦海里。照料孩子的尼古拉進來了，他是一個身材矮小、愛好整潔的人，一向嚴(yán)肅認(rèn)真，彬彬有禮，是卡爾·伊萬內(nèi)奇的好朋友。他給我們送來衣服和鞋；給沃洛佳拿來的是靴子，給我拿來的卻是我至今還討厭的打著花結(jié)的鞋。我不好意思當(dāng)著他的面哭；況且，朝陽愉快地從窗口射進來，沃洛佳又站在臉盆架前面，很滑稽地模仿瑪麗亞·伊萬諾夫娜(姐姐的家庭女教師)的動作，笑得那么開心，那么響亮，連肩頭搭著毛巾、一手拿著肥皂、一手提著水壺的一本正經(jīng)的尼古拉都笑著說：
“得了，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5]，請洗臉吧?！?/p>
我十分快活了。
“Sind sie bald fertig？”[6]從教室里傳來卡爾·伊萬內(nèi)奇的聲音。
他的聲音嚴(yán)厲，已經(jīng)沒有使我感動得落淚的音調(diào)了。在教室里，卡爾·伊萬內(nèi)奇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了，他是老師。我應(yīng)聲而來，連忙穿上衣服，洗好臉，手里還拿著刷子，一邊撫平我的濕漉漉的頭發(fā)，一邊走進教室。
卡爾·伊萬內(nèi)奇鼻梁上架著眼鏡，手里拿著一本書，坐在門窗之間他一向坐的地方。門左邊擺著兩個小書架：一個是我們孩子們的，另外一個是卡爾·伊萬內(nèi)奇私人的。我們的書架上擺著各種各樣的書——有教科書，也有課外讀物。有些豎著，有些平放著，只有兩大卷紅封面的《Histoire des voyages》[7]規(guī)規(guī)矩矩靠墻豎著，然后是長長的、厚厚的、大大小小的書籍，有的有封皮沒書，有的有書沒封皮。每逢課間休息以前，卡爾·伊萬內(nèi)奇就吩咐我們整理“圖書館”(卡爾·伊萬內(nèi)奇夸大地把這個小書架稱作“圖書館”)的時候，我們總是把一切東西往那里亂塞。老師私人書架上的藏書，雖然冊數(shù)沒有我們書架上的那么多，種類卻五花八門。我還記得其中的三冊：一本是沒有硬封皮的德文小冊子，內(nèi)容講在白菜地里施肥的方法；一本是羊皮紙的、燒掉了一角的七年戰(zhàn)爭史；另一本是流體靜力學(xué)全部教程?？枴ひ寥f內(nèi)奇把大部分時間都用在讀書上，甚至因此損傷了視力；不過，除了這些書和《北方蜜蜂》[8]雜志以外，他什么都不看。
在卡爾·伊萬內(nèi)奇的小書架上所有的東西中間，有一件東西最能使我想起他來。那是一只用紙板做的圓盤，它安著木腿，可以借著小軸移動。圓盤上貼著一張漫畫，上面畫著一個貴婦和一個理發(fā)師[9]?？枴ひ寥f內(nèi)奇粘得很好，這個圓盤也是他自己設(shè)計的，做這個圓盤的目的是為了遮住太亮的光線，保護自己的視力衰退的眼睛。
就是現(xiàn)在，我仿佛還能看見他的身影——高高的個兒，穿著棉袍，戴著紅色小帽，帽子下面露出稀疏的白發(fā)。他坐在一張小桌旁邊，桌上擺著那只圓盤，圓盤上的理發(fā)師把陰影投射到他的臉上；卡爾·伊萬內(nèi)奇一只手拿著書，另一只手搭在安樂椅的扶手上，面前放著一只表盤上畫著獵人的鐘、一塊方格手帕、一個圓形的黑鼻煙壺、一只綠色眼鏡盒和擺在小托盤里的一把剪燭花的剪刀。這一切東西都那么規(guī)規(guī)矩矩、整整齊齊地擺在各自的位置上，單憑著這種井井有條的秩序，就可以斷定卡爾·伊萬內(nèi)奇心地純潔，心平氣和。
平常，當(dāng)我在樓下大廳里跑夠了的時候，我就踮著腳悄悄地上樓，跑進教室，那時我總是發(fā)現(xiàn)，卡爾·伊萬內(nèi)奇正獨自一人坐在安樂椅上，神情安詳而莊嚴(yán)地閱讀他喜愛的一本什么書。有時也遇到他沒有讀書。這時他總把眼鏡低低地架在大鷹鉤鼻上，半睜半閉的藍(lán)眼睛里含著一種特殊的表情，嘴唇憂郁地微笑著。房間里靜悄悄的，只聽得見他的均勻呼吸聲和那塊畫著獵人的鐘嘀嗒作響。
他常常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就站在門邊想：“可憐的，可憐的老頭兒！我們?nèi)硕?，我們玩呀，樂呀，可是他孤零零一個，沒有任何人安慰他。他說自己是孤兒，真是一點也不錯。他的身世真不幸！我記得他對尼古拉講過自己的身世。他的處境真是可怕呀！”我非?？蓱z他，因此常常走到他跟前，拉住他的一只手說：“Lieber[10]卡爾·伊萬內(nèi)奇！”他很喜歡我這么對他說話。每當(dāng)這種時刻，他總要撫摸我，顯然他深深地受了感動。
另一面墻上掛著幾幅地圖，差不多全是破的，不過，卡爾·伊萬內(nèi)奇妙手回春，把它們都裱糊得好好的。第三面墻正中間是通樓梯口的門，門的一邊掛著兩把尺，一把是我們的，刀痕累累；另外一把是嶄新的，是他私人的，他用它訓(xùn)戒人的時候多，畫線的時候少。門的另一邊掛著一塊黑板，上面用圓圈記著我們的大錯，用十字記著我們的小錯。黑板左邊，就是罰我們下跪的角落。
這個角落令我終生難忘！我記得那個爐門，記得爐門上的通風(fēng)孔以及人們轉(zhuǎn)動它時，它發(fā)出的響聲。我常常在屋角跪的時間很長，跪得腰酸腿疼。這時候我心里就想：“卡爾·伊萬內(nèi)奇把我忘了。他大概是舒舒服服地坐在安樂椅上讀他的流體靜力學(xué)，可是我呢？”為了讓他想起我，我就把爐門輕輕打開又關(guān)上，或者從墻上摳下一塊灰泥。但是，如果忽然有一塊太大的灰泥嘭的一聲掉到地板上，說真的，單是那份害怕就比任何懲罰都糟心。我回頭望一望卡爾·伊萬內(nèi)奇，他卻捧著一本書，兀自坐在那兒，好像什么都沒有覺察似的。
屋子中間擺著一張桌子，桌上鋪著一塊破黑漆布，從漆布的許多窟窿下面好多地方露出被鉛筆刀劃出道道的桌子的邊沿。桌子周圍擺著幾張沒有油漆過，但是由于使用了好久，已經(jīng)磨得锃亮的凳子。最后一面墻上有三扇小窗戶。窗外的景色是這樣：正前方有一條路，路上的每個坑洼、每顆石子、每道車轍，都是我久已熟悉和喜愛的；走過這條路，就是一條修剪過的菩提樹林陰路，路后有些地方隱隱約約露出用樹枝編成的籬笆；在林陰路那邊，可以看見一片草地，草地的一邊是打谷場，另一邊是樹林。樹林深處，可以看到守林人的小木房。從窗口朝右邊眺望，可以看到一部分涼臺，午飯以前，大人們常常坐在那里。當(dāng)卡爾·伊萬內(nèi)奇批改默寫卷子的時候，我常常朝那邊觀望，我可以看見媽媽的烏黑的頭發(fā)和什么人的脊背，也可以隱隱約約地聽到那里的談笑聲。因為不能到那里去，我心里很生氣。我想：“我什么時候才能長大，不再學(xué)習(xí)，永遠(yuǎn)不再死念《會話課本》，而同我所喜歡的人坐在一起呢？”氣惱會變成悲傷，天知道我為什么沉思，沉思些什么，我想出了神，竟連卡爾·伊萬內(nèi)奇因為我的錯誤而發(fā)起脾氣，我都沒有聽到。
卡爾·伊萬內(nèi)奇脫下棉袍，穿上他那件肩頭墊得高高的、打著褶的藍(lán)色燕尾服，照著鏡子理一理領(lǐng)帶，就領(lǐng)著我們下樓去向媽媽問安了。
二 MAMAN
[11]法語：媽媽。
媽媽正坐在客廳里斟茶。她一只手輕輕扶著茶壺，另一只手按著茶炊的龍頭，龍頭里流出來的水漫過茶壺口，溢到托盤里。她雖然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卻沒有注意到這種情況，也沒有注意到我們進來。
當(dāng)你努力追憶一個親人的容貌時，總有許許多多往事一齊涌上心頭，要透過這些回憶來看它，就像透過淚眼看它一樣，總是模糊不清。這是想象的眼淚。因此在我極力回憶媽媽當(dāng)年的音容笑貌時，我只能想象出她那流露著始終如一的慈愛的棕色眼睛，她那顆長在短短的鬈發(fā)下面的脖子上的黑痣，她那雪白的繡花衣領(lǐng)和那常常愛撫我、常常讓我親吻的、細(xì)嫩纖瘦的手，但是她的整個神態(tài)卻總是從我的記憶里滑掉。
沙發(fā)左邊擺著一架古老的英國大鋼琴，大鋼琴前面坐著我的黑頭發(fā)、黑皮膚的小姐姐柳博奇卡[12]，她用剛在冷水里洗過的玫瑰色手指顯然很緊張地在彈克萊曼蒂[13]的練習(xí)曲。她十一歲了，穿著一件麻布短衣，一條雪白的、鑲花邊的襯褲，只能用arpeggio[14]彈八度音。她旁邊側(cè)身坐著瑪麗亞·伊萬諾夫娜?，旣悂啞ひ寥f諾夫娜戴著有紅緞帶的包發(fā)帽，身穿天藍(lán)色敞胸短上衣，臉色通紅，怒氣沖沖；卡爾·伊萬內(nèi)奇一進來，她更加板起臉來了。她威嚴(yán)地望一望他，也不答禮，用腳踏著拍子，繼續(xù)數(shù)著：“Un，deux，trois，un，deux，trois”，[15]聲音比以前更響，更專橫。
卡爾·伊萬內(nèi)奇好像絲毫沒有注意到這點，還是按照德國的敬禮方式，一直走到我母親跟前，吻她的小手。她醒悟過來了，搖搖頭，仿佛想借此驅(qū)散憂思。她把手伸給卡爾·伊萬內(nèi)奇，當(dāng)他吻她的手的時候，她吻了吻他那布滿皺紋的鬢角。
“Ich danke，lieber[16]卡爾·伊萬內(nèi)奇！”她仍舊用德語問道，“孩子們睡得好嗎？”
卡爾·伊萬內(nèi)奇本來一只耳朵就聾，現(xiàn)在由于鋼琴的聲音，什么都聽不見了。他彎下腰，更靠近沙發(fā)一些，一只手扶著桌子，單腿站著，帶著一種當(dāng)時我覺得是最文雅的笑容，把小帽往頭上稍微一舉，說：
“您原諒我嗎，納塔利婭·尼古拉耶夫娜？”
卡爾·伊萬內(nèi)奇怕他的禿頭著涼，從來不摘掉他那頂小紅帽，但是每次走進客廳里來，他都請求人家許他這樣。
“戴上吧，卡爾·伊萬內(nèi)奇……我在問您，孩子們睡得好不好？”maman向他稍微靠近一些說，聲音相當(dāng)響亮。
但是他還是什么也沒有聽見，用小紅帽蓋上禿頭，笑得更和藹了。
“你停一下，米米[17]！”maman笑著對瑪麗亞·伊萬諾夫娜說，“什么都聽不見了?！?/p>
媽媽的容貌本來就非?？⌒?，她微笑的時候，就更加美麗無比，周圍的一切也仿佛喜氣洋溢了。如果我在自己一生中痛苦的時刻能看一眼這種笑容，我就會不曉得什么是悲哀了。我覺得人的美貌就在于一笑：如果這一笑增加了臉上的魅力，這臉就是美的；如果這一笑不使它發(fā)生變化，它就是平平常常的；如果這一笑損害了它，它就是丑的。
媽媽同我打過招呼以后，就用雙手抱著我的頭，讓它朝后仰，然后，聚精會神地看了我一眼說：
“你今天哭了嗎？”
我沒有回答。她吻吻我的眼睛，用德語問道：
“你為什么哭?。俊?/p>
當(dāng)她同我們親切交談的時候，她總是用她熟諳的這種語言。
“我是在夢里哭的，maman。”我說。我回想起虛構(gòu)的夢境的詳情細(xì)節(jié)，不禁顫抖起來。
卡爾·伊萬內(nèi)奇證實了我的話，但是對于夢里的事只字未提。大家又談到天氣，米米也參加了談話。然后，maman往托盤里放了六塊糖給幾個可敬的老家人，就站起身來，走近擺在窗口的刺繡架。
“喂，孩子們，現(xiàn)在到爸爸那里去吧，你們告訴他，他去打谷場以前，一定要到我這里來一趟?！?/p>
又是音樂、數(shù)拍子，又是嚴(yán)厲的目光。我們到爸爸那里去了。穿過從祖父的時代就保留著仆從室這個名稱的房間，我們走進了書房。
三 爸爸
他站在寫字臺前，指著一些信封、文件和幾堆錢，神情急躁，激動地對管家雅科夫·米哈伊洛夫說明什么，管家站在他一向站的房門和晴雨表之間，反剪著雙手，手指很快地亂動著。
爸爸越是急躁，管家的手指就動得越快，反過來，爸爸不做聲了，他的手指也就不動了。當(dāng)雅科夫自己開始講話的時候，他的手指又極其不安地拼命向四面亂動彈。從手指的動作上，我覺得可以猜測出雅科夫內(nèi)心的思想。他的神情總是很沉著，這說明他既意識到自己的尊嚴(yán)，同時也意識到自己是受人管的，這就是說：“我是對的，不過隨您的便吧！”
爸爸看見我們，只說了一聲：
“等一下，馬上就完。”
接著用頭示意，叫我們中間的一個人關(guān)上門。
“啊，慈悲的上帝啊！你今天是怎么回事，雅科夫？”他繼續(xù)對管家說著，聳了聳一邊的肩膀(這是他的習(xí)慣)，“這只裝著八百盧布的信封……”
雅科夫把算盤拉近一些，用算盤珠撥出八百這個數(shù)字，眼睛盯著一個不明確的地方，等著聽下文。
“……用來做我出門時的花銷。你明白嗎？從磨坊那里你可以收到一千盧布……對不對？你可以從國庫收回八千盧布押金；干草，按照你自己的估計，可以出賣七千普特[18]，就算四十五個戈比一普特，你可以收到三千盧布；這樣一來，你總共可以收到多少錢？一萬二千盧布……是不是？”
“是的?！毖趴品蛘f。
但是，根據(jù)他的飛快地動彈的手指來看，我覺察出他要提出異議。爸爸打斷了他的話頭。
“好吧，你要代彼得羅夫斯科耶莊園寄一萬盧布給委員會。賬房里存的錢，”爸爸接下去說(雅科夫把他在算盤上撥出來的一萬二千抹掉，打上二萬一千)，“你現(xiàn)在給我拿來，就算今天支出好了(雅科夫又抹掉算盤珠兒，把算盤翻轉(zhuǎn)，想必是以此表示那二萬一千盧布也沒有了)。這個裝著錢的信封，你要代我按照上面寫的地址轉(zhuǎn)交?！?/p>
我站得離桌子很近，因此瞟了瞟信封上的字。上面寫著：“卡爾·伊萬內(nèi)奇·毛厄爾”。
爸爸大概注意到我看了我不應(yīng)該知道的東西，就把手放到我的肩頭上，輕輕把我從桌邊推開。我不了解這是愛撫還是斥責(zé)，但是不管怎樣，我還是吻了吻搭在我肩頭的那只青筋嶙嶙的大手。
“是！”雅科夫說，“關(guān)于哈巴羅夫卡那筆錢，您有什么吩咐嗎？”
哈巴羅夫卡是媽媽的莊園。
“存在賬房里，沒有我的命令，絕對不準(zhǔn)動用?！?/p>
雅科夫沉默了幾秒鐘；接著，他的手指突然動得更快了。他在聆聽主人命令時那副呆頭呆腦、唯命是從的樣子變了，又露出精明滑頭的本相來。他把算盤拉近些，開口說：
“讓我向您報告一下，彼得·亞歷山德雷奇，您可以隨意處理，不過委員會那筆錢不能如期付清。您說，”他抑揚頓挫地繼續(xù)說，“從押金、磨坊、干草上我們應(yīng)該有一筆進項(他一邊說這些項目，一邊在算盤上打出數(shù)字來)……不過我看，這些款項恐怕我們算錯了?！彼聊艘粫海馕渡铋L地看了爸爸一眼，這樣補充了一句。
“為什么？”
“您瞧呀：關(guān)于磨坊的事，磨坊老板已經(jīng)來找過我兩次，要求延期付款，賭咒發(fā)誓，一口咬定他沒有錢……他現(xiàn)在就在這兒，您是不是愿意親自同他談?wù)?？?/p>
“他說什么？”爸爸追問道，搖了搖頭，表示他不想同磨坊老板談話。
“這不是明擺著的嘛！他說根本沒有生意，他僅有的那一點點錢都用在水壩上了。假定我們把他趕走，老爺，我們又會得到什么好處呢？您又提到押金，我好像已經(jīng)向您報告過了，我們的錢投到那里，不會很快收回來的。前幾天我往城里給伊萬·阿法納西奇運去一車面粉，順便捎信問起這件事。可是，他老人家的回信又是那一套：‘我很高興為彼得·亞歷山德雷奇效勞，但是事情由不得我做主，’從這一切情況看來，再過兩個月，您也未必收得到這筆款。至于您所說的干草，假定可以賣到三千盧布……”
他把算盤珠撥上三千，沉默了一下，一會兒看看算盤，一會兒又看看爸爸的眼睛，仿佛說：
“您自己看看，這太少了！再說，賣干草還得賠本；如果現(xiàn)在我們就賣出去，您自己也知道……”
看樣子，他還有一大堆理由。大概就是因為這個緣故，爸爸沒有讓他再說下去。
“我不改變自己的決定，”他說，“不過，如果這些款項當(dāng)真要拖延好久才能收到，那也沒有辦法，需要多少錢，你就動用哈巴羅夫卡那筆錢好了?！?/p>
“是！”
從雅科夫的臉色和手指的動作可以看出，最后這個命令使他非常滿意。
雅科夫原來是個農(nóng)奴，為人非常勤懇，忠心耿耿。他像所有的好管家一樣，很會替自己的主人精打細(xì)算，對主人的利益抱著非常古怪的見解。他總是千方百計地減損女主人的財產(chǎn)來增加男主人的財產(chǎn)，因此就極力證明，非動用女主人莊園的一切收入來貼補彼得羅夫斯科耶(就是我們居住的村莊)不可。這時他揚揚得意，因為在這一點上他完全如愿以償了。
爸爸跟我們道過早安以后，就說，我們在鄉(xiāng)下閑散夠了，我們不再是孩子，應(yīng)該認(rèn)真學(xué)習(xí)了。
“我想，你們已經(jīng)知道我今天夜里要去莫斯科，而且要把你們帶去，”他說，“你們要住在外祖母家，媽媽跟女孩子們留在這兒。你們要知道，聽到你們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令人滿意，這對媽媽將是一種安慰?！?/p>
雖然由于最近幾天所做的準(zhǔn)備，我們已經(jīng)料到要發(fā)生什么不尋常的事，但是這個消息還是使我們大吃一驚。沃洛佳臉紅了，用顫抖的聲音傳達(dá)了媽媽讓他捎的話。
“我的夢給我的預(yù)兆原來是這么回事！”我尋思了一下，“千萬別發(fā)生更糟心的事了。”
我非常，非常舍不得媽媽，但同時，一想到我們真的成了大人，心里又很高興。
“如果我們今天就走，那就一定不上課了。這太妙了！”我暗自思索，“可是，我替卡爾·伊萬內(nèi)奇難過。他大概會被辭退，要不然，就不會給他準(zhǔn)備那個封套了……最好還是永遠(yuǎn)學(xué)習(xí)下去，不要走，不要離開媽媽，也不要讓可憐的卡爾·伊萬內(nèi)奇?zhèn)摹Ｋ緛砭蛪虿恍业牧?。?/p>
這些思想掠過我的心頭；我一動也不動，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我鞋上的黑蝴蝶結(jié)。
爸爸同卡爾·伊萬內(nèi)奇又談了幾句關(guān)于晴雨表下降的事，吩咐雅科夫不要喂狗，好在臨走以前，吃過午飯去試一試小獵狗。這以后，跟我的預(yù)料相反，他打發(fā)我們?nèi)ド险n，不過安慰我們說，要帶我們?nèi)ゴ颢C。
我上樓時，順便跑到?jīng)雠_上去看看。爸爸心愛的獵狗米爾卡正瞇縫著眼睛，臥在門口曬太陽。
“親愛的米爾卡，”我撫摩著它，吻它的小臉說，“我們今天就要走了。再見吧！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
我心一軟，就哭了起來。
四 上課
卡爾·伊萬內(nèi)奇情緒不佳。這從他那皺緊的眉頭，從他把大禮服拋進五屜柜，怒氣沖沖地系腰帶，用指甲使勁在《會話課本》上劃一條線，標(biāo)明要我們背熟的地方等等動作來看，都可以看得出。沃洛佳規(guī)規(guī)矩矩地學(xué)習(xí)，我卻心里煩躁，什么也做不出來。我茫然若失地對《會話課本》望了好久，但是一想到就要離別，我便熱淚盈眶，再也讀不下去了。輪到我向卡爾·伊萬內(nèi)奇講那段會話的時候，他瞇縫著眼睛聽我說(這是一種不祥的兆頭)。恰恰到一個人問：“Wo kommen Sie her？”[19]另一個回答說：“Ich komme vom Kaffe-Hause”[20]的段落，我再也忍不住眼淚，由于痛哭失聲，就說不出：“Haben sie die eeitung nicht gelesen？”[21]這句話來了。到習(xí)字的時候，淚水落到紙上，弄得滿紙墨斑，看上去好像是用水在包裝紙上寫的。
卡爾·伊萬內(nèi)奇生起氣來，罰我跪下，反復(fù)地說，這是倔脾氣，裝腔作勢(這是他的口頭禪)，他用戒尺威嚇我，要我討?zhàn)?，我卻被淚水哽住了，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最后，他大概感到自己做事不公平，就走進尼古拉的房間，砰的一聲把門關(guān)上。
從教室里可以聽到下房里的談話。
“孩子們要去莫斯科，你聽說了吧，尼古拉？”卡爾·伊萬內(nèi)奇一進屋就說。
“不錯，聽說了?！?/p>
想必是尼古拉要站起來，因為卡爾·伊萬內(nèi)奇說：“坐著吧，尼古拉！”隨后就關(guān)上門。我離開墻角，走到門邊去偷聽。
“不論替人家做了多少好事，不論多么忠心耿耿，看起來，決不能指望人家感激你。尼古拉，對不對？”卡爾·伊萬內(nèi)奇感傷地說。
坐在窗口補靴子的尼古拉，肯定地點點頭。
“我在這所房子里住了十二年，我可以當(dāng)著上帝起誓，尼古拉，”卡爾·伊萬內(nèi)奇接著說，朝天花板抬起眼睛和鼻煙壺，“我愛護他們，照顧他們，比對自己的孩子都盡心。你記得吧，尼古拉，沃洛佳害熱病的時候，你記得我怎樣在他的床邊坐了九天沒有合眼。是的，那時我是個好心的人，是親愛的卡爾·伊萬內(nèi)奇；那時用得著我?？墒乾F(xiàn)在呢，”他含著一絲諷刺的笑意補充說，“現(xiàn)在孩子們長大了，得認(rèn)真地學(xué)習(xí)了！好像他們在這兒沒有學(xué)習(xí)似的。尼古拉，是不是？”
“好像還得學(xué)習(xí)。”尼古拉放下錐子，雙手拉著麻繩說。
“是的，現(xiàn)在用不著我了，要把我趕走了；諾言丟到哪兒去啦？哪兒有感激的意思？尼古拉呀，我很敬愛納塔利婭·尼古拉耶夫娜，”他一只手按著胸口說，“但是她又怎樣呢？……在這所房子里，她的意旨反正是無足輕重的?！边@時，他用一種富于表情的手勢把一小片碎皮子扔到地板上，“我知道這是誰出的鬼主意，為什么不需要我了。因為我不會像有些人那樣阿諛奉承，隨聲附和。我對任何人都總愛講老實話，”他驕傲地說，“別去管他們！我不在這里，他們也發(fā)不了財。而我呢，上帝是慈悲的，總會找到一塊面包的……是不是，尼古拉？”
尼古拉抬起頭，看了看卡爾·伊萬內(nèi)奇，好像想弄清他是不是真的會找到一塊面包。不過，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卡爾·伊萬內(nèi)奇照這樣又嘮叨了很久，說了好多。他提到，他以前住在某將軍家里，他的功勞得到了較好的報酬(聽見這話，我心里很難過)，他說到薩克森、他的父母、他的朋友舍恩海特裁縫，等等，等等。
我很同情他的痛苦。我對父親和卡爾·伊萬內(nèi)奇幾乎是同樣敬愛的，一想到他們互不理解，心里就很難過；我又回到角落里跪下，考慮怎樣才可以使他們言歸于好。
卡爾·伊萬內(nèi)奇回到教室以后，吩咐我站起來，準(zhǔn)備默寫的練習(xí)本。等一切都準(zhǔn)備就緒，他就威嚴(yán)地坐在自己的安樂椅上，用一種仿佛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聲音開始口授：“Von al-len Lei-den-schaf-ten die grau-samste ist…h(huán)aben Sie geschrieben？”[22]說到這兒他停了一停，慢吞吞地吸了一撮鼻煙，打起精神接著說：“Die grausamste ist die Un-dank-bar-keit…Ein grosses U.”[23]我等著他往下說，寫好最后一個字之后，向他望了一眼。
