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一 長途旅行
兩輛馬車又駛到彼得羅夫斯科耶住宅門前,一輛是轎式馬車,里面坐著米米、卡堅卡、柳博奇卡和一個使女,管家雅科夫自己坐在馭臺上;另外一輛是小四輪馬車,我、沃洛佳和剛剛從代役租農(nóng)奴中找來的仆人瓦西里乘這輛車。
爸爸應(yīng)該在我們啟程后的三五天也去莫斯科,他光著頭站在臺階上,對著轎式馬車的車窗和小四輪馬車畫十字。
“哦,愿基督與你們同在!走吧!”雅科夫和車夫(我們乘的是自用馬車)摘下帽子,畫了十字?!榜{!駕!上帝保佑吧!”兩輛馬車的車廂開始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顛簸,林陰大道的白樺樹一棵接著一棵從我們身邊掠過。我絲毫也不憂郁,因為我并不留戀我所留下的東西,而是使思緒飛馳到我將要遇到的事物上。當(dāng)時我的頭腦里還充滿著沉痛的回憶。但是在踏上旅途之后,離開那些觸動哀思的事物越遠(yuǎn),那些回憶也就越失去它們的作用,不久就被充滿力量、生氣和希望的生活意識的愉快感情所取代了。
我以前很少像我們這次四天的旅途中這樣度過幾天那么舒服和美好的日子,我不說這幾天過得快活,因為我還不好意思耽于歡樂。我的眼前沒有了我每次走過都要不寒而栗、我母親的寢室那扇緊鎖著的房門,也沒有了不但沒有人走近、反而帶著恐懼的神色望著的那架關(guān)上的鋼琴,也沒有喪服(我們都穿著普通的旅行服裝),也沒有那一切使我生動地想起那不可挽回的損失,那一切使我因為害怕侮辱對她的懷念而避開的洋溢著生命的東西。這兒,恰好相反,美麗如畫的清新的景物不斷地吸引和分散我的注意力,春天的自然環(huán)境在我心靈中喚起了快感,那是對現(xiàn)狀的滿足和對未來的光明的希望。
一清早,那位不講情面的、像所有新來當(dāng)差的人那樣過分積極的瓦西里就掀開我的被子,說一切都準(zhǔn)備停當(dāng),該出發(fā)了。隨便你怎樣把身子縮作一團(tuán),怎樣?;^,或者發(fā)脾氣,為了使早晨的美夢哪怕多延長一刻鐘,但是,從瓦西里的堅決神色可以看出,他是不會罷休的,他準(zhǔn)備再把被子掀開二十次;于是我就跳起來,跑到院子里去洗臉。
門廊里的茶炊已經(jīng)燒開了,駕馭前導(dǎo)馬的米季卡正在吹火,臉紅得像只龍蝦。院子里很潮濕,霧蒙蒙的,仿佛有蒸汽在從惡臭沖鼻的糞堆上騰起;太陽用愉快而明朗的光輝照亮了東方的天空和院子周圍寬大棚屋的閃爍著露珠的草屋頂。棚屋下面可以看見我們的幾匹馬拴在馬槽附近,可以聽見它們不慌不忙的咀嚼聲。一只毛蓬蓬的看家狗,黎明前在干糞堆上打了個盹,伸了個懶腰,搖搖尾巴,小步向院子對面跑去。一個忙碌的農(nóng)婦打開吱呀作響的大門,把一群好像在沉思的牛趕到外邊,那里已經(jīng)可以聽見畜群的踐踏聲、哞哞聲和咩咩聲,她同一個睡意矇眬的鄰居交談了幾句。菲利普卷起襯衫袖子,從深井里絞起一只水桶,清水潑濺著,他把水倒進(jìn)一只橡木槽里,一群睡醒的鴨子已經(jīng)在槽邊的水坑里嘩啦啦地戲水了;我頗有興趣地望著菲利普那張長著大胡子的出色的臉龐和他那強(qiáng)有力的光胳膊一用力就明顯地突露出來的粗筋和肌肉。
米米帶著姑娘們睡在隔板后面,昨晚我們隔著隔板交談過,現(xiàn)在那里有了響動。瑪莎捧著各式各樣的東西(為了避免引起我們的好奇,盡力用衣服把它們蒙住),從我們身邊跑過去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最后她打開了門,招呼我們進(jìn)去喝茶。
瓦西里一時過分起勁,不住地跑進(jìn)屋里來,一會兒搬走這件東西,一會兒又搬走那件,朝我們擠眉弄眼,想方設(shè)法懇求瑪麗亞·伊萬諾夫娜早點上路。馬匹套好了,偶爾把挽具上的鈴鐺弄響,來表示它們等得不耐煩了。旅行皮包、箱子、大大小小的匣子又裝上車,我們就了座。但是,每次我們都發(fā)現(xiàn)小四輪馬車?yán)飽|西堆成山,沒有座位可坐,因此我們完全莫名其妙,不知昨天這些東西是怎么裝進(jìn)去的,如今我們又怎么坐才好。特別是一只有三角形盒蓋的胡桃木茶葉盒,不但放在我們坐的小四輪馬車?yán)?,而且放在我的身子底下,這使我氣憤極了。但是瓦西里說,它會壓低下去的,我也只好相信他。
太陽剛剛升到遮住東方的密密層層的白云上邊,四周的景色就被靜穆而令人愉快的光輝照亮了。我周圍的一切是那么美麗,我的心情是那么輕松寧靜……道路像一條寬闊得出奇的緞帶,在布滿干了的麥茬的田地和露珠閃爍的綠樹之間蜿蜒伸展。路上偶爾可以遇到一棵陰郁的爆竹柳,或者一棵長著黏性小葉子的小白樺,這些樹在干了的黏土車轍上和路上的小青草上投下紋絲不動的、長長的陰影……車輪和鈴鐺的單調(diào)響聲并沒有掩蓋住在路旁盤旋的百靈鳥的歌聲。早晨的清香蓋過了我們的小四輪馬車?yán)锼赜械谋幌x蛀過的呢絨的氣味、塵土味和一股酸臭味。我內(nèi)心感到一種愉快的不安,一種躍躍欲試的愿望,這是真正歡樂的標(biāo)志。
我在旅店里沒有來得及禱告;但是因為我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注意到,要是哪一天我由于某種情況忘記完成這項儀式,我就會遇到什么不幸,于是我盡力改正自己的錯誤:我摘下帽子,轉(zhuǎn)向馬車的一角,念祈禱文,在短外衣里畫十字,不讓人看見。但是,成千上萬各式各樣的事物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有幾次我心不在焉地把一句祈禱文重復(fù)念了幾遍。
在大路旁蜿蜒伸展著的人行小道上,出現(xiàn)了一些緩慢移動的人形,那是女香客們。她們頭上包著臟頭巾,身后背著樺皮背囊,腳上裹著骯臟的破包腳布,穿著沉甸甸的樹皮鞋。她們有節(jié)奏地?fù)]動著手杖,邁著遲緩而沉重的腳步魚貫向前走去,并不回頭望我們。這時,我心中產(chǎn)生了一連串的問題:她們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她們的旅途很長嗎?她們投在路上的長長的影子會和她們將要經(jīng)過的爆竹柳的陰影聯(lián)結(jié)成一片嗎?一輛套著四匹驛馬的馬車朝我們飛馳而來。兩秒鐘以后,一些親切而好奇地打量著我們的面孔,在隔開兩尺的地方閃過去了,我覺得很奇怪,這些面孔同我毫無共同之處,而且也許我永遠(yuǎn)也不會再看到它們。
兩匹汗淋淋、毛蓬蓬的馬套著頸軛,拖著挽具在路旁奔馳;后面,一個年輕的馬車夫把穿著大靴子的長腿耷拉在馬的兩邊,馬脖子上駕著軛,小鈴有時輕輕響著。他把氈帽歪戴到一邊耳朵上,拉長聲音唱著一支歌。他的臉上和姿態(tài)中流露出一副懶洋洋的、逍遙自在的神情,簡直使我覺得,做一個趕馬車的,騎著馬來回走,唱著憂傷的小調(diào),真是無上的幸福。山谷那邊遙遠(yuǎn)的地方,在蔚藍(lán)的天空中出現(xiàn)了一座綠頂?shù)泥l(xiāng)村教堂;那邊有鄉(xiāng)村,有鄉(xiāng)紳宅邸的紅屋頂和碧綠的花園。誰住在那幢房子里?里面有小孩們、父母,或者教師嗎?我們?yōu)槭裁床话衍囻偟侥谴狈孔痈?,跟主人結(jié)識一下呢?這兒來了一串大車,每輛都套著三匹肥壯的、粗腿的馬,我們得緊挨著路邊才走得過去?!澳銈冞\(yùn)的是什么?”瓦西里問第一個車夫,那個車夫把兩條粗腿從車上垂下來,揮舞著鞭子,茫然地打量了我們好半天,一直到遠(yuǎn)得聽不見的時候,才回答了一句什么?!澳銈冞\(yùn)的什么貨?”瓦西里對另一輛大車問道,在那輛車前邊圍著欄桿的地方,躺著另外一個車夫,身上蓋著一張新蒲席。從蒲席下面突然探出一個臉色通紅、長著亞麻色頭發(fā)和兩撇小紅胡子的腦袋,用冷淡和輕蔑的眼光向我們的馬車瞥了一眼,然后又把頭蒙上了。我當(dāng)時想道:“這些車夫大概不知道我們是什么人,不知道我們的來蹤和去處……”
一個半鐘頭過去了,我一直在東張西望,飽覽各種景物,而沒有注意里程標(biāo)上的歪歪扭扭的數(shù)字。但是,現(xiàn)在太陽更猛烈地照射在我的頭上和背上,道路變得更加塵土飛揚(yáng),茶盒的三角蓋開始使我極為不安,我?guī)状胃淖冏藙荩何矣X得悶熱、不舒服、無聊。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轉(zhuǎn)移到里程標(biāo)和上面的數(shù)字上去;我做了種種計算,看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到下一站,如“十二俄里是三十六俄里的三分之一,到利佩茨還有四十一俄里,就是說,我們已經(jīng)走了三分之一,還剩多少呢?”諸如此類。
“瓦西里,”當(dāng)我看見他開始在趕車的座位上釣魚[1]的時候,我說,“讓我坐到趕車的座位上去吧,親愛的?!蓖呶骼锿饬?。我們調(diào)換了位置;他立刻發(fā)出鼾聲,手腳伸開懶洋洋地躺著,弄得別人在馬車?yán)锖喼睕]有容身之處;我坐在趕車的座位上高瞻遠(yuǎn)矚,在我面前展現(xiàn)了一片賞心悅目的美景——我們的四匹馬:涅魯欽斯卡婭、“教堂誦經(jīng)員”、左轅馬和“藥劑師”,它們的最細(xì)微的地方和每匹馬本性上的細(xì)微差別,我都研究到了。
“今天‘教堂誦經(jīng)員’為什么不套在左邊,卻套在右邊,菲利普?”我有點膽怯地問。
“‘教堂誦經(jīng)員’嗎?”
“還有涅魯欽斯卡婭根本就沒有拉!”我說。
“不能把‘教堂誦經(jīng)員’套在左邊,”菲利普說,不理睬我最后的一句話,“它不是那種可以套在左邊的馬。左邊需要那樣一匹馬,總之一句話,是要一匹好馬,而它不是那樣的馬?!?/p>
菲利普說著這話,就向右邊俯下身去,拼命拉韁繩,用那么一種特殊手法開始從下面抽打“教堂誦經(jīng)員”的尾巴和大腿,雖然“教堂誦經(jīng)員”拼命拖動整個馬車,菲利普直抽打到他覺得需要休息的時候才罷手。他的帽子本來好好地、牢牢地戴在頭上,這時,他不知為什么把它推到了一邊。我利用這個千載難逢的機(jī)會,請求菲利普讓我趕一會兒車。菲利普起初交給我一根韁繩,然后交給我另一根;最后把六根韁繩和馬鞭全都交到我手里,我感到十分幸福。我想盡方法模仿菲利普,還問他好不好?但是通??偟玫竭@樣的結(jié)果:他不滿意我,不是說這匹馬拉得太吃力,就是說那匹馬完全沒有拉,最后從我身后伸過胳膊,奪去了我手中的韁繩。天氣越來越熱;一朵朵白云像肥皂泡一樣開始向天空飄去,越飛越高,聚攏到一起,呈現(xiàn)出暗灰的色調(diào)。從馬車窗口伸進(jìn)一只手,遞過來一只瓶子和一個小包;瓦西里以驚人的靈活勁兒從奔馳著的馬車上跳下去,給我們拿來奶渣餅和克瓦斯。
遇到陡坡,我們就都下車,有時爭先恐后地跑到橋邊,同時,瓦西里和雅科夫輕輕地剎住車輪,然后在兩邊抓住馬車,好像如果翻車,他們能拉得住似的。后來,得到米米的許可,我或者沃洛佳就坐進(jìn)轎式馬車,而柳博奇卡或者卡堅卡就坐進(jìn)小四輪馬車?yán)飦?。這種變動使姑娘們得到很大的樂趣,因為她們說得很對,在小四輪馬車?yán)锟旎畹枚?。有時,在炎熱的時刻穿過一座小樹林的時候,我們就叫轎式馬車先走,我們留在后面折下一些綠樹枝,在小四輪馬車上搭一座涼亭。這個活動涼亭用全速追趕轎式馬車,這時柳博奇卡就用尖得刺耳的聲音喊叫起來,每當(dāng)她開心到極點的時候,她從來忘不了這么做。
我們預(yù)定要在那里吃飯和休息的村子就要到了。已經(jīng)聞到了鄉(xiāng)村的氣息——煙、柏油和面包圈的味道;我們聽到人聲、走路和車輪的聲音;馬身上的鈴鐺不像在曠野里那么響亮了;兩邊隱隱約約出現(xiàn)一些草頂?shù)哪疚?,帶有鏤花的木臺階和裝著紅紅綠綠百葉窗的小窗戶,有些窗口探出一個好奇的女人的頭來。有些只穿襯衣的農(nóng)家男孩女孩,睜大眼睛,伸著胳膊,一動也不動地站在一個地方,或者飛快地光著腳在塵土里追逐我們的車輛,不顧菲利普的威嚇手勢,極力爬到縛在后面的皮箱上。有兩個紅頭發(fā)的旅店主從車子兩邊跑過來,說著動聽的話,打著討人喜歡的手勢來招徠旅客。大門吱呀響了一聲,車上的橫木碰在門上,然后我們的馬車趕進(jìn)了一家旅店的院子。接著是四小時的休息和自由!
二 雷雨
夕陽西下,它那炎熱的斜暉照射著我的臉頰和脖頸,像火燒似的,令人難以忍受;小四輪馬車的邊緣燙得連碰都碰不得;濃厚的塵土從大路上騰起,布滿空中。沒有一絲微風(fēng)來把它吹散。在我們前面,轎式馬車隔著一定的距離有節(jié)奏地?fù)u晃著車頂上行李放得很高、蒙滿灰塵的車身,從車身那邊不時可以看到車夫揮舞著的鞭子、車夫的帽子和雅科夫的便帽。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不論是在我身旁打盹的沃洛佳的被灰塵弄黑的面孔,不論是菲利普背部的動作,也不論是我們的小四輪馬車拖在后邊的斜斜的長影,都不能給我解悶。我的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到我從遠(yuǎn)處就看到的里程標(biāo)和片片云彩上,這一片片的云彩原來分散在天邊,現(xiàn)在卻拖著險惡的黑影,聚成了一大片陰云。有時傳來遠(yuǎn)處的雷鳴聲。最后這種情況特別使我急不可耐地要快些趕到客店。雷雨使我心中產(chǎn)生了一種非筆墨所能形容的憂郁和恐怖的沉重心情。
離最近的村莊還有十俄里左右,可是不知從哪兒飄來一大片紫黑色的烏云,雖然沒有一絲風(fēng),烏云卻飛速地向我們飄過來。太陽還沒有被烏云遮住,明亮地照耀著它那陰郁的云團(tuán)和由它直拉到天邊的一道道灰色的云。遠(yuǎn)方有時打閃,傳來微弱的雷聲,后來這雷聲逐漸增強(qiáng),自遠(yuǎn)而近,變成斷斷續(xù)續(xù)、響徹整個天空的霹靂。瓦西里從趕車的座位上欠起身來,拉起車篷;車夫穿上外套,打一次雷,他們就摘下帽子畫一次十字;馬匹豎起耳朵,張大鼻孔,好像在嗅那片迫近的烏云帶來的新鮮空氣;于是,小四輪馬車在塵土飛揚(yáng)的大路上加速前進(jìn)。我覺得驚心動魄,感到血管里的熱血流得更快了。現(xiàn)在,最前面的烏云已經(jīng)開始遮住太陽。太陽投下最后的一瞥,照亮了陰沉可怕的天邊,就消失不見了。周圍的一切突然變了樣,呈現(xiàn)出一派陰慘的景象。白楊樹林開始顫動。樹葉變成蒼白色,襯著紫色的烏云,這種顏色清清楚楚地顯露出來。樹葉沙沙響著,旋轉(zhuǎn)著。高大的白樺樹的樹冠開始搖晃,一簇簇干草從大路上飛過去。雨燕和白胸脯的燕子仿佛打算阻擋我們一樣,在小四輪馬車周圍飛翔,從馬肚皮底下穿過去;烏鴉展開羽毛凌亂的翅膀,似乎在側(cè)身順風(fēng)斜飛;扣在我們身上的皮簾子的邊緣開始掀動,放進(jìn)了一陣陣濕風(fēng),皮簾子鼓動著,拍打著馬車的車身。一道閃電仿佛就打進(jìn)了馬車,令人目眩,剎那間照亮了灰呢子、金銀線帶和沃洛佳踡縮在角落里的身形。就在這時,頭頂上響起一陣極大的轟隆聲,它好像以一個巨大的螺旋線越升越高,越擴(kuò)越廣,聲音逐漸加強(qiáng),變成震耳欲聾的霹靂,使人不由得打哆嗦,連氣也不敢出。“上帝發(fā)怒了!”這種民間流傳的想法包含著多少詩意啊!
車輪滾動得越來越快了;從瓦西里和焦躁地抖動著韁繩的菲利普的背影看來,我覺得他們也很害怕。小四輪馬車飛也似的向山下馳去,咕咚咕咚地駛上木橋;我動也不敢動,以為我們隨時都會同歸于盡。
咔嚓一聲,車上的拴套軸掉了下來,盡管雷聲連續(xù)不斷,震耳欲聾,我們卻不得不停在橋上。
我把頭靠著馬車的邊上,屏住呼吸,揪著心,絕望地注視著菲利普的粗大的黑指頭的動作。他一邊緩慢地用鞭子抽馬,拉正挽索,一邊用手掌和鞭柄推著拉邊套的馬。
我的憂郁和恐懼交織的驚惶不安的心情隨著雷雨的增強(qiáng)而加劇,但是在雷雨大作之前通常出現(xiàn)的那種莊嚴(yán)肅穆的時刻到來時,這種心情達(dá)到了極度緊張的程度,如果這種情況持續(xù)一刻鐘的話,我相信一定會由于激動而死去。就在這時,橋底下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衣裳又臟又破的人,他的臉浮腫而愚蠢,頭發(fā)剪短的腦袋搖晃著,兩條羅圈腿骨瘦如柴,一只手沒有了,只剩下一截通紅的、光溜溜的殘臂,他就把這殘臂一直伸到小四輪馬車?yán)飦怼?/p>
“老——老——爺!看——在基——督面上,賞給殘——廢人點東西吧!”這個乞丐用痛苦的聲音說,說一個字就畫一個十字,深深一鞠躬。
我表達(dá)不出當(dāng)時我內(nèi)心寒徹骨髓的恐怖心情。我毛骨悚然,眼睛嚇得呆呆地緊盯著那個乞丐……
沿路施舍的瓦西里,指示著菲利普怎樣綁好車前的拴套軸,等一切就緒,菲利普拿起韁繩,爬上趕車的座位時,他這才從旁邊的口袋里掏出東西來。但是我們的車子剛一行駛,就來了一陣耀眼的閃電,一瞬間使整個山谷充滿了火焰般的光芒,連馬都不敢邁步了;緊接著是一聲震耳欲聾的霹靂,好像整個蒼穹會在我們頭上塌下來。風(fēng)越來越猛;馬鬃和馬尾、瓦西里的外衣、皮簾子的邊緣,都向一個方向吹去,拼命在狂風(fēng)中招展。一滴大雨點沉甸甸地落到小四輪馬車的皮篷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突然間,仿佛有人開始在我們頭頂上敲鼓一樣,周圍響起落下來的雨點的均勻的淅瀝聲。從瓦西里的胳膊肘的動作看來,他在解錢袋;那個乞丐,還在一邊畫十字,一邊行禮,緊挨著車輪跑著,他隨時都可能被軋死?!百p點兒錢吧,看在基——督面上!”一個銅板終于從我們身邊飛過去,那個渾身濕透、衣服緊裹在枯瘦肢體上的可憐人,手足無措地站在大路中間,在風(fēng)中搖晃著,從我的視野里消失了。
雨被狂風(fēng)吹斜了,傾盆似的降下來;雨水從瓦西里的粗布外套的背上不斷流到在皮簾子上形成的混濁水洼里。塵土起初被打成泥團(tuán),經(jīng)車輪軋過后又變成泥漿;顛簸得輕一些了,混濁的水流在黏土的車轍里流動。閃電照耀得更寬闊,顏色更蒼白了,在節(jié)奏分明的嘩嘩的雨聲中,雷聲已經(jīng)不那么令人驚心動魄了。
現(xiàn)在雨小些了;烏云開始分散成一朵朵云彩,在大概是太陽的地方開始發(fā)亮,透過烏云的淡灰色邊緣,微微露出一小塊晴朗的藍(lán)天。過了一分鐘,一線羞怯的陽光就已經(jīng)在大路的水洼里,在仿佛篩落下來的細(xì)直的雨絲上,在被雨水沖洗過的路邊的鮮嫩青草上閃爍著。一片烏云還是那么險惡地遮住對面的天邊,但是我已經(jīng)不怕它了。我體驗到一種難以形容的、歡樂的、對生活充滿希望的情緒,這種心情迅速地代替了我那沉重的恐怖感。我的心靈像煥然一新的、歡歡喜喜的大自然一樣微笑著。瓦西里翻下外套的領(lǐng)子,摘下帽子抖了抖;沃洛佳掀開簾子;我從小四輪馬車?yán)锾匠錾砣?,貪婪地吸著芳香的新鮮空氣。轎式馬車的沖洗得干干凈凈的、光亮的車身,連同頂上的箱子和提包,一起在我們前面搖晃著;馬背、皮套、韁繩和輪帶全都是濕漉漉的,像油漆過一樣在陽光中閃閃發(fā)光。大路一邊是一望無際的越冬麥田,有些地方被淺淺的溝渠割斷,這塊麥田里閃現(xiàn)著潮濕的泥土和植物,像一塊濃綠的地毯一樣一直鋪到天邊;大路的另一邊,有一片夾雜著胡桃樹和野櫻桃樹的白楊樹林,它好像過分歡樂似的,紋絲不動地屹立著,慢騰騰地把亮晶晶的雨珠從洗凈的樹枝上滴落到去年的枯葉上。生著冠毛的云雀唱著愉快的歌曲到處盤旋,迅速地飛掠下來。在潮濕的樹叢里可以聽見小鳥在忙碌活動,從叢林中間很清晰地傳出杜鵑的啼聲。春天雷雨過后樹林的這種奇妙的芬芳,白樺、紫堇、腐葉、羊肚菌和野櫻桃的氣味,是那么令人心醉,我在馬車?yán)锖喼弊蛔×?,于是從踏板上跳下來,往樹叢里跑去,雖然滴落下來的雨點灑了我一身,我還是去攀折開著野櫻桃花的潮濕樹枝,用它來輕打我的臉,吸著它醉人的芳香。我甚至毫不注意靴子上沾了大泥團(tuán),襪子早就濕透,我蹚著泥漿,跑到轎式馬車的窗前。
“柳博奇卡!卡堅卡!”我喊道,遞進(jìn)去幾枝野櫻桃花,“你們看,多好?。 ?/p>
姑娘們大呼小叫起來;米米大嚷著要我走開,她說我要是不走開,一定會被軋死。
“可是你聞聞,多好聞啊!”我叫道。
三 新觀點
在小四輪馬車?yán)?,卡堅卡坐在我身邊,低著她那美麗的小腦袋,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從車輪下面飛馳過去的滿是灰塵的道路。我默默地望著她,由于我初次在她那粉紅色的小臉上發(fā)現(xiàn)那種不像孩子所有的憂郁神情,不禁感到吃驚。
“我們不久就要到莫斯科了,”我說,“你想它會是什么樣子?”
“我不知道。”她不樂意地回答說。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你以為它比謝爾普霍夫[2]大還是小呢?……”
“什么?”
“我沒什么?!?/p>
但是,憑著一個人用來猜測另一個人心思和用來作為談話引線的直覺,卡堅卡明白她的冷淡使我痛苦;于是她抬起頭來,對我說:
“爸爸對你們講過,我們要住在你外祖母家嗎?”
“講過;外祖母希望永遠(yuǎn)和我們住在一起?!?/p>
“我們都住在那兒嗎?”
“當(dāng)然啰。我們住在樓上的一邊,你們住在另一邊,爸爸住廂房;但是,我們都在樓下同外祖母一起吃飯。”
“媽媽說,外祖母非常傲慢,愛發(fā)脾氣,對嗎?”
“不,不,只是乍看起來仿佛這樣。她樣子傲慢,但是一點也不愛發(fā)脾氣;恰好相反,她很仁慈,很快活。要是你看見在她的命名日舉行的舞會就好了!”
“反正我怕她;況且,天知道,我們會不會……”
卡堅卡突然不作聲了,又沉思起來。
“什——么?”我不安地問。
“不,沒有什么?!?/p>
“不對,你為什么說‘天知道……’呢?”
“你是說,外祖母家舉行過一次很好的舞會嗎?”
“是的,可惜你們沒有參加。有好多客人,大概有上千人,還有音樂,有將軍,我也跳了舞……卡堅卡!”我說了半截突然停止描述,“你不在聽吧?”
“不,我在聽;你說你跳舞來的。”
“你為什么這么憂愁?”
“人不能總是快活的?!?/p>
“不,自從我們從莫斯科回來,你變多了。老實告訴我,”我補(bǔ)充一句說,帶著堅決的神色轉(zhuǎn)向她,“你為什么變得這么古怪?”