“Punctum[24].”他含著一絲幾乎覺察不出的微笑說，然后做了一個手勢，要我們把練習(xí)本交給他。
他用抑揚頓挫的聲調(diào)，帶著極其滿意的神情把這句表達(dá)自己內(nèi)心思想的格言讀了好幾遍。隨后，他就坐在窗口給我們上歷史課。他的臉色不像先前那么陰沉了，流露出一個已經(jīng)充分出了氣的人的得意神情。
差一刻就一點鐘了；但是，卡爾·伊萬內(nèi)奇好像還不想放我們走：他接連不斷地給我們上新課。無聊和食欲同樣地增長起來。我急不可耐地注意著表明快吃午飯的一切跡象。一會兒一個女仆拿著擦子去刷碟子，一會兒聽見飯廳里餐具的響聲和挪動桌椅的聲音，一會兒米米、柳博奇卡和卡堅卡[25](卡堅卡是米米的女兒，十二歲)從花園里走進來。但是?？ā偸莵硇奸_飯的管家?？ā獏s沒有露面。只有他露面的時候，我們才能扔下書本，不顧卡爾·伊萬內(nèi)奇，跑下樓去。
這回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了；但這并不是?？ǎ∥沂煜に哪_步聲，永遠(yuǎn)聽得出他的靴子的咯吱聲。門打開了，一個我完全不認(rèn)識的人出現(xiàn)在門口。
五 苦行者
一個五十來歲的人走進屋里來，他臉色蒼白，長臉盤，一臉大麻子，留著長長的白發(fā)和幾綹稀疏的紅胡子。他身材非常高大，進門時不但要低下頭，連整個身子都得彎下來。他穿著一件破布衫，這布衫既像農(nóng)民的長襟外衣，又像神父的白袍，手里拿著一根大拐杖。進屋時，他用拐杖拼命敲了一下地板，揚著眉毛，嘴咧得特別大，發(fā)出非?？膳?、非常不自然的哈哈大笑聲。他瞎了一只眼睛，那只眼睛的眼白不住地亂轉(zhuǎn)，給他那本來就很丑陋的面孔增添了更加讓人討厭的神氣。
“啊哈，捉住了！”他喊道，小步跑到沃洛佳跟前，抱住他的頭，仔細(xì)察看他的頭頂，隨后帶著十分嚴(yán)肅的神色放開沃洛佳，走到桌子跟前，向漆布下面吹氣，在漆布上面畫十字?！班?，可憐??！噢，痛苦?。 氊悅儼 鸵w走了?！彼靡环N顫巍巍的悲泣聲音說著，感傷地望著沃洛佳，并且用袖口去擦當(dāng)真掉下來的眼淚。
他的嗓音粗濁沙啞，動作慌里慌張，語無倫次(他永遠(yuǎn)不用代詞)，但是發(fā)的重音卻那么動聽，焦黃的丑臉上有時露出非常坦率的悲哀神色。聽他講話，不能不使人產(chǎn)生一種又是惋惜、又是恐懼、又是悲傷的復(fù)雜心情。
這就是那個苦行者，巡禮者格里沙。
他是什么來歷？他的父母是誰？是什么迫使他選擇了他過的這種流浪生活？誰也不了解這一點。我只知道，他從十五歲起，就成了盡人皆知的苦行者。無論冬夏，他都光著腳行走，朝拜寺院，把小圣像贈給他喜愛的人，說些費解的話，有的人認(rèn)為這些話是預(yù)言。從來沒有人見過他是另外一種情形。有時他到我外祖母家去。有人說他是富家的不幸子弟，是個心地純潔的人，又有人說他不過是個莊稼人，是個懶漢。
那個嚴(yán)守時刻、令人望眼欲穿的福卡終于出現(xiàn)了，我們于是下樓去。格里沙嗚咽著，繼續(xù)講一些語無倫次的話，他跟在我們后面，用拐杖敲打著樓梯的階梯。爸爸和maman挽著胳膊在客廳里踱來踱去，低聲交談著什么?，旣悂啞ひ寥f諾夫娜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緊挨著沙發(fā)、按照直角形對稱擺著的一把安樂椅上，用嚴(yán)厲但卻沉著的聲音教訓(xùn)坐在她身邊的姑娘們。卡爾·伊萬內(nèi)奇一走進房間，她瞅了他一眼，馬上就扭過身去。她臉上露出一種可以這樣解釋的表情：“我沒有注意您，卡爾·伊萬內(nèi)奇。”從姑娘們的眼色中可以看出，她們急著要告訴我們一件十分重要的消息；但是離開自己的座位跑到我們跟前，這是米米的規(guī)矩所不允許的。我們得先走到她跟前，說一聲：“Bonjour，Mimi！”[26]立正行個禮，然后才能開始談話。
這個米米是個多么令人討厭的女人?。‘?dāng)著她的面什么都不能講，她認(rèn)為一切都不成體統(tǒng)。另外，她還喋喋不休地要我們“Parlee dons francais[27]”，可是那時，我們好像要故意惹她生氣似的，偏想說俄語。要不就是在吃飯的時候，某樣菜合你的胃口，希望沒有人來干涉你的時候，她一定會說：“Mangee done avec du pain”[28]或是“Comment ce que vous tenee votrc fourchette？”[29]你會這樣想，“她和我們有什么相干呀？讓她管教她的姑娘們?nèi)ズ昧?。有卡爾·伊萬內(nèi)奇管我們?！痹趨拹耗承┤朔矫?，我和他完全抱有同感。
“去央求一下媽媽，讓他們帶我們?nèi)ゴ颢C吧。”大人們領(lǐng)頭到飯廳去的時候，卡堅卡拉住我的短外套，小聲說。
“好，我們試試吧?！?/p>
格里沙在飯廳里吃飯，不過在另一張小桌上；他眼睛抬也不抬，緊盯著碟子，有時嘆一口氣，扮個嚇人的鬼臉，并且好像自言自語似的說：“可憐！……飛走了，鴿子要飛上天了……啊，墳上有一塊石頭！……”以及諸如此類的話。
maman從早晨起就心緒不寧；格里沙的來臨、他的言語和行動，顯然使她更加心煩意亂。
“噢，對啦，我還忘記求你一件事?！彼岩槐P湯遞給父親時說。
“什么事？”
“請你叫人把你那群惡狗鎖起來吧。你瞧，格里沙進院子的時候，它們險些兒把這個可憐的人咬傷了。像這樣，它們也可能向孩子們撲過去?！?/p>
格里沙聽人談到自己，就扭過身朝著大飯桌，指指自己身上被撕破的衣襟，嘴里一邊咀嚼，一邊嘟囔說：
“想把我咬死……上帝不允許?？v狗傷人是有罪的！大大的罪過！不要打，當(dāng)家的[30]，為什么要打?。可系蹠埶〉摹赖啦煌?。”
“他說些什么？”爸爸問，很嚴(yán)厲地瞪著眼看他，“我一點也不懂。”
“但是我懂，”maman回答說，“他對我講，有一個獵人故意縱狗咬他，所以他說，‘想把我咬死，但是上帝不允許，’他求你不要為這件事處罰那個獵人?！?/p>
“??！原來如此！”爸爸說，“他怎么知道我要處罰那個獵人呢？你要知道，我一向不大喜歡這樣的先生們，”他用法語繼續(xù)說，“不過，這位我覺得特別討厭，想必……”
“噢，不要說這話，親愛的！”maman好像吃驚似的，打斷了爸爸的話頭，“你怎么知道呢？”
“我似乎有機會研究這一類人，他們之中來拜訪你的很多，全都一模一樣。說來說去總是那么一套……”
顯然，在這一點上母親抱著完全不同的看法，不過她不愿意爭論。
“請遞給我一個油炸包子，”她說，“怎么樣，今天的油炸包子好吃嗎？”
“不，我很生氣，”爸爸接著說，他拿起一個油炸包子，但是離得那么遠(yuǎn)，maman根本夠不著它，“不，當(dāng)我看見有頭腦、有教養(yǎng)的人落到騙局里的時候，我很生氣。”
說著，他用叉子敲敲桌子。
“我請你遞給我一個油炸包子。”她又說了一遍，伸出手去。
“把這幫人關(guān)到警察局去，可算做了好事啦！”爸爸接著說，把手縮回來?！斑@幫家伙帶來的唯一好處，就是使一些女人本來就很脆弱的神經(jīng)更亂?！彼χa充說，看到媽媽很不喜歡這場談話，就把油炸包子遞給了她。
“在這方面，我只想對你說明這樣一點：一個六十歲的人，無論冬夏都光著腳走路，衣服下面總帶著兩普特重的鐵鏈，再三再四拒絕人家提供給他的供給膳宿的舒適生活，我們很難相信這種人只是由于懶惰才采取這一切行動。至于說到預(yù)言，”她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又說，“Je suis payée pour y croire；[31]我好像告訴過你，連我父親將在哪一天，哪個時辰逝世，基留沙都向他預(yù)言了?！?/p>
“噢，你要拿我怎么樣啊？”爸爸說，笑著把靠米米那邊的那只手捂到嘴上(他這樣做的時候，我總是緊張地聽著，等著聽一些笑話)，“你為什么對我提到他的腳呢？我看了一眼，現(xiàn)在什么都吃不下了?！?/p>
午飯快要吃完了。柳博奇卡和卡堅卡直向我使眼色，在椅子上扭來扭去，總之，她們顯得非常不安。這種眼色是說：“你們怎么不請求他們帶我們?nèi)ゴ颢C呀？”我用胳膊肘推了推沃洛佳。沃洛佳推了推我，他終于鼓起勇氣，起先聲音還是畏怯的，隨后就相當(dāng)堅決而響亮地解釋說：“今天我們就要走了，因此很想帶著姑娘們一道坐敞篷馬車去打獵。”大人們討論了一下，這個問題就依著我們的心意解決了，更令人高興的是，maman說她自己也要跟我們?nèi)ァ?/p>
六 準(zhǔn)備打獵
上甜食的時候，打發(fā)人把雅科夫叫來，并且發(fā)出了有關(guān)車輛、狗群和乘騎的指示，指示非常詳盡，連每匹馬的名字都點出來了。沃洛佳的馬瘸了；爸爸吩咐給他備上一匹獵馬?！矮C馬”這個詞媽媽聽起來很不入耳：她以為獵馬一定類似烈性的野獸，準(zhǔn)會狂奔一陣，把沃洛佳摔死。任憑爸爸和沃洛佳怎么勸慰，沃洛佳懷著令人驚異的勇氣說，這沒有什么，他最喜歡馬奔馳，可憐的maman還是一個勁兒說，那樣一來，整個郊游的時間她都會心煩意亂。
午飯吃完了；大人們到書房里去喝咖啡，我們便跑到花園里，踏得落滿黃葉的小徑沙沙作響，談著話。我們談沃洛佳騎獵馬的事，談柳博奇卡跑得沒有卡堅卡快很丟臉，并且說要是看看格里沙的鐵鏈會多么有趣，等等；但是關(guān)于我們就要分手的事，卻只字未提。我們的談話被駛近的馬車聲打斷了，在那輛馬車上每個裝有彈簧的座位上都坐著一個小農(nóng)奴。馬車后面是獵手們，他們帶著狗，騎著馬；獵手們后面是車夫伊格納特，騎著準(zhǔn)備讓沃洛佳騎的那匹獵馬，牽著我的那匹老馬。一開始我們都向籬笆旁邊跑過去，從籬笆眼里可以看到這一切有趣的東西。隨后，我們尖叫著跳著，跑上樓去換衣服，盡量打扮得像獵人模樣。最主要的辦法是把褲子塞到靴子里。我們馬上這樣動手做起來。我們急著做完，好跑到門口去欣賞狗和馬，跟獵手們交談一下。
那天天氣很熱，從大清早起天邊就飄著潔白的、變幻無常的陰云；后來，微風(fēng)把它們吹得越來越近，有時甚至遮住了太陽。不過，盡管陰云密布，越來越濃，顯然也不會形成暴風(fēng)雨，使我們最后一次打獵掃興。傍晚時分，陰云開始消散：有的顏色變淡了，形狀拖長了，向天邊飄去；有的就在頭頂上，變成透明的鱗片；只有一大片烏云停留在東方?？枴ひ寥f內(nèi)奇一向懂得烏云的動向，他說這塊烏云會向馬斯洛夫卡飄去，絕不會下雨，一定是個好天氣。
福卡雖然上了年紀(jì)，卻十分靈活，十分迅速地跑下樓，喊道：“趕過來！”于是，他叉開腿穩(wěn)穩(wěn)地站在大門口，也就是在車夫要停下馬車的地點和門檻的中間，并且擺出一副姿態(tài)，表示無須人家提醒他的職責(zé)。太太小姐們下來了，略略討論了一下誰坐在哪邊，抓住什么(雖然我覺得，根本用不著抓住什么)之后，她們就坐上去，撐開陽傘，車就走動了。馬車走動的時候，maman指著“獵馬”，用顫巍巍的聲音問車夫：
“這是給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zhèn)浜玫哪瞧ヱR嗎？”
車夫回答說是，這時候，她擺擺手，扭過身去。我簡直忍耐不住了，就跨上馬，把身子往前一伏，在院子里表演了好幾手馬術(shù)。
“請您不要踩著狗?！庇袀€獵人對我說。
“你放心，我不是頭一回呀！”我自豪地回答。
沃洛佳騎上“獵馬”，盡管他性格堅強，也不免有些膽怯。他撫摩著馬，問了好幾次。
“它老實嗎？”
他騎馬的姿勢很好看，就像大人似的。他那穿著緊身褲的大腿騎在馬鞍上是那么健美，使我都嫉妒起來。特別是因為，從我的影子看來，我的姿勢比他差遠(yuǎn)了。
現(xiàn)在可以聽到爸爸下樓梯的腳步聲。管追獵狗的人把四處奔跑的獵狗趕攏來，帶著狼狗的獵人們把自己的狼狗喚到跟前，騎上馬。馬僮把一匹馬牽到臺階邊；爸爸的那一群獵狗本來都臥在臺階前面，擺出各種美妙的姿態(tài)，這時一齊向他撲過來。米爾卡戴著珠項圈，鈴鐺叮當(dāng)?shù)仨懼?，跟在爸爸身后快活地跑出來。它出來的時候，總要同獵狗打招呼：同這一些玩玩，和那一些嗅嗅鼻子或者吼一聲，在另外一些身上捉捉跳蚤。
爸爸騎上馬，我們就出發(fā)了。
七 打獵
綽號“土耳其人”的那個獵人，頭上戴著毛茸茸的帽子，肩上背著大號角，腰帶里插著刀子，騎在一匹鉤鼻子的、青灰色的馬背上，走在大家前面。看了這個人的陰沉兇狠的外貌，會以為他是去決一死戰(zhàn)，而不是去打獵。各種各樣的獵狗匯成一支騷動的隊伍，跟在他那匹馬的后腿周圍奔跑著。看到不幸掉隊的那只狗會遭到怎樣的命運，心里真覺得可憐。它必須費九牛二虎之力拖住自己的伴侶，而當(dāng)它達(dá)到這個目的時，后面一個騎馬的管獵狗的人一定會用短柄長鞭抽打它，大喝一聲“歸隊！”我們出大門時，爸爸吩咐獵人和我們走大路，他自己卻向裸麥田里走去。
正是秋收大忙季節(jié)。一望無際的、金光閃閃的田野只有一面同呈藍(lán)色的高高的森林接壤，當(dāng)時在我看來，那片森林是個極其遙遠(yuǎn)的神秘所在，它后面不是天涯海角，就是荒無人煙的國度。整個田野上凈是麥垛和農(nóng)民。在割了麥子的麥地的茂密高大的裸麥中間，可以看見一個割麥女人彎著的脊背，她抓住麥稈時麥穗的擺動，一個婦人俯在陰涼里的搖籃上，還有散布在長滿矢車菊的割完麥子的麥地上的一束束裸麥。在另外一邊，農(nóng)民們只穿著襯衣，站在大車上裝麥捆，弄得龜裂的田地上塵土飛揚。村長穿著靴子，肩上披著厚呢上衣，手里拿著記數(shù)的籌碼，～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爸爸就摘下氈帽，用毛巾擦擦他那長著紅頭發(fā)的腦袋和胡子，并且對婦女們吆喝。爸爸騎的那匹小小的赤騮馬，邁著輕快嬉戲的步子走著，有時把頭俯在胸前，牽扯著韁繩，用蓬松的尾巴驅(qū)拂著貪婪地粘在它身上的牛虻和蒼蠅。兩條狼狗緊張地把尾巴彎成鐮刀形，高高地抬起腳，跟在馬蹄后面，從高高的麥茬上優(yōu)美地跳過去。米爾卡跑在前面，昂著頭，等待著野味。農(nóng)民們的談話聲，馬蹄踐踏聲，車輪的轔轔聲，鵪鶉快活的啼鳴聲，始終在空中成群盤旋的昆蟲的嗡嗡聲，艾草、麥秸和馬汗的氣味，熾烈的陽光在淡黃色麥茬上，在遠(yuǎn)處深藍(lán)色的森林上，在淡紫色的云彩上照射出萬紫千紅、或明或暗的色調(diào)，以及那飄在空中、或者伸展在麥茬上的白蜘蛛網(wǎng)，這一切我都看見、聽見和感覺到。
我們騎馬到達(dá)卡里諾伏樹林的時候，看見馬車已經(jīng)到達(dá)，而且出乎意料之外，還有一輛單馬車，車上坐著廚師。干草下面露出一個茶炊、一只冰激凌桶，還有一些吸引人的包裹和盒子。絕對錯不了：這是要在野外吃茶點，還有冰激凌和水果。一看見單馬車，我們就高興得大叫起來，因為在樹林里的草地上，總之，在大家都認(rèn)為沒有人吃過茶點的地方吃茶點，是一件莫大的樂事。
土耳其人騎著馬走近獵場，停下來，留心聽爸爸的詳細(xì)指示，像怎樣看齊、往哪兒沖等等(不過，他從來也不考慮這些指示，而是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他解開那群狗的皮帶，不慌不忙地綁在他的馬鞍上，又上了馬，吹著口哨消失在小白樺樹后面。解開皮帶的那群狗，先搖搖尾巴表示喜悅，又抖抖身子振作了一番，然后就聞一聞，搖搖尾巴，邁著小步向四面八方跑去。
“你有手帕嗎？”爸爸問。
我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給他看。
“好吧，就用這塊手帕綁住那條灰狗……”
“熱蘭嗎？”我?guī)е鴥?nèi)行的神氣問道。
“是的，順著大路跑。到了林中那塊空地，就停下來。注意，打不到兔子不要回來見我。”
我把手帕系到熱蘭毛茸茸的脖頸上，趕快朝指定的地點沖去。爸爸笑了，在我背后喊道：
“快點，快點，不然就遲了！”
熱蘭不住地停下，豎起耳朵，傾聽獵人們的吆喝聲。我沒有力氣把它拖走，于是喊起來：“去追！去追！”熱蘭因此拼命往前沖，我好容易才把它勒住。在到達(dá)指定的地點以前，我摔了好幾個跟頭。我在一棵大橡樹下選了一個陰涼、平坦的地方，躺在青草上，讓熱蘭臥在我身邊，開始等待。在這種情形下總是如此，我的想象力遠(yuǎn)遠(yuǎn)脫離了現(xiàn)實。當(dāng)樹林里傳來第一只獵狗的吠聲時，我已經(jīng)在想象我縱犬去追第三只兔子了。土耳其人的聲音在樹林里顯得更加響亮，更有勁。一只獵狗尖叫了一聲，接著便越來越經(jīng)常地聽到他的聲音。另一個低一些的聲音加進去，接著第三個、第四個……這些聲音有時沉寂下去，有時爭先恐后地響了起來。聲音逐漸加強，連續(xù)不斷，最后匯合成一片響亮的、喧鬧的嘈雜聲。獵場上充滿了聲音，那群獵狗齊聲狂吠著。
聽見這個，我發(fā)愣了，動也不動了。我的眼睛緊盯著林邊，茫然若失地微笑著；我的臉上汗如雨下，雖然汗珠順著下巴流下來怪癢癢的，但是我并沒有去擦。我覺得再也沒有比這個關(guān)頭更緊要的了。如果這種緊張情況長久延續(xù)下去，那就太要命了。那群獵狗時而在林邊狂吠，時而漸漸地離開我；并沒有兔子。我開始四下張望。熱蘭也這樣：最初它拼命掙扎，尖聲吠叫，隨后在我身邊臥下，把頭枕到我的膝蓋上，安靜下來。
我坐在橡樹下面，在這棵橡樹光禿禿的樹根周圍，灰蒙蒙的干土地上，在凋落的橡樹葉、橡實、披著蘚衣的干樹枝、黃綠色的蘚苔和有些地方冒出嫩芽的青草上，爬滿了螞蟻。這些螞蟻一只跟著一只，在自己開辟的平坦小路上奔忙，有的拖著重載，有的空著身子。我拾起一根干樹枝，擋住它們的去路。真好看，有的不怕危險，從樹枝下面爬過去；也有的由上面爬過去；可是有些，特別是那些拖著東西的，十分慌亂，不知怎么辦才好：它們停下來找尋出路，要不就退回去，或者順著干樹枝爬到我的手上，看來，它們打算爬進我的短上衣的袖筒里去。一只非常迷人的黃蝴蝶在我面前翩翩飛舞，把我的心思從這種有趣的觀察上吸引開。我剛一注意它，它就飛得離我有兩三步遠(yuǎn)，在一朵差不多凋謝了的野生白苜?；ㄉ侠@了幾圈，就落在上面。我不知道它是被太陽曬暖了呢，還是因為吮吸了苜?；ㄖ灰娝@出非常滿意的樣子，有時鼓動一下小翅膀，緊偎著那朵花，最后一動也不動了。我把頭枕在兩只手上，津津有味地觀察著它。
熱蘭突然吠叫起來，猛地往前一沖，使我險些兒摔了個跟頭。我回頭一看，林邊有一只兔子在跳躍，它的一只耳朵耷拉著，另一只耳朵豎起來。熱血涌上我的頭，在這一瞬間我什么都忘掉了。我拼命地叫起來，松了狗，一縱身跑過去。但是，我剛這么做，就后悔了，因為兔子蹲下把身子一縱，我就再也看不見它了。
但是，當(dāng)土耳其人緊跟著那群一齊向林邊奔來的獵狗從樹叢后出現(xiàn)的時候，我是多么羞愧??！他看見了我的過失(就是我沒有控制住自己)，輕蔑地瞪了我一眼，只說了一聲：“唉，少爺！”但是，你應(yīng)該聽聽他說這話的腔調(diào)！他還不如把我像只兔子一樣吊在馬鞍上，我還比這樣輕松些呢。
我十分絕望地在那兒站了好久，沒有喚狗，只是一個勁兒拍打著大腿念叨：
“天啊，我干了什么蠢事啊！”
我聽見那群獵狗跑遠(yuǎn)了，林邊發(fā)出一陣咔嚓聲，捉住了一只兔子，土耳其人用他的大號角召喚獵狗，我卻依舊動也不動……
八 游戲
打獵結(jié)束了。在小白樺樹的陰影里鋪了一塊地毯，大家圍成一圈坐到毯子上。廚師加夫里洛踩平了他周圍多汁的青草，正在擦盤子，從盒子里拿出用葉片包著的李子和桃子。陽光透過小白樺樹的青枝綠葉射進來，圓圓的光點在地毯的圖案上、我的腿上，甚至在加夫里洛的汗漉漉的禿頂上顫動著。一陣微風(fēng)吹過樹葉，吹過我的頭發(fā)和出汗的臉，我感到非常涼爽。
我們坐在地毯上，吃完自己的那份冰激凌和水果，就沒有事可做了，盡管夕陽還很灼人，我們?nèi)匀徽酒饋砣プ鲇螒颉?/p>
“喂，玩什么呢？”柳博奇卡在草地上蹦來蹦去，陽光照得她瞇縫著眼睛，“我們來玩魯濱遜的游戲吧！”
“不……沒意思，”沃洛佳說，他懶洋洋地倒在草地上，嚼著草葉，“老玩魯濱遜！如果一定要玩，我們頂好還是搭小亭子。”
沃洛佳分明是在擺架子：想必是因為他曾經(jīng)騎過獵馬，心里很得意，于是裝出非常疲倦的樣子。也可能是，他太理智，太缺乏想象力了，因而完全不欣賞魯濱遜這種游戲。這種游戲是表演《Robinson Suisse》[32]中的場面，不久以前我們看過這本書。
“哦，請來玩吧……你為什么不愿意讓我們得到這種樂趣呢？”姑娘們老纏著他，“你可以扮演查爾斯，或者歐內(nèi)斯特，或者父親，[33]隨你挑，好不好？”卡堅卡說，拽住他的衣袖，想把他從地上拉起來。
“我真不愿意玩，太無聊了！”沃洛佳說，伸伸懶腰，同時自負(fù)地笑了笑。
“如果誰也不想玩，那還不如待在家里好呢?！绷┢婵ㄑ蹨I汪汪地嘟囔說。
她是一個愛哭的孩子。
“哦，來玩吧，請你千萬不要哭，我可受不了！”
沃洛佳那份屈尊遷就的態(tài)度并沒有給我們什么樂趣；相反，他那副懶洋洋的、不耐煩的神氣把游戲的全部魅力都破壞了。當(dāng)我們坐到地上，想象我們是坐著船去釣魚，拼命開始劃槳的時候，沃洛佳卻袖手坐在一邊，神氣根本不像個漁夫。我向他指出了這一點。但是他回答說，我們不論動不動胳膊，都不會因此有所得失，反正我們是走不遠(yuǎn)的。我不能不同意他這種看法。當(dāng)我扛著一根棍子向樹林走去，想象自己是在去打獵的時候，沃洛佳卻仰面朝天躺下來，把手枕到腦袋下邊，對我說，就算是他也去了。這樣的言語行動使我們大為掃興，讓人極不痛快。特別是，我們心里又不能不承認(rèn)沃洛佳的舉動是合情合理的。
我自己也知道，不但用棍子打不死鳥雀，而且根本不能射擊。這不過是游戲。如果那么想，就不能坐在椅子上當(dāng)騎馬了；而沃洛佳，我想，他自己也記得，在漫長的冬夜里，我們曾把頭巾蓋在安樂椅上，拿它當(dāng)四輪馬車。一個人坐在前面當(dāng)車夫，另一個人在后面當(dāng)仆人，姑娘們坐在中間，三把椅子當(dāng)作三匹馬，于是我們就出發(fā)了。一路上經(jīng)歷了多少好玩的事情??！那些冬夜過得多么愉快，多么快呀！……若是認(rèn)真，就沒有游戲了。要是沒有游戲，那還有什么呢？……
九 似乎是初戀
柳博奇卡裝作從樹上摘一種美國水果的樣子，她揪下的一片樹葉上有一條大毛毛蟲，她嚇得把它扔到地上，舉起雙手跳到一旁，好像害怕里邊會躥出什么東西似的。游戲停止了。我們都伏在地上，頭湊在一起，觀察這個稀奇的東西。
我從卡堅卡的肩頭望過去，她把一片葉子放在毛毛蟲爬行的路上，想把它拾起來。
我注意到，好多姑娘都有聳肩膀的習(xí)慣，想用這種動作調(diào)整一下滑下肩頭的開領(lǐng)衣裳。我還記得，米米看見這種動作總是很生氣，說：“C’est un geste de femme de chambre.”[34]卡堅卡伏在毛毛蟲上面時，就做了這種動作，同時一陣清風(fēng)吹起她圍在脖頸上的小圍巾。她做這個動作的時候，她的肩膀離我的嘴唇只有兩指遠(yuǎn)。我不再瞧毛毛蟲了，看著看著，我就使勁吻了吻卡堅卡的肩頭。她沒有回過頭來，但是我覺察到，她的脖頸和耳朵都紅了。沃洛佳頭也沒抬，輕蔑地說：