“我是很古怪嗎?”卡堅卡興奮地回答說,表明我的評論使她感到興趣,“我一點也不古怪?!?/p>
“不,你已經(jīng)跟以前不一樣了,”我接著說,“以前看得出來,你和我們在一切方面都是一致的。你把我們當(dāng)親人看待,像我們愛你那樣愛我們,但是現(xiàn)在你變得那么嚴(yán)肅,避開我們……”
“沒有的事……”
“不,讓我把話說完,”我打斷她的話頭,覺得鼻子已經(jīng)有點發(fā)酸,這是我傾訴憋在心里已久的思想時經(jīng)常涌到眼里來的淚水的前奏,“你躲避著我們,只同米米講話,好像你不愿意認(rèn)識我們一樣?!?/p>
“但是人不能老是一個樣子,有時是要改變一些的”卡堅卡回答,她有一個習(xí)慣,當(dāng)她不知道怎么講才好的時候,她就用一種“宿命論”的必需來解釋一切。
我記得,有一次她同柳博奇卡吵嘴,柳博奇卡管她叫傻丫頭,她回答說:“不能人人都聰明,也該有傻的呀?!钡?,她說“有時是要改變一些的”這個答復(fù)并不能使我滿意,于是我繼續(xù)追問她。
“為什么要這樣呢?”
“要知道,我們不能永遠(yuǎn)住在一起,”卡堅卡回答,臉有點紅了,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菲利普的后背,“我媽媽是你故去的母親的好朋友,可以住在她家;但是同伯爵夫人,據(jù)說她脾氣很大,天曉得,她們合不合得來?況且,我們總有一天會離別的;你們有錢——你們有彼得羅夫斯科耶莊園,可我們窮,媽媽一無所有?!?/p>
“你們有錢,我們窮”,這句話和其中包含的概念,使我覺得萬分奇怪。照我當(dāng)時的理解,只有乞丐和農(nóng)民才是窮人,在我的頭腦中,貧窮這個概念怎么也不能同優(yōu)雅美麗的卡堅卡聯(lián)系在一起。我覺得,既然米米和卡堅卡過去總和我們住在一起,那么將來也會永遠(yuǎn)同我們住在一起,共享一切。不可能出現(xiàn)另外的情況。但是現(xiàn)在,我的頭腦里涌現(xiàn)出許許多多有關(guān)她們無依無靠情況的新奇而模糊的想法,一想到我們有錢,她們窮,就使我羞得滿臉通紅,不敢望卡堅卡一眼。
“我們有錢,她們窮,那又有什么呢?”我心里想,“為什么因此就必須分離呢?為什么不把我們的財產(chǎn)平分呢?”但是我懂得,同卡堅卡不便談這個,一種與這個合乎邏輯的思考相矛盾的現(xiàn)實的本能已經(jīng)暗示我,她的話是對的,向她說明我的想法是不合適的。
“難道你真要離開我們嗎?”我說,“分開了我們可怎么過呢?”
“那有什么辦法,我自己也很難過;不過萬一如此,我知道我要做什么……”
“去做女演員嗎?……那簡直是胡鬧!”我接茬說,知道做女演員是她的宿愿。
“不,那是我小時候說說的……”
“那么你要做什么呢?”
“我要進(jìn)修道院,住在那里,穿上一件黑長袍,戴一頂天鵝絨帽子?!?/p>
卡堅卡哭起來了。
讀者,我不知道你們是否有過這種情形:在一生中的一定時期,你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事物的看法完全改變了,好像你們以前所看到的一切事物,突然把它的另一面,你還不認(rèn)識的一面轉(zhuǎn)向你們。這種精神上的變化,在我們旅行的期間初次在我心里發(fā)生,我認(rèn)為,我的少年時代就是從此開始的。
我心里頭一次有了這樣明確的思想,就是:生活在世界上的不僅僅是我們自己(即我們一家人),并不是一切利益都以我們?yōu)橹行?,而是還有別的人們,還有另外的生活存在,那一切與我們毫無共同之處,根本不關(guān)心我們,甚至根本不知道我們的存在。毫無疑問,我以前也知道這些,但是并不像現(xiàn)在認(rèn)識得那么清楚,以前我沒有意識到,也沒有感覺到。
一種思想轉(zhuǎn)變成一種信仰,只經(jīng)過某種一定的途徑,而這途徑時常完全出乎意料之外,與別人獲得同樣信念所走的途徑大不相同。同卡堅卡的這次談話使我深為感動,并且使我考慮到她未來的境遇,對我說來,這次談話就是通過這種途徑。當(dāng)我望著我們路過的鄉(xiāng)村和城市,每幢房子里至少都住著像我們這樣的人家,望著那些由于一時好奇而打量著我們的馬車、隨后就永遠(yuǎn)消失了蹤影的婦女兒童,望著那些不但不向我們行禮致敬(像我在彼得羅夫斯科耶見慣的那樣),甚至都不賞臉看我們一眼的店員和農(nóng)民,我心頭初次涌上這樣一個問題:如果他們一點都不關(guān)心我們,那么他們對什么感到興趣呢?由這個問題又產(chǎn)生了另外一些問題:他們怎樣生活?靠什么生活?他們怎樣教養(yǎng)自己的孩子們?是否教他們念書?讓他們玩耍嗎?怎樣責(zé)罰他們呢?諸如此類。
四 在莫斯科
到達(dá)莫斯科以后,我對于事物、對人以及我同他們的關(guān)系的看法上的改變更加明顯了。
剛同外祖母見面,當(dāng)我看見她那清瘦的、布滿皺紋的臉和無神的眼睛時,我對她懷著的那種唯命是從的敬畏心情就變成了同情;而當(dāng)她,把臉俯在柳博奇卡的頭上,好像她愛女的尸體就擺在她眼前一樣嗚咽起來時,我心里的同情甚至變成了愛。我看見她一見到我們就十分悲傷,心里很不舒服;我意識到,我們本身在她眼中算不了什么,她珍視我們,只是因為我們好像是一場回憶;我覺得她印在我們臉頰上的每一個吻,都表現(xiàn)著這么一種思想:她不在了,她死了,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爸爸到了莫斯科,幾乎完全不管我們,總是那么心事重重,只有吃午飯時才穿著黑色大禮服或者燕尾服到我們這里來。他,以及他穿的那件大翻領(lǐng)的襯衣和長袍,他和村長、管家去看打谷場或者去打獵的行動,都在我的心目中大大喪失了威信。卡爾·伊萬內(nèi)奇(外祖母管他叫保育員)不知為什么突然異想天開,在他那令人尊敬的、我看慣了的禿頭上戴上了中間分縫的火紅色假發(fā),顯得那么古怪和可笑,使我感到驚異的是,我以前怎么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姑娘們和我們之間也出現(xiàn)了一道無形的鴻溝,她們和我們都已經(jīng)各有各的秘密了;她們仿佛因為裙子長了一些而感到自豪,而我們則因為褲腿上有飾帶而自豪。頭一個星期日米米下來吃午飯時,就穿著那么漂亮的服裝,帽子上系著那樣華麗的緞帶,令人立刻可以看出,我們已經(jīng)不是在鄉(xiāng)下,今后一切都要不同了。
五 哥哥
我比沃洛佳只小一歲零幾個月,我們在一起長大,總是在一起學(xué)習(xí)和游戲。我們之間沒有長幼的區(qū)別;但是就在我所講的這個時候,我開始了解,在年齡、興趣或者能力上,我和沃洛佳都沒法相比。我甚至覺得,沃洛佳自己也意識到他的優(yōu)越,而且以此自豪。這種信念也許是假的,是我每次和他發(fā)生沖突時,使我痛苦萬分的自尊心引起的。他在游戲上、學(xué)習(xí)上、爭論上和舉止上,樣樣都比我強(qiáng),這一切使我和他疏遠(yuǎn)起來,使我感到一種難以理解的精神痛苦。例如,當(dāng)他們第一次給沃洛佳做了有褶縫的荷蘭式襯衫的時候,我就直言不諱地說,沒有這樣的襯衫我非常苦惱;我確信,有了它我會自在得多,不至于在他每次整理衣領(lǐng)時,都認(rèn)為他這樣做只是為了侮辱我。
最使我苦惱的是,有時我覺得,沃洛佳理解我,但是他極力隱瞞著這一點。
有誰沒有留意到,經(jīng)常生活在一起的人們——弟兄、朋友、夫妻、主仆之間,特別是這些人如果不以誠相見的話,在幾乎覺察不出的微笑、動作,或者眼色中流露出來的那種神秘的、無言的關(guān)系呢?當(dāng)人們的目光膽怯而躊躇地相遇時,在一個無心的眼光中,流露出多少一言難盡的愿望、思想,或者怕被識破的心情?。?/p>
但是,在這方面,也許我的過分敏感和好分析的癖性欺騙了我;也許沃洛佳的感覺一點也不像我那樣。他是熱情、坦率、興趣不固定的人。他對形形色色的事物感到興趣,全心全意地迷戀著它們。
有時他突然迷上了繪畫:他自己畫,用他所有的錢去買畫,向繪畫老師、爸爸和外祖母去討畫;有時他熱愛上裝飾品,從全家收集得來,擺在小桌上;有時他又愛好起小說來,悄悄地弄到手,整天整夜閱讀……我不由自主地被他的熱情吸引住了;但是我太驕傲,不肯模仿他,同時又太年輕,沒有主見,無法替自己選擇一條新的道路。但是我最傾慕的是沃洛佳那種愉快、高貴而坦率的性格,這種性格在我們吵嘴時特別明顯地表現(xiàn)出來。我覺得他做得很好,但是我模仿不了他。
有一次,當(dāng)他愛好裝飾品的癖好達(dá)到極點時,我走到他的桌前,無意中打碎了一個空的、鮮艷多彩的小瓶。
“誰叫你動我的東西?”沃洛佳說,他走進(jìn)屋里,看到由于我破壞了他桌上形形色色的裝飾品的對稱而引起的混亂狀態(tài),“小瓶在哪兒?一定是你……”
“是我無意中弄掉下去,把它打碎了。這有什么了不起呢?”
“請你永遠(yuǎn)不許動我的東西。”他說著,把打破了的小瓶的碎片湊在一起,心疼地望著它們。
“請你不要下命令,”我回答說,“打碎了就打碎了;還有什么可說的!”
于是我微微一笑,雖然我一點也不想笑。
“是的,對你并沒有什么,但是對我卻有什么,”沃洛佳接下去說,聳聳肩膀,這是他從爸爸那里繼承來的姿勢,“打碎東西還笑!多么討厭的小子!”
“我是小子;可是你又大又蠢?!?/p>
“我不打算和你破口對罵,”沃洛佳說著,輕輕推我一把,“滾出去!”
“別推!”
“滾出去!”
“我告訴你,別推!”
沃洛佳抓住我的手,就要把我從桌旁拉開;但是我的憤怒已經(jīng)達(dá)到極點,我抓住一只桌腿,把桌子掀翻了?!拔医o你一下子,叫你瞧瞧!”于是,所有的瓷器和玻璃裝飾品都嘩啦一聲掉到地板上了。
“討厭的小子!……”沃洛佳大叫了一聲,拼命想接住落下來的東西。
“得,現(xiàn)在我們之間的一切都完了,”我一邊走出屋去,一邊想,“我們永遠(yuǎn)鬧翻了?!?/p>
直到傍晚我們互相都沒有講話。我覺得自己錯了,不敢看他,整天什么都干不了;可是沃洛佳卻恰恰相反,他學(xué)習(xí)得很好,午飯后和姑娘們照常談笑。
我們的教師剛一教完功課,我就走出屋去。單獨同我哥哥留在屋里,我覺得害怕、不自在和難為情。晚上歷史課以后,我拿起練習(xí)簿,就朝門口走去。走過沃洛佳身邊時,雖然我想走到他跟前,同他言歸于好,但是我噘著嘴,竭力裝出一副怒容。這時沃洛佳抬起頭來,帶著一絲幾乎覺察不出的善良的諷刺的微笑大膽地望著我。我們的視線相遇了,我明白他了解我,而且他知道我明白他了解我;但是一種不可克服的感情使我扭過身去。
“尼古連卡!”他用十分隨便的、毫不激動的聲音說,“別生氣了。要是我得罪了你,就原諒我吧?!?/p>
說著他向我伸出手來。
我感到有個東西越升越高,忽然壓住我的胸口,使我透不過氣來;但是,只過了一秒鐘,我的眼睛流出眼淚,覺得好過些了。
“原諒……我,沃洛佳!”我說著,緊緊握住他的手。
但是沃洛佳好像不明白我為什么眼中含著淚似的望著我……
六 瑪莎
我對事物的看法改變了,但是最使我感到驚異的改變是:我不再把一個使女看作女性的奴仆,而把她看成一個女人,我的安寧和幸福在一定程度上是以她為轉(zhuǎn)移的。
從我記事起,就記得瑪莎在我們家里,但是直到發(fā)生這件使我對她的看法完全改變的事情之前——這件事我就要敘述——我對她絲毫沒有注意。我十四歲時,瑪莎大約二十五歲;她長得非常漂亮;但是我不敢描寫她,唯恐在我的想象中又出現(xiàn)當(dāng)我熱愛她時所形成的那種令人心蕩神怡的虛幻形象。為了不弄錯,我只說她皮膚白皙異常,身體婀娜多姿,像個婦人;那時候我十四歲。
我有時手里拿著課本,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極力只踏在地板縫上,或者唱一支毫無意義的曲子,或者用墨水涂黑桌子邊,或者不動腦筋地重復(fù)一句格言,總而言之,就是沒有心思工作,想象占了上風(fēng),一味地找尋印象;有一回,就是在這樣的時候,我離開了教室,漫無目的地走到樓梯口。
有人穿著便鞋從下面的樓梯走上來。當(dāng)然我想知道這是誰,但是突然腳步聲沒有了,我聽見瑪莎的聲音說:“喂,您為什么要胡鬧呀?要是瑪麗亞·伊萬諾夫娜來了,這樣好嗎?”
“她不會來的?!蔽致寮训穆曇羟那牡卣f,接著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沃洛佳想把她攔住。
“喂,您的手往哪兒伸呀?真不害臊!”瑪莎說著,從我身邊跑過去,頭巾歪在一邊,從頭巾下面露出她那豐滿的白脖頸。
我表達(dá)不出,這個發(fā)現(xiàn)使我多么驚奇;但是過了不久,這種驚異的心情就被我對沃洛佳的行動的同情代替了。這種行動本身已經(jīng)不使我驚異,使我驚異的是,他怎么會發(fā)現(xiàn)這樣做是愉快的。我不由得想模仿他。
有時我在樓梯口消磨好幾個鐘頭,什么都不想,很緊張地諦聽著樓上最輕微的動靜;但是,我怎么也不能使自己效法沃洛佳,雖然這是我在世界上最渴望的事。有時,我躲在門外,懷著又嫉妒又羨慕的痛苦心情傾聽著使女室里發(fā)出的嘈雜聲,于是我突然起了這樣的念頭:要是我上樓去,也像沃洛佳那樣,想吻吻瑪莎,我的情況又怎樣呢?要是她問我要干什么,長著大鼻子和頭發(fā)翹著的我,可怎么回答呢?有時我聽見瑪莎對沃洛佳說:“真是造孽!真的,您老纏著我干什么?走開,頑皮的孩子!……尼古拉·彼得羅維奇[3]怎么從來不來胡鬧呢?……”她不知道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這時正坐在樓梯下邊,情愿為了處在頑皮的沃洛佳的地位而犧牲世上的一切。
我天生怕羞,由于相信自己長得丑,這種怕羞心理就更增強(qiáng)了。我深信,再也沒有比人的外表(與其說是外表本身,不如說是對外表動人不動人的信念)對于人的發(fā)展會有這樣驚人的影響。
我太自負(fù)了,因此不能習(xí)慣于自己的處境,于是像狐貍一樣,使自己相信葡萄是酸的,來聊以自慰;也就是極力蔑視動人的外表所給予的一切樂趣。我覺得沃洛佳享有這種樂趣,我從心眼里嫉妒他,竭盡智力和想象力要在孤高之中尋求樂趣。
七 鉛彈
[4]鉛彈是具一定大小的金屬小球,是滑膛獵槍彈藥的組成部分。
“我的上帝呀,火藥……”米米高聲叫道,她激動得透不過氣來了,“你們在干什么?你們想把房子燒掉,叫我們同歸于盡……”
米米帶著難以描繪的堅決神情,吩咐所有的人都站到一邊,就邁著堅定的大步走到撒在地板上的鉛彈跟前,不顧它會突然爆炸的危險,開始用腳去踩。當(dāng)她認(rèn)為危險已經(jīng)過去的時候,就把米海叫進(jìn)來,吩咐他把所有這些火藥都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最好丟到水里,然后,她高傲地晃動著包發(fā)帽,向客廳走去。“沒有什么可說的,把他們照顧得真好!”她嘟囔著。
爸爸從廂房進(jìn)來時,我們就同他到外祖母房里去。米米已經(jīng)坐在那里的窗下,帶著一副神秘的冷淡神情威嚴(yán)地朝門口望著。她手里拿著一包用幾層紙包著的東西。我猜這就是鉛彈,外祖母已經(jīng)完全知道這件事了。
除了米米,外祖母房里還有使女加莎,從她那氣得通紅的臉上看得出,她心緒十分混亂。另外還有布盧門塔爾醫(yī)生,一個身材矮小、麻臉的人,他正在徒勞無益地用眼色和腦袋向加莎做著神秘的、安慰人的信號來安慰她。
外祖母本人略微側(cè)著身子坐著,在擺旅客牌陣,這種游戲永遠(yuǎn)意味著她的心情非常惡劣。
“您今天覺得怎么樣,媽媽?睡得好嗎?”爸爸說著,恭恭敬敬地吻她的手。
“好極了,親愛的,您知道,我總是十分健康的?!蓖庾婺富卮鹫f,她的聲調(diào)表示爸爸提出的問題是最不恰當(dāng)、最令人不愉快的問題。她轉(zhuǎn)向加莎,繼續(xù)說:“喂,您愿意給我一條干凈手帕嗎?”
“我已經(jīng)給您了?!奔由卮?,指著搭在安樂椅扶手上的一條雪白的麻紗手帕。
“把這塊骯臟的破布拿走,給我一塊干凈的,我的親愛的?!?/p>
加莎走到衣柜跟前,拉開一只抽屜,然后用力砰的一聲關(guān)上,震得窗戶玻璃都響起來。外祖母嚴(yán)厲地望了我們大家一眼,依舊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那個使女的一舉一動。當(dāng)她遞給她那條在我看來還是同樣的手帕的時候,外祖母說:
“您什么時候給我搓煙葉呀,我的親愛的?”
“有工夫我就搓?!?/p>
“您說什么?”
“今天我就搓。”
“要是您不愿意服侍我,我的親愛的,您就明說好了:我早就讓您走了。”
“那就讓我走吧,沒有人會哭的。”使女小聲嘟囔說。
這時醫(yī)生開始向她使眼色;但是她那么憤怒而堅決地看了他一眼,他馬上低下頭,玩弄起懷表的鑰匙來。
“您看,我親愛的,”當(dāng)加莎依舊嘟囔著,從屋里走出去的時候,外祖母對爸爸說,“在我家里,人家是怎樣對我說話的呀?”
“媽媽,讓我親自來給您搓煙葉吧?!卑职终f,外祖母這樣出乎意外的態(tài)度顯然使他非常為難。
“不,謝謝您。要知道,她所以這樣無禮,就是因為她知道,除了她,誰搓的煙葉我都不喜歡。您知道,我親愛的,”外祖母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下去,“您的孩子們今天險些兒把房子燒掉嗎?”
爸爸懷著恭敬的好奇心望著外祖母。
“是的,這就是他們拿著玩的東西!給他看看?!彼蛎酌渍f。
爸爸把鉛彈拿到手里,不由得微微一笑。
“這是鉛彈,媽媽,”他說,“這毫無危險?!?/p>
“非常感激您來教導(dǎo)我,我親愛的,可惜我已經(jīng)太老了……”
“神經(jīng)質(zhì),神經(jīng)質(zhì)!”醫(yī)生小聲說。
爸爸馬上轉(zhuǎn)向我們:
“你們這是從哪兒弄來的?你們怎么敢玩這種東西?”
“用不著問他們,應(yīng)該問問他們的保育員,”外祖母說,在說“保育員”這幾個字時含著特別的輕蔑意味,“他是管什么的?”
“沃洛佳說這火藥是卡爾·伊萬內(nèi)奇親自給他們的?!泵酌赘胶椭f。
“好吧,您看,他可有多么好!”外祖母接下去說,“他在哪兒,那個保育員,他叫什么……派人把他叫來?!?/p>
“我讓他做客去了?!卑职终f。
“豈有此理,他應(yīng)該總在這兒。孩子不是我的,是您的,我無權(quán)給您出主意,因為您比我聰明,”外祖母接著說,“不過,好像該給他們請個家庭教師了,而不是一個保育員,一個德國莊稼佬。是的,一個愚蠢的莊稼佬,除了壞作風(fēng)和蒂羅爾[5]的歌曲,什么也不會教。請問您,孩子們會唱蒂羅爾的歌曲有很大好處嗎?不過,現(xiàn)在誰也不考慮這個了,您愛怎么辦就怎么辦吧?!?/p>
“現(xiàn)在”這兩個字眼意味著:“現(xiàn)在他們沒有母親了”,這在外祖母的心中引起了悲哀的回憶。她低下眼睛,望著帶有肖像的鼻煙壺出神。
“我早就想到這一點了,”爸爸連忙說,“想同您商量一下,媽媽。我們就請現(xiàn)在憑票子給他們上課的那位St.-Jérome[6]不好嗎?”
“這樣做好極了,我的好孩子?!蓖庾婺刚f,不再用她先前說話的那種不滿意的腔調(diào)了,“St.-Jérome至少是一個懂得怎么教導(dǎo)des enfants de bonne maison[7]的gouverneur[8],而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menin[9],不是只適合于帶他們?nèi)ド⒉降谋S龁T?!?/p>
“我明天就同他談?!卑职终f。
這次談話后過了兩天,卡爾·伊萬內(nèi)奇果真把自己的位置讓給了那個年輕的法國花花公子。
八 卡爾·伊萬內(nèi)奇的身世
卡爾·伊萬內(nèi)奇要永遠(yuǎn)離開我們的頭一天夜里,他穿著棉袍,戴著小紅帽,站在床邊彎著腰,很仔細(xì)地往提包里裝東西。
最近卡爾·伊萬內(nèi)奇對我們似乎特別冷淡:他好像避免同我們有任何接觸似的。因此現(xiàn)在,當(dāng)我走進(jìn)房間的時候,他皺著眉頭望了我一眼,就繼續(xù)干他的事。我躺在自己的床上,以前卡爾·伊萬內(nèi)奇總是嚴(yán)格禁止我這樣做,今天他卻一句話都沒有對我說,一想到他再也不會斥責(zé)我們,再也不會管束我們,他同我們現(xiàn)在再也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就清楚地了解即將來臨的別離。他不再愛我們了,這使我很悲哀,我很想對他表達(dá)出這種感情。
“讓我來幫您的忙,卡爾·伊萬內(nèi)奇?!蔽易叩剿罢f。
卡爾·伊萬內(nèi)奇望了我一眼,就又轉(zhuǎn)過身去,但是在他向我投來的匆匆的一瞥中,我看到的并不是我用來解釋他的冷淡的漠不關(guān)心神情,而是出自內(nèi)心的深沉的悲痛。
“上帝無所不見,無所不曉,萬事都取決于他的神圣意旨。”他說著,挺直身子,長嘆了一口氣。“是的,尼古連卡,”他接著說,注意到我望著他時所含著的真誠的同情,“我命中注定從小到死都要不幸。我總是行善,而人家總是善將惡報,我的獎賞不在這兒,而在那兒,”他指著天說,“但愿您知道我的身世和我一生中的遭遇!……我做過鞋匠,當(dāng)過兵,做過逃兵,在工廠里做過工,做過教師,而現(xiàn)在我什么都不是!我也是上帝的一個兒子,卻舉目無親?!彼Y(jié)束說,閉上眼睛,坐在安樂椅上。
我注意到卡爾·伊萬內(nèi)奇十分傷感,在這種心情下,他并不注意聽者,他自言自語地傾吐自己的心事,我不聲不響地坐在床上,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他那仁慈的面孔。
“您不是小孩了,您會懂得的!我來對您講講自己的身世和我一生中吃過的一切苦頭。孩子們,總有一天你們會非常想念我這個非常疼愛你們的老朋友的!……”
卡爾·伊萬內(nèi)奇把一只胳膊支在身邊的小桌上,吸了一撮鼻煙,翻著眼珠向上望,用他那平日要我們默寫的那種特別的、悠揚(yáng)的喉音開始講述起來:
“我在母琴(親)的肚子里就已今(經(jīng))是卜新(不幸)的了。Das Unglück verfolgte mich schon im Schosse meiner Mutter![10]”他更加動感情地重復(fù)說。
由于卡爾·伊萬內(nèi)奇用同樣的程序,同樣的說法和一成不變的語調(diào),不止一次地對我講過自己的身世,我希望盡量一字不漏地把它轉(zhuǎn)述出來。當(dāng)然,語音上的錯誤我就不照錄了,這一點讀者由他的第一句話可以略見一斑。這究竟是他的真實經(jīng)歷呢,還是他在我們家中過著孤獨生活時所產(chǎn)生的幻想,而由于反復(fù)講述,連他自己也信以為真了呢?抑或他只是用虛構(gòu)的事實來點綴自己生平的實況呢?這些我至今無從判斷。在一方面,當(dāng)他述說自己的身世時,他的感情是那么充沛,前后是那么連貫(這是真實的重要表征),令人不能不相信它;而在另一方面,他的經(jīng)歷中過多地充滿了美妙的詩意,就是這些美妙之處引起人的懷疑。
“在我的血管中流著封·佐默布拉特伯爵家的高貴血液!In meinen Adern fliesst das edle Blut des Grafen von Sommerblat!我的母親結(jié)婚后六個星期就生下了我。我母親的丈夫(我管他叫爸爸),是佐默布拉特家的佃戶。他忘不了我母親的恥辱,因此不喜歡我。我有個弟弟約翰,和兩個妹妹;但是我在自己家中是個外人!Ich war ein Fremder in meiner eigenen Familie!約翰做了蠢事,爸爸就說:‘有了卡爾這個孩子,我一刻也不得安寧!’于是把我責(zé)罵、處罰一頓。我的兩個妹妹吵嘴,爸爸就說:‘卡爾從來不是一個聽話的孩子!’于是又把我責(zé)罵、處罰一頓。只有我的好媽媽疼愛我,撫慰我。她常常對我說:‘卡爾,到我的房間里來!’于是她偷偷地吻我?!蓱z的、可憐的卡爾!’她說,‘沒有人愛你,但是我不愿意拿你去換任何人。你媽媽要求你一件事,’她對我說,‘要好好學(xué)習(xí),永遠(yuǎn)做一個誠實的人,上帝不會拋棄你的!’‘Trachte nur ein ehrlicher Deutscher eu werden-sagte sie-und der liebe Gott wird dich nicht verlassen!’于是我就努力這樣做。我十四歲能夠去領(lǐng)圣餐時,媽媽就對我爸爸說:‘卡爾現(xiàn)在是個大孩子了,古斯塔夫,我們拿他怎么辦呢?’爸爸說:‘我不知道!’于是媽媽說:‘我們把他送到城里舒爾茨先生那里,讓他將來做個鞋匠吧!’于是爸爸說:‘好!’und mein Vater sagte‘gut’。我在城里鞋匠師傅那兒待了六年零七個月,主人很喜歡我。他說:‘卡爾是個好工人,不久他就會成為我的Geselle[11]?!恰\事在人,成事在天……一七九六年實行Conscription[12],凡是十八歲到二十一歲能服兵役的人都要到城里集合。
“爸爸和約翰弟弟到城里來,于是我們一齊去抽Loos[13],看看誰當(dāng)Soldat[14],誰不當(dāng)Soldat。約翰抽到一個不好的號碼,他得去當(dāng)Soldat,而我抽到一個好號碼,我不用當(dāng)Soldat。于是爸爸說:‘我只有一個兒子,但是我得同他分離!Ich hatte einen eineigen Sohn und von diesem muss ich mich trennen!’