“這算什么柔情呀？”
我的眼里涌出了淚水。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卡堅卡。我早就看慣了她那金發(fā)下面嬌艷的小臉蛋，總是很喜歡它；現(xiàn)在我越仔細(xì)觀察，我就越喜歡它了。我們回到大人們那里的時候，使我們大為高興的是，爸爸宣布說，由于媽媽的請求，我們推遲到明天早晨才動身。
我們騎著馬跟著馬車一起回去。沃洛佳和我想在騎術(shù)和膽量上比個高低，在馬車旁邊大顯身手。我的影子比以前長了些，根據(jù)影子來判斷，我想象我具有十分漂亮的騎手的姿態(tài)；但是我體驗到的這種自我欣賞的心情，不久就被下面一樁事故破壞了。我為了要迷住坐在馬車?yán)锼械娜?，就落后一點，然后鞭打腳踢，策馬前進，擺出從容而優(yōu)雅的姿勢，想要像一陣旋風(fēng)似的從卡堅卡坐的馬車那邊沖過去。只是我不知道，究竟是不聲不響地疾馳過去好呢，還是大喊一聲的好。但是，我那匹可惡的馬在和拉著車的馬齊頭并進的時候，任憑我怎么努力，還是停了下來，而且停得那么突然，使我從馬鞍上滑到馬頸上，險些兒摔下去。
十 我父親是怎樣一個人
他是上一世紀(jì)的人，具有那個世紀(jì)年輕人所共有的那種難以捉摸的俠義精神、富于進取心、過于自信、待人寬厚和耽于酒色的性格。他看不起我們這個世紀(jì)的人，這一方面是由于他天生的驕傲，一方面是因為他惱怒在我們這個時代得不到像在他那個時代的權(quán)勢和成就。他生平的兩大嗜好是打牌和女人；他一生中贏過幾百萬盧布，同數(shù)不清的、各個階層的女人發(fā)生過關(guān)系。
他身材魁偉，體格端正，走路時邁著奇特的小步子，愛聳一邊的肩膀，小眼睛里永遠(yuǎn)含著笑意，大鷹鉤鼻子，線條不端正的嘴唇仿佛不好意思地、卻很愜意地抿著，發(fā)音有缺陷，有點咬舌，頭頂禿得厲害，我所能追憶得起的我父親的外表，就是這些。憑著這副儀表，他不僅能夠出名，而且還是個à bonnes for tunes[35]的人，不論哪個階層、哪種地位的人，毫無例外地都喜歡他，特別是那些他想取悅的人。
不論他同什么人交往，他都知道怎樣占上風(fēng)。他從來不是最上層社會里的人，但是他卻經(jīng)常同這個階層的人物交往，而且博得他們的尊敬。他極其驕傲和自信，他既不得罪別人，又在輿論中提高自己的聲譽。他富于獨創(chuàng)性，但并非總是這樣，他用自己的創(chuàng)見作為換取社會名譽地位或者金銀財富的手段。在他看來，世界上什么都不足為奇：不論他的地位多么顯赫，他都覺得那是命中注定。他非常善于避而不提和擺脫人所共知的、充滿小小的煩惱和悲傷的生活的陰暗面，使人不能不羨慕他。對于能夠獲得舒適和享受的一切事情，他是行家，而且很會享用它們。他最得意的是同達(dá)官要人來往，這部分是通過我母親的親戚，部分是通過他童年時代的伴侶，他心里對這些人很憤慨，因為他們的官銜遠(yuǎn)遠(yuǎn)超過他，而他始終是一個退伍的近衛(wèi)軍中尉。他，像所有的退伍軍人一樣，不知道怎樣穿著入時；不過，他的打扮卻很獨特而優(yōu)美。他總穿著十分寬大輕便的衣服，翻領(lǐng)卷袖的漂亮襯衫……不論他穿什么，都很適合他那魁梧的身材、強壯的體格、禿頭和沉著而自信的動作。他多情善感，甚至好掉眼淚。時常，在朗誦的時候，當(dāng)他讀到動人的地方，他的聲音就顫抖起來，眼淚汪汪，于是就難受地把書放下。他愛好音樂，自己彈鋼琴伴奏，唱他的朋友A某所作的浪漫曲、茨岡曲，或者歌劇中的一些曲子；但是他不喜歡古典音樂，不顧公論，公然說貝多芬的奏鳴曲使他昏昏欲睡，興味索然，他認(rèn)為再也沒有比謝苗諾娃[36]所唱的《不要喚醒我的青春》，或者茨岡女郎塔紐莎唱的《我不孤獨》更美妙的東西。他生就那么一種性格，認(rèn)為好東西必須群眾公認(rèn)。群眾公認(rèn)是好的，他才認(rèn)為好。天知道他是否有什么道德信念？他一生吃喝玩樂，以致沒有時間形成自己的信念，再加上，他在生活中那么走運，使他認(rèn)為信念是不必要的。
上了年紀(jì)，他對事物形成了固定的看法和一定之規(guī)，但是一切都建立在實用的基礎(chǔ)上。凡是給予他幸福或樂趣的行動和生活方式，他就認(rèn)為是好的，而且認(rèn)為，人人都應(yīng)該經(jīng)常依此行事。他說話娓娓動聽，而這種本領(lǐng)，在我看來，給他的準(zhǔn)則增添了靈活性：他能夠把同一個行為說成是最可愛的戲謔行為或者說成是卑鄙無恥的行徑。
十一 書房和客廳里的活動
我們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暮色蒼茫了。maman在鋼琴旁邊坐下，而我們這群孩子則拿來紙、筆和顏料，坐在圓桌旁邊畫畫。我只有藍(lán)顏料，盡管如此，我還是想描繪打獵的情景。我栩栩如生地畫了個騎著藍(lán)馬、穿著藍(lán)衣服的男孩和一群藍(lán)狗，我拿不準(zhǔn)是不是可以畫一只藍(lán)兔子，于是跑到爸爸的書房里去商量。爸爸正在看書。他聽我問“是不是有藍(lán)兔子？”連頭也沒抬，就回答說：“有，親愛的，有?！蔽一氐綀A桌旁邊，畫了只藍(lán)兔子，以后又感到應(yīng)該把藍(lán)兔子改畫成灌木叢。灌木叢我也不喜歡，我就把它改畫成一棵樹，又把樹改畫成一個大干草垛，把大干草垛改畫成云彩，結(jié)果整張紙被藍(lán)顏料抹得一塌糊涂，我很不高興地把畫撕碎了，就坐到高背安樂椅上打起瞌睡來。
maman在彈她的教師菲爾德[37]的《第二協(xié)奏曲》。我在打瞌睡，在我的想象中出現(xiàn)了一些輕快、明朗、晶瑩的回憶。她開始彈奏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于是我回憶起一件令人感傷、壓抑的凄慘事情。maman常常彈這兩支曲子，因此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它們在我心中喚起的情緒。這種情緒很像回憶；但是什么回憶呢？仿佛在追憶一種從未有過的事情。
我對面是書房的門，我看見雅科夫和另外一些穿著長衣、留著大胡子的人走進去。那扇門隨手就關(guān)上了。“哦，活動開始了！”我想道。在我看來，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比書房里所做的那些事情更為重要的了。由于大家一走到書房門前通?？偸乔那牡刂v話，踮起腳走路，更加強了我的這種想法；同時從那里傳出爸爸響亮的聲音和雪茄煙味，不知怎地，雪茄煙味總是非常吸引我。矇眬中，仆役室里發(fā)出的一陣十分熟悉的靴子的咯吱聲突然把我驚醒?？枴ひ寥f內(nèi)奇手里拿著一些字條，踮著腳，但是卻帶著憂郁而堅決的神色走到門口，輕輕敲了敲門。讓他進去以后，門又砰的關(guān)上了。
“但愿別發(fā)生什么不幸的事，”我心里想，“卡爾·伊萬內(nèi)奇很生氣：他豁出去了……”
我又矇眬欲睡了。
不過，并沒有發(fā)生什么不幸的事情。一點鐘以后，我又被那雙靴子的咯吱聲驚醒。卡爾·伊萬內(nèi)奇用手帕擦著眼淚(我看見他臉上有淚痕)走出書房，嘴里嘟囔著什么，走上樓去。爸爸隨著他出來，走進客廳。
“你知道，我剛才做了什么決定？”他聲調(diào)快活地說，把一只手搭在maman肩上。
“什么，親愛的？”
“我把卡爾·伊萬內(nèi)奇和孩子們一起帶走。馬車?yán)镉锌?。他們和他處慣了，他好像真的舍不得他們；一年七百盧布也算不了什么，et puis au fond c’est un très bon diable[38].”
我一點也不明白爸爸為什么要罵卡爾·伊萬內(nèi)奇。
“為了孩子們，為了他，我很高興?！眒aman說，“他是個好老頭?！?/p>
“你要是看到，當(dāng)我要他把這五百盧布當(dāng)作禮物收下來的時候，他深受感動的情形就好了……但是我覺得最有意思的是他拿給我的這張賬單。這真該瞧一瞧，”他笑了笑補充說，一邊把卡爾·伊萬內(nèi)奇親筆寫的字條遞給她，“簡直妙極了！”
這就是字條的內(nèi)容：
送給孩子們兩根釣魚竿 七十戈比
彩色紙、金邊、漿糊和木塊，糊盒子作禮物用 六盧布五十五戈比
書和彈弓 送給孩子們的禮物 八盧布十六戈比
送給尼古拉一條褲子 四盧布
彼得·亞歷山德雷奇答應(yīng)在一八××年從莫斯科帶來一只金表 一百四十盧布
扣去薪水，卡爾·毛厄爾應(yīng)得的總額 一百五十九盧布七十九戈比
任何人看到這張字條——上面開列著卡爾·伊萬內(nèi)奇要求償還他送禮花費的全部金錢，甚至償還答應(yīng)送給他的禮物——就認(rèn)為卡爾·伊萬內(nèi)奇只不過是一個冷酷無情、貪得無厭、自私自利的家伙，那就錯了。
他手里拿著字條，打好發(fā)言的腹稿，一走進書房，就打算口若懸河地對我爸爸說明他在我們家里受到的一切委屈；但是當(dāng)他開始用他平常讓我們默寫時那種動人的聲音和感傷的腔調(diào)講話時，他的口才在他自己身上發(fā)生了最強烈的作用；因此，他一說到“離開孩子們將會使我很傷心”時，他就語無倫次了，他的聲音顫抖起來，他不得不從口袋里掏出那塊方格手帕。
“是的，彼得·亞歷山德雷奇，”他噙著眼淚說(在他準(zhǔn)備好的腹稿上根本沒有這些話)，“我和孩子們相處慣了，沒有他們，我簡直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彼盅a充說，“我寧愿不拿薪水替您效勞。”然后，他一只手抹眼淚，另一只手把賬單遞過去。
卡爾·伊萬內(nèi)奇當(dāng)時說的是真心話，這一點我敢肯定，因為我知道他的心腸很好；但是，這張賬單和他的話怎么協(xié)調(diào)起來，在我始終是個謎。
“如果您覺得傷心，那么和您分開我就更覺得傷心了，”爸爸說，拍拍他的肩膀，“我現(xiàn)在改變主意了?！?/p>
晚飯前不久，格里沙走進屋來，從他一走進我們家，他就不斷地唉聲嘆氣，流眼淚，按照那些相信他的預(yù)言本事的人看來，這是我們家要遭到某種不幸的預(yù)兆。他開始告別，說明天早晨就要趕路。我對沃洛佳使了個眼色，就走出屋去。
“干什么？”
“如果你們想看看格里沙的鐵鏈，我們就立刻到樓上男仆們的房間里去。格里沙住第二個房間，我們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貯藏室里，一切都看得到?！?/p>
“妙極了！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叫姑娘們?！?/p>
姑娘們跑來了，于是我們上樓去。我們爭論了一番，才決定誰先走進那間陰暗的貯藏室，我們坐下來等待著。
十二 格里沙
在黑暗中，我們都覺得很害怕；我們彼此緊緊地擠在一起，一句話也不說。格里沙幾乎緊跟著我們悄悄地走了進來。他一只手拄著拐杖，另一只手拿著插在黃銅燭臺上的脂油蠟燭。我們連氣都不敢出。
“基督耶穌救世主！至圣的圣母！向圣父、圣子、圣靈……”他喘著氣，不住地念叨著說，用的是只有常常翻來覆去講這些話的人才特有的各種各樣的聲調(diào)和略語。
他一邊禱告，一邊把拐杖在屋角放好，看了看床，就動手脫衣服。他解開破舊的黑腰帶，慢條斯理地脫掉襤褸的黃色土布上衣，仔細(xì)折好，搭在椅背上。他的臉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平時那種慌張而愚蠢的神情；相反的，他很鎮(zhèn)靜，若有所思，甚至顯得很威嚴(yán)的樣子。他的舉動緩慢而穩(wěn)重。
只剩下一件襯衣的時候，他慢吞吞地坐到床上，朝四面八方都畫了十字，然后用力(這從他皺緊的眉頭上可以看出來)整理了一下他的襯衣下的鐵鏈。他靜坐了一會兒，仔細(xì)查看了一下他那破了好幾處的襯衣，隨后他就站起來，禱告著把蠟燭舉到神龕那么高，龕里擺著幾尊圣像，他對著圣像畫了十字，就把蠟燭翻過來，讓火苗沖下，蠟燭爆了一下，就熄滅了。
將圓的月亮照進面向樹林的窗戶?？嘈姓叩拈L長的白色身影一邊被皎潔的銀輝照耀著，另一邊形成陰影；這陰影同窗框的影子連成一片，投到地板上、墻壁上，一直達(dá)到天花板。守夜人在外邊敲著鐵板。
格里沙把兩只大手交叉在胸口，低著頭，不住地深深嘆息著，默默地站在圣像前面，然后費力地跪下去，開始祈禱。
最初他輕輕地念著人所周知的禱文，只強調(diào)一下某些字句，隨后他又反復(fù)背誦，但是更加響亮，更帶勁。后來他開始用自己的話禱告，挖空心思地想用古斯拉夫語來表達(dá)自己的心情。他語無倫次，但是很令人感動。他為自己所有的施主(他這樣稱呼那些接待他的人)祈禱，其中也有我的母親和我們；他也為他自己祈禱，請求上帝饒恕他的重大罪孽。他反復(fù)地說：“主啊，饒恕我的敵人們吧！”他累得呼哧呼哧地站起來，三番五次地老說那一套話，然后不顧鐵鏈的重量，伏在地上又站起來，鐵鏈碰到地板，就發(fā)出剛勁刺耳的響聲。
沃洛佳使勁在我的大腿上掐了一把，掐得我很疼；但是我連頭都沒有回，只用手揉了揉那個痛處，就帶著孩子氣的驚奇、憐憫和敬仰的心情，繼續(xù)注意格里沙的一舉一動和一言一語。
絲毫沒有我走進貯藏室時期待的快樂和歡笑，我感到戰(zhàn)栗和揪心。
格里沙還久久處在這種宗教狂熱的狀態(tài)中，即興地編了些祈禱文。他時而一連串地重復(fù)好幾遍：“主啊，慈悲慈悲吧！”但是每次都用新的語氣和表情；時而說：“饒恕我吧，主啊，教導(dǎo)我怎么做……教導(dǎo)我怎么做，主??！”說得好像他希望馬上得到答復(fù)一樣；有時只聽見凄慘的痛哭聲……他跪著稍微抬起身子，把雙手交叉在胸口，一聲不響了。
我悄悄地從門里探出頭去，屏息靜氣。格里沙動也不動；他的胸膛里發(fā)出沉重的嘆息聲；月光照著他那只失明的眼睛，暗淡無光的瞳仁含著淚水。
“您的旨意會實現(xiàn)的！”他帶著難以模擬的表情突然大叫一聲，把額頭俯在地上，像小孩一樣嗚咽起來。
從那時起，多少歲月流逝了，多少往事的回憶對我失去了意義，化作模糊的夢，就連巡禮者格里沙也早已完成了他的最后一次朝拜；但是，他給我的印象和他所引起的情緒，在我的腦海里卻永遠(yuǎn)也不會消逝。
噢，偉大的基督徒格里沙！你的信心是那么堅定，使你感到了上帝的臨近；你的愛是那么強烈，話語會自動地從你的嘴里流出來——你并不是用理智來檢驗它們……當(dāng)你找不到言語來表達(dá)，倒在地上哭泣的時候，你獻(xiàn)給至尊的又是多么崇高的頌詞……
我傾聽格里沙的話時懷著的那種感動心情并未能持續(xù)多久：第一，因為我的好奇心得到了滿足；其次，因為在一個地方坐得太久，我的腿麻了，而且很想?yún)⒓拥皆谖液竺娴钠岷诘馁A藏室里的全體的低語聲和騷動中去。有人拉住我的手，耳語說：“這是誰的手？”貯藏室里一片漆黑，但是單憑接觸和我耳邊的私語聲，我立刻分辨出這是卡堅卡。
我完全無意識地握住她那從短袖下面裸露出來的臂肘，把嘴唇貼上去。這種舉動大概使卡堅卡大吃一驚，于是她把胳膊縮回去；她這一縮把擺在貯藏室里的一把破椅子碰倒了。格里沙抬起頭來，慢慢地四下張望，一邊念祈禱文，一邊朝房間的各個角落畫十字。我們低語著，鬧嚷嚷地跑出了貯藏室。
十三 納塔利婭·薩維什娜
上一世紀(jì)中葉，在哈巴羅夫卡村的院落里，經(jīng)常有一個穿粗布衣服，光著腳，但是快快活活的，紅臉蛋的胖姑娘娜塔什卡[39]跑來跑去。由于她父親，吹單簧管的薩瓦的功勞和請求，我的外祖父把她提拔上來，叫她給我外祖母當(dāng)侍女。作為一個侍女，娜塔什卡性情柔順和勤快是出名的。我母親出生后需要一個保姆的時候，就由娜塔什卡來擔(dān)負(fù)這個職務(wù)。在這個新的崗位上，她以自己的工作、忠誠和對小女主人的愛護而博得了稱贊和獎賞。不過，工作上同納塔利婭經(jīng)常來往的聰明伶俐的年輕仆人?？?，卻以涂著發(fā)粉的頭，用吊帶的襪子迷惑住了她那顆粗野但是多情的心。她甚至鼓起勇氣親自去請求我外祖父準(zhǔn)許她嫁給?？āＭ庾娓赴阉脑竿闯赏髫?fù)義。他勃然大怒，把可憐的納塔利婭遣送到草原村莊的畜牧場上作為懲罰。但是誰也代替不了納塔利婭，過了六個月，就又把她叫回來恢復(fù)原職。她穿著粗布衣服從流放中回來，走到外祖父跟前，跪在他腳下，請求他依舊寬待她，照顧她，忘掉曾經(jīng)使她著魔的那種糊涂念頭，她發(fā)誓決不故態(tài)復(fù)萌。而她也真的沒有食言。
從那時起，娜塔什卡就成了納塔利婭·薩維什娜，并且戴上了包發(fā)帽[40]；她把心中蘊藏的全部愛情都轉(zhuǎn)移到她照料的小姐身上。
當(dāng)一個家庭女教師在我母親身邊代替了她的位置時，就把貯藏室的鑰匙交給了她，內(nèi)衣、桌布之類和所有的食品全歸她掌管。她用同樣的勤勉和熱情完成了這些新任務(wù)。她全心全意地照管主人的財產(chǎn)；處處都發(fā)現(xiàn)有浪費、損壞和盜竊行為，于是千方百計地來防止。
maman結(jié)婚時，為了答謝納塔利婭·薩維什娜二十年的勞苦和忠誠，媽媽把她叫進自己的房間，大大地夸獎了她，向她表示了自己對她的滿心感激和熱愛，然后交給她一張印花紙，上面寫著“給納塔利婭·薩維什娜的解放證[41]”。并且說，不論她是否繼續(xù)在我們家當(dāng)差，她每年總有三百盧布的養(yǎng)老金。納塔利婭·薩維什娜一聲不響地聽完這一切，然后就拿起那張文件，惡狠狠地望了它一眼，從牙縫里嘟囔了幾句什么，就跑出屋去，砰的一聲把房門關(guān)上。maman不明白這種奇怪舉動的來由，過了一會兒走進納塔利婭·薩維什娜的房間。只見她噙著眼淚坐在箱子上，用手指緊捏著手帕，目不轉(zhuǎn)睛地瞅著散落在她面前地板上的、撕成碎片的解放證。
“你怎么啦，親愛的納塔利婭·薩維什娜？”maman拉住她的手問道。
“沒有什么，親愛的小姐，”她回答說，“想必是我有什么地方觸怒了您，所以您要把我趕走……好吧，我就走?！?/p>
她抽回手去，幾乎忍不住落下淚來，就要走出屋去。maman把她攔住，擁抱她，她們兩個都放聲大哭起來。
從我記事的時候起，我就記得納塔利婭·薩維什娜，記得她的熱情和愛撫；但是，直到現(xiàn)在我才懂得珍視這些，而在當(dāng)時，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位老婦人是個多么難得的可貴的人。她不但從來不提自己，而且好像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她一生都懷著慈愛和自我犧牲精神。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對我們那種無私的、溫存的愛，甚至想象不出會是另外一種樣子。我一點也不感激她，自己從來也沒有思考過這樣的問題：“她幸福嗎？她滿意嗎？”
我時常借口有要緊的事逃學(xué)，到她的房間里去，坐下來，訴說自己的夢想，在她面前絲毫也不拘束。她總是忙碌著，不是織襪子，或是在她的房間里擺滿的箱子里亂翻，就是登記襯衣、桌布之類，一面聽我胡言亂語，像“那么，等我當(dāng)了將軍，我就娶一個絕色的美人，給自己買一匹赤騮馬，蓋一幢玻璃房子，寫信到薩克森去，把卡爾·伊萬內(nèi)奇的親屬召來”等等，她連連地說：“是的，我的寶貝，是的?！蓖ǔ?，當(dāng)我站起來要走的時候，她就打開一只淺藍(lán)色的箱子，我現(xiàn)在還記得箱蓋里面貼著一張驃騎兵的彩色像、一張從生發(fā)油瓶上揭下來的畫，還有一張沃洛佳畫的畫，她從這口箱子里拿出一塊香點上，揮一揮，說：
“這個，我的寶貝，還是奧恰科夫的香哩。還是你故去的外祖父——但愿他在天國安寧——去打土耳其人的時候，從那里帶回來的。這是最后一塊了?！彼龂@了口氣補充說。
她的房里擺滿了箱子，簡直是萬寶囊。平時不管需要什么，人們總是說：“得找納塔利婭·薩維什娜去要?！闭娴?，她翻騰了一會兒，就會找到人家需要的東西，并且說：“幸虧我收藏起來了?！边@些箱子里有成千上萬件物品，這些東西，除了她，家里誰也不知道，誰也不關(guān)心。
有一次我生了她的氣。事情是這樣的。吃午飯的時候，我替自己倒了一杯克瓦斯[42]，不小心碰倒玻璃杯，把克瓦斯?jié)姷阶啦忌狭恕?/p>
“把納塔利婭·薩維什娜叫來，讓她欣賞欣賞她的寶貝干的好事吧！”maman說。
納塔利婭·薩維什娜走進來，看見我灑的一攤水，就搖搖頭；隨后maman在她耳邊嘀咕了一句什么，用手指對我威嚇了一下，就走出屋去了。
午飯后，我興高采烈、蹦蹦跳跳地到大廳里去，納塔利婭·薩維什娜冷不防從門背后跳出來，一只手拿著桌布，一只手捉住我，盡管我拼命反抗，她還是用那塊濕桌布揉擦我的臉，一邊說：“不要弄臟桌布！不要弄臟桌布！”我感到非常委屈，氣得號啕大哭起來。
“怎么！”我自言自語，在大廳里走來走去，哽咽得上氣不接下氣，“納塔利婭·薩維什娜，不過是納塔利婭罷了，居然對我稱你，還用濕桌布打我的臉，好像我是個小奴才似的。不，這太可怕了！”
納塔利婭·薩維什娜看見我傷心地哭起來，就立刻跑開了，于是我繼續(xù)走來走去，盤算著怎樣報復(fù)那個沒有禮貌的納塔利婭使我受到的侮辱。
過了一會兒，納塔利婭·薩維什娜回來了，畏畏縮縮地走到我跟前，開始安慰我說：
“得了，我的寶貝，別哭了……原諒我這個傻瓜……我做錯了……不過，您原諒我吧，我的親愛的……這是給您的……”
她從手帕下面掏出一個紅紙卷，里面有兩塊糖和一個干無花果，用顫抖的手遞給我。我沒有勇氣看那仁慈的老婦人的臉；我扭過身子，接了她的禮物，我的眼淚流得更多了，不過，這已經(jīng)不是由于憤怒，而是由于愛和羞愧。
十四 離別
在我上面所寫的那些事發(fā)生的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多鐘，一輛裝有彈簧的四輪馬車和一輛小四輪馬車停在大門口。尼古拉是上路的打扮，就是說，把褲腿塞到靴子里，把舊禮服用腰帶緊緊地束起來。他站在四輪馬車?yán)?，把外套和靠墊鋪到座位上；他覺得太高，于是坐到靠墊上，不住地跳動著，把它們壓下去。
“看在老天爺分上，尼古拉·德米特里奇，把主人的小匣子放在您那邊行不行？”爸爸的仆人喘吁吁地懇求著說，從裝有彈簧的四輪馬車?yán)锾匠鲱^來，“匣子很小……”
“你應(yīng)該早些說，米?！ひ寥f內(nèi)奇?！蹦峁爬芸斓?、生氣地回答說，然后用足力氣把一個包裹丟在小四輪馬車的車廂里?！罢f真的，我的腦袋本來就暈，您偏偏又來上個小匣子！”他補充了一句，推了推帽子，擦掉被太陽曬黑的前額上的大汗珠。