“我拉住他的手說:‘您為什么這么說,爸爸?跟我來,我有幾句話對您講?!职謥砹恕0职謥砹酥?,我們就坐在酒館的一張小桌旁?!o我們拿兩個Bierkrug[15]!’我說,于是給拿來了。我們一人喝了一杯,約翰弟弟也喝了。
“‘爸爸!’我說,‘您不要說您只有一個兒子,而您得同他分離。聽見這話,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約翰弟弟不用服兵役,我去當(dāng)Soldat!……這兒誰也不需要卡爾,卡爾去當(dāng)Soldat。’
“‘你是個老實人,卡爾·伊萬內(nèi)奇!’爸爸對我說,吻了吻我?!瓺u bist ein braver Bursche!’sagte mir mein Vater und küsste mich!
“于是我就當(dāng)了Soldat!”
九 續(xù)前
“那是一段可怕的時光,尼古連卡?!笨枴ひ寥f內(nèi)奇接著說,“那時出了個拿破侖。他要征服德國[16],于是我們保衛(wèi)我們的祖國,直到流盡最后一滴血!und wir verteidigten unser Vaterland bis auf den leteten Tropfen Blut!
“我到過烏爾姆,我到過奧斯特利茨,我到過瓦格拉姆![17]ich war bei Wagram!”
“難道您也打過仗?”我驚異地望著他問,“難道您也殺過人?”
關(guān)于這一點,卡爾·伊萬內(nèi)奇馬上使我放心了。
“有一次一個法國Grenadir[18]掉了隊,倒在大路上。我端著槍跑上去,想要刺死他,aber der Franeose warf sein Gewehr und rief pardon,[19]于是我把他放了。
“在瓦格拉姆附近,拿破侖把我們趕到一個島上,把我們包圍住,完全沒有生路。我們?nèi)烊箾]有吃東西,站在沒膝深的水里。拿破侖那個惡棍既不俘虜我們,也不放我們!und der Bosewicht Napoleon wollte uns nicht gefangen nehmen und auch nicht freilassen!
“第四天,謝天謝地,他們把我俘虜了,帶到一個堡壘里去。我穿著藍(lán)褲子,一件上等呢料軍服,還有十五個泰勒[20]和一塊銀表,這是我爸爸給我的。一個法國Soldat把這全搶走了。幸虧我有三塊金幣,我媽媽給我縫在緊身衣里。他們誰也沒有搜出來!
“我不愿意在那個堡壘里久留,決定逃走。有一次,在一個大節(jié)日,我對看守我們的中士說:‘中士先生,今天是個大節(jié)日,我想慶祝一番。請拿兩瓶馬德拉葡萄酒來,我們一起來把它喝光。’中士說:‘好!’當(dāng)那個中士拿來葡萄酒的時候,我們就各飲了一杯,我拉住他的手說:‘中士先生,您也許有父母吧……’他說:‘有,毛厄爾先生……’我說:‘我的父母八年沒有看見我了,他們不知道我是活著,還是我的骨頭早已埋在濕土里了。唉,中士先生!我的緊身衣里有兩塊金幣,您拿去,放了我吧。您行行好吧,我母親一生一世都會向全能的上帝為您祈禱?!?/p>
“那個中士干了一杯馬德拉葡萄酒,說:‘毛厄爾先生,我很喜歡您,也很可憐您,但是您是個俘虜,而我是一個Soldat!’我握住他的手說:‘中士先生!’Ich drückte ihm die Hand und sagte:‘Herr Sergeant!’
“于是那個中士說:‘您是個可憐的人兒,我不要您的錢,但是我會幫助您。我去就寢的時候,您買一桶白酒給士兵們喝,他們就會睡著了。我不監(jiān)視您。’
“他是個善良的人。我買了一桶白酒,當(dāng)Soldat喝醉的時候,我就穿上靴子和舊大衣,悄悄地溜出門去。我走上圍墻,想要跳下去,但是底下有水,我不愿意弄壞我的最后一套衣服,因此便向大門口走去。
“一個端著槍的哨兵auf und ab[21],瞧著我?!甉ui vive?’[22]sagte er auf einmal,[23]我不作聲?!甉ui vive?’sagte er eum eweiten Mal,[24]我還是不作聲。‘Qui vive?’sagte er eum dritten Mal,[25]于是我就跑起來。我跳進(jìn)水里,爬到對岸,就逃走了。Ich sprang in’s Wasser,kletterte auf die andere Seite und machte mich aus dem Stanbe.
“我順著大路跑了一夜,天亮?xí)r,我怕被人認(rèn)出來,就藏在高高的裸麥棵里。我在那兒跪下,合著掌,感謝天父救了我,懷著平靜的心情就入睡了。Ich dankte dem allmochtigen Gott für Seine Barmhereigkeit und mit beruhigtem Gefühl schlief ich ein.
“傍晚我醒來,再往前走。突然有一輛套著兩匹黑馬的德國大篷車趕上了我。車?yán)镒粋€衣著考究的人;他抽著煙斗,望著我。我放慢腳步,好讓車過去,但是我走得慢,車也走得慢,那人打量著我;我走快些,車也走得快了,那人還是打量著我。我坐在路邊,那人就勒住馬,打量我。‘年輕人,’他說,‘天色這么晚了,您到哪兒去呀?’我說:‘我去法蘭克福[26]。’‘坐我的車吧,有空地方,我送您去……您怎么什么都不帶?您的胡子怎么不剃,您的身上怎么凈是泥?’我坐在他身邊時,他問我。我說:‘我是個窮人,想在什么地方的工廠里找個工作,我的衣服臟,是因為我在路上摔倒了?!f:‘您講的不是實話,年輕人,路上現(xiàn)在是干的?!?/p>
“于是我不作聲了。
“‘告訴我全部實情,’那個好心人對我說,‘您是干什么的,您從哪兒來?我喜歡您的長相,如果您是個誠實的人,我就幫您的忙?!?/p>
“我把一切都告訴他了。他說:‘好的,年輕人,那就到我的制繩廠來吧。我給您工作、衣服、工錢,您可以住在我那兒。’
“于是我說:‘好的?!?/p>
“我們坐車到了制繩廠,那個好心人對他妻子說:‘這個青年曾經(jīng)為祖國打過仗,是從敵人的俘虜營中逃出來的。他無家可歸,無衣無食。今后他就住在咱們家里,你給他件干凈衣服,給他點東西吃?!?/p>
“我在制繩廠待了一年半,我的主人非常喜歡我,舍不得放我走。我也很心滿意足。我那時是個美男子,年紀(jì)輕,大個子,藍(lán)眼睛,羅馬式的鼻子……因此露……夫人(我不能說出她的名字),我主人的妻子,是個年輕美貌的女人。她愛上了我。
“她看見我時,就說:‘毛厄爾先生,您母親怎么稱呼您?’我說:‘Karlchen[27].’
“于是她說:‘Karlchen,坐到我身邊來!’
“我坐到她身邊,她說:‘Karlchen!吻吻我!’
“我吻吻他[28],他就說:‘Karlchen!我那么愛您,我再也忍不住了!’于是他渾身戰(zhàn)栗起來。”
說到這兒,卡爾·伊萬內(nèi)奇停頓了好久,他那和善的藍(lán)眼睛轉(zhuǎn)動著,微微地?fù)u著頭,開始微笑起來,像人們回憶起愉快的往事時那樣微笑著。
“是的,”他又開口說,在椅子上轉(zhuǎn)動了一下,掩上自己的棉袍,“我這一生飽經(jīng)滄桑,有甜有苦。瞧,這是我的見證人,”他指著掛在他床頭的一幅繡在十字布上的救世主像,說,“誰也不能說卡爾·伊萬內(nèi)奇不是個誠實的人!我不愿意用忘恩負(fù)義的卑鄙行為來報答露先生給予我的恩惠,于是我決定從他家逃走。晚間,大家都去睡覺的時候,我給主人寫了封信,放在屋里的桌上。我拿了我的衣服和三個泰勒,悄悄地出走了。誰也沒有看到我,我就沿著大路走了?!?/p>
十 續(xù)前
“我有九年沒有見到媽媽了,不知道她是活著呢,還是骨頭已經(jīng)埋在濕土里了。我回到祖國,到了城里的時候,我打聽給佐默布拉特伯爵做過佃戶的古斯塔夫·毛厄爾住在哪兒?人家告訴我說:‘佐默布拉特伯爵死了,古斯塔夫·毛厄爾的家現(xiàn)在在大街上,開了一家酒店?!掖┥衔业男卤承暮臀抑魅怂徒o我的一件上等大禮服,把頭發(fā)梳得光光的,就到我爸爸開的酒店去了。我妹妹小瑪麗坐在酒店里,問我要什么?我說:‘我可以喝一杯酒嗎?’她說:‘Vater![29]有個年輕人要喝一杯酒。’于是爸爸說:‘給那個年輕人斟一杯酒。’我坐在小桌旁邊,喝我那杯酒,抽著煙斗,望著我爸爸、小瑪麗和也走進(jìn)酒店來的約翰。我們談話中間,爸爸對我說:‘您,年輕人,大概知道我們的軍隊現(xiàn)在駐扎在哪兒?’我說:‘我就是從軍隊里來的,它駐扎在Wien[30]附近?!职终f:‘我們的兒子是個Soldat;他九年沒有給我們寫過信了,我們不知道他是活著還是死了。我的妻子總為他流淚……’我抽著煙斗說:‘你們的兒子叫什么名字,他在哪兒服務(wù)?也許我認(rèn)識他……’我爸爸說:‘他叫卡爾·毛厄爾,在奧地利獵騎兵團(tuán)里服務(wù)?!颐妹眯‖旣愓f:‘他是個像您這樣又魁偉又漂亮的人?!艺f:‘我認(rèn)識你們的卡爾!’‘阿瑪麗亞!’sagte auf einmal mein Vater[31],‘到這兒來,這兒有個年輕人認(rèn)識我們的卡爾!’于是我的親愛的媽媽從后門進(jìn)來了。我立刻就認(rèn)出他[32]來。‘您認(rèn)識我們的卡爾嗎?’他說著,看了我一眼,臉色完全慘白了,渾身……顫抖……起來……‘是的,我見過他,’我說,不敢抬眼看她,我的心要跳出來了?!业目栠€活著!’媽媽說,‘謝天謝地!我的親愛的卡爾,他在哪兒?如果我能再看見他——我的心愛的兒子一次,我死也瞑目;但是上帝不愿意這樣做?!谑撬纯奁饋怼译[(忍)不住了……‘媽媽!’我說,‘我就是您的卡爾!’于是他倒在我的懷里……”
卡爾·伊萬內(nèi)奇閉上眼睛,他的嘴唇抖動起來。
“‘Mutter!’sagte ich,‘ich bin ihr Sohn,ich bin ihr Karl!’ und sie stürete mir in die Arme.[33]他鎮(zhèn)靜了一點,擦掉臉頰上流下來的大滴的眼淚,重復(fù)說。
“但是上帝不愿意我在祖國了此一生!我是注定要不幸的!das UngIück verfolgte mich überall![34]……我在老家只待了三個月。一個星期日,我在咖啡店里買了一杯啤酒,抽著煙斗,同朋友們談?wù)撝鳳olitik[35],談?wù)摳ヌm茲皇帝[36]、拿破侖、戰(zhàn)爭等等;每個人都講自己的看法。我們旁邊坐著一個穿著灰Ueberrock[37]的陌生紳士,他喝著咖啡,抽著煙斗,什么都不對我們講。Er rauchte sein Pfeifchen und schwieg still.當(dāng)Nachtwochter[38]報告十點鐘的時候,我拿起帽子,付了錢,就回家了。半夜有人敲門。我醒了,說:‘是誰?’‘Macht auf!’[39]我說:‘請告訴我是誰,我就開門?!疘ch sagte:‘Sagt,wer ihr seid,und ich werde aufmachen.’門外說:‘Macht auf im Namen des Gesetees!’[40]于是我開了門。兩個端著槍的Soldat站在門口,在咖啡店坐在我們旁邊的那個穿灰Ueberrock的陌生人走進(jìn)屋來。他是個密探!Es war ein Spion!……‘跟我走!’那個密探說?!冒??!艺f……我穿上靴子und Pantalon[41],系上背帶,在屋里踱來踱去。我心里在沸騰。我說:‘他是個壞蛋!’當(dāng)我走到掛著我那把寶劍的墻邊時,我突然抓住它說:‘你是個密探。你看劍吧!Du bist ein Spion,verteidige dich!’朝右邊Ich gab ein Hieb[42],朝左邊ein Hieb,照腦袋上來了一下。密探倒下了。我抓起提包和錢就從窗口跳出去。Ich nahm meinen Mantelsack und Beutel und sprang eum Fenster hinaus.Ich kam nach Ems[43];我在那兒認(rèn)識了薩津?qū)④?。他很喜歡我,從大使館給我弄到一張護(hù)照,把我?guī)У蕉韲鴣斫趟暮⒆觽儭K_津?qū)④娝篮?,您的媽媽就把我請來了。她說:‘卡爾·伊萬內(nèi)奇!我把我的孩子們交給您,愛他們吧,我永遠(yuǎn)不會把您辭掉,我會使您的晚景舒暢?!F(xiàn)在她不在了,一切都被遺忘了。雖然我工作了二十年,現(xiàn)在上了年紀(jì),還得到大街上去討飯……上帝看見這個,知道這個,這是他的神圣意旨,只是我舍不得你們,孩子們!”卡爾·伊萬內(nèi)奇結(jié)束了他的話,把我拉到他懷里,吻我的頭。
十一 一分
一年的服喪終了,外祖母從自己所遭受的悲痛打擊中稍稍恢復(fù)了一些,開始偶爾接待客人,特別是接待我們這么大小的男孩和女孩們。
十二月十三日,在柳博奇卡生日那天,科爾納科娃公爵夫人帶著她的女兒們,瓦拉希娜夫人帶著她的女兒索涅奇卡,伊連卡·格拉普和伊溫家的兩個最小的男孩,午飯前就都來了。
談笑聲和奔跑聲從這些人在樓下聚集的地方傳到我們這里,但是我們不上完早課不能加入他們中間。掛在墻上的功課表列著:Lundi,de 2 à 3,Maotre d’Histoire et de Géographie.[44]我們非得等待的就是這位歷史教師,得聽完功課,送走他,才能自由。已經(jīng)兩點二十分了,但是還聽不到歷史教師的動靜,連他必須路過的大街上都沒有他的蹤影,我望著那條街,強(qiáng)烈地愿望永遠(yuǎn)看不見他才好。
“看起來,列別杰夫今天不會來了。”沃洛佳說,視線從他正在準(zhǔn)備功課的斯馬拉格多夫所編的教科書[45]上移開了片刻。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要不然,我簡直什么都不知道……不過,好像他來了?!蔽矣帽瘋穆曊{(diào)補(bǔ)充說。
沃洛佳站起來,走到窗口。
“不,這不是他,那是一位紳士,”他說,“我們要等到兩點半?!彼a(bǔ)充一句說,一邊伸懶腰,一邊搔頭,他在做功課中間休息片刻時經(jīng)常這樣?!叭绻麅牲c半還不來,我們就可以對St.-Jérome說一聲,把練習(xí)本收起來?!?/p>
“他何必——來——呢?”我說著,也伸了伸懶腰,晃了晃我用雙手捧在頭上的凱達(dá)諾夫編的教科書[46]。
沒有事做,我就翻開書本上留下功課的地方,開始讀起來。那一課又長又難,我一點也不明白,而且看起來我怎么也來不及記下里面的東西,特別是我心煩意亂,在這種心情下,無論準(zhǔn)備什么課程,思想都無法集中。
上次上過歷史課(這門課程我總覺得是最枯燥、最困難的)以后,列別杰夫曾向St.-Jérome說我功課不好,在我的分?jǐn)?shù)本上打了個兩分,這是很壞的分?jǐn)?shù)。當(dāng)時St.-Jérome還對我說,如果下次上課我的分?jǐn)?shù)不到三分,就要重重地處罰我?,F(xiàn)在這下一次課就擺在我的面前了,我承認(rèn)我害怕極了。
我專心致志地溫習(xí)我不熟悉的功課,前廳里脫套鞋的聲音突然使我大吃一驚。我還沒有來得及回頭,身穿綴著學(xué)者紐扣的藍(lán)色燕尾服的教師,就在門口露出我所討厭的那張麻臉和十分熟悉的笨重的身形。
教師慢騰騰地把帽子放到窗臺上,把練習(xí)本放到桌上,雙手分開燕尾服的后襟(仿佛這是非常必要的),就喘吁吁地坐到他的位子上。
“喂,先生們,”他搓著他那雙汗手說,“我們先溫習(xí)上一回講的,然后給你們接著講中世紀(jì)的事件。”
這就是說,要復(fù)述功課。
沃洛佳帶著一副從容不迫、滿有把握的神情(這種神情是把功課準(zhǔn)備得很好的人所特有的)回答他的問題,這時我就漫無目的地向樓梯走去,因為我不能下樓,就很自然地、不自覺地到了樓梯口。但是,剛想躲到門后我經(jīng)常觀望的位置上,米米突然遇上了我,而她永遠(yuǎn)是使我倒霉的原因。“您在這兒?”她說著,嚴(yán)厲地看了我一眼,接著又望望使女室的門,然后又望望我。
為了不待在教室里,而跑到這么個不該來的地方,我覺得自己完全錯了,因此一聲不響,低下頭,露出一副非常令人感動的悔恨表情。
“不,這可太不像話了!”米米說,“您在這兒干什么?”我不作聲?!安?,這可不能就算了,”她重復(fù)說,用指關(guān)節(jié)敲著樓梯欄桿,“我要統(tǒng)統(tǒng)告訴伯爵夫人?!?/p>
差五分三點時我回到教室。教師仿佛并沒有發(fā)覺我不在,他正給沃洛佳講下一課。他講完之后,就開始把練習(xí)簿摞到一起,沃洛佳到隔壁房間去取上課票,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快慰的想法,以為萬事大吉,把我忘記了。
但是,冷不防教師帶著兇惡的、似笑非笑的神色轉(zhuǎn)向我。
“我想,您的功課念熟了吧?!彼曛终f。
“念熟了?!蔽一卮?。
“請您給我講講圣路易[47]十字軍遠(yuǎn)征的事情,”他說,在椅子上搖晃著,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的腳下?!澳冉o我講講促使法國國王加入十字軍的原因,”他說著,揚(yáng)起眉毛,指著墨水瓶,“然后再給我解釋一下十字軍遠(yuǎn)征的一般特征,”他接下去說,手指亂動,仿佛他要抓住什么東西,“最后,講一講這次遠(yuǎn)征對于歐洲各國的普遍影響,”他說,用練習(xí)簿敲打著桌子左邊,“特別是對法蘭西王國?!彼Y(jié)束道,敲打著桌子右邊,頭也朝右歪著。
我咽了好幾口唾沫,咳嗽了幾聲,歪著頭,一聲不響。接著我拿起擺在桌上的一支鵝毛筆,把毛拔掉,但是依舊一聲不響。
“把鵝毛筆給我,”教師說著伸出手來,“它還能用。嗯?!?/p>
“路易……圣……圣路易……是……是……是一個仁慈而又聰明的皇帝……”
“什么人?”
“皇帝。他想到耶路撒冷去,于是把政權(quán)交給自己的母親。”
“她叫什么?”
“布……布……朗卡!”
“什么?淺黃色的馬[48]?”
我尷尬地苦笑了一下。
“喂,您還知道什么?”他冷笑著說。
我反正豁出去了,于是就咳嗽一聲,想到什么就信口開河地謅上一套。教師沉默著,用從我手中奪去的鵝毛筆撣拂桌上的灰塵,目不轉(zhuǎn)睛地從我耳邊望過去,一再地說:“好哇,太好啦!”我覺得我什么都不知道,完全是胡謅瞎編,看到教師并不攔阻我,也不糾正我,我覺得很痛苦。
“他為什么想去耶路撒冷呢?”他說,重復(fù)我的話。
“因為……為了……由于……因為……”
我張口結(jié)舌,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而且感覺到即使那個兇惡的教師一言不發(fā)地帶著疑問的神氣打量上我一年,我還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的。教師凝視了我大約有三分鐘,隨后他的臉上突然顯出非常痛心的樣子,用感傷的聲調(diào)對剛走進(jìn)屋里來的沃洛佳說:
“把本子拿來讓我打分?jǐn)?shù)?!?/p>
沃洛佳把練習(xí)本遞給他,小心翼翼地把上課票放在本子旁邊。
教師打開練習(xí)本,慎重地把筆在墨水里蘸了一下,用他那漂亮的筆跡在成績和操行欄里給沃洛佳寫了個“五”。然后,把筆停在給我記分?jǐn)?shù)的那一欄上邊,他望了望我,甩掉點墨水,沉思了一下。
突然間,他的手輕輕一動,就在欄里寫上一個很好看的“一”字,并且點了一點;又輕輕一動,在操行欄里便出現(xiàn)了另一個“一”字和一個點。
教師輕輕合上記分本,站了起來,仿佛沒有注意到我那流露出絕望、懇求和責(zé)備的眼光,就向門口走去了。
“米哈伊爾·拉里奧內(nèi)奇!”我說。
“不,”他回答說,他已經(jīng)明白我想對他說什么了,“不能像這樣學(xué)習(xí)。我不愿意白拿錢?!?/p>
教師穿上套鞋和駝絨大衣,非常小心地圍上了圍巾。在我遭到這件事以后,居然好像還能夠關(guān)心別的事?在他是大筆一揮,而對我卻是最大的不幸。
“課上完了嗎?”St.-Jérome走進(jìn)屋來問。
“是的?!?/p>
“教師對你們滿意嗎?”
“是的。”沃洛佳說。
“您得了幾分?”
“五分?!?/p>
“Nicolas[49]呢?”