家里的男仆都光著頭，穿著常禮服、普通長衣，或者襯衣；婦女們穿著粗布衣服，頭上包著條紋頭巾，懷里抱著嬰兒；還有赤腳的孩子們，都站在門口，望著馬車，彼此交談著。有一個車夫是個駝背的老頭兒，戴著暖帽，穿著厚呢上衣，扶著馬車的轅桿，摸弄著它，仔細(xì)打量著車軸。另外一個是漂亮的小伙子，穿著腋下有紅布鑲條的白襯衫，他搔著卷曲的金發(fā)，一會兒把圓錐形的黑氈帽推到這只耳朵上，一會兒推到另一只耳朵上；他把厚呢上衣放在馭臺上，把韁繩也扔上去，他不時用他那編制的小鞭輕輕地抽打一下，一會兒望望自己的靴子，一會兒望望給小四輪馬車涂油的車夫。有一個車夫使勁托著車子；另一個俯在車輪上，正仔細(xì)往車軸和車轂上涂油，為了不浪費留在刷子上的潤滑油，甚至就把它涂在車輪邊上。幾匹毛色不同、疲憊無力的驛馬站在籬笆旁邊，用尾巴驅(qū)拂著蒼蠅。它們有的伸出毛茸茸的腫了的腿，瞇縫著眼睛打瞌睡；有的因為無聊，就互相搔癢，或者咀嚼長在臺階旁邊的粗糙的、暗綠色的羊齒植物的葉子和草莖。幾條狼狗，有的臥在陽光下沉重地喘著氣，有的走到兩輛馬車的陰影里，舐車軸上涂的油?？諝庵谐錆M了灰蒙蒙的塵霧，地平線上呈現(xiàn)一片紫灰色，天空卻沒有一片烏云。一陣猛烈的西風(fēng)從大路上和田野里卷起一股股塵土，吹彎了花園里高大的菩提樹和白樺樹的樹梢，把枯黃的落葉刮到遠(yuǎn)處去。我坐在窗口，急不可耐地等待著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
當(dāng)大家坐在客廳里，圍著圓桌共同消磨最后幾分鐘的時候，我根本沒有想到我們將要面臨著多么悲慘的時刻。最最無聊的思想掠過我的腦際。我暗自思量，不知哪個車夫趕小四輪馬車，哪個車夫趕裝著彈簧的馬車？誰跟著爸爸，誰跟著卡爾·伊萬內(nèi)奇？他們?yōu)槭裁匆欢ㄒ覈蠂恚┥厦抟\呢？
“難道我是個嬌寶貝？我大概不會凍死。但愿這一切趕快弄好，就可以坐上車走啦！”
“請吩咐一聲，我把孩子們的衣服清單交給誰呀？”納塔利婭·薩維什娜含著淚，拿著一張字條走進來，對媽媽說。
“交給尼古拉，然后就同孩子們告別吧?！?/p>
老婦人想說什么，但是突然停住不響了，用手帕捂住臉，揮了揮手，就走出屋去。我看見這個舉動，感到有些心酸，但是急著上路的心情比這種情緒更強烈，我仍舊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爸爸和媽媽談話。他們在談?wù)摲置麟p方都不感興趣的問題：給家里買什么？對索菲公爵小姐和朱利夫人講些什么？路好不好走？
?？ㄗ哌M來，站在門口，恰恰像他平時報告“飯準(zhǔn)備好了！”的腔調(diào)一樣，說了聲：“馬套好了！”我發(fā)覺，媽媽一聽見這個消息就哆嗦了一下，臉色蒼白，好像出乎她意料似的。
吩咐福卡關(guān)上那個房間所有的門。這使我覺得很有趣，“好像大家在躲著什么人似的！”
大家都坐下來，[43]?？ㄒ舶ぶ巫舆呑?；但是他剛一坐下，門就吱呀響了一聲，于是大家都回頭看了看。納塔利婭·薩維什娜匆匆忙忙走進屋來，眼睛抬也不抬，就在門邊同?？ㄗ谝粡堃巫由?。我現(xiàn)在好像還看見福卡的禿頭，他那布滿皺紋的、呆板的面孔和那個戴著包發(fā)帽，從帽下露出白發(fā)的慈祥老婦人的駝背身姿。他們擠著坐在一張椅子上，倆人都很局促不安。
我仍舊漠不關(guān)心，而且急不可耐。我覺得，關(guān)上門靜坐的這十秒鐘簡直好像是整整一個鐘頭。最后大家終于都站起來，畫了十字，開始告別。爸爸摟住maman，吻了她好幾次。
“好了，我心愛的人！”爸爸說，“我們并不是永別呀！”
“終歸是很傷心的！”maman說，因為含著淚，她的聲音都發(fā)顫了。
我一聽見這種聲音，一看見她那抖動的嘴唇和含滿淚水的眼睛，一切就都忘到九霄云外，我感到非常悲哀、痛苦和可怕，我真想跑掉，不愿和她告別。我這一瞬間才明白，她擁抱爸爸，也就是和我們告別了。
她吻了沃洛佳那么多次，在他身上畫了那么多次十字，我以為現(xiàn)在該輪到我了，于是就鉆到前面去；但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替他祝福，把他緊緊抱在懷里。最后我摟住她，戀戀不舍地依偎著她，哭了又哭，什么都不想，只想著我的傷心事。
我們要上馬車的時候，令人討厭的仆人們在前廳里同我們告別。他們所說的“讓我吻吻您的手”，他們印在我肩膀上的響吻[44]和他們頭上的油脂氣味，在我心中喚起一種近似容易激動的人所感到的傷心的心情。在這種心情的支配下，當(dāng)納塔利婭·薩維什娜淚流滿面向我告別的時候，我非常冷淡地吻了吻她的包發(fā)帽。
奇怪的是，我現(xiàn)在好像還看到所有仆人的面孔，而且能夠細(xì)致入微地描繪出來；但是maman的容貌和姿態(tài)我卻完全忘記了，也許這是因為我一直都鼓不起勇氣來看她一眼。我覺得，如果我這么做，我和她的悲哀就會達(dá)到難以忍受的地步。
我搶先跑上裝著彈簧的四輪馬車，坐在后座上。撐起的車篷使我看不見任何東西，但是我的本能告訴我，maman還在馬車旁邊。
“我要不要再看看她？……是的，最后一次！”我自言自語地說著，從馬車?yán)锾匠鲱^朝臺階望去。這時候，maman懷著同樣的想法從馬車的另一邊走來，呼喚我的名字。聽見她在身后叫我的聲音，我就轉(zhuǎn)過身來，但是由于轉(zhuǎn)得太快，結(jié)果我們的頭撞在一起了。她苦笑了一下，最后又非常、非常熱烈地吻了我一次。
我們走了幾俄丈[45]的時候，我決定再看她一眼。一陣風(fēng)吹起她頭上那塊小小的藍(lán)頭巾；她低著頭，雙手捂著臉，慢慢地走上臺階。福卡扶著她。
爸爸坐在我身邊，什么也沒有說；我哭得喘不上氣來，我的嗓子像被什么東西哽住了，我簡直害怕會悶死……上了大路，我們看見涼臺上有人在揮白手帕。我開始揮我的手帕，這種動作使我平靜了一點。我繼續(xù)哭著；一想到我的眼淚足以證明我多情善感，就感到高興和欣慰。
走了一俄里[46]光景，我坐得更舒適些，開始聚精會神地凝視眼前最近的物體——在我這邊奔馳的拉邊套馬的臀部。我看看那匹花馬怎樣甩動尾巴，一只腳怎樣叩打另一只，車夫的編制的馬鞭怎樣落到它身上，它的四腳怎樣開始一齊跳動。我看見它身上的皮頸套和頸套上的銅環(huán)怎樣跳動，我一直凝視到馬尾附近的皮套布滿汗珠為止。我開始四下環(huán)顧：觀看起伏波動的成熟了的麥田，觀看黑黝黝的休耕地，地里有時看得見一架木犁、一個農(nóng)民和一匹帶著馬駒的母馬；我觀看里程標(biāo)，甚至瞅一眼車夫的馭臺，好看看跟我們?nèi)サ氖悄膫€車夫；我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干，我的思緒就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我的媽媽，也許我要同她永別了的媽媽。但是，一切回憶都使我想到她。我想起前一天我在白樺林陰路上找到的蘑菇，想起柳博奇卡和卡堅卡爭吵誰來采它，還想起同我們分別時她們怎樣哭泣。
我舍不得離開她們！也舍不得離開納塔利婭·薩維什娜和那條白樺林陰路，還舍不得離開?？?！連那個很兇的米米，我也舍不得離開。我全都舍不得！而可憐的媽媽呢？淚水又涌到我的眼里；但是時間并不長。
十五 童年
幸福的、幸福的、一去不返的童年時代??！怎能不愛惜，不珍重對童年的回憶呢？這些回憶使我精神舒爽，心情振奮，是我的無上樂趣的泉源。
跑夠了，你就坐在茶桌旁那把高背的安樂椅里；時候不早了，你早就喝完了你那杯加糖的牛奶，睡意矇眬地閉上眼睛，但是一動也不動地坐著諦聽。你怎么能不聽呢？maman在同什么人談話，她的聲音是那么悅耳，那么動人。單單這聲音就給我的心靈很大的啟發(fā)！我用矇眬的睡眼凝視著她的臉，她突然變得越來越小，她的臉只有紐扣那么大；但我還是看得非常清楚：我看見，她望了我一眼，微微一笑。我喜歡看見她只有這么一點點火。我把眼睛瞇縫得更細(xì)一些，她變得還沒有瞳仁里的小人那么大了；但是我動了一下，這種魔力就破滅了。我瞇起眼睛，扭過身去，拼命想使這種現(xiàn)象重現(xiàn)，但是徒勞無益。
我站起來，連腳帶腿蜷縮成一團，舒適地躺到安樂椅里。
“你又要睡著了，尼古連卡[47]，”maman對我說，“你最好上樓去。”
“我不想睡，好媽媽?！蔽一卮鹚悄：鹈赖幕孟氤錆M我的腦際，健康的孩子的睡意使我的眼睛閉攏，轉(zhuǎn)瞬就進入夢鄉(xiāng)，一直睡到我被喚醒為止。矇眬中我常常感到什么人溫存的手撫摩我；單憑這種撫摩，我就知道是她，還在夢中我就不由自主地拉住那只手，把它緊緊地，緊緊地按在嘴唇上。
所有的人都已經(jīng)散去；客廳里只點著一根蠟燭；maman說，她要親自喚醒我；是她坐在我睡的那張椅子上，用那溫柔得驚人的手撫摩著我的頭發(fā)，用我聽?wèi)T了的、可愛的聲音在我耳邊說：
“起來，我的寶貝，該去睡了。”
沒有任何人的冷淡的眼光會使她拘束：她不怕把她的全部溫柔和慈愛傾注到我身上。我動也不動，只是更加熱烈地吻她的手。
“起來，我的好寶貝！”
她用另外一只手托住我的脖子，她的手指迅速地動著，搔著我。房間里一片寂靜，半明半暗；搔癢使我清醒，使我的神經(jīng)興奮；媽媽坐在我身邊；她愛撫著我；我聞到她的香味，聽到她的聲音。這一切使我跳起來，雙手摟住她的脖頸，把頭偎在她懷里，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噢，親愛的，親愛的好媽媽，我多么愛你呀！”
她憂愁而迷人地微微一笑，雙手抱住我的頭，吻我的前額，讓我坐在她的膝頭上。
“這么說你非常愛我？”她沉默了片刻，隨后說，“記住，你要永遠(yuǎn)愛我，決不要忘記我。如果媽媽不在了，你不會忘掉她嗎？尼古連卡，你不會忘記吧？”
她更加溫存地吻我。
“得了，別說這種話，我親愛的媽媽，我最親愛的媽媽！”我叫起來，吻她的膝頭，淚如泉涌，這是愛和狂喜的眼淚。
在這以后，當(dāng)我回到樓上，穿上小棉襖，站在圣像前，說：“主啊，求你拯救我的爸爸和媽媽”時，我懷著多么奇妙的心情??！當(dāng)我重復(fù)我牙牙學(xué)語時初次為我親愛的母親祝福的祈禱文時，我對她的愛和對上帝的愛就奇異地交織在一起了。
祈禱以后，我往往就鉆進被窩，心里覺得又輕松，又愉快，又高興；一個夢想接著一個，但是夢想些什么呢？都很難捉摸，不過，夢里卻充滿了純潔的愛和光明幸福的希望。有時我回憶起卡爾·伊萬內(nèi)奇和他的悲苦命運(他是我所曉得的唯一不幸的人)，我替他那么難過，那么愛他，難過得替他掉下淚來，我想道：“愿上帝賜給他幸福，使我能夠幫助他，減輕他的痛苦；為了他，我情愿犧牲一切?！彪S后，我就把我心愛的瓷玩具——一只小兔或者一只小狗——放到鴨絨枕頭角上，欣賞它那么美好、舒適而溫暖地躺在那里。接著我又祈禱，求上帝賜給大家幸福，讓大家都稱心如意，明天散步有好天氣；然后我翻個身，思緒和夢想就混成一片，臉上還帶著濕漉漉的淚水，便平靜而安然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童年時代所具有的那種朝氣蓬勃的精神，無憂無慮的心情，對愛的要求和信仰的力量，將來還會復(fù)返嗎？當(dāng)天真的喜悅和對愛的無限需求這兩種至上的美德是人生唯一的愿望時，有什么時候會比它更美好呢？
那些熱誠的祈禱在哪里？那最好的禮物——純潔的感動的眼淚——在哪里呢？撫慰人的天使飛來，微笑著揩干這些眼淚，把甜蜜的夢想送到純潔無邪的孩子的想象中。
難道生活在我的心頭遺留下那樣苦痛的痕跡，使那些眼淚和歡欣永遠(yuǎn)離開了我？難道留下的只是回憶？
十六 詩
我們遷到莫斯科一個來月以后，我坐在外祖母家樓上的一張大桌子旁寫字；對面坐著圖畫老師，他正在給一幅用黑鉛筆畫的纏頭巾的土耳其人頭像進行最后加工。沃洛佳伸著脖子站在老師背后，從他的肩頭望過去。這個頭像是沃洛佳用黑鉛筆畫的第一幅作品，因為那天是外祖母的命名日，當(dāng)天就要獻(xiàn)給她。
“這兒您不再畫點陰影嗎？”沃洛佳對教師說，他踮著腳尖，指著土耳其人的脖頸。
“不，用不著，”老師說，把鉛筆和筆套插進一只可以插筆的小匣子里，“現(xiàn)在很好了，您不要再動了?！彼酒饋恚€斜眼望著那個土耳其人，補充說，“喂，您呢，尼古連卡，還是把您的秘密告訴我們吧，您送給外祖母什么禮物呀？真的，您最好也畫個頭像。再見吧，先生們?！彼f罷，拿起帽子和票子[48]就走了。
當(dāng)時我也認(rèn)為，畫個頭像比我搞的東西要好些。有人對我們說，不久就是外祖母的命名日，應(yīng)當(dāng)準(zhǔn)備祝賀的禮物時，我忽然想到要寫一首賀詩，我立刻寫了兩行押韻的詩句，希望趕快把其余的也寫出來。我一點也記不起，這種對于小孩來說十分奇怪的念頭怎么會鉆進我的頭腦里，不過我記得，我非常喜歡這個主意，人家一提到這個問題，我就回答說，我一定會送給外祖母一件禮物，但是不對任何人講這禮物究竟是什么。
結(jié)果事與愿違，除了我一時心血來潮想出來的那兩行詩而外，我雖然百般努力，卻什么也寫不出來了。我開始閱讀書本里的詩句；但是德米特里耶夫[49]也好，杰爾查文[50]也好，對我都無濟于事。相反的，他們使我更加相信自己的無能。知道卡爾·伊萬內(nèi)奇喜歡抄詩，我開始偷偷地翻他的文件，終于在一些德文詩中找到一首俄文詩，這大概出自他自己的手筆。
獻(xiàn)給露……彼得羅夫斯卡婭夫人
一八二八年六月三日
想著我近在眼前，
想著我遠(yuǎn)在天邊，
想著我吧，
從今天直到永遠(yuǎn)，
到我死去仍然把我想念，
我曾多么忠實地把您愛戀。
卡爾·毛厄爾作
這首詩是用秀麗而圓渾的筆跡寫在一張薄薄的信紙上，詩里充滿了動人的感情，我很喜歡它；我立刻就把它背熟了，決定拿它當(dāng)作范本。以后寫起來就容易得多了。外祖母命名日那天，我寫好一首十二行的祝賀詩，于是坐在教室的書桌旁，用精美的皮紙把它謄寫出來。
我已經(jīng)寫壞了兩張紙……并不是我想改動什么，詩句我認(rèn)為是非常好的；但是，在寫第三行以后，每行的末尾越來越往上翹，因此，就是從遠(yuǎn)處也會看出寫得歪歪扭扭，完全不行。
第三張紙上的字同前兩張的一樣歪斜；但是我決定不再抄了。我這首詩祝賀外祖母，希望她長命百歲，結(jié)尾是這樣：
我們要盡力使您歡欣舒暢，
并且愛您，像愛自己的親娘。
這好像很不錯，但是最后一句詩使我感到出奇地刺耳。
“并且愛您，像愛自己的親娘?！蔽野底苑磸?fù)吟哦，“還有什么字可以代替娘字作韻腳？蕩？床？……哦，這還過得去！無論如何比卡爾·伊萬內(nèi)奇的強?！?/p>
于是我寫下了最后一行。接著我在臥室里，做著手勢，懷著感情，朗誦了一下全詩。有幾行完全不押韻，但是我不再推敲了；只有最后一行聽起來更不順耳，更令人不快。我坐在床上思索……
“我為什么要寫像愛自己的親娘呢？她不在這兒，因此提都不用提她。的確，我很愛戴，很尊敬外祖母，不過總還不一樣……我為什么這么寫呢？我為什么撒謊？就算是詩吧，也不該這樣呀！”
正在這時，裁縫走進來，給我們送來嶄新的小燕尾服。
“哦，算了吧！”我非常不耐煩地說，很懊喪地把那首詩塞到枕頭底下，就跑去試穿莫斯科的服裝了。
莫斯科的服裝非常好；綴著銅扣的棕色小燕尾服縫得十分合身，不像在鄉(xiāng)下給我們做的衣服那么肥大。黑褲子也窄窄的，簡直好極了，它使筋肉都顯露出來，下邊罩在靴子上。
“我終于也有了鑲著飾帶的褲子，真正的禮服褲子！”我沉思著，得意忘形了，從四面打量著自己的腿。雖然新衣服很緊，穿著很不靈便，但我卻不對任何人講這一點，反而說它非常舒適，如果說這身衣服還有什么毛病，那就是它稍微肥了一點。接著我在穿衣鏡前站了好久，梳我那涂了很多生發(fā)油的頭發(fā)；但是無論怎么努力，我也梳不平頭頂上那綹翹起的頭發(fā)。我剛要試試看它聽不聽話，不再用梳子往下壓，它馬上就豎起來，向四面翹，這給我的臉添上一副滑稽相。
卡爾·伊萬內(nèi)奇在另外一個房間里穿衣服，穿過教室給他拿去一件藍(lán)色燕尾服和幾件白內(nèi)衣。在通樓梯的門口，傳來外祖母的一個使女的聲音，我出去看看她有什么事。她拿著一件漿得筆挺的胸衣，對我說是給卡爾·伊萬內(nèi)奇送來的，為了及時洗好，她通宵未睡。我承擔(dān)了轉(zhuǎn)送胸衣的使命，順便問外祖母起來了沒有。
“當(dāng)然起來啦！她已經(jīng)喝過咖啡。大司祭都來了。您多么漂亮呀！”她微微一笑補充說，一面打量我的新衣服。
這句評語使我臉紅了，我金雞獨立地扭過身去，彈了彈指頭，跳了一跳，想讓她感覺到她還不十分清楚我實際上是個多么漂亮的小伙子哩。
我給卡爾·伊萬內(nèi)奇送去胸衣時，他已經(jīng)不需要了。因為他已經(jīng)穿上另一件，彎著腰，站在擺在桌上的小鏡子前面，雙手拿著領(lǐng)帶的蓬松花結(jié)，試試他那剃得干干凈凈的下巴是否能自如地套進套出。他給我們把衣服處處都拉直，并且叫尼古拉也替他這樣做了以后，就領(lǐng)著我們?nèi)ヒ娡庾婺?。想起我們?nèi)齻€下樓時，發(fā)出多么濃烈的生發(fā)油味，我覺得真是好笑。
卡爾·伊萬內(nèi)奇捧著一只他親手制做的匣子，沃洛佳拿著他那幅畫，我拿著我的詩；每個人都準(zhǔn)備好獻(xiàn)禮的祝詞。正當(dāng)卡爾·伊萬內(nèi)奇打開大廳的門時，神父穿上法衣，傳來祈禱儀式開始的聲音。
外祖母已經(jīng)在大廳里了：她彎著腰，扶著椅背，站在墻邊虔誠地祈禱著；爸爸站在她身邊。他轉(zhuǎn)過身來，見到我們匆忙把準(zhǔn)備好的禮物藏到身后，竭力想不惹人注意地留在門口，就微微一笑。我們本來打算來個出其不意，現(xiàn)在全完了。
當(dāng)大家都走到十字架跟前的時候，我突然感到一陣難以抑制的、令人變得傻頭傻腦的羞澀，覺得再也沒有勇氣獻(xiàn)上我的禮物，于是我就躲在卡爾·伊萬內(nèi)奇背后。他用最優(yōu)美的詞句向外祖母祝賀，把小匣子從右手倒換到左手，呈獻(xiàn)給外祖母，然后朝旁邊走了幾步，讓沃洛佳走上前去。外祖母好像很喜歡這個鑲金邊的匣子，用十分和藹可親的笑容表達(dá)了她的謝意?？墒牵茱@然，她不知道把這個匣子擺在哪兒才好，大概為了這個緣故，她要爸爸看看這個匣子做得多么精致。
爸爸看夠了以后，就把它遞給好像很喜歡這件小東西的大司祭：他搖搖頭，好奇地一會兒看看匣子，一會兒看看能夠做出這么精美東西的巧匠。沃洛佳獻(xiàn)上他畫的土耳其人，也博得大家的贊揚。輪到我了，外祖母含著鼓勵的笑容望著我。
凡是嘗過羞怯心情的滋味的人都曉得，這種心情是同時間成正比增長的，而一個人的決心卻同時間成反比地減退，也就是說，羞怯心情持續(xù)越久就越難以克服，決心也就越小。
卡爾·伊萬內(nèi)奇和沃洛佳獻(xiàn)禮的時候，我連最后的一點勇氣和決心都失掉了，我的羞怯達(dá)到了極點：我覺得血液不住地從心里往頭上涌，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額頭和鼻梁上出現(xiàn)了大顆的汗珠。我的兩耳發(fā)熱，渾身發(fā)抖，汗如雨下，我一會兒用左腳站著，一會兒用右腳站著，但是卻沒有動地方。
“喂，尼古連卡，讓我們看看你帶來了什么？是只匣子呢，還是一幅畫？”爸爸對我說。我沒有辦法，只好用顫抖的手把那揉皺了的倒霉紙卷交給外祖母；但是我的聲音完全不聽使喚了，我一聲不響地站在外祖母面前。一想到，不是他們期待的畫，他們會當(dāng)眾宣讀我那糟糕透頂?shù)脑娋?，像愛自己的親娘這種足以證明我從來也不愛媽媽，而且已經(jīng)把她忘了的詩句，我就心神不寧起來。外祖母開始朗誦我的詩，她因為看不清楚，念了一半就停下來，帶著我當(dāng)時覺得好像嘲諷的微笑瞧了爸爸一眼；她沒有照著我所希望的那樣去讀，而且由于眼力不濟，沒有念完，就把那張紙遞給爸爸，讓他從頭再念一遍，唉，此時此刻我的痛苦心情怎么來表達(dá)呢？我以為她這樣做，是因為她不愛念這么拙劣的、寫得歪歪扭扭的詩，是要爸爸親自讀最后那句清楚地證明我缺乏感情的詩句。我以為他會用這卷詩在我的鼻子上打一下，說：“壞孩子，不要忘記你母親……因此，你就挨一下吧！”但是根本沒有發(fā)生這類事情；相反的，全詩讀完了的時候，外祖母說：“Charmant[51]！”并且吻了吻我的額頭。
匣子、畫和詩，都放到外祖母常坐的高背安樂椅上的活動小桌上，擺在兩塊麻紗手帕和畫著媽媽肖像的鼻煙壺旁邊。
“瓦爾瓦拉·伊利尼奇娜公爵夫人到！”通常站在外祖母馬車后面的兩個高大的仆人中的一個通報說。
外祖母望著玳瑁鼻煙壺上的肖像，正在沉思，沒有回答。
“請她進來嗎，夫人？”仆人又問道。
十七 科爾納科娃公爵夫人
“請進來?！蓖庾婺刚f，在安樂椅上更往后坐。
公爵夫人是個大約四十五歲的女人，身材矮小，瘦弱干癟，滿臉怨氣，一雙討人厭的灰綠色小眼睛，她的眼神和那張動人得不自然的小嘴上的輪廓顯然很不協(xié)調(diào)。在她那頂插著鴕鳥翎的絲絨帽子下面露出淡棕色頭發(fā)，襯著她那憔悴的臉色，她的眉毛和睫毛的顏色顯得更淡，更紅了。雖然如此，由于她的雍容大方的舉止，她的小手，由于她整個臉盤出奇的消瘦，她的整個外表還是有一種高貴和剛毅的神情。
公爵夫人滔滔不絕地講著，按照她那愛說話的性格看來，她屬于那一類人，這種人說話時總好像有人在反駁他，其實并沒有人說過什么。她有時抬高嗓門，有時又漸漸壓低聲音，隨后又忽然有聲有色地講起來，環(huán)顧著在場的、但是沒有參加談話的人，好像極力用這種眼光來激勵自己似的。
雖然公爵夫人吻了外祖母的手，不住聲地管她叫ma bonne tante[52]，但是我發(fā)現(xiàn)外祖母對她并不滿意。外祖母在聽她講為什么米哈伊洛公爵無論如何不能親自前來給外祖母祝壽，雖然他滿心想來的時候，似乎很特別地?fù)P著眉毛；在用俄語回答公爵夫人的法語時，她特別拉長了聲調(diào)說：
“我非常感激您對我的關(guān)切，我的親愛的；至于米哈伊洛公爵沒有駕臨，那還用說嗎？……他總是有事情纏身。本來嘛，陪老太婆坐著又有什么樂趣呢？”
不容公爵夫人反駁她的話，她就又接著說：
“你們的孩子們好嗎，我的親愛的？”
“很好，感謝上帝，ma tante；他們長大了，正在讀書，可是非常淘氣……特別是艾蒂安，最大的那個。他變成那么一個調(diào)皮鬼，簡直難以管教；可是他很聰明，un garcon，qui promet[53]。您可以想象，mon cousin[54]，”她接下去說，只對著我爸爸一個人，因為外祖母對公爵夫人的孩子們絲毫不感興趣，只想夸耀一下自己的外孫，她小心翼翼地從匣子底下拿出我的詩，打開來，“您想想看，mon cousin，他前些天干了什么把戲呀……”
于是公爵夫人探過身來，興致勃勃地對爸爸講了起來。講完我沒有聽清的那個故事，她就大笑起來，帶著詢問的神情望著爸爸的臉，說：
“什么樣的孩子呀，mon cousin？他真該挨一頓揍；但是那鬼把戲是那么聰明有趣，我只好饒了他，mon cousin?！?/p>
于是公爵夫人把眼光盯在外祖母身上，一言不發(fā)，繼續(xù)微笑著。
“難道您打自己的孩子嗎，我親愛的？”外祖母問，意味深長地?fù)P起眉毛，特別著重“打”這個字。
“啊，ma bonne tante，”公爵夫人很快地掃了爸爸一眼，就用和善的聲調(diào)回答說，“我知道您對這事怎么看法，但是在這點上我同您的看法不同。盡管對這問題我曾經(jīng)左思右想，看過好多書，也向人家請教過，但是我的經(jīng)驗使我得出結(jié)論，用恐嚇來管教孩子是必要的。如果要孩子有出息，就要嚇唬他……不是嗎，mon cousin？還有什么，je vous demande un peu[55]，比樹條更讓孩子害怕的東西嗎？”
說著她用疑問的眼光瞅了瞅我們，老實說，不知怎地，我當(dāng)時心里很不舒服。
“隨便怎么說，一個十二歲的小子，甚至十四歲的小子，總還是個孩子；至于姑娘們，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幸虧我不是她的兒子。”我暗自思忖。
“是的，好極啦，我的親愛的，”外祖母說，把我的詩卷起來，放在匣子底下，好像她認(rèn)為公爵夫人說了這話以后就不配欣賞這樣的作品了，“太好啦，不過請您說說，在這以后，您還怎么能要求您的孩子對您有好感呢？”
外祖母認(rèn)為這個論證是不容反駁的，為了結(jié)束這場談話，她就補充說：
“不過，在這件事上，各有各的看法?！?/p>
公爵夫人沒有回答，只是寬容地笑了笑，好像以此表示，她原諒她十分尊敬的人所抱的這種怪誕的成見。
“噢，讓我同你們的年輕人認(rèn)識認(rèn)識吧?！彼f，帶著溫和可親的微笑望著我們。
我們站起來，凝視著公爵夫人的臉，不知怎么來行這個見面禮。
“吻公爵夫人的手呀?！卑职终f。
“請愛你們的老姑母吧，”她說，吻著沃洛佳的頭發(fā)，“雖然我是你們的遠(yuǎn)親，但是我重視友誼關(guān)系，而不重視遠(yuǎn)近親疏?！彼a充說，主要是對外祖母講的；但是外祖母還是不滿意她，回答說：
“唉，我的親愛的，難道如今還把這樣的親戚放在眼里嗎？”
“我這個孩子會成為善于交際的年輕人?！卑职种钢致寮颜f，“這一個是個詩人?！彼a充一句說，這時恰好我在吻公爵夫人的枯干的小手，仿佛歷歷在目地想象著那只手里的樹條，樹條下面的凳子，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
“哪一個？”公爵夫人問，拉住我的胳膊。
“這個小的，頭上豎著一撮毛的?！卑职窒残︻侀_地回答說。
“我那撮毛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難道沒有別的話可講嗎？”我想道，于是向角落走去。
我對于美抱著最奇怪的概念，甚至認(rèn)為卡爾·伊萬內(nèi)奇是世界第一美男子；但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長得不漂亮，這一點我絲毫也沒有弄錯，因此一提我的外表，我就感到莫大的侮辱。
我記得清清楚楚，有一次吃午飯的時候，那時我六歲，他們議論到我的外表，maman極力要在我的臉上找出一些美的地方，說我長著聰明的眼睛，笑起來討人喜歡，但是，最后還是對爸爸的論證和顯然的事實讓步，不得不承認(rèn)我長得難看；后來，當(dāng)我為了那頓午餐感謝她的時候，[56]她拍拍我的臉蛋說：
“記住，尼古連卡，沒有人會因為你的相貌愛你；因此你要努力做個聰明的好孩子。”
這些話不僅使我確信我不是一個美男子，而且也使我相信我一定會做個聰明的好孩子。
雖然如此，我還是時常悲觀失望：我想象，一個像我這樣長著大鼻子、厚嘴唇和灰色小眼睛的人，在世界上是不會得到幸福的；我請求上帝創(chuàng)造奇跡，使我變成美男子，我情愿犧牲我現(xiàn)有的一切和將來可能有的一切，來換取一張好看的面孔。
十八 伊萬·伊萬內(nèi)奇公爵
當(dāng)公爵夫人聽了那首詩，對作者大加贊揚的時候，外祖母的臉色變得溫和了，開始同她說法語，不再稱她您，我的親愛的，而且請她晚上把所有的孩子都帶到我們家來。公爵夫人表示同意，又坐了一會兒，就坐車走了。
那天真是賓客盈門，院子里，大門口，整個上午總有幾輛馬車同時停在那里。
“Bonjour，chère cousine！[57]”有一個客人走進屋，吻著外祖母的手說。
這個客人七十來歲，身材高大，穿著軍裝，佩著大肩章，領(lǐng)口下面露出一只很大的白色十字架，神色平靜而坦然。他那種豪爽灑脫的舉動使我很驚異。雖然他的后腦勺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半圈頭發(fā)，雖然他的上嘴唇的樣子已經(jīng)清楚地說明他掉了牙，但是他的相貌依舊漂亮極了。
上世紀(jì)末葉，伊萬·伊萬內(nèi)奇由于他高尚的性格、漂亮的儀表、過人的勇氣、權(quán)貴的親戚，特別是由于他的好運氣，使他還很年輕的時候就飛黃騰達(dá)起來。他繼續(xù)服務(wù)，不久他就名利雙收，在這方面不再有什么希求了。從小他的舉止就仿佛他已準(zhǔn)備在社交界占有后來命運給他安排的顯赫地位；因此，雖然在他那顯赫的、有些講究虛榮的一生中，像所有別人一樣，也有過不幸、失望和悔恨，但是他從來沒有改變過他那始終非常泰然自若的風(fēng)度、他那崇高的思想方式、他那基本的宗教和道德原則。他贏得普遍的尊敬，并不是由于他的顯赫地位，而是由于他那始終如一的言行和不屈不撓的精神。他并不太聰明，但是由于他的地位使他能看不起人生的一切虛榮，因而他的思想是崇高的。他心地善良，富于感情，但是待人接物卻那么冷淡，而且有幾分傲慢。這是由于他處的地位可以對許多人都有所幫助，因此他極力用冷淡的態(tài)度來自衛(wèi)，來抵擋那種凈想依仗他的勢力的人們的不斷的糾纏和花言巧語。然而，這種冷淡卻由于上流社會人物的彬彬有禮的風(fēng)度而沖淡了。他很有教養(yǎng)，博學(xué)多識；但是他的教養(yǎng)只是在年輕時，也就是上世紀(jì)末得到的。他讀過十八世紀(jì)法國哲學(xué)和修辭學(xué)方面所有的好作品，熟諳法國文學(xué)中所有的優(yōu)秀作品，因此他常常能夠而且喜歡引用拉辛[58]、高乃依[59]、布瓦洛[60]、莫里哀[61]、蒙田[62]和費訥隆[63]的詞句；他通曉神話學(xué)，而且根據(jù)法譯本研究過古代著名史詩，頗有心得；對歷史有充分的知識，這是他從塞格爾[64]那里得來的；但是除了算術(shù)而外，他對數(shù)學(xué)一無所知，對物理和現(xiàn)代文學(xué)更是一竅不通。在談話中他知道怎樣沉默寡言，或者對歌德、席勒和拜倫泛泛地評論幾句，但是他從來沒有讀過他們的作品。盡管他受過這種古典的法國教育(這種類型的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如鳳毛麟角了)，但是他的談吐總是平易近人的，這種單純既掩飾了他對某些事物的無知，也表現(xiàn)了他的良好風(fēng)度和寬容。他非常仇恨一切別出心裁的見解，說別出心裁是沒有教養(yǎng)的人的狡猾手段。社交對于他是不可缺少的，無論他住在哪兒，在莫斯科或者在國外，他總是非常好客，在一定的日子招待全城。他在城里交游極廣，人們甚至可以拿他的請?zhí)?dāng)作進入任何客廳的出入證。許多年輕美貌的婦女心甘情愿地把紅潤的臉頰獻(xiàn)給他，而他就仿佛慈父一樣地吻一吻；有些顯然十分重要和體面的人物在獲準(zhǔn)參加公爵的招待會時，那份高興是難以形容的。
像外祖母這樣，和他屬于同一個圈子，受過同樣教育，見解相同，年齡相仿的人，對公爵來說已經(jīng)寥寥無幾了；因此他特別重視他同她的老交情，總是向她表示很大的敬意。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公爵：大家對他表示的敬意、他的大肩章、外祖母看見他時流露出來的特別的喜悅，以及顯然只有他一個人不怕她，同她相處十分隨便，甚至膽敢稱她ma cousine，這一切使我對他懷著與對外祖母同樣的敬意，如果不是更多的話。讓他看我的詩的時候，他把我叫到跟前，說：
“怎么能知道呢，ma cousine，也許他會是杰爾查文第二呀！”
說著，他狠狠地捏了我的臉蛋一把，如果說我沒有大叫起來，那只是因為我猜想這是愛撫的表示。
客人們散去了。爸爸和沃洛佳走出屋去；客廳里只剩下公爵、外祖母和我。
“為什么我們那可愛的納塔利婭·尼古拉耶夫娜沒有來？”停頓了片刻以后，伊萬·伊萬內(nèi)奇公爵突然問道。
“Ah！mon cher，”[65]外祖母壓低了聲音回答說，把手放在他的制服袖口上，“要是她能隨心所欲的話，她一定會來的。她給我的信上說：‘Pierre[66]勸她來，但是她自己不肯來，因為他們今年一年沒有一點進項；’她又說：‘況且，我今年用不著帶著全家到莫斯科來。柳博奇卡還太小，至于男孩子們，可以住在您那里，那比他們跟我在一起，我還放心哩?！@一切自然很好啰！”外祖母接下去說，她的口氣清清楚楚表現(xiàn)出她覺得這一點也不好?！澳泻⒆觽冊缇蛻?yīng)該送到這兒來，好讓他們能夠?qū)W點東西，習(xí)慣社交界的情況；要不然，在鄉(xiāng)下他們能受到什么教育？……要知道，大的快十三歲，另一個十一歲了……您看看，mon cousin，他們在這里完全像野孩子……連怎么走進客廳都不會?！?/p>
“不過，我不明白，”公爵回答說，“為什么老抱怨境況不好？他有一份很大的家業(yè)，對于納塔利婭的哈巴羅夫卡(過去你我曾在那兒演過戲)，我是了若指掌的，那份領(lǐng)地好極了，一向有可觀的收入。”
“我把您當(dāng)作知己，對您講講吧。”外祖母帶著憂傷的神情，打斷他的話頭說，“我覺得，這只是借口，讓他可以單身住在這兒，常去俱樂部、赴宴會和干些天曉得的勾當(dāng)；而她卻絲毫也不懷疑。您知道她那天使一般的善良，她一切都相信他。他使她相信，孩子們應(yīng)當(dāng)帶到莫斯科，她應(yīng)當(dāng)跟那個愚蠢的家庭女教師留在鄉(xiāng)下——而她也就相信了。如果他對她講，孩子們應(yīng)當(dāng)像瓦爾瓦拉·伊利尼奇娜打她的孩子們一樣挨打，我想連這個她也會同意的。”外祖母說，帶著十分輕蔑的神色在安樂椅上轉(zhuǎn)動著。“是的，我的朋友，”她停頓了一會兒，又接下去說，拿起她那兩塊手帕中的一塊，來擦流出來的一滴眼淚，“我時常想，他既不重視她，也不了解她，盡管她心地善良，她愛他，她極力掩飾自己的悲哀，這一點我知道得很清楚，她跟他在一起是不會幸福的。記住我的話，如果他不……”
外祖母用手帕捂住臉。
“Eh！ma bonne amie，”[67]公爵用責(zé)備的口吻說，“我看，您一點也沒有變得更明智，您總是自尋煩惱，為了想象出來的傷心事流淚。哦，您不難為情嗎？我早就認(rèn)識他了，曉得他是個殷勤周到、善于體貼的、出色的丈夫，主要的是——一個非常高尚的人，un parfait honnête homme[68]?！?/p>
無意中聽到一場我不該聽的話以后，我就踮著腳從屋里溜出去，心情非常激動。
十九 伊溫家的孩子們
“沃洛佳，沃洛佳！伊溫家的孩子們來了！”我從窗口看到三個穿著水獺皮領(lǐng)藍(lán)大衣的男孩子，就喊叫道。他們跟著一個漂亮的年輕教師，從對面的人行道向我們家走來。
伊溫家的孩子們是我們的親戚，和我們年紀(jì)相仿；我們到莫斯科不久就同他們熟識了，跟他們很合得來。
伊溫家的老二，謝廖扎，是一個皮膚黝黑的鬈發(fā)男孩，長著倔強的小小的翹鼻子，十分鮮潤的紅嘴唇很少能完全蓋住他那有點突出的潔白的上牙，深藍(lán)色的眼睛非常漂亮，面部表情異常活潑。他從來不微笑，不是顯得非常嚴(yán)肅，就是盡情大笑，發(fā)出一種響亮、清脆、非常動人的笑聲。乍一見，他那獨特的美就使我吃驚。我情不自禁地被他迷住了。看見他就足以使我高興；有個時期，我的全副精力都集中到這種愿望上，隔三四天不見他，我就感到寂寞，憂郁得要哭。我的一切夢想，不管是醒著還是做夢，都是關(guān)于他的。臨睡前，我希望夢見他；合上眼睛，我就看見他在我面前，我把這種幻想當(dāng)作最大的樂趣。這種感情我不能向世上任何人吐露，我是那么珍重它。也許因為他討厭我那不安的眼神不斷地凝視他，或者只是因為他對我并沒有好感，他分明更愿意跟沃洛佳玩耍和聊天，而不愿意同我在一起；盡管如此，我還是心滿意足，毫無奢望，毫無所求，情愿為他犧牲一切。除了他在我心頭引起的這種熱情的迷戀以外，他來了還在我心中引起另一種同樣強烈的情緒，那就是怕惹他不快，怕得罪他，或者使他不高興。也許因為他臉上有一種傲慢的神情，或者因為我瞧不起自己的外表，過分重視別人美的優(yōu)點，或者更確切地說，因為這是愛的必然征候，我有多么愛他，就有多么怕他。謝廖扎第一次同我講話時，我因為受寵若驚，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什么也回答不上來。他有個壞習(xí)慣，在他想心事的時候，眼睛總盯住一個地方，翹著鼻子，揚著眉毛，一個勁兒地眨眼睛。大家都覺得，他的這種習(xí)慣大大有損于他的容貌，但是我卻覺得這是那么可愛，不由得也養(yǎng)成了同樣的習(xí)慣，我同他認(rèn)識了幾天之后，外祖母就問我是不是眼睛疼，因為我像只貓頭鷹似的眨著眼睛。我們之間沒有談過一句愛慕的話；但是他感覺到他有力量控制我，于是就在我們童稚的關(guān)系上，不自覺地，但是暴虐地運用這種權(quán)力；而我，盡管渴望向他傾吐心曲，但是因為太怕他，不敢公開說出來；只裝出好像不在意的樣子，毫無怨言地服從他。有時我覺得他的權(quán)威太大，令人難以忍受；但是我卻無力擺脫。
這種無私的、無限的、新鮮而美好的感情，沒有傾吐出來，沒有獲得同情就破滅了，想起來真令人難過。
奇怪的是，不知為什么在我小的時候，我極力裝得像個大人；而當(dāng)我已經(jīng)不再是小孩的時候，我又希望像個孩子。在同謝廖扎的關(guān)系上，我不愿意像個孩子，這種愿望常遏止了那種要傾訴的感情，使我變得虛假起來。我不但不敢吻他(盡管有時我非常想這樣做)，不敢拉他的手，也不敢講我看見他是多么高興，甚至也不敢叫他謝廖扎，總是叫謝爾蓋[69]，這成了我們的規(guī)矩。每一種感情的流露都證明行為的幼稚，誰要犯這種過錯，那他就還是個孩子。還沒有嘗到那種使成年人在待人接物上謹(jǐn)慎小心、冷酷無情的痛苦滋味，因為僅僅是出于要模仿大人的奇怪的愿望，我們就使自己失去了那種溫柔的、天真眷戀的純潔的快樂。
我在仆人房里就遇見伊溫家的孩子們，向他們問好之后，就匆匆忙忙跑去通知外祖母，告訴她伊溫家的人來了，我說話的口氣，好像這消息一定會使她十分高興似的。隨后，就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謝廖扎，跟著他走進客廳，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當(dāng)外祖母說他長大了好多，用她那敏銳的眼光打量他的時候，我體會到那種又是害怕又是期待的心情，就像一個藝術(shù)家等待一位可敬的鑒賞家對他的作品下判斷時的心情一樣。
伊溫家年輕的家庭教師Herr Frost[70]得到外祖母的許可，同我們一起到花園里去。他坐在綠凳子上，很神氣地架起腿來，把他那包著青銅頭的手杖夾在兩腿中間，帶著非常欣賞自己舉止的人的神氣，點上一支雪茄煙。
Herr Frost是德國人，但是與我們心地善良的卡爾·伊萬內(nèi)奇完全不一樣。首先，他俄語說得很正確，而法語發(fā)音卻很糟；他在一般人中間，特別是在婦女中間，享有博學(xué)多識的名聲。其次，他留著兩撇紅色小胡子，把圍巾的兩端塞到背帶下面，在圍巾上別著一枚紅寶石扣針，他穿著一條閃光的、鑲著飾帶的淡藍(lán)色褲子。第三，他很年輕，儀表堂堂、沾沾自喜，長著兩條好看的、肌肉發(fā)達(dá)的大腿。他分明特別看重最后這個優(yōu)點，認(rèn)為它對女性的吸引力是無法抗拒的，想必是為了這種目的，他總是設(shè)法把腿擺在最惹人注目的地方，不論坐著或站著，總一個勁兒抖動著小腿肚。他是一個典型俄國式的德國青年，一心想做風(fēng)流人物和花花公子。
我們在花園里玩得有意思極了，捉強盜的游戲玩得再好也沒有；但是出了一件事，幾乎破壞了一切。謝廖扎做強盜：他追逐旅客的時候，絆了一跤，猛地把膝頭撞在樹干上，撞得那么厲害，我簡直以為他把膝頭撞碎了。盡管我是憲兵，我的責(zé)任是要逮住他，但我卻走上前去，關(guān)切地問他痛不痛。謝廖扎很生我的氣；他攥著拳頭，頓著腳，用一種明明證實他撞得很痛的聲音對我喊道：
“咳，這是怎么回事？怎么能這樣玩法！喂，你為什么不捉我？你為什么不捉我？”他說了好幾遍，斜眼望著在小路上一邊跳一邊跑著、扮演旅客的沃洛佳和伊溫家的老大；隨后突然尖叫一聲，大笑著跑去捉他們。
我無法表達(dá)這種英雄行為使我多么驚異和迷惑：盡管疼得要命，他不但沒有哭一聲，甚至沒有露出疼痛的模樣，一會兒都沒有忘了游戲的事。
過了不久，當(dāng)伊連卡·格拉普加入我們這一伙，我們在吃午飯前一起上樓去的時候，謝廖扎又有個機會以他那驚人的勇氣和堅強的性格使我倍加驚異，倍加迷惑。
伊連卡·格拉普是一個窮外國人的兒子，他父親以前曾在我外祖父家住過，受過他的恩惠，因此認(rèn)為現(xiàn)在常常打發(fā)他的兒子來看望我們是他應(yīng)盡的義務(wù)。如果他認(rèn)為他的兒子同我們來往能夠獲得一些尊敬和樂趣，那他就大錯特錯了，因為我們不但不跟伊連卡要好，而且我們只有在想拿他尋開心的時候才理睬他。伊連卡·格拉普是個大約十三歲的男孩，身材瘦長，臉色蒼白，臉長得像鳥臉，表情善良溫順。他衣著十分寒酸，可是頭發(fā)上卻總涂著很厚一層生發(fā)油，以致我們相信，大晴天他頭上的生發(fā)油一定會融化，滴到他的短外套上。現(xiàn)在我回憶起他的時候，我覺得他是一個非常殷勤、安靜善良的男孩；但是當(dāng)時我卻覺得他是那么一個不足掛齒的人，不值得同情，甚至不值得去想他。
玩完捉強盜的游戲，我們就上樓去，開始玩鬧，互相炫耀種種體育上的玩意兒。伊連卡帶著膽怯而驚奇的笑容觀看著我們，當(dāng)我們邀請他也來露一手的時候，他就推托說他一點力氣也沒有。謝廖扎可愛極了；他脫掉短外套，容光煥發(fā)，眼睛閃閃發(fā)光，他不斷地哈哈大笑，發(fā)明一些新把戲：跳過三把并排擺著的椅子，滿屋子翻筋斗，把塔季謝夫編的辭典[71]擺在屋子中間當(dāng)托架，在上面拿大頂，同時兩只腳還做了一些滑稽得要命的動作，使人不能不發(fā)笑。玩過這最后一套把戲，他思索了一下，眨眨眼睛，帶著十分正經(jīng)的神情突然走到伊連卡面前，說：“試試這個吧，真的，這并不難?！备窭找姶蠹叶甲⒁饪粗?，臉就紅了，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他怎么也做不來這個。
“哦，真的，他為什么一點也不愿意表演呢？他又不是個姑娘……一定要他拿個大頂！”
于是謝廖扎拉住他的手。
“一定，一定要拿個大頂！”我們異口同聲喊道，把伊連卡包圍起來，他那時顯然嚇了一跳，臉色發(fā)白了。我們揪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辭典那里。
“放開我，我自己來！你們會把我的衣服撕破的！”那個不幸的受難者喊道。但是這種絕望的喊叫使我們更來勁。我們笑得要死。他的綠色短上衣的衣縫全都綻開了。
沃洛佳和伊溫家的老大把他的頭按下去，放在辭典上；我和謝廖扎就揪住那個可憐孩子的亂踢亂蹬的細(xì)腿，把他的褲腿卷到膝頭上，大笑著把他的腿舉上去；伊溫家最小的孩子扶著他，使他的全身保持平衡。
大笑了一陣以后，我們突然都沉默下來，屋里是那么寂靜，只聽見可憐的格拉普沉重的喘息聲。在這一瞬間，我完全不相信這一切是很好玩、很可笑的事。
“哦，現(xiàn)在你是個好漢了！”謝廖扎拍了他一巴掌說。
伊連卡默不作聲，亂踢亂蹬，拼命要掙脫身子。在他不顧死活地亂踢亂蹬的當(dāng)兒，他的鞋后跟猛地踢著了謝廖扎的眼睛，謝廖扎疼得立刻放下他的腿，一邊捂住不由自主地落下淚來的眼睛，一邊用力推了伊連卡一把。伊連卡不再由我們扶著，像一樣沒有生命的東西一樣嘭的一聲倒在地上，被淚水噎得只能嘟囔說：
“你們?yōu)槭裁雌畚晡遥俊?/p>
可憐的伊連卡，滿面淚痕，頭發(fā)蓬亂，褲腿卷著，從褲腿下面露出他那沒有擦油的靴筒，他這副慘相打動了我們的心；我們都默不作聲了，極力勉強笑著。
首先鎮(zhèn)靜下來的是謝廖扎。
“老娘兒們！好哭的家伙！”他說，用腳輕輕地踢了踢伊連卡，“簡直不能同他開玩笑……喂，得啦，起來吧！”
“我告訴你，你是個壞孩子！”伊連卡惡狠狠地說，走到一邊，大聲痛哭起來。
“哎呀，他用鞋后跟踢人，還破口大罵！”謝廖扎大叫一聲，用手抓住那本辭典，就在那個不幸的男孩頭上揮舞，那個男孩甚至都不想法自衛(wèi)，只用手抱著頭。
“瞧你！瞧你！要是他連開玩笑都不懂，我們就不要他……下樓去吧。”謝廖扎說著，不自然地笑了起來。
我同情地望了望那個可憐的男孩，他躺到地板上，把臉藏在辭典中間，哭得那么傷心，好像再哭一陣，那種使他全身抽搐的嗚咽就會送他的命。
“唉，謝廖扎！”我對他說，“你為什么來這一手？”
“這很好??！……今天我險些兒把骨頭跌斷了，我都沒有哭。”
“是的，這是實情，”我暗自沉思，“伊連卡只不過是個好哭的家伙，而謝廖扎才是個好漢……他是個多么了不起的好漢??！……”
我并沒有考慮到，那個可憐的男孩所以哭，很可能不是因為肉體上的痛苦，而是因為他想到，也許是他很喜歡的這五個男孩，竟會無緣無故地串通一氣來憎惡他，欺侮他。
我簡直無法說明我的行為是多么殘酷。我為什么不走上前去，保護他，安慰他呢？我一看見一只從巢里被扔出來的小烏鴉，或者一只被扔到籬笆外的小狗，或者被小廚子逮去做湯的一只母雞，就會哽咽著大聲哭泣，現(xiàn)在把那份同情心丟到哪兒去了呢？
難道由于我對謝廖扎的愛和想在他的眼里顯得跟他一樣勇敢的愿望，這種美好的感情就被窒息了嗎？這種愛和想充好漢的愿望畢竟是不值得羨慕的??！它們在我童年的回憶上留下了唯一的污點。
二十 賓客盈門
根據(jù)飯廳里引人注目的不尋常的忙碌，根據(jù)客廳和大廳里我早就熟悉的全部物件都增添了一種新鮮和喜慶色彩的燦爛光輝，特別是根據(jù)伊萬·伊萬內(nèi)奇公爵不會平白無故派來他的管弦樂隊，根據(jù)這種種事實來判斷，預(yù)料晚上會賓客盈門。