我不作聲。
“好像是四分?!蔽致寮颜f。
他明白,至少在今天必須拯救我。千萬不要在今天有客人來的日子受處罰。
十二 小鑰匙
我們還沒有來得及下樓去向所有的客人問好,就被招呼去吃飯了。爸爸非常快活(他最近贏了錢),送給柳博奇卡一套貴重的銀茶具,吃飯時忽然想起,他的廂房里還有為她的命名日準(zhǔn)備好的一盒包裝漂亮的糖果。
“何必派仆人呢?最好你去,考考[50],”他對我說,“鑰匙放在我那大桌子上的貝殼盤里,你知道吧?……你取出來,用那把最大的鑰匙打開右邊第二個抽屜。在那兒你會找到一個盒子,糖果用紙包著,都拿到這兒來?!?/p>
“把雪茄煙也給您拿來嗎?”我問,知道他在飯后總派人去取。
“拿來吧,不過千萬不要動我的東西!”我往外走時,他在我身后說。
我在指定的地方找到鑰匙,就要去開抽屜,但是這時我忽然想弄清這串鑰匙中最小的一把究竟是開什么的。
在桌上各種各樣的東西中間,有一只掛鎖的繡花公文包立在桌欄桿旁邊,我想試試這把小鑰匙開它合不合適。我的嘗試完全成功,公文包打開了,我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大堆文件。好奇心一個勁兒地勸我了解一下文件的內(nèi)容,我就顧不得傾聽良心的聲音,開始查看公文包里有些什么…………………………………………………………………………………………………………………………
我對所有的長輩,特別是對爸爸,懷著絕對敬慕的稚氣的感情,這種感情非常強(qiáng)烈,因而我的智力自然就不能對我目睹的一切作出任何的結(jié)論來。我覺得,爸爸一定是生活在一個十分特殊的、美妙的、我所不能了解的、高不可攀的天地中,想要識破他的生活秘密,在我來說是一種褻瀆神靈的行為。
因此,我?guī)缀跏菬o意中在爸爸的公文包里的發(fā)現(xiàn),除了使我模糊地意識到自己做了壞事以外,并沒有遺留下任何明確的概念。我覺得羞愧和不安。
在這種感情的支配下,我想盡快鎖上公文包,但是在這個值得紀(jì)念的日子里,我分明注定了要遭到各種各樣的不幸。把鑰匙插進(jìn)鑰匙孔以后,我把方向轉(zhuǎn)錯了。我以為已經(jīng)鎖上,就把鑰匙往外一拔,啊呀,糟糕!我手里只剩鑰匙柄了。我想把它同留在鎖里的那一半接合起來,用什么魔法把那一半拉出來,但是徒勞無益;結(jié)果,我不得不抱著這樣可怕的想法:我又犯了一次罪,爸爸當(dāng)天回到書房就會發(fā)現(xiàn)這件事情。
米米的控告、一分和小鑰匙!我真是倒霉透頂了。由于米米的控告,外祖母會懲罰我;由于我得了一分,St.-Jérome會懲罰我;由于弄壞鑰匙,爸爸會懲罰我……至遲今天晚上,這一切都要落到我的頭上。
“我會落個什么下場呢?唉,唉,唉!我干了些什么呀?!”我一邊在書房里柔軟的地毯上走來走去,一邊大聲說著,“唉!”我自言自語地說,拿出糖果和雪茄煙,“在劫難逃啊……”我就跑到房里去。
我小時候無意中從尼古拉那里聽來的這句宿命論的格言,每逢在我的生活中遇到困難的時刻,就對我產(chǎn)生一種有益的、寬慰一時的效能。我走進(jìn)大廳時有幾分激動和不自然,但是心情卻愉快極了。
十三 見異思遷的姑娘
飯后開始petits jeux[51],我積極地參加了。玩“貓捉老鼠”時,我很笨拙地撞上和我們一起游戲的、科爾納科娃家的女家庭教師,無意中踩住她的衣服,把衣服給撕破了。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姑娘們,特別是索涅奇卡,看到女家庭教師臉色懊喪地到使女室去縫衣服,都開心得很,我決心再讓她們樂一次。出于這種善意的企圖,女家庭教師一回到屋里來,我就圍著她奔跑,一直到我找到個適當(dāng)?shù)臋C(jī)會又踩著她的裙子,把它撕壞,才停止這種活動。索涅奇卡和公爵小姐們?nèi)滩蛔〈笮ζ饋?,使我的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但是St.-Jérome想必注意到我的鬼把戲,便向我走過來,皺緊眉頭(這樣子我最受不了),說我的快活顯然不會有好結(jié)果,如果我不收斂一些,雖然是喜慶日子,他也會使我后悔的。
但是,我當(dāng)時十分興奮,就像一個人輸?shù)腻X超過囊中所有時害怕算賬,雖然沒有翻本的希望,但是為了不容自己有時間清醒過來,繼續(xù)孤注一擲。我放肆地笑了笑,就從他身邊走開了。
玩完“貓捉老鼠”,有人提議玩我們似乎叫做Lange Nase[52]的游戲。這個游戲的要點是:面對面擺上兩排椅子,男女分成兩組,由女的輪流挑選對象。
小公爵小姐每次都挑伊溫家最小的孩子,卡堅卡不是挑沃洛佳,就是挑伊連卡,而索涅奇卡每次都挑謝廖扎,令我極其驚異的是:當(dāng)謝廖扎一直走過去,坐在她對面的時候,她一點也不害羞。她發(fā)出悅耳的、銀鈴般的笑聲,點點頭,表示他猜對了。但是沒有人挑選我。這很傷我的自尊心,我明白我是多余的人,是被遺忘的人,每次總得有人提到我說:“還剩下誰呀?”“噢,尼古連卡!好啦,你就要他吧?!币虼?,輪到我出來時,我不是一直走到我姐姐跟前,就是走到長得不好看的公爵小姐們中的一個跟前,不幸得很,每次都是這樣。至于索涅奇卡,她仿佛心思都傾注在謝廖扎·伊溫身上,她心目中根本沒有我。我不知道,我憑什么在心里管她叫做見異思遷的姑娘,因為她從來沒有答應(yīng)過要挑選我而不挑選謝廖扎,但是我確信,她是在用最卑鄙的手段對待我。
玩完游戲以后,我發(fā)覺,那個見異思遷的姑娘(我看不起她,但是卻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她)同謝廖扎和卡堅卡一起到一個角落里去,秘密地嘀咕什么,我悄悄地走到鋼琴后面,想要揭穿他們的秘密。我發(fā)現(xiàn)以下的情景:卡堅卡揪住一條麻紗手帕的兩頭做屏風(fēng),遮住謝廖扎和索涅奇卡的頭?!安唬爿斄?;現(xiàn)在還賬吧!”謝廖扎說。索涅奇卡耷拉著胳膊,像個犯人一樣站在他面前,紅著臉說道:“不,我沒有輸,mademoiselle Catherine[53],是不是?”“我愛說老實話,”卡堅卡回答,“打賭是你輸了,ma chère?!?/p>
卡堅卡剛說完這句話,謝廖扎就俯下身去,吻了吻索涅奇卡。他直接吻了吻她的紅唇。索涅奇卡笑了,仿佛這無所謂,仿佛這很有趣似的??膳卵剑。。∴?,狡猾的見異思遷的姑娘!
十四 一時糊涂
我突然感到瞧不起所有的女性,特別是瞧不起索涅奇卡;我開始對自己說,這些游戲并沒有絲毫的樂趣,它們只適合小丫頭們玩,我特別想搗搗亂,露一手,使舉座皆驚。不久就有了一個機(jī)會。
St.-Jérome同米米商議了一陣以后,就走出屋去;最初聽見他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隨后在我們頭頂上,往教室那邊去了。我想,米米一定告訴他上課時她在什么地方看到我,而St.-Jérome一定是去看分?jǐn)?shù)本。我認(rèn)為,當(dāng)時St.-Jérome在他的生活中,除了想處罰我,沒有別的目的。我在什么書本上看到過,十二歲到十四歲的孩子們,就是在過渡到少年的時期,常常特別愛好殺人放火。回想我的少年時代,特別是我在那個不幸的日子里的心情,我十分清楚地理解到毫無目的、毫無傷害人的念頭而犯下滔天大罪的可能性,原因只不過是出于好奇,由于無意識地要干一番事情。有些時候,一個人覺得前途渺茫,使他連想都不敢想,他完全停止自己的思想活動,極力使自己相信既不會有將來,也不曾有過去。當(dāng)思維不事先考慮意志的各種決定,而肉體本能變成生活的唯一動力的這種時候,我明白,一個孩子由于沒有經(jīng)驗,特別容易陷入這種心情,他會毫不猶豫、毫無畏懼地,含著好奇的微笑,在他熱愛的父母兄弟睡覺的房子里放一把火。在這種一時神志不清、幾乎是心不在焉的情況的影響下,一個十七八歲的莊稼小伙子,當(dāng)他的老父趴在條凳上睡熟的時候,他打量著擺在條凳旁的一把新磨過的斧頭和利刃,突然掄起斧頭,懷著愚蠢的好奇心看那被砍斷的脖子怎樣往條凳下流血。在同樣神志不清的情況和本能的好奇心的驅(qū)使下,一個人站在懸崖邊上,想:“如果跳下去,結(jié)果會怎樣呢?”或者把一支實彈的手槍對準(zhǔn)腦門,想:“如果扳了扳機(jī),結(jié)果會怎樣呢?”或者望著人人都阿諛奉承的某某要人,想:“如果我走到他面前,揪住他的鼻子,說:‘喂,來吧,親愛的!’結(jié)果會怎樣呢?”等等,都會感到一定的樂趣。
就是在這樣內(nèi)心騷亂和欠思考的情況下,當(dāng)St.-Jérome走下樓來,對我說,我無權(quán)待在這里,由于我行為不好,學(xué)習(xí)不好,我必須立刻上樓的時候,我對他伸了伸舌頭,說我不離開這里。
St.-Jérome最初又驚又氣,說不出話來。
“C’est bien,”[54]他追趕著我說,“我已經(jīng)幾次講過要處罰您,而您的外祖母總給您說情;但是現(xiàn)在我看出來,除了用樹條而外,沒有東西可以使您服從,今天您就好好地挨一頓鞭子吧。”
他說得那么響亮,使大家都聽見了他的話。血液以罕有的強(qiáng)力涌上我的心頭;我可以感到我的心跳動得多么厲害,臉色煞白,我的嘴唇也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想必是那時我的神情非??膳拢驗镾t.-Jérome躲避著我的眼光,很快走到我跟前,揪住我的胳膊;但是我一感到他的手碰到我就覺得那么不舒服,氣得失去了理智,我甩掉他的手,使出孩子的全部力氣打他。
“你怎么啦?”沃洛佳說著,朝我走過來,看到我的舉動又驚又怕。
“別管我!”我眼淚汪汪地對他叫道,“你們誰都不愛我,都不明白我有多么不幸!你們都是討厭的,可惡的!”我懷著狂怒對全屋子的人補(bǔ)充了一句。
但是這時St.-Jérome帶著蒼白而堅決的臉色,又走到我面前,我還沒有來得及自衛(wèi),他就用很猛烈的動作像鉗子一樣抓住我的兩只胳膊,把我拖走了。我激動得頭昏眼花;我只記得,我用頭和膝蓋拼命地又踢又打,直到精疲力竭為止;我記得我的鼻子在什么人的大腿上撞了好幾次,我咬住什么人的禮服,我聽到四面八方都有人的腳步聲,聞到灰塵和St.-Jérome用的violette[55]的味道。
五分鐘以后,貯藏室的門砰的一聲,我被關(guān)在里面了。
“瓦西里!”他用討厭的、揚(yáng)揚(yáng)得意的聲音說,“拿樹條來……”
十五 幻想
難道當(dāng)時我能想象,遭遇到那一切不幸以后,我還會活下去,而且有朝一日會平心靜氣地回想它們嗎?……
追憶著自己的所作所為,我想象不出會落個什么結(jié)局;但是我模糊地預(yù)感到,我算是無可挽救地完蛋了。
起初樓下和我的四周籠罩著一片寂靜,至少說,由于我內(nèi)心過分激動,使我有這樣的感覺,但是我逐漸能分辨出各種聲音來了。瓦西里走上樓來,往窗臺上扔了一件什么東西,像是一把笤帚,他打著呵欠,躺在大木柜上。樓下傳來奧古斯特·安東內(nèi)奇的聲音(他一定是在議論我),隨后是孩子們的談笑聲、奔跑聲,幾分鐘以后,家里一切如常,仿佛誰也不知道,誰也不關(guān)心我坐在漆黑的貯藏室里。
我沒有哭,但是心口壓著像石頭那樣沉重的東西。各種思緒和幻影,越來越快地從我的混亂的頭腦中掠過;但是,關(guān)于我所遭受的不幸的回憶,不住地打斷它們的離奇古怪的鎖鏈,我又陷入沒有出路的絕境:不知我的命運(yùn)如何,又是絕望,又是恐懼。
有時我想,大家都不喜歡我,甚至憎恨我,一定有些不明究竟的道理(當(dāng)時我確信,所有的人,從外祖母起,一直到車夫菲利普,都憎恨我,對我抱著幸災(zāi)樂禍的態(tài)度)。我一定不是我父母的兒子,不是沃洛佳的弟弟,而是一個不幸的孤兒,出于善心收養(yǎng)的棄嬰,我自言自語地說;這種荒唐想法不僅使我得到一些悲慘的安慰,甚至完全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我很高興地想到:我所以不幸,不是因為我犯了錯誤,而是我生來就命該如此,我的命運(yùn)同不幸的卡爾·伊萬內(nèi)奇的很相似。
“我自己已經(jīng)識破了這個秘密,何必還把它隱瞞著呢?”我自言自語地說,“明天我就到爸爸跟前,對他說:‘爸爸,用不著隱瞞我的身世的秘密了;我已經(jīng)知道了?!欢ㄕf:‘沒有辦法,我的孩子,這事遲早你總會知道的,你不是我的親生兒子,但是我收養(yǎng)了你,如果你不辜負(fù)我的愛,我永遠(yuǎn)不會遺棄你?!谑俏覍λf:‘爸爸!雖然我沒有權(quán)利這樣稱呼你,但是現(xiàn)在我最后再叫你一聲,我一向愛你,將來也會愛你,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你是我的恩人,但是我再也不能在你家里待下去了。這里誰都不愛我,St.-Jéromc發(fā)誓要毀掉我。不是他走,就是我走,因為我管束不住自己,我恨他恨到極點,因而什么都干得出來。我會殺死他?!堑?,我就這么說:‘爸爸,我會殺死他。’”于是爸爸就開始懇求我,但是我只擺擺手,對他說:“不,我的朋友,我的恩人,我們不能一同生活,放我走吧?!庇谑俏覔肀瑢λf(不知為什么說的是法語):“Oh mon père,oh mon bienfaiteur,donne moi pour la dernière fois ta bénédiction et que la volonté de dieu soit faite!”[56]我坐在漆黑的貯藏室里的大箱子上,想到這里就大哭起來。但是我猛然回想起等待著我的可恥的處罰,現(xiàn)實便露出它的真面目,幻想轉(zhuǎn)瞬間都消逝了。
有時我想象自己已經(jīng)自由了,不是在我們家里。我加入了驃騎兵團(tuán),前去打仗。敵人從四面八方向我沖來,我揮舞著佩刀,殺死一個,又揮一下,又殺死一個,接著又是一個。最后,由于受傷和疲勞,我沒有一點力氣,就倒在地上,喊道:“勝利啦!”將軍走到我跟前,問道:“我們的救星,他在哪兒?”人們指著我,他就撲過來擁抱我,含著歡喜的眼淚喊道:“勝利啦!”我逐漸恢復(fù)健康,胳膊上綁著黑色吊腕帶,在特維爾林陰路上散步。我當(dāng)了將軍!那時皇帝遇見我,問道:“那個負(fù)了傷的年輕人是誰?”人們對他說,這就是那位著名的英雄尼古拉?;实圩叩轿腋埃f:“謝謝你。無論你要求什么,我都照辦?!蔽夜ЧЬ淳吹匦袀€禮,倚著佩刀,說:“我很高興,偉大的皇帝,能夠為祖國流血,我愿意為祖國犧牲;但是,如果承您的恩寵,許我要求什么,我只要求一件事,允許我消滅我的仇人,那個外國鬼子St.-Jérome。我渴望消滅我的仇人St.-Jérome?!蔽彝L(fēng)凜凜地站在St.-Jérome面前,對他說:“你造成我的不幸,à genoux[57]!”但是我猛然想起,真的St.-Jérome隨時會拿著樹條進(jìn)來,于是我就覺得自己不是拯救祖國的將軍,而是一個最可憐、最悲慘的人了。
有時我想到上帝,我大膽地詢問他,他為什么懲罰我?“我覺得早晚并沒有忘記禱告;那么,我為什么要受苦呢?”可以肯定地說,在少年時期使我不安的對宗教的懷疑,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走出了第一步。我懷疑,并不是因為我遭到不幸,因而產(chǎn)生抱怨和不信神的心情,而是因為在我完全神經(jīng)錯亂和整日孤寂的這個時候,天道不公的思想涌上了我的心頭,像一顆不好的種子雨后落在松軟的土地上,迅速生根發(fā)芽一樣。有時我想象我一定會死掉,我便生動地想象著當(dāng)St.-Jérome在貯藏室找到的不是我,而是一具死尸時,他所表現(xiàn)的驚異神情。我回想起納塔利婭·薩維什娜講的故事,說死人的陰魂不散,四十天不離開自己的家,我想象自己死后,就變成隱身人,在外祖母家所有的房間里游蕩,偷聽柳博奇卡真心真意的哭泣、外祖母的嘆息、爸爸同奧古斯特·安東內(nèi)奇的談話?!八且粋€可愛的孩子!”爸爸會眼中含著淚水說?!笆堑模盨t.-Jérome說,“不過淘氣極了!”“您應(yīng)當(dāng)尊重死者!”爸爸就會說,“是您把他置于死地;您把他嚇壞了,他忍受不了您給他準(zhǔn)備下的那份侮辱……滾吧,惡棍!”