一聽到路過的車輛聲，我就跑到窗口，把手放到太陽穴和玻璃上，懷著急不可耐的好奇心向外張望。暮色蒼茫，最初看不見窗外的一切景物，后來才漸漸分辨出來，正對面，那家早已熟悉的小店鋪點著一盞燈；斜對面，是一幢大房子，樓下有兩扇窗子露出了燈光；街道中間，有一輛載著兩個乘客的駑馬拉的馬車，或者一輛緩步回家的空四輪馬車；終于有一輛轎式馬車趕到我們家門前，我完全肯定這是伊溫家的人，因為他們答應(yīng)早一點來；于是我就跑到前廳去迎接他們。然而，這不是伊溫家的人，從打開車門的、穿著號衣的仆人的胳膊后面，出現(xiàn)了兩個女人：一個身材高大，身穿貂皮領(lǐng)的藍(lán)色大衣，另一個嬌小玲瓏，全身裹在綠披巾里，從披巾下面只露出她那穿著毛皮靴的小腳。她們絲毫也沒有注意到我在前廳里，雖然我認(rèn)為這兩個女人進來時對她們行禮是我的義務(wù)，那個嬌小的默默地走到高大的女人旁邊，就站在她的面前。高大的女人把包住嬌小的女人整個頭部的披巾解開，解開她的外衣，當(dāng)那個穿號衣的仆人接過這些東西，脫掉她的毛皮靴子的時候，那個裹得緊緊的女人變成了一個十二歲的美麗姑娘，她穿著一身短短的敞領(lǐng)薄紗衣服，雪白的褲子，小小的黑鞋。她的白脖頸上圍著一條黑天鵝絨帶子；她長著一頭深棕色的鬈發(fā)，前面的鬢發(fā)和她的美麗小臉非常相稱，后面的鬈發(fā)和裸露的肩頭又那樣相稱，因此不論什么人告訴我，即使是卡爾·伊萬內(nèi)奇親口告訴我說，頭發(fā)這么卷曲是因為一清早就用一片片的《莫斯科新聞》[72]卷起來，而且用很熱的火剪燙過，我也不會相信。好像她生來就長著這么一頭鬈發(fā)似的。
她臉上令人驚異的特點是她那大得出奇、半睜半閉的鼓眼睛，這雙眼睛同她的小嘴形成奇異而悅目的對比。她的嘴抿著，她的眼神非常嚴(yán)肅，從她的整個面部表情看來，使人不能希望她會露出笑容，也正因為如此，她的笑容就更加迷人。
我極力不引起人們的注意，溜到大廳門口，我覺得必須踱來踱去，裝出一副正在沉思、完全不知道客人們到來的神情。當(dāng)兩位客人走到大廳中間的時候，我仿佛醒悟似的，并腳行了個敬禮，告訴她們外祖母在客廳里。瓦拉希娜夫人和藹地對我點了點頭，我很喜歡她的面孔，特別是因為我覺得她同她女兒索涅奇卡[73]的相貌十分相像。
外祖母看見索涅奇卡好像很高興，讓她走近一些，理了理耷拉在她前額上的一綹鬈發(fā)，聚精會神地端詳著她的面龐，說：“Quelle charmante enfant！”[74]索涅奇卡微微一笑，臉上泛出紅暈，顯得那么嫵媚動人，我望著她，臉也紅了。
“希望你在我家里不會感到無聊，我的寶貝，”外祖母說，托起她的下巴，“盡情取樂和跳舞吧。我們已經(jīng)有了一位小姐和兩個哥兒了?！彼龑ν呃Ｄ确蛉搜a充說，用手摸了我一下。
這種親近使我非常愉快，因而又臉紅了。
我感覺到自己的羞怯心情在不斷增長，而且聽到又有一輛馬車到來的響聲，于是我認(rèn)為該退出去了。在前廳里，我見到科爾納科娃公爵夫人帶著她的兒子和難以想象的一大群女兒來了。她的女兒們長相都一樣，很像公爵夫人，很難看，因此一個也沒有引起我的注意。在她們脫大衣和摘皮圍巾時，她們忽然異口同聲尖聲尖氣地說著話，亂作一團，開心地笑什么，大概是笑她們有那么多人。艾蒂安是個十五歲模樣的男孩，身材高大肥胖，面容枯瘦，眼睛下面是發(fā)青的塌眼窩，按年齡說，手腳都未免太大；他舉止笨拙，嗓音難聽，忽高忽低，但是好像非常自鳴得意，我想，這大概就是挨樹條抽打的那個男孩。
我們面對面站了好久，一聲不響地互相仔細(xì)打量著；隨后我們走近一些，我想大概是打算接吻，但是又望了望彼此的臉色，不知怎地都改變了主意。當(dāng)他所有的姊妹們衣服窸窣作響地從我們身邊走過去時，為了找話說，我問他坐在馬車?yán)飻D不擠。
“我不知道，”他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我說，“你要知道，我從來也不坐馬車，因為我一坐進去就不舒服，媽媽知道這一點。晚上我們出門的時候，我總坐在馭臺上，那可有意思得多了，什么都看得見。菲利普讓我趕車，有時我就接過鞭子來。這樣趕車，你知道，有時候，”他富于表情地打著手勢說，“妙極了！”
“少爺！”有一個仆人走進前廳說，“菲利普問您把鞭子放到哪兒了？”
“怎么問放到哪兒了？我還給他啦。”
“他說您沒有還給他。”
“哦，那就是掛在車燈上了?！?/p>
“菲利普說也沒有掛在車燈上……您最好還是承認(rèn)，是您拿了把它弄丟了，為了您淘氣，菲利普得自己掏腰包去賠償?！蹦莻€怒沖沖的仆人接下去說，越來越激動了。
那個仆人看樣子是個可敬的憂郁的人，非常熱心地袒護著菲利普，決定非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不可。我不由地覺得應(yīng)該知趣一些，于是裝出好像沒有看到什么一樣向一旁走去；但是在場的仆人們卻完全不這樣，他們走得更近一些，帶著贊許的神情望著那個老仆人。
“哦，丟了就丟了！”艾蒂安說，避免作進一步的解釋，“鞭子要花多少錢，回頭我來賠。這真可笑！”他添上一句說，走到我跟前，把我向客廳那邊引去。
“不，請問少爺，您拿什么來賠呢？我知道您的賠法：您要償還瑪麗亞·瓦西里耶夫娜的二十戈比已經(jīng)有七個多月了；欠我的呢，我想也有一年多了，另外還有欠彼得魯什卡的……”
“住嘴！”年輕的公爵呵斥道，氣得臉色鐵青，“我沒有別的話說了！”
“沒有別的話了，沒有別的話了！”仆人嘟囔說，“這可不好啊，少爺！”當(dāng)我們走進大廳時，他特別富于表情地補充一句說，然后把大衣放到衣櫥里去。
“真高明，真高明！”在我們身后，由前廳里傳來稱贊的聲音。
外祖母有一種特殊的本領(lǐng)，會利用一定的口氣和一定的情況，不是以第二人稱復(fù)數(shù)就是用第二人稱單數(shù)代詞來表達(dá)她對人們的看法。雖然她應(yīng)用您和你與一般通用的說法相反，但是這種細(xì)微差別到了她的嘴里卻具有一種完全特殊的意味。當(dāng)小公爵走近她時，她對他說了三言兩語，稱呼他您，而且用那么輕視的眼光瞥了他一眼，要是我處在他的地位，一定會手足無措了；但是艾蒂安顯然不是這種性格的孩子：他不但不注意外祖母怎樣接待他，甚至對她本人也不注意，而是對大伙行了個禮，舉止即使算不得靈活，至少是十分隨便的。索涅奇卡吸引住了我的全部注意力：我記得，當(dāng)沃洛佳、艾蒂安和我在大廳里可以看見索涅奇卡，而且她也能看見我們和聽見我們說話的地方交談時，我就談得津津有味；碰巧我說到什么自以為很好笑或者很漂亮的話時，我就放開嗓門，而且望著客廳門口；但是當(dāng)我們移到另外一個地方，從客廳里既看不到我們，也聽不見我們說話的聲音時，我就默默無言，對于談話再也沒有什么興趣了。
客廳里和大廳里漸漸擠滿了客人；他們中間，像兒童晚會上常有的情形一樣，有些大孩子不愿意錯過一場尋歡作樂和跳舞的機會，他們所以這樣，好像只是為了討女主人的歡心。
伊溫家的孩子們到來時，我不但沒有通常見到謝廖扎時所感到的那種快樂，反而非常奇怪地很生他的氣，因為他要看看索涅奇卡，并且在她眼前顯示一下自己。
二十一 跳馬祖卡舞以前
“啊，看來，你們是要開舞會呀，”謝廖扎說，一邊走出客廳，一邊從口袋里掏出一副新羊皮手套，“我得戴上手套?！?/p>
“怎么辦呢？我們沒有手套，”我尋思，“我得到樓上去找一找?！?/p>
但是，我雖然翻遍了所有的抽屜，只在一個抽屜里找到了旅行用的綠色無指手套，在另一個抽屜里找到一只對我毫無用處的羊皮手套：第一，因為它非常舊，非常骯臟；其次，因為我戴起來太大，尤其是因為它缺了中指，想必是卡爾·伊萬內(nèi)奇很早以前把它剪去包扎受傷的手了。但是，我還是戴上這只破手套，聚精會神地察看我那一向染著墨水的中指。
“要是納塔利婭·薩維什娜在這兒就好了，她那里一定會找到手套的。我不能這樣下樓去，因為他們?nèi)绻麊栁覟槭裁床惶?，我可怎么回答呢？可是，我也不能待在這兒，因為他們一定會找我的。我可怎么辦呢？”我揮著胳膊說。
“你在這兒做什么？”沃洛佳跑進來說，“去邀請一位小姐吧……就要開始了?！?/p>
“沃洛佳，”我對他說，給他看看我那從臟手套里露出兩個指頭的手，用瀕于絕望的聲調(diào)說，“沃洛佳，你也沒有想到這個吧！”
“想到什么？”他不耐煩地說，“噢，想到手套呀，”當(dāng)他看見我的手時，毫不在意地補充說，“不錯，我們沒有。我們得去問外祖母……看她怎么說。”于是他不假思索，就跑下樓去了。
對待我覺得是那么重大的事件，他的態(tài)度是那么沉著，使我放下心來，我連忙跑進客廳，完全忘記了我左手戴著那只難看得要命的手套。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外祖母的安樂椅跟前，輕輕地拉了拉她的長袍，低聲對她說：
“外婆，我們怎么辦呀？我們沒有手套！”
“什么，我的寶貝？”
“我們沒有手套?！蔽抑貜?fù)了一遍，把身子湊得越來越近，并且把我的雙手搭在安樂椅把手上。
“那么這是什么呢？”她說，突然一把抓住我的左手?！癡oyee，ma chère[75]，”她接下去說，轉(zhuǎn)向瓦拉希娜夫人?！皏oyee comme ce jeune homme s’est fait élégant pour danser avec votre fille.”[76]
外祖母緊緊握住我的手，帶著疑問的神情十分嚴(yán)肅地望了望在座的人們，直到所有賓客的好奇心都得到滿足，哄堂大笑為止。
要是謝廖扎看見我這樣羞愧得雙眉緊鎖，想把手抽回又抽不回來，我一定會傷心死了，但是在笑得眼淚盈眶的、紅暈的面孔周圍的鬈發(fā)全都擺蕩起來的索涅奇卡面前，我卻絲毫也不覺得害羞。我明白，她的笑聲太響，太自然了，不會含著諷刺的意味；恰恰相反，我們一同歡笑著，四目相視的情況，似乎使我和她更加接近了。手套這段插曲，雖然可能成為笑柄，但它卻給我?guī)硪粋€好處，使我在這個我總覺得非?？膳碌娜ψ印蛷d的圈子——里很自在；在大廳里，我一點也不覺得忸怩不安了。
怕羞的人的痛苦，是由于不知道人們對他的看法而產(chǎn)生的；這種看法一旦明確表達(dá)出來時(不論是好是壞)，痛苦也就消失了。
當(dāng)索涅奇卡·瓦拉希娜和那個蠢笨的小公爵在我對面跳法國卡德里爾舞[77]時，她有多么美麗??！當(dāng)她在跳chaine[78]的當(dāng)兒，把小手伸給我的時候，她笑得多么可愛??！她頭上的棕色鬈發(fā)隨著音樂的節(jié)拍顫動得多么迷人??！她用小腳跳jeté-assem-blé[79]時，顯得多么天真??！跳到第五種姿勢，我的舞伴離開我跑到對面，而我，等著拍子，準(zhǔn)備獨舞時，索涅奇卡嚴(yán)肅地抿著嘴，望著一邊。但是她用不著為我擔(dān)心：我勇敢地chassé en avant，chassé en arrière，glissade[80]。當(dāng)我跳到她面前時，我頑皮地把露出兩個指頭的手套給她看看，她哈哈大笑起來，邁動雙腳更優(yōu)美地在鑲花地板上小步快速地跳動著。我還記得，當(dāng)我們圍成圓圈，手拉起手的時候，她低下頭，并沒有把手從我的手里抽走，就用她的手套擦擦那個小小的鼻子。這一切現(xiàn)在好像歷歷在目，我好像還聽見當(dāng)時所奏的《多瑙河的少女》中的卡德里爾舞曲，看到在樂聲中發(fā)生的這一切情景。
第二次卡德里爾舞開始了，索涅奇卡做我的舞伴。坐在她身邊，我覺得難為情極了，簡直不知道同她談什么才好。當(dāng)我沉默過久的時候，我唯恐她把我當(dāng)作傻瓜，就決定無論如何要使她不要對我產(chǎn)生這種誤會。“Vous êtes une habitante de Moscou？”[81]我問她，得到肯定的答復(fù)以后，我又接著說，“Et moi，je n’ai encore jamais fréquenté la capitale.”[82]我特別指望 fréquenté[83]這個字發(fā)生效果。然而我覺得，雖然這個開場非常出色，而且充分證明我精通法語，但是我卻不能一直這樣談下去。輪到我們跳舞還有一些時間，我們又陷入沉默。我心神不安地望著她，希望知道我給她的是什么印象，而且希望得到她的幫助?！澳鷱哪膬赫业揭恢贿@么滑稽的手套？”她突如其來地問我；這個問題使我感到很大的興趣，感到很輕松。我解釋說，這只手套是卡爾·伊萬內(nèi)奇的，并且添枝加葉，甚至帶著一點譏笑的口吻談到卡爾·伊萬內(nèi)奇本人，說他摘下小紅帽時顯得多么可笑；他有一次穿著綠大衣跌下馬來，正好摔到泥塘里；以及諸如此類的話。卡德里爾舞不知不覺跳完了。這一切都很好；但是我為什么要譏笑卡爾·伊萬內(nèi)奇呢？要是我懷著實際上對他抱著的敬愛心情向索涅奇卡描繪他一下，難道我就會失去她的好感嗎？
跳完了卡德里爾舞，索涅奇卡帶著那么可愛的表情對我說了聲merci[84]，好像我真的值得她感謝一樣。我喜不自勝，得意忘形，自己都不認(rèn)識自己了：我哪兒來的這份勇氣、信心，甚至厚臉皮呢？“什么都不能使我害羞！”我滿不在乎地在大廳里走著，思索著，“我準(zhǔn)備去干一切！”
謝廖扎邀請我做他的vis-à-vis[85]?！昂冒桑蔽艺f，“雖然我沒有舞伴，我會找到的?！蔽矣霉麛嗟难酃獬麄€大廳掃視了一番，發(fā)現(xiàn)除了站在客廳門口的一個大姑娘而外，所有的姑娘都同人約好了。一個高大的青年朝她走過去，按我的推斷，是去邀她跳舞的；他離她只有兩步了，而我卻在大廳另一頭。轉(zhuǎn)瞬之間，我在鑲花地板上優(yōu)雅地滑行著，滑過了我同她之間相隔的距離，并腳行了個敬禮，用堅決的聲調(diào)邀請她跳一場卡德里爾舞。那個大姑娘遷就地微微一笑，就把手伸給我，撇下了那個青年沒有舞伴。
我那么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的力量，以致毫不注意這位青年的懊喪；但是后來我聽說，這位青年曾打聽，那個從他身旁沖過去、在他眼前搶走舞伴的頭發(fā)蓬亂的男孩是誰。
二十二 馬祖卡舞
被我搶走舞伴的那個青年，在馬祖卡舞里跳第一對。他從座位上跳起來，拉住舞伴的手，不照米米教給我們的pas de Basques[86]跳，卻一直朝前跑去；跑到屋角，停下來，叉開腿，用鞋后跟跺地板，轉(zhuǎn)個身，一邊跳，一邊朝前跑。
我因為跳馬祖卡舞沒有舞伴，就坐在外祖母的高背安樂椅后面觀看。
“他搞的是什么名堂？”我暗自思量，“一點也不像米米教給我們的：她總是對我們說，跳馬祖卡舞都用腳尖跳，使腳從容不迫地做圓形動作；而結(jié)果卻完全不是那樣的跳法。伊溫家的人和艾蒂安，大家都在跳舞，誰也不跳pas de Basques，連我們的沃洛佳，也學(xué)了新的跳法。這倒不錯！……而索涅奇卡是多么可愛的人兒呀？！她到那邊去了……”我覺得快樂極了。
馬祖卡舞快結(jié)束了：有幾個上了年紀(jì)的男人和太太前來同外祖母告別，坐車走了。仆人們躲閃著跳舞的人們，小心翼翼地往后面房間里端餐具。外祖母顯然疲倦了，勉勉強強地說著話，聲音拉得很長；樂隊開始懶洋洋地奏那已經(jīng)奏了第三十次的曲子。跟我跳過舞的那個大姑娘，跳花樣時看到我，臉上堆著假笑，大概想以此來討好外祖母；她領(lǐng)著索涅奇卡和無數(shù)公爵小姐中的一位走到我跟前?！癛ose ou hortie？”[87]她對我說。
“噢，你在這兒！”外祖母說，在安樂椅上轉(zhuǎn)過身來，“去吧，親愛的，去吧?！?/p>
雖然當(dāng)時我寧愿整個藏在外祖母的椅子下面，也不愿從椅子后邊走出來，但是怎么能拒絕呢？我站起來，說了聲“rose”[88]，就怯生生地望了索涅奇卡一眼。我還沒有明白過來，一只戴白手套的手就放在我的手里了，公爵小姐笑盈盈地沖向前去，一點也沒有料到我根本不懂怎么跳法。
我知道我跳pas de Basques是不適當(dāng)?shù)?，不合禮儀的，甚至?xí)耆刮襾G臉；但是馬祖卡舞熟悉的曲調(diào)對我的聽覺起了作用，把熟悉的動作傳給我的聽覺神經(jīng)，而聽覺神經(jīng)又把這運動傳送到我的腳上；我的腳就完全不由自主地，踮著腳尖跳起那種莫名其妙的、圓形的、滑行舞步來，全場觀眾看了都很驚異。我們一直往前跳時，還可以湊合一陣，但是該轉(zhuǎn)彎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如果我不小心在意，就一定會跑到前面去。為了避免這種殺風(fēng)景的事情，我稍稍停住腳步，打算依照領(lǐng)舞的那個青年所跳的優(yōu)美舞步來跳個特別花樣。但是我的腳剛一分開，準(zhǔn)備跳躍，圍著我飛快旋轉(zhuǎn)的公爵小姐就帶著茫然的好奇和驚異的神情瞅著我的腳。這種眼光使我萬分狼狽！我心慌意亂，竟然不再跳舞了，卻以最奇怪的姿態(tài)原地踏起步來，既不合拍，也不同任何東西協(xié)調(diào)，最后我完全停下來。所有的人都望著我，有的懷著驚異的神情，有的帶著好奇的樣子，有的露出嘲諷的笑容，又有的含著憐憫的神色；只有外祖母毫不在意地望著。
“Il ne fallait pas danser，si vous ne savee pas！”[89]爸爸在我耳邊生氣地說著，輕輕地把我推開，拉住我的舞伴的手，照古老的式樣同她跳了一圈，在觀眾的喝彩聲中，把她送到原位上。馬祖卡舞立刻結(jié)束了。
“天??！你為什么這么厲害地懲罰我呀！”………………………………………………………………………………………………
大家都看不起我，而且會永遠(yuǎn)看不起我……通往友誼、愛情、光榮等等的道路都給我堵上了……一切都完蛋了！沃洛佳干嗎向我做那些人人都看得見、而且對我毫無裨益的手勢呢？那個討厭的公爵小姐為什么那樣望了望我的腳呢？索涅奇卡干嗎……她是一個可愛的人兒；但是當(dāng)時她為什么微微一笑呢？爸爸為什么臉紅了，揪住我的胳膊？難道他也替我害羞嗎？噢，這太可怕了！要是媽媽在這兒，她就不會因為她的尼古連卡而臉紅……于是我的想象遠(yuǎn)遠(yuǎn)地飛馳到這個可愛的形象那里去了。我想起房前那片草地和花園里高大的菩提樹、上面有燕子盤旋的清澈的池塘、飄著透明的白云的蔚藍(lán)色天空、一堆堆新割下來的芬芳的干草，另外，在我那煩惱的想象中，還出現(xiàn)了許許多多平靜而愉快的回憶。
二十三 馬祖卡舞以后
晚飯時，領(lǐng)舞的那個青年坐在我們兒童席上，他對我特別照顧，要是我遇到那件倒霉的事以后還能有所感受的話，這一定會使我的自尊心得到很大的滿足。但是那個青年好像想方設(shè)法要使我快活起來；他逗我，稱我好樣的，大人們只要一不注意我們，他就從各色各樣的瓶子里往我的玻璃杯里斟酒，一定要我喝干。晚餐快結(jié)束時，管家從包著餐巾的酒瓶里往我的玻璃杯里只斟了四分之一香檳酒，那個青年堅持要他給我斟滿，硬要我一口喝干；我覺得渾身有一股舒服的暖意，對我那快活的保護人特別有好感，不知為什么我哈哈大笑起來。
突然間，大廳里發(fā)出《祖父舞曲》[90]的樂聲，于是大家都從餐桌旁站起來。我同那個青年的友誼立刻結(jié)束了：他加入成人群里，而我，不敢跟著他，只是懷著好奇心走過去，留神傾聽瓦拉希娜夫人和她的女兒在說什么。
“再待半個鐘頭！”索涅奇卡懇求說。
“真的不行了，我的寶貝！”
“為了我，請求你?！彼髂婵ㄈ鰦烧f。
“要是我明天病了，莫非你會高興嗎？”瓦拉希娜夫人說著，竟不經(jīng)心地笑了笑。
“啊，你同意了！我們留下啦？”索涅奇卡說著，歡喜得雀躍起來。
“拿你真沒有辦法！好了，去跳舞吧……這兒有你的一個舞伴?！彼哪赣H指指我說。
索涅奇卡把手伸給我，于是我們跑到大廳里。
喝下去的酒、索涅奇卡的在場和她的興致，使我完全忘懷了跳馬祖卡舞時那件倒霉的事。我邁著最滑稽的舞步；時而模仿一匹馬，小步奔跑著，傲慢地抬起腳來，時而又像一頭對狗發(fā)脾氣的公羊原地踏步，縱情大笑，一點也不在乎會給觀眾留下什么印象。索涅奇卡也不住地笑；她笑我們手拉著手，不住地旋轉(zhuǎn)；她笑一個年老的老爺慢騰騰地抬起腳來跨過一條手帕，裝出一副做起來很吃力的樣子，當(dāng)我?guī)缀跆教旎ò迥敲锤邅盹@示自己的靈活時，她簡直要笑死了。
穿過外祖母的書房時，我照了照鏡子。我汗流滿面，頭發(fā)蓬亂，那一撮撮的頭發(fā)比平時翹得更高了；但是我臉上的整個表情卻是那么愉快、和藹、健康，使我不禁顧影自憐起來。
“要是我永遠(yuǎn)像現(xiàn)在這樣，那就好了，”我想，“我還能得到別人的歡心哩！”
但是我又望了望我的舞伴的美麗的小臉蛋，看見她臉上除了我臉上那種使我洋洋自得的快活、健康和無憂無慮的神情以外，還洋溢著那么嫻雅、溫柔的美，這使我自怨自艾起來，我明白自己妄想獲得這么一個美人兒的青睞有多么愚蠢。
我不能指望我們會互相愛悅，根本連想也不必想，因為即使不這樣，我的心靈也已經(jīng)充滿了幸福。我不懂得，除了使我的心靈得到滿足的愛情而外，我還可以要求更大的幸福，或者做非分之想，好使這種感情永遠(yuǎn)繼續(xù)下去。這樣我已經(jīng)非常幸福了。我的心像鴿子一樣跳動，熱血不住地往心房里涌，我想哭出聲來。
當(dāng)我們穿過走廊，經(jīng)過樓梯下面黑暗的貯藏室時，我看了看它，想道：“要是能同她在這黑暗的貯藏室里過上一輩子，而且誰也不知道我們住在這兒，那該有多么幸福?。 ?/p>
“今天非?？旎?，是不是？”我用戰(zhàn)栗的聲音輕輕地問，一面加快腳步，與其說是由于我所說的話，不如說是由于我想說的話而吃驚。
“是的……非?？旎?！”她回答說，扭過頭來望著我，臉上帶著那樣坦率而和藹的表情，使我不再害怕了。
“特別是晚飯以后……不過，但愿您能知道，我有多么遺憾(我本來想說難過，但是不敢)，你們不久就要走了，我們再也見不到了！”
“為什么再也見不到啦？”她說，聚精會神地望著她的小鞋尖，用手摸著我們經(jīng)過的方格帷幔，“每星期二和星期五，我跟媽媽都乘車到特維爾林陰路去。難道您不想散步嗎？”
“星期二我們一定要求去，如果不讓我去，我就一個人不戴帽子跑出去。我認(rèn)識路?！?/p>
“您知道嗎？”索涅奇卡突然說，“我同常到我們家來的一些男孩，彼此總是稱呼你；讓我們彼此也稱呼你吧！你愿意嗎？”她補充了一句，猛地抬起頭，直視著我的眼睛。
這時我們走進了大廳，正在奏《祖父舞曲》的另一個很活躍的部分。
“請您……”當(dāng)音樂聲和喧嘩聲足以淹沒我的聲音時，我說。
“請你，不是請您。”索涅奇卡糾正說，笑了起來。
《祖父舞曲》結(jié)束了，可是我沒有來得及說一句帶“你”字的話，雖然我不住地構(gòu)思著，幾次重復(fù)其中有這個代詞的句子。我缺乏這樣做的勇氣。“你愿意嗎？”“請你，”這些話在我耳朵里回響著，使我飄飄然起來：除了索涅奇卡，什么東西，什么人，我都看不見了。我看見，他們怎樣把她的鬈發(fā)撩到她的耳后，露出我還沒有見過的那部分額頭和鬢角；我看見，他們那么緊緊地把她裹到綠披巾里，使人只看見她的小鼻子尖；我注意到，要是她沒有用紅潤的手指在嘴邊拉開一個小洞，她一定會悶死的；我看見，她跟著她的母親走下樓去，迅速地回過頭來對我們點點頭，就走出門去了。