于是St.-Jérome就跪倒在地,哭著求饒。四十天以后,我的靈魂就飛到天堂去;在那兒我會看到一樣美妙得驚人的、潔白透明的、長長的東西,感到那就是我母親。那個白白的東西一直圍繞著我,愛撫我;但是我覺得心神不定,好像辨認(rèn)不出她來?!叭绻娴氖悄悖蔽艺f,“那就把身形顯得更好一些,好讓我能擁抱你!”于是她的聲音回答我說:“我們這兒全都這樣,我無法更好地?fù)肀恪ky道這樣你不高興嗎?”“不,我非常高興,但是你不能給我搔癢,我也不能吻你的手……”“不必這樣,在這兒,這樣就好極了?!彼f,于是我覺得真的美好極了,我同她一起越飛越高。這當(dāng)兒我仿佛醒過來,又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漆黑的貯藏室里的大箱子上,淚流滿面,毫無意義地重復(fù)一句話:“我們越飛越高?!蔽屹M(fèi)了好半天的氣力來弄清自己的處境;但是現(xiàn)在,我的心目中呈現(xiàn)出一幅陰慘透頂、難以測知的遠(yuǎn)景。我極力想再喚回那些被現(xiàn)實的意識打斷了的、慰藉人心的快樂夢想,但是使我驚異的是,我剛一進(jìn)入先前那些幻想的境界,就看出它們不可能接續(xù)下去,而最使人驚奇的是,它們已經(jīng)不能使我得到絲毫的樂趣了。
十六 總有熬出頭的日子
我在貯藏室里過了夜,誰也不來看我;到了第二天,就是說星期天,他們才把我轉(zhuǎn)移到教室旁邊的小屋里,又上了鎖。我開始希望我的懲罰只限于監(jiān)禁。在甜蜜的、令人身心舒暢的睡眠,在結(jié)著霜花的窗上嬉戲的燦爛的陽光和大街上日常的喧鬧聲的影響下,我的思想開始平靜下來。但是孤獨依然令人十分難受;我想活動,把郁結(jié)在心里的一切向什么人傾訴,但是我周圍沒有一個活人。這里比貯藏室更加令人不痛快,因為,盡管我覺得非常討厭,但是我不能不聽著St.-Jérome一面在自己房里走動,一面十分平靜地吹著愉快的歌曲。我完全相信,他根本不想吹口哨,只不過是吹來折磨我罷了。
兩點鐘的時候,St.-Jérome和沃洛佳下樓去,尼古拉給我端來午飯,當(dāng)我和他談起我的所作所為和會有什么結(jié)局時,他說道:
“唉,少爺!不要發(fā)愁,總有熬出頭的日子。”
雖然這句格言以后不止一次地鼓舞我那不屈不撓的精神,使我得到一些安慰,然而使我苦苦沉思的卻正是這個情況:給我送來的不是一塊面包和水,而是全份午餐,甚至還有甜點心。如果他們沒有給我送來甜點心,那就表示他們用禁閉來懲罰我,但是現(xiàn)在看起來,我還沒有受到懲罰,僅僅作為危險人物同其他人隔離開,將來還是要懲罰的。我正在思考這個問題如何解決的時候,一把鑰匙在我的監(jiān)牢的鎖眼里轉(zhuǎn)動了,St.-Jérome臉上帶著嚴(yán)厲的、公事公辦的神氣走進(jìn)屋來。
“到您外祖母那兒去!”他望也不望我,說。
我想把短外衣袖子上蹭的白粉撣掉再走出屋去,但是St.-Jérome說這根本不必要,仿佛我處在那么可憐的精神狀態(tài)中,用不著為自己的外表操心。
當(dāng)St.-Jérome拉著我的手穿過大廳的時候,卡堅卡、柳博奇卡和沃洛佳都用那樣的神情望著我,就像我們平時在星期一觀看從我們窗前押解過去的罪犯一樣;當(dāng)我走到外祖母的安樂椅跟前,打算吻她的手時,她扭過身去,把手藏在斗篷里。
“是的,我親愛的,”沉默了很長時間以后,她說;沉默的時候她用非常嚴(yán)厲的眼光從頭到腳打量我,叫我真不知道望著哪兒,把手放到什么地方才好,“我可以說,您很重視我的愛,是我真正的安慰。St.-Jérome先生是經(jīng)我的請求,”她拉長每一個字的聲調(diào),接著說,“來教育您的,而現(xiàn)在他不愿意再在我家里待下去了。為什么?就是因為您,我親愛的。我希望您會感激,”她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說,她的聲調(diào)表明她事先已經(jīng)打好腹稿,“為了他的關(guān)懷和操勞,我希望您能重視他的功勞;可是你,一個毛孩子,一個小娃娃,居然敢動手打他。好?。『脴O了!我也開始認(rèn)為,您不能理解高尚的待遇,對您非得用別的不體面的手段不可了……立刻去請求他饒恕,”她指著St.-Jévome,用嚴(yán)厲的命令口吻補(bǔ)充說,“你聽見了嗎?”
我向外祖母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見St.-Jérome的大禮服之后,就扭過身去,一動也不動,又感到心揪了起來。
“怎么?難道您沒有聽見我對您講的話嗎?”
我渾身顫抖,但是動也不動。
“考考!”外祖母說,想必看出來我內(nèi)心的痛苦。“考考,”她說,用的已經(jīng)不是命令的口吻,而是柔和的聲調(diào)了,“你就這樣嗎?”
“外祖母!無論如何我也不求他饒恕……”我說到這里,突然停住了。我感到,如果我再說一個字,我就要控制不住窒息著我的眼淚了。
“我命令你,我請求你,你為什么不呢?”
“我……我……我……不愿意……我不能夠!”我說,郁積在我胸口的、被壓抑的嗚咽,突然沖破障礙,像洪水一樣泛濫起來。
“C’est ainsi que vous obéissee à votre second mère,c’est ainsi que vous reconnaissee ses bontés!”[58]St.-Jérome用悲痛的腔調(diào)說,“à genoux!”
“噢,我的天啊,但愿她能看見這個情景!”外祖母說著,背過身去,擦掉眼中涌出的淚水,“要是她能看見……就好了。不,她受不了這種痛苦,一定受不了。”
于是外祖母越哭越傷心。我也哭了,但是并不是想討?zhàn)垺?/p>
“Tranquillisee-vous au nom du ciel,madame la comtesse!”[59]St.-Jérome說。
但是外祖母已經(jīng)不聽他的話;她用雙手捂住臉,她的嗚咽很快就變成哽咽和歇斯底里。米米和加莎神色驚慌地奔進(jìn)屋來,出現(xiàn)了酒精的氣味,整個家里突然充滿了奔跑和耳語聲。
“看看您干的好事吧!”St.-Jérome說著,一邊把我?guī)У綐巧先ァ?/p>
“我的老天爺,我闖了大禍了!我犯了多大的罪呀!”
St.-Jérome吩咐我到自己的房間里去,就下樓去了。他剛走后,我就糊里糊涂地順著通到外面的大樓梯跑下去。
我是打算從家里逃跑呢,還是要投水自盡,我記不得了;我只知道我沿著樓梯越跑越遠(yuǎn),用兩手捂住臉,免得看見任何人。
“你到哪兒去?”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問我,“我正要找你,親愛的!”
我想從他身邊跑過去,但是爸爸抓住我的胳膊,嚴(yán)厲地說:
“跟我來,親愛的。你怎么敢動我書房里的公文包?”他說著,把我領(lǐng)進(jìn)小起居室?!拔?,你怎么一聲不響???喂……”他補(bǔ)充一句說,揪住我的耳朵。
“我錯了,”我說,“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p>
“哼,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彼磸?fù)地說,說一個字就揪一下我的耳朵,“你將來還要亂管閑事嗎?還要嗎?還要嗎?”
雖然我感到耳朵痛極了,但我卻沒有哭,精神上反而產(chǎn)生了一種快感。爸爸一放松我的耳朵,我就抓住他的手,含著淚水,熱烈地吻起他的手來。
“再打我一頓吧!”我眼淚汪汪地說,“再使勁些,再疼一些,我是個壞蛋,我是個可惡的人,我是個不幸的人!”
“你怎么啦?”他說著,輕輕地推開我。
“不,我決不去?!蔽艺f,抓住他的大禮服不放,“大家都憎惡我,我知道這一點,但是,看在上帝分上,你聽我說說。保護(hù)我,要不就把我從家里趕出去。我不能和他在一起生活,他千方百計地侮辱我,命令我跪在他面前,要用鞭子抽我。我不能這樣做,我不是個小孩,我忍受不了這個。我會死掉,我會自殺。他告訴外祖母,說我是個壞蛋;她現(xiàn)在病倒了,她會為了我死去的!我……同……他……看在上帝分上,鞭打我吧……何苦……折……磨我?!?/p>
眼淚哽住我的呼吸。我坐到沙發(fā)上,再也說不下去了,我把頭垂在他的膝蓋上,痛哭得那么厲害,仿佛我當(dāng)時就會死掉一樣。
“你說的是什么,胖娃娃?”爸爸同情地問道,俯在我身上。
“他是我的暴君……我的迫害者……我會死掉的……誰也不愛我!”我好容易才說出來,說完就抽起風(fēng)來。
爸爸把我抱起來,送到寢室去。我睡著了。
我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我的床邊點著一支蠟燭,房間里坐著我們的家庭醫(yī)生、米米和柳博奇卡。從他們的臉色可以看出,他們在為我的健康擔(dān)憂。但是,經(jīng)過十二小時的睡眠以后,我覺得那么舒適,那么輕松,要不是我覺得打破他們確信我是病重的想法是一件殺風(fēng)景的事,我就馬上從床上跳起來了。
十七 仇恨
是的,這是真正的仇恨,并不是那種僅僅在小說里描寫的而我并不相信的仇恨,并不是那種仿佛以損害別人為樂事的仇恨,而是這樣一種仇恨:它促使你對本來值得你尊敬的人抱著無法克制的反感,使你覺得他的毛發(fā)、脖頸、步伐、聲音、四肢和一舉一動無一不令人討厭,同時又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把你吸引到他那里,迫使你懷著不安的心情注意觀察他最細(xì)微的動作。這就是我對St.-Jérome所懷的感情。
St.-Jérome已經(jīng)在我們家待了一年半?,F(xiàn)在當(dāng)我平心靜氣地評價這個人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是個很好的法國人,是個地地道道的法國人。他并不愚蠢,相當(dāng)有學(xué)問,并且忠心耿耿地為我們盡義務(wù),但是他具有他的同胞們所共有的、同俄國人的性格截然相反的特點——輕浮的個人主義、愛好虛榮、蠻橫無禮、愚昧地自以為是。這一切我非常不喜歡。不消說,外祖母曾對他說明過她對體罰的看法,因此他不敢打我們;但是,盡管如此,他卻常常用樹條威嚇我們,特別是對我,把fouetter[60]這個字說得那么難聽,近似變打,而且用那么一種聲調(diào),好像鞭打我是他的最大的樂事。
我一點也不怕處罰的痛楚,我從來沒有嘗過那種滋味,但是一想到St.-Jérome可能打我,我就陷入極度的悲觀和憤怒之中。
有一次,卡爾·伊