沃洛佳、伊溫家的孩子們、小公爵和我，我們大家都愛上了索涅奇卡，站在樓梯上目送著她。她是對哪個特定的人點頭，我不知道，不過當(dāng)時我確信那是對我。
同伊溫家的孩子們告別時，我非常隨便地，甚至有些冷淡地同謝廖扎講話，同他握了握手。如果他明白，從那天起他就失去了我的愛和控制我的權(quán)力，他一定會為此感到惋惜，雖然他極力顯出滿不在乎的樣子。
我一生中第一次在愛情上變了心，第一次感到這種感情的甜蜜滋味。把那種磨損了的習(xí)慣的忠心換成一種充滿神秘意味和前途未卜的新鮮愛情，我覺得很高興。況且，在同一時間，甩開一個人而愛上另一個人，意味著愛得比以前加倍地強烈。
二十四 在床上
“我怎么能那么強烈、那么長久地愛著謝廖扎呢？”我躺在床上納悶，“不！他從來也不理解，不會看重，而且也不配享有我的愛……但是索涅奇卡呢？這是多么可愛的人兒??！‘你愿意嗎？’‘你來開頭?！?/p>
我匍匐著跳起來，逼真地想象著她的小臉，隨后用被子蒙上頭，把全身都裹住，裹得非常嚴(yán)實的時候就躺下來，感到一種愉快的暖意，沉入甜蜜的夢想和回憶之中。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緊盯著棉被里，就像一個鐘頭以前那樣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我甚至在心里同她交談；這場談話雖然毫無意義，卻給予我無法形容的樂趣，因為談話里不斷出現(xiàn)你、給你、同你、你的等字眼。
這些夢想是那么清晰，一股甜蜜的激動使我不能入睡，我很想跟什么人來分享一下我這過多的幸福。
“我的寶貝！”我?guī)缀跽f出聲來，猛地翻到另一邊，“沃洛佳！你睡著了嗎？”
“沒有，”他用睡意矇眬的聲音回答我說，“做什么？”
“我在戀愛，沃洛佳！肯定是愛上了索涅奇卡?！?/p>
“哦，那又怎樣呢？”他回答我說，伸了一下懶腰。
“噢，沃洛佳！你想象不出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現(xiàn)在裹著被子躺著，那么清楚、那么清楚地看見了她，和她談話，簡直奇怪極了！你知道還有什么嗎？我躺著想念她的時候，天知道為什么，我很傷心，非常想哭?！?/p>
沃洛佳動了一下。
“我只希望一件事，”我接著說下去，“那就是永遠(yuǎn)和她在一起，永遠(yuǎn)看見她，再也沒有別的了。你在戀愛嗎？坦白地承認(rèn)吧，沃洛佳。”
真奇怪，我愿意人人都愛上索涅奇卡，人人都這么說。
“這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呢？”沃洛佳說著，轉(zhuǎn)過臉來望著我，“也許?！?/p>
“你并不想睡，你在裝樣子！”我喊道，看見他那閃閃發(fā)光的眼睛絲毫沒有睡意，于是我就把被窩掀開?！拔覀兊共蝗缯?wù)勊?。她不是很迷人嗎？……那么迷人，要是她對我說一聲：‘尼古拉沙[91]，從窗口跳下去！’或者‘跳到火里去！’嗯，我敢起誓！”我說，“我馬上就跳，而且會高高興興地跳。噢，多迷人啊！”我補充一句，歷歷在目地想象著她，為了充分欣賞這個形象，我突然翻到另一邊，把頭鉆到枕頭底下，“我非常想哭，沃洛佳！”
“傻瓜！”他笑著說，停頓了一會兒之后，又說，“我完全不像你那樣。我想，如果可能的話，我愿意先坐在她身邊，同她談?wù)勌臁?/p>
“?。∧敲茨阋苍趹賽?？”我打斷他的話頭。
“然后，”沃洛佳接著說，溫柔地微笑著，“然后我就熱烈地吻她的小手指頭、小眼睛、小嘴、小鼻子、小腳，好好地把她都吻遍了……”
“胡說！”我從枕頭底下喊道。
“你什么都不懂！”沃洛佳輕視地說。
“不，我懂；是你不懂，凈說些蠢話?！蔽亦咧蹨I說。
“不過，你根本用不著哭啊。簡直跟女孩子一樣。”
二十五 信
四月十六日，離我描述的那一天將近六個月以后，我們正在上課的時候，爸爸走上樓來，說當(dāng)天夜里我們就要同他一起下鄉(xiāng)。一聽到這個消息，我心里就難過起來，我的思想立刻轉(zhuǎn)到媽媽身上。
這樣突如其來的啟程是因為下面這封信引起的：
彼得羅夫斯科耶 四月十二日
直到現(xiàn)在，晚上十點鐘，我才接到你四月三日那封親切的信，我照一向的習(xí)慣，立即寫回信。費奧多爾昨天就把你的信從城里帶回來，但是因為天晚了，今天早晨他才交給米米。米米借口說我身體不好，心緒不寧，一整天都沒有把信交給我。我的確有點低燒，說老實話，已經(jīng)是第四天了，我不大舒服，沒有起床。
請你千萬不要害怕，親愛的，我覺得自己相當(dāng)好，如果伊萬·瓦西里耶維奇許可，明天我就想起來。
上星期五，我?guī)е⒆觽冏嚦鋈?；但是在大路拐角上，就是在總使我感到害怕的小橋旁，馬匹陷到泥塘里去了。天氣非常明媚，我想趁他們把車子拖出來的時間，步行到大路上。當(dāng)我走到小禮拜堂的時候，覺得非常疲倦，坐下來休息休息，隔了半個來鐘頭才來人拖車，我覺得身上發(fā)冷，特別是我的腳，因為我穿的是薄底靴，而且都濕透了。午飯后，我感到身上一陣?yán)湟魂嚐幔钦粘Ｗ邉?，吃茶以后，坐下來同柳博奇卡合?你簡直不會認(rèn)得她了，她有了那么大的進步！)。但是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我不能數(shù)拍子時，你想想我是多么驚異吧！我數(shù)了好幾次，但是我的腦子完全混亂了，我感到耳朵里也異樣地鳴響起來。我數(shù)著一、二、三，接著就突然數(shù)起八、十五，主要的是，我意識到自己語無倫次，卻怎么也糾正不過來。最后米米來幫我的忙，幾乎是強迫我躺到床上。這樣，親愛的，你就會詳細(xì)了解我是怎樣病倒的，而且全是我自己的過錯。第二天我發(fā)燒相當(dāng)厲害，于是我們那位善良的老伊萬·瓦西里奇[92]來了，他一直留在我們家，答應(yīng)不久就讓我到戶外去。這個伊萬·瓦西里奇是個好極了的老頭兒！當(dāng)我發(fā)燒、說胡話的時候，他就整夜不合眼，坐在我的床邊；現(xiàn)在，因為知道我要寫信，就同小姑娘們坐在起居室里，我從臥室里可以聽到，他在給她們講德國童話，她們聽著，險些笑死了。
La belle Flamande，[93]如你稱呼她的，從上星期就到我們家來做客，因為她母親到什么地方做客去了，她對我的關(guān)懷表明她懷著非常真誠的眷戀之情。她把內(nèi)心的一切秘密都向我吐露了。以她那漂亮的臉龐、善良的心地和青春，要是有人好好地管教她，她在各方面都會出落成一個好姑娘；但是在她生活的圈子里，根據(jù)她所講的話來判斷，她會完全毀掉的。我突然想到，如果我自己沒有那么多孩子，我就會做好事收養(yǎng)她。
柳博奇卡本來想親自給你寫信，但是已經(jīng)撕掉三張紙了，她說：“我知道爸爸多么愛嘲笑人：如果寫錯了一點點，他就會拿給大家看。”卡堅卡還是那么可愛，米米還是那樣善良而憂郁。
現(xiàn)在我們來談?wù)?jīng)事吧：你給我的信上說，今年冬天你的經(jīng)濟情況不好，你不得不動用哈巴羅夫卡那筆錢。我甚至覺得奇怪，你居然還要征求我的同意。難道我的東西不就是你的嗎？
你那么體貼，我的親愛的，為了怕使我傷心，把你的真實的經(jīng)濟情況隱瞞著我；但是我猜想得到：你大概輸了很多錢，我敢起誓，我并沒有因此而悲傷。因而，要是事情可以補救的話，就請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不必徒然折磨自己。我一向不指望你為孩子們贏錢，而且，請你原諒，也不指望你的全部財產(chǎn)。你贏了錢我并不高興，輸了錢我也不難過；使我難過的只是，你這不幸的賭癖奪去了你對我的一部分溫存愛戀，逼得我像現(xiàn)在這樣，說出這樣痛心的真話；上帝曉得，這樣做我有多么痛苦??！我不住地向上帝祈禱一件事，請求他使我們擺脫……不是擺脫貧窮(貧窮算得了什么呢？)，而是擺脫當(dāng)我必須維護的孩子們的利益同我們自己的利益發(fā)生沖突時的那種可怕處境。直到目前為止，上帝都傾聽了我的祈禱；你沒有越過那條界限，如果那樣，我們就得犧牲那份已經(jīng)不屬于我們而屬于孩子們的財產(chǎn)，要不就是……想起來都可怕，但是這種可怕的不幸總在威脅著我們。是的，這是上帝加在我們兩人身上的沉重的十字架。
你給我的信上還談到孩子們，又回到我們老早爭論過的問題上：你要求我同意把他們送進學(xué)校。你知道我對這種教育抱有成見……
我不知道，我的親愛的，你是否同意我的意見；但是無論如何，我懇求你，為了對我的愛答應(yīng)我，無論在我活著或死后(要是上帝愿意拆散我們的話)，永遠(yuǎn)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你給我的信上說，你必須去彼得堡一趟料理我們的家務(wù)。愿基督與你同在，我的親愛的，去吧，希望你早日回來。你不在，我們大家覺得那么寂寞！春光是驚人地明媚：涼臺上的雙層門已經(jīng)卸下，通往暖房的小徑四天前已經(jīng)完全干了，桃花正在盛開；僅僅有些地方還有些殘雪；燕子飛回來了；今天柳博奇卡給我拿來春天的第一枝花。醫(yī)生說再過兩三天我就可以完全復(fù)原，能夠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在四月的陽光中曬曬太陽。再見吧，親愛的朋友，請不要為我的病，也不要為你賭輸了錢擔(dān)心；趕快辦完事，帶著孩子們回來過一個夏天。至于我們怎樣消夏，我已經(jīng)做了美好的計劃，只要你來就可以實現(xiàn)。
這封信的下面一部分是用法文寫的，用不整齊的連筆字體寫在另一張紙上。我逐字地把它翻譯過來：
不要相信我信上所寫的病情；誰也猜想不到它有多么嚴(yán)重。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再也起不了床啦，不要錯過一分鐘，立刻帶著孩子們回來。也許我還可以再擁抱你一次，再為你祝福一番；這是我最后的唯一希望。我知道，這對你是多么可怕的打擊；不過反正遲早從我這里或者從別人那里，你會得到這種打擊的；讓我們堅強地，靠著上帝的恩典，盡力忍受這種不幸吧！讓我們聽從上帝的意旨吧。
不要認(rèn)為我所寫的是病中胡思亂想的夢囈；恰恰相反，這時我的思想極其清楚，我十分鎮(zhèn)靜。不要以為這是一個怯懦的靈魂的虛妄的、模糊的預(yù)感，而用這種希望來安慰自己。不，我覺得我知道，我所以知道，是因為上帝已經(jīng)給我啟示，我活不長了。
難道我對你和孩子們的愛會隨著我的生命而完結(jié)嗎？我明白這是不可能的。此刻我的感情是非常強烈的，我無法設(shè)想，沒有它我就不能理解生存的這種感情，有朝一日會消滅。沒有對你們的愛，我的靈魂就不能存在。像我的愛這樣的感情，若是有朝一日會消滅的話，那它就不會產(chǎn)生，單憑這一點，我就知道它會永久存在。
我將不再和你們在一起；但是我堅信我的愛永遠(yuǎn)不會離開你們，這種想法使我的心靈得到慰藉，我十分平靜地、毫無畏懼地等待著死神的來臨。
我很平靜，上帝知道，我一向把死看作是過渡到更美好的生活，現(xiàn)在也還是這樣看；但是為什么眼淚使我窒息？……為什么要使孩子們失去親愛的母親？為什么要使你遭到這么沉重而意外的打擊？當(dāng)你的愛情使我的生活無限幸福的時刻，我為什么要死去呢？
讓上帝的神圣意旨實現(xiàn)吧。
由于淚眼模糊，我再也不能寫下去。也許我再也見不到你。我的無價的朋友，為了今生你給予我的一切幸福，我感謝你；我會祈求上帝酬報你。別了，親愛的朋友；記住，我雖然不在了，但是我的愛隨時隨地都不會離棄你。別了，沃洛佳！別了，我的寶貝！別了，我的本杰明——我的尼古連卡！
難道有一天他們會忘記我嗎？！
這封信里還附著米米用法語寫的一張便箋，內(nèi)容如下：
她對您講的這種悲慘的預(yù)感，已經(jīng)被醫(yī)生的話充分證實了。昨天夜里，她吩咐立刻把這封信付郵。我以為她是在說囈語，于是我決定等到今天早晨，并且決定拆開看看。我剛一打開，納塔利婭·薩維什娜就問那封信我怎么處理了，吩咐我說，如果還沒有寄走就燒掉。她不住地這么說，而且肯定地說這會使你們痛苦萬分。如果您希望在這位天使離開我們之前看一看她，那就不要拖延歸期。原諒我寫得這么潦草。我已經(jīng)三夜沒有睡了。您知道我多么愛她！
四月十一日，在我母親的寢室里守了一整夜的納塔利婭·薩維什娜告訴我說，maman寫好這封信的第一部分時，把信放在身邊的小桌上，就寢了。
“我得承認(rèn)，”納塔利婭·薩維什娜說，“我自己在安樂椅上打盹了，我織的襪子從手里掉下去。半夜十二點多鐘，我在夢中聽到仿佛她在講話；我睜開眼一看：她，我的寶貝，坐在床上，兩手這樣交叉著，淚如雨下?！@么說，一切都完了？’她只說了這么一句，就用雙手把臉捂上。
“我跳起來問：‘怎么回事？’
“‘哦，納塔利婭·薩維什娜，但愿你知道我剛剛夢見了誰？’
“不論我怎么追問，她都不對我講。她只叫我把小桌移近一些，又寫了幾行字，叫我當(dāng)面把信封上，立刻送走。以后，情況就越來越壞了?！?/p>
二十六 鄉(xiāng)間什么在等待著我們
四月十八日，我們在彼得羅夫斯科耶住宅門口下了馬車。離開莫斯科時，爸爸心事重重，沃洛佳問他是不是maman病了，爸爸悲傷地望望他，默默地點點頭。旅途中他顯然平靜了些；但是我們離家越近，他的臉色就越來越悲哀，下馬車時，他問喘息著跑來的?？ㄕf：“納塔利婭·薩維什娜在哪兒？”他的聲音顫巍巍的，眼中含著淚水。善良的老?？ㄍ低档乜戳宋覀円谎郏拖骂^，打開前門，把臉扭到一邊，回答說：
“她已經(jīng)是第六天沒有離開臥室了?！?/p>
后來我聽說，米爾卡從maman病倒的那一天起，就不住聲地哀叫。現(xiàn)在它快活地向爸爸沖過來，撲到他身上，一邊尖叫，一邊舐他的手；但是他把它推到一邊，穿過客廳，從那里進入起居室，起居室的門直通臥室。他越走近那個房間，從他全身的動作看來，他的焦急心情也就越明顯了；一進起居室，他就踮著腳走，幾乎是屏住呼吸，在他沒有下決心轉(zhuǎn)動那扇關(guān)著的門上的鎖時，先畫了個十字。這時米米蓬頭散發(fā)，滿臉淚痕，從過道里跑出來?！鞍。说谩啔v山德雷奇！”她帶著真正絕望的神情低聲說，看見爸爸在轉(zhuǎn)動門上的鎖，她幾乎聽不出地補充說，“這兒進不去，要穿過使女的房間?！?/p>
這一切使我那由于可怕的預(yù)兆而不勝悲哀的、天真的想象感到多么悲痛！
我們走進使女的房間；在過道里我們遇見了傻子阿基姆，他一向好做鬼臉逗我們發(fā)笑；但是這時我不僅不覺得他滑稽，而且一見他那冷淡而愚蠢的面孔，我就覺得痛苦得了不得。在使女的房間里，兩個正在干活的使女欠起身來向我們行禮，她們那副愁容使我害怕極了。又穿過米米的房間，爸爸打開臥室的門，于是我們都走了進去。門的右首是兩扇窗戶，窗戶被窗簾遮??；一扇窗前坐著納塔利婭·薩維什娜，她鼻梁上架著眼鏡在織襪子。她沒有照平時那樣吻我們，只是欠起身來，透過眼鏡望望我們，就淚如泉涌了。大家本來都十分平靜，一看見我們都哭起來，這使我很不喜歡。
門的左邊擺著一架屏風(fēng)，屏風(fēng)后面是床、一張小桌、一個小藥箱和一張大安樂椅，醫(yī)生正坐在上面打瞌睡。床邊站著一個年輕的非常美麗的金發(fā)姑娘，她穿著雪白的晨裝，袖子卷起一點，正往我當(dāng)時看不見的maman的頭上敷冰。這個姑娘就是媽媽信上說的那個la belle Flamande，后來她在我們?nèi)业纳钪邪缪菀粋€十分重要的角色。我們一進來，她就把一只手從 maman頭上抽回，整理她胸部的衣褶，隨后低聲說：“昏迷了?！?/p>
我當(dāng)時痛苦萬分，但是不由地注意到一切細(xì)節(jié)。房間里幾乎是昏暗的，很熱，充滿混雜著薄荷、香水、苦菊和霍夫曼藥水[94]的氣味。這種氣味給了我那么深刻的印象，不僅一聞到它，甚至一想到它，我就立刻回想起那間陰森森的、使人窒息的屋子，那可怕時刻的一切細(xì)節(jié)都立刻再現(xiàn)出來。
maman的眼睛睜著，但是她什么也看不見……噢，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那可怕的目光！目光里流露出多么苦痛的神情！……
我們被領(lǐng)走了。
后來我向納塔利婭·薩維什娜問起媽媽臨終的情況，她對我這樣講：
“把你們領(lǐng)走之后，她又折騰了好久，我的親愛的，好像有什么東西哽在她這兒；隨后她的頭從枕頭上滑下來，她就像天使一樣，平靜而安寧地睡著了。我剛走出去看看，為什么沒有把她的藥水送來，再回來時，她，我的心肝，已經(jīng)把身邊的一切推開，不住地招呼你爸爸到她身邊去；你爸爸俯在她身上，但是她分明已經(jīng)沒有力氣說出她想說的話：她一開口就又呻吟起來：‘我的上帝！主啊！孩子們！孩子們！’我想跑去找你們，但是伊萬·瓦西里奇攔住我說：‘那會使她更加心煩意亂，最好不必?！髞?，她剛舉起手來，就又放了下去。她這是想表示什么意思，那只有天知道了。我想，她是在暗暗給你們祝福；顯然，上帝不讓她在臨終前看看自己的孩子們。最后，她稍稍抬起身來，我的親愛的，雙手這么動了一下，突然用那么一種我想都不敢想的聲調(diào)說：‘圣母呀，不要拋棄他們！……’這時她心痛起來；從她的眼神可以看出，這個可憐的人兒痛苦極了。她倒在枕頭上，用牙咬住床單；而她的眼淚，我的少爺，就不住地往下滾。”
“嗯，以后呢？”我問。
納塔利婭·薩維什娜再也說不下去了。她轉(zhuǎn)過身去，痛哭起來。
maman在萬分痛苦中逝世了。
二十七 悲痛
第二天深夜，我很想再看她一眼。我克制住不由自主的懼怕心情，輕輕地開了門，踮著腳走進大廳。
棺材停在房間當(dāng)中的一張桌子上，周圍是插在高大的銀燭臺里的殘燭；教堂的誦經(jīng)員坐在房間遠(yuǎn)遠(yuǎn)的角落里，用柔和而單調(diào)的聲音朗誦圣詩。
我停在門口開始張望；但是，我的眼睛哭得那么厲害，神經(jīng)受了極大的刺激，以至什么都分辨不出；燭光、錦緞、天鵝絨、高燭臺、粉紅色鑲花邊的枕頭、花環(huán)、綴著緞帶的帽子，還有一樣透明的蒼白如蠟的東西，這一切都怪異地融成一片。我站到椅子上想看看她的臉；但是在那里我又看見那淺黃色的、透明的東西。我不能相信這就是她的臉。我更加聚精會神地凝視著它，漸漸認(rèn)出了她那可愛的、熟悉的面貌。當(dāng)我肯定這就是她的時候，我恐怖得顫抖了；但是，為什么那雙閉著的眼睛是那么深陷？為什么這么蒼白可怕，一邊臉頰的透明皮膚下還有了黑斑呢？她整個的面部表情為什么那么嚴(yán)肅、那么冷冰冰的？為什么嘴唇那么蒼白，嘴形那么美好、那么肅穆，露出那么一種非人間所有的寧靜，使我凝視著它，就毛骨悚然呢？……
我凝視著，感到有一股不可思議的、不可克服的力量把我的目光吸引到那張毫無生氣的臉上。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它，但是我的想象卻描繪出一幅幅洋溢著生命和幸福的圖景。我忘記躺在我面前的這具死尸，忘記我像凝視與我的回憶毫無關(guān)系的東西一樣凝視著的這具尸體，就是她。我一會兒想象她已經(jīng)死去，一會兒又想她還活著，活躍、高興、含著微笑；隨后，我所凝視著的那張蒼白面龐上的某種特征突然使我大吃一驚；我想起可怕的現(xiàn)實境界，戰(zhàn)栗起來，但是仍舊望著?；孟胗执媪爽F(xiàn)實，現(xiàn)實的意識又破壞了幻想。終于想象疲倦了，它不再欺騙我?，F(xiàn)實的意識也消失了，我完全失神了。我不知道，我在這種狀態(tài)下滯留了多久，也不知道這是什么境況；我只知道，我一時間失去了自我存在的意識，體驗到一種崇高的、難以形容的悲喜交集的快感。
可能在她向極樂世界飛升時，她的善良的靈魂會悲哀地望望她把我們撇下的這個世界；她看到我的悲哀，憐憫起來，于是含著圣潔的憐憫的微笑，愛憐橫溢地降到塵世，來安慰我，祝福我。
門吱呀一響，另一個來換班的誦經(jīng)員走進大廳。這個聲音驚醒了我，涌上心頭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我既沒有哭，而且以一種根本不會令人感動的姿態(tài)站在椅子上，那個誦經(jīng)員可能認(rèn)為我是個冷酷無情的孩子，由于憐憫或者好奇才爬上椅子；于是，我畫了個十字，行了個禮，就哭起來。
現(xiàn)在回憶我當(dāng)時的印象，覺得只有那種一剎那間的忘我狀態(tài)才是真正的悲哀。喪禮前后我不住地哭，十分悲傷，但是我羞于回憶這種悲傷的心情，因為其中總是混雜著一種愛面子的感情：有時是希望顯示我比任何人都哀痛，有時考慮我對別人發(fā)生的作用，有時是一種無目的的好奇心，使我觀察起米米的帽子或者在場人們的臉。我輕視自己，因為我沒有體驗到一種純粹是悲哀的心情，于是就極力隱瞞著不讓其他任何人知道；因此，我的悲哀是不真誠、不自然的。況且，一想到我自己是不幸的，就感到一陣愉快，極力要喚起不幸的意識，這種自私的情感，比其他的一切更強烈地壓制了我心中真正的悲哀。
在極度悲哀之后往往如此，我平靜地酣睡了這一夜。當(dāng)我醒來時，我的眼眶里干涸無淚，神經(jīng)也十分平靜。十點鐘叫我們?nèi)⒓映鰵浨暗募蓝\。房間里擠滿了家仆和農(nóng)奴，他們都眼淚汪汪地來向女主人告別。在喪儀中，我大哭了一場，畫了十字，深深地行了禮，但心里并不曾祈禱，而且相當(dāng)冷淡；我只關(guān)心他們給我穿的新的小燕尾服腋下很緊，我在盤算跪下時怎樣不要把褲子弄得太臟，并且偷偷地打量所有參加儀式的人。父親站在棺材頭上，蒼白得像張白紙，分明好容易才忍住眼淚。他那穿著黑燕尾服的高大身姿，他那慘白的富于表情的面孔和在他畫十字、行禮時用手觸地，從神父手中接過一支蠟燭，或者走到棺材跟前時的那種像平時一樣優(yōu)雅而穩(wěn)重的舉動，都是極其動人的；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不喜歡他當(dāng)時能顯得這么動人。米米靠墻站著，好像快要倒下去似的；她的衣服皺成一團，粘滿絨毛，帽子也歪到一邊；哭腫了的眼睛通紅，頭不住搖晃；她不住地用令人肝腸寸斷的聲調(diào)哭泣，一直用手帕和手捂著臉。我覺得，她這么做是為了遮住臉不讓旁人看見，好假哭一陣以后休息一會兒。我記得前一天她對爸爸說，媽媽的逝世對她來說是一種她根本經(jīng)受不起的極其可怕的打擊，maman的逝世奪去了她的一切，這個天使(她這樣稱呼maman)臨終也沒有忘記她，并且表示愿意永遠(yuǎn)保障她和卡堅卡的未來。她講這話時痛哭流涕，也許她的悲哀是真誠的，但是這種感情并不是絕對單純的。柳博奇卡穿一件綴著喪章的黑衣服，滿面淚痕，垂著腦袋，偶爾望一望棺材，這時她的臉上流露出的只是一種稚氣的恐懼?？▓钥ㄕ驹谒赣H身邊，盡管哭喪著臉，卻像往常一樣紅潤。性情開朗的沃洛佳在悲哀的時刻也是神情開朗的：他有時沉思地站著，眼睛盯著什么東西，有時他的嘴突然歪斜起來，于是他趕快畫個十字，俯首行禮。所有參加喪禮的外人，我都覺得難以忍受。他們對我父親所說的安慰話，如“她在天上更美滿”“她不是為塵世而生的”等等，都引起我的一種惱怒的心情。
他們有什么權(quán)利談?wù)撍涂匏?？他們有的人提到我們時，管我們叫孤兒。好像他們不提，我們自己就不懂得沒有母親的孩子被人家這樣稱呼似的！他們好像很喜歡帶頭這樣稱呼我們，就像人們通常急著搶先稱呼新娘子為madame[95]一樣。
在大廳遠(yuǎn)遠(yuǎn)的角落里，跪著一個屈身弓背、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幾乎是躲在餐室敞著的門后。她合著手，舉目望天，她沒有哭，只是在祈禱。她的心靈飛到上帝身邊，請求上帝把她和她在世界上最愛的那個人結(jié)合在一起，她確信這一點不久就會實現(xiàn)。
“這才是真正愛她的人！”我心里想，開始問心有愧起來。
追悼會結(jié)束了；死者的臉沒有蓋上，所有參加儀式的人，除了我們，都挨次到棺材前去吻她。
在最后去向死者告別的人中有一個農(nóng)婦，她懷中抱著一個五歲模樣的漂亮女孩，天知道她為什么把這個女孩抱來。這時，我無意中把濕手帕掉在地上，正要去拾；但是我剛彎下腰去，一聲充滿恐怖的可怕慘叫使我大吃一驚，即使我活到一百歲，也忘不了這個喊聲；我一想起來全身就不寒而栗。我抬起頭，只見那個農(nóng)婦站在棺材旁的一張凳子上，吃力地抱住那個女孩，女孩揮動著小手，吃驚的小臉向后仰著，瞪著眼睛凝視著死人的臉，用一種可怕的、狂亂的聲音哭號起來。我哇的一聲哭出來，我想，我的聲音比使我大吃一驚的那個聲音還要可怕，于是，我就跑出屋去了。
這時我才明白，為什么會發(fā)出那種和神香的味道混合在一塊兒、充滿大廳的強烈而難聞的氣味。我一想到那張幾天前還那么美麗、那么溫柔的面孔，我在世界上最愛的人的面孔竟會引起恐怖，仿佛使我第一次明白了沉痛的真理，使我心里充滿了絕望。
二十八 最后的悲痛回憶
maman已經(jīng)不在了，但是我們的生活還是照老樣子過下去；我們按照一定的鐘點就寢和起床，還住在那些房間里；早點、晚茶、午飯、晚飯，都照往常的時間開；桌椅都擺在原來的地方，家里和我們的生活方式?jīng)]有絲毫變化；只是她不在了……
我覺得，經(jīng)過這樣的不幸，一切都應(yīng)該有所改變；我們的日常生活方式，在我看來是對她的悼念的一種侮辱，它清清楚楚地提醒我她不在了。
出殯的前一天，吃過午飯，我困了，于是到納塔利婭·薩維什娜的房間里去，打算躺在她那柔軟的羽毛床墊上，鉆進暖和的絎過的被子。我進去時，納塔利婭·薩維什娜躺在床上，大概是睡著了；聽見我的腳步聲，她微微欠起身來，掀開她蓋在頭上防蒼蠅的羊毛披巾，扶正包發(fā)帽，坐到床邊。
以前我常到她的房里午睡，所以她猜到我的來意，她一面從床邊站起來，一面說：
“怎么樣，我的寶貝，你大概是來休息的吧？躺下吧！”
“您怎么啦，納塔利婭·薩維什娜？”我說，拉住她的胳膊，“我根本不是為這個來的……我是來……您自己也很累呀，快躺下吧。”
“不，少爺，我已經(jīng)睡夠了，”她對我說(我知道，她三晝夜沒有睡了)，“況且，現(xiàn)在也睡不著?！彼L嘆了一聲補充說。
我想跟納塔利婭·薩維什娜談?wù)勎覀兊牟恍遥何抑浪欠菡嬲\和愛，因此同她抱頭大哭一場對我會是一種安慰。
“納塔利婭·薩維什娜，”我說，沉默了一會兒，坐在她的床上，“您料到這事了嗎？”
老婦人帶著莫名其妙和好奇的神色望了望我，大概不明白我為什么問她這個。
“誰會料到這事呢？”我重復(fù)了一句。
“噢，我的少爺，”她說著，投給我一個最溫柔的同情的目光，“不但沒有料到，就是現(xiàn)在我也不能設(shè)想??！像我這樣的老太婆，老早就該讓我這把老骨頭歇歇了；我何必還活著呢？我的老主人，——你的外祖父，愿上帝保佑他的靈魂！——尼古拉·米哈伊洛維奇公爵、他的兩個兄弟、他的妹妹安娜，全都逝世了，他們都比我年輕，我的少爺，現(xiàn)在，顯然因為我罪孽深重，她也比我先去了。這是上帝的旨意！上帝把她帶走，是因為她配得上，上帝那里也需要好人呀?！?/p>
這種純樸的想法給了我很大的慰藉，我更移近納塔利婭·薩維什娜一些。她把手交叉在胸前，向上望了一眼；她那深陷的潮潤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沉而平靜的悲哀。她堅信上帝不會使她同她全心全意地愛了多年的人分離多久了。
“是的，我的少爺，好像不久以前我還撫育她，用襁褓包住她，她管我叫‘娜莎’。她常常跑到我跟前，用小胳膊摟住我，開始吻我，說：
“‘我的娜莎，我的美人兒，你是我的母火雞！’
“我就開玩笑說：‘不對，小姐，您并不愛我；等您長大了，結(jié)了婚，您就會忘了您的娜莎?！肓艘魂囌f：‘不，要是不能把娜莎帶去，我寧愿不結(jié)婚；我永遠(yuǎn)也不離開娜莎?！F(xiàn)在她離開我，不等我了。您故去的媽媽，她多么愛我呀！說真的，她誰不愛呢？是的，少爺，千萬不要忘記您的母親；她不是凡人，而是天使。等她的靈魂將來到了天國的時候，她還會愛您，為您高興?！?/p>
“為什么您說，納塔利婭·薩維什娜，‘將來到了天國的時候’呢？”我問，“我想，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那里了?！?/p>
“不，少爺，”納塔利婭·薩維什娜壓低聲音說，在床上坐得更挨近我，“她的靈魂現(xiàn)在就在這兒?！?/p>
她指指上面。她幾乎是用耳語聲說的，聲音里充滿了感情和確信。我不由自主地抬起眼來，望望檐板，在那里尋找什么東西。
“我的少爺，一個正直的靈魂必須經(jīng)過四十道苦難，過了四十天，才能升到天堂，因此可能還留在自己家里……”
她這樣繼續(xù)說了好久，說得那么樸實，那樣滿懷信心，好像在說她親眼看見的、誰都不會發(fā)生絲毫懷疑的、十分平常的事情一樣。我屏息凝神地聽著她講，雖然對她的話并不十分懂，卻完全相信她。
“是的，少爺，現(xiàn)在她就在這兒，望著我們，也許還在聽我們談話呢?！奔{塔利婭·薩維什娜結(jié)束說。
接著，她低下頭，默不作聲了。她需要一塊手帕擦干落下的眼淚；她站起來，直勾勾地望著我的臉，用激動得發(fā)抖的聲音說：
“通過這件事，上帝使我更接近他好幾步?，F(xiàn)在，這兒還給我留下什么呢？我為誰活著呢？我愛誰呢？”
“難道您不愛我們嗎？”我責(zé)備說，幾乎忍不住掉下淚來。
“天知道我多么愛你們這些寶貝，但是我從來沒有，而且也不能，像愛她那樣愛任何一個人?！?/p>
她說不下去了，轉(zhuǎn)過身去，痛哭起來。
我再也不想睡了；我們面對面不聲不響地坐著流淚。
?？ㄗ哌M屋來；他看見我們這種情景，大概不愿意驚動我們，就停在門口，默默地，怯生生地張望著。
“你有什么事，?？ǎ俊奔{塔利婭·薩維什娜問道，用手帕揩著眼淚。
“要一磅半葡萄干，四磅糖，三磅黍米，做八寶供飯[96]?！?/p>
“就來，就來，親愛的?！奔{塔利婭·薩維什娜說著，連忙吸了一撮鼻煙，快步走到箱子那邊。當(dāng)她在盡自己認(rèn)為是十分重要的職責(zé)時，由我們的談話所引起的悲哀連最后一點點痕跡都沒有了。
“為什么要四磅？”她嘮叨說，拿出糖在天平上稱一稱，“三磅半就夠了?！?/p>
于是她從天平上取下幾小塊。
“昨天我剛給了他們八磅黍米，現(xiàn)在又來要，真不像話！隨你的便，福卡·杰米德奇，但是這個萬卡就高興家里現(xiàn)在亂糟糟的，我再也不給黍米了：也許他想這樣就可以渾水摸魚了。不，凡是主人的財產(chǎn)，我都不會馬馬虎虎。誰見過這樣的事?。恳税?！”
“怎么辦呢？他說都用完了?！?/p>
“哦，好吧，在這兒，拿去！給他吧！”
她從同我談話時那樣令人感動的樣子轉(zhuǎn)變到埋怨嘮叨和斤斤計較，當(dāng)時使我大為吃驚。以后我考慮這一點時，才理解到，不管她心里多么難受，她還有足夠的精力去料理自己的事務(wù)，習(xí)慣的力量使她去完成日常的工作。悲哀對她產(chǎn)生那么強烈的影響，使她不覺得有必要來掩飾她能從事其他事情的事實；她甚至不會理解，怎么有人會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
虛榮心同真正的悲哀是完全矛盾的感情，但是這種感情在人類天性中是那么根深蒂固，連最沉痛的悲哀都難得把它排除掉。在悲哀的時刻，虛榮心表現(xiàn)為希望顯得傷心、不幸、或者堅強；我們并不承認(rèn)這種卑鄙的愿望，但是它們從來，甚至在最沉痛的悲哀中，也不離開我們，它削弱了悲哀的力量、美德和真誠。但是納塔利婭·薩維什娜遭到的不幸使她悲痛萬分，所以她的心靈中沒有剩下半點私心雜念，她只是照習(xí)慣行事。
給了?？ㄋ募Z食，又提醒他要做餡餅來款待神父以后，她就把他打發(fā)走，自己拿起編織的襪子，又在我旁邊坐下來。
我們又談起那些事情來，又哭了一陣，又擦眼抹淚。
我同納塔利婭·薩維什娜的談話每天都要重復(fù)；她那沉靜的眼淚和溫和而虔誠的言語，使我得到安慰，使我輕松。
但是，不久以后我們就離別了。喪禮后三天，我們?nèi)野岬侥箍?，我注定再也見不到她了?/p>
我們到了莫斯科，外祖母才得到這個可怕的消息，她悲痛欲絕。我們不能去見她，因為她整整一個星期都人事不?。会t(yī)生們?yōu)樗纳鼡?dān)憂，尤其是因為她不但不肯服藥，而且不同任何人講話，不睡覺，不吃任何東西。有時候，她孤單單地坐在房里的安樂椅上，突然笑起來，隨后又干哭一陣，她抽風(fēng)，用瘋狂的聲音喊出一些荒謬或者可怕的話。這是損害了她的健康的第一個巨大的悲哀，這種悲哀使她陷入絕望。為了自己的不幸她需要把氣出在別人身上，于是就說些嚇人的話，異常嚴(yán)厲地恐嚇什么人，從椅子上跳起來，迅速地邁著大步在房里踱來踱去，隨后就昏倒在地上。
有一次我到她的房里去，見她像往常一樣坐在安樂椅上，顯得很平靜；但是，她的眼神使我大吃一驚。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茫然若失，毫無生氣：她直勾勾地凝視著我，然而大概并沒有看見我。她的嘴唇慢慢露出一絲微笑，她用動人的、溫柔的聲調(diào)說：“到這兒來，我的好孩子；來呀，我的寶貝！”我以為她是對我說的，于是走近些，但是她并不望著我?！鞍。悄阒?，我的心肝，我有多么痛苦，現(xiàn)在你來了我又多么高興……”我明白她是在想象中見到了媽媽，于是我停住了?！叭思覍ξ艺f你不在了，”她接著說，皺皺眉頭，“簡直是胡說！難道你會死在我前頭嗎？”于是她又發(fā)出可怕的、歇斯底里的大笑聲來。
只有會愛得強烈的人們，才能體會到強烈的痛苦；但是，那種對于愛的強烈要求正可以用作她們抵抗悲傷的藥劑，可以治愈他們。因此，人的精神力量比體力更富于生命力。悲傷從來也折磨不死人。
過了一個星期，外祖母能哭出來了，好些了。她清醒以后首先想到的就是我們，她對我們更加慈愛了。我們一直不離開她的安樂椅；她輕輕地哭泣，談著媽媽的事情，溫存地愛撫我們。
看見外祖母這么傷心，沒有人會認(rèn)為她是夸大了她的悲傷，那種悲傷的表現(xiàn)是猛烈而動人的；但是我，不知什么緣故，卻更同情納塔利婭·薩維什娜，我至今依然確信，沒有人像那個心地純潔、富于感情的人那樣真摯而樸實地愛著媽媽，那么沉痛地哀悼她。
隨著媽媽的逝世，我的幸福的童年也就結(jié)束了，開始了一個新的時期——少年時期；但是由于我對納塔利婭·薩維什娜——我再也見不到她，她對我的個性和感情的發(fā)展和方向有過那么強有力的好影響——的回憶是屬于第一個時期的，關(guān)于她和她的逝世我想再說幾句。
我們離開以后，后來聽留在鄉(xiāng)下的人們對我講，她因為沒有事干，感到十分寂寞。雖然所有的箱子還由她掌管，她不斷地翻箱倒柜，清理，晾曬，放好；但是她覺得缺少了她從小就習(xí)慣的、老爺們的鄉(xiāng)間宅邸里的那種喧嘩和忙亂。悲傷，生活方式的改變，沒有事干，不久就發(fā)展成一種在她身上早有苗頭的老年病。我母親死后整整一年，她就得了水腫病，臥床不起了。
我想，納塔利婭·薩維什娜孤零零地、舉目無親地生活在彼得羅夫斯科耶那空蕩蕩的大房子里固然很難過，而在那里死去就會更加難過了。家里的人都很敬愛納塔利婭·薩維什娜，但是她同任何人都沒有交情，而且以此自豪。她認(rèn)為，以她這種管家的地位，享有主人的信任，掌管著那么多裝滿各種各樣物品的箱子，如果同任何人有交情，一定會使她徇私，遷就姑息，為了這個緣故，或者因為她同其他的仆人們毫無共同之處，她避開所有的人，總說她在家里跟誰都不沾親帶故，為了主人的財物她對誰都是鐵面無私。
她用熱誠的祈禱向上帝述說自己的感情，從中尋求，并且找到了安慰；但是有時，在我們大家都容易遇到的感情脆弱的時刻，生物的眼淚和同情能令人獲得最好的慰藉，她就把她的小哈巴狗放到床上(它的黃眼睛盯著她，舐她的手)，跟它說話，一邊愛撫它，一邊輕輕地哭泣。當(dāng)那只哈巴狗可憐地吠叫時，她就極力使它平靜下來，說：“夠了，不用你叫，我也知道我快死了！”
她臨死前一個月，從自己的箱子里取出了些白棉布、白紗布和粉紅絲帶；靠著她的使女的幫助，給自己做了一件白衣服和一頂白帽子，把她喪禮上需要的一切最細(xì)小的東西都準(zhǔn)備好。她把主人的箱子也都清理好，一絲不茍地照著清單點交給管家的妻子。隨后，她拿出以前我外祖母給她的兩件綢衣服、一條古色古香的披巾，還有一件我外祖父的繡金軍服，也是交給她隨意處置的。由于她小心保存，軍服上的繡花和金帶仍舊是嶄新的，呢子也沒有被蟲蛀。
臨死前她表示了這樣一個愿望：把這些衣服中的一件，粉紅色的那件，給沃洛佳做睡衣或者棉襖；另一件，棕色方格的，給我派作同樣用場；披巾給柳博奇卡。我們中間誰先做了軍官，她就把那件軍服遺贈給哪個。她的其余的東西和金錢，除了四十盧布留作她的喪禮和超度靈魂之用外，她都給了自己的弟弟。她弟弟是個早就被解放了的農(nóng)奴，住在一個遙遠(yuǎn)的省份里，生活十分放蕩，因此她活著的時候同他一直沒有任何來往。
當(dāng)納塔利婭·薩維什娜的弟弟來接受遺產(chǎn)時，結(jié)果死者的全部財產(chǎn)只值二十五個盧布票，他不相信這點，而且說，一個老太婆在有錢人家待了六十年，而且掌管著一切，省吃儉用了一輩子，連破布爛片都愛惜，居然什么也沒有留下，這是不可能的。但是事實就是如此。
納塔利婭·薩維什娜被病魔纏磨了兩個月，她以真正基督徒的忍耐精神忍受著痛苦，既不抱怨，也不訴苦，僅僅按照她的習(xí)慣，不住地呼喚上帝。在臨死前一個鐘頭，她懷著平靜的喜悅心情做了懺悔，領(lǐng)了圣餐，舉行了臨終涂油禮。
她請求家里所有的人饒恕她可能使他們受到的委屈，請求接受她懺悔的瓦西里神父轉(zhuǎn)告我們大家，說她不知道如何感激我們的恩典，并且說，如果由于她愚昧無知得罪了什么人的話，請求我們饒恕她?！暗俏覐膩頉]有做過賊，我敢說，我從來沒有偷過我主人一針一線！”這是她最重視的自己身上的美德。
她穿戴上她準(zhǔn)備好的衣服和帽子，把胳膊肘支在枕頭上，同神父一直談到最后，當(dāng)她想到她沒有給窮人留下什么的時候，她掏出十個盧布，請求神父在教區(qū)分給他們；隨后她畫了個十字，躺下來，最后又長嘆了一聲，帶著愉快的笑容，呼喚了一聲上帝。
她毫無悔恨地離開了人間，她不怕死，把死當(dāng)作一種天惠。人們常常這么說，但是實際上這么想的卻是多么少啊！納塔利婭·薩維什娜能夠不怕死，是因為她是懷著堅定不移的信念，完成了福音書上的訓(xùn)誡死去的。她一生都懷著純潔、無私的愛和自我犧牲的精神。
如果她的信念能夠更高尚，她的生命能夠獻(xiàn)給更遠(yuǎn)大的目標(biāo)，結(jié)果會怎樣呢？難道這個純潔的靈魂就因此受到較少的敬愛和贊美嗎？
她在這一生完成了最美好、最偉大的事業(yè)，毫無悔恨、毫無畏懼地死去了。
遵照她的遺愿，她被埋葬在離我母親墳?zāi)骨暗男《Y拜堂不遠(yuǎn)的地方。她長眠在一個長滿蕁麻和荊棘的小土墩下，四周圍著黑色欄桿。當(dāng)我走出小禮拜堂的時候，我從來不忘記走到欄桿跟前，叩個頭。
有時我在小禮拜堂和黑欄桿之間默默地站著。沉痛的回憶突然涌上我的心頭。我想：難道上天把我同這兩個人結(jié)合在一起，就是為了使我終身為她們惋惜嗎？……
[1]沃洛佳是弗拉基米爾的小名。
[2]德語：起來，孩子們，起來……到時候了，媽媽已經(jīng)在飯廳里了。
[3]德語：喂，喂，懶骨頭。
[4]德語：喂，別碰我。
[5]沃洛佳的本名和父名。
[6]德語：你們快準(zhǔn)備好了嗎？
[7]法語：《游記》。
[8]一八二五年至一八六四年在彼得堡出版的一種反動的政治和文學(xué)報紙。
[9]指法國喜劇作家博馬舍(1732—1799)所著的《塞維勒的理發(fā)師》和《費加羅的婚禮》中的人物。
[10]德語：親愛的。
[12]柳博奇卡是柳博芙的小名。
[13]穆喬·克萊曼蒂(1752—1832)，意大利鋼琴家和作曲家，作有大量鋼琴奏鳴曲和鋼琴教材《樂藝津梁》。
[14]意大利語：琶音(即和弦中的各個組成音不是同時奏出，而是順序奏出)。
[15]法語：一，二，三，一，二，三。
[16]德語：謝謝您，親愛的。
[17]瑪麗亞的法文小名。
[18]1普特合16.38公斤。
[19]德語：您從哪兒來？
[20]德語：我從咖啡館來。
[21]德語：您沒有看過報嗎？
[22]德語：在一切缺點中，最可怕的……寫好了嗎？
[23]德語：最可怕的是忘、恩、負(fù)、義……U要大寫。
[24]德語：句點。
[25]卡堅卡是葉卡捷琳娜的小名。
[26]法語：您好，米米！
[27]法語：說法文。
[28]法語：就著面包吃吧。
[29]法語：你這是怎么拿叉子的？
[30]他對所有的男人都一律這樣稱呼?！髡咦?。
[31]法語：我是吃了苦頭才相信的。
[32]法語：《瑞士魯濱遜一家》。這是瑞士作家約翰·戴維·威斯(1743—1818)著的一部兒童驚險小說，一八一二年出版。該書模仿《魯濱遜飄流記》，描寫一個瑞士家庭在太平洋船只失事，幸免于難，流落到遙遠(yuǎn)的荒島上。書中主要人物都是兒童。這部作品曾被譯成多種文字，一直深受讀者喜愛。
[33]以上都是書中人物。
[34]法語：這是使女的姿勢。
[35]法語：走運的。
[36]謝苗諾娃(1787—1876)，俄國著名女歌劇歌唱家。
[37]菲爾德(1782—1837)，英國著名作曲家。一八○四年至一八三一年住在彼得堡，在貴族家里教授音樂課。晚年住在莫斯科，在那里逝世。
[38]法語：再說，他實在是個很好的家伙(diable的意思是“鬼”，bon diable的意思是“很好的家伙”，因此作者誤認(rèn)為爸爸在罵卡爾·伊萬內(nèi)奇)。
[39]娜塔什卡是納塔利婭的愛稱。
[40]舊俄時代婢女都包頭巾，戴包發(fā)帽表示抬高她的身份。
[41]指帝俄時代發(fā)給農(nóng)奴的解放證。
[42]一種由裸麥或面包屑釀成的清涼飲料。
[43]這是俄羅斯的風(fēng)俗，出門以前家里人都聚在一起，默坐一會兒，以祝遠(yuǎn)行的人一路平安。
[44]俄俗，仆人吻主人的肩表示感謝。
[45]1俄丈合2.134米。
[46]1俄里合1.06公里。
[47]尼古連卡是尼古拉的小名。
[48]老師每教一課領(lǐng)一張票，積到一定的數(shù)目，就付清一次。
[49]伊·伊·德米特里耶夫(1760—1837)，俄國詩人，感傷主義的代表人物之一。
[50]加·羅·杰爾查文(1743—1816)，俄國卓越的詩人，古典主義的代表人物之一，普希金說：“杰爾查文是俄國詩人之父?！?/p>
[51]法語：好極了。
[52]法語：我親愛的姑母。
[53]法語：是個前程遠(yuǎn)大的孩子。
[54]法語：表哥。
[55]法語：請問。
[56]按照俄羅斯的習(xí)慣，飯后每個人都要謝謝主人和主婦。
[57]法語：您好，親愛的表妹。
[58]拉辛(1639—1699)，法國詩人，戲劇家。
[59]高乃依(1606—1684)，法國詩人，戲劇家。
[60]布瓦洛(1636—1711)，法國詩人，文學(xué)理論家。
[61]莫里哀(1622—1673)，法國戲劇家。
[62]蒙田(1533—1592)，法國思想家，散文家。
[63]費訥隆(1651—1715)，法國作家，十八世紀(jì)啟蒙學(xué)派早期先驅(qū)者之一。
[64]塞格爾(1780—1873)，法國歷史學(xué)家，外交家。
[65]法語：唉！我的親愛的。
[66]法語：皮埃爾(即俄語中的彼得)。
[67]法語：哎，我的好朋友！
[68]法浯：一個非常正派的人。
[69]謝廖扎是謝爾蓋的小名。孩子們之間一般都叫小名。
[70]德語：弗勞斯特先生。
[71]瓦·尼·塔季謝夫(1686—1750)，俄國歷史學(xué)家，曾編纂俄國的第一部百科辭典——《俄國歷史、地理、政治和法律辭典》，共出三卷。
[72]莫斯科大學(xué)在一七五六年創(chuàng)辦的報紙，一直辦到一九一七年底。除了很短時期外，一直是維護沙皇專制和農(nóng)奴制度的反動刊物。
[73]索涅奇卡是索菲婭的小名。
[74]法語：多么迷人的孩子！
[75]法語：您瞧，我的親愛的。
[76]法語：看看這個青年人，為了同您的女兒跳舞，打扮得多么漂亮呀。
[77]四人組成兩對，包含六個舞式的舞蹈。
[78]法語：連環(huán)(一種跳舞步法)。
[79]法語：齊步(一種跳舞步法)。
[80]法語：向前，向后，側(cè)步。
[81]法語：您經(jīng)常住在莫斯科嗎？
[82]法語：可是我從來還沒有訪問過首都呢。
[83]法語：訪問。
[84]法語：謝謝。
[85]法語：對舞者。
[86]法語：巴斯克舞的步法。
[87]法語：是玫瑰還是蕁麻(這是跳舞時女伴用的代號)？
[88]法語：玫瑰。
[89]法語：如果你不會跳，就不要跳。
[90]老年人跳的、動作緩慢的舞蹈。
[91]尼古拉沙也是尼古拉的小名。
[92]就是伊萬·瓦西里耶維奇。
[93]法語：那個佛蘭芒德美人。
[94]霍夫曼藥水是俄國連用了好幾代的非常通用的藥品。
[95]法語：夫人。
[96]八寶供飯是用黍米、糖、葡萄干和類似這樣的東西做的食品，在舉行喪禮時供在死者面前。喪禮后，用以餉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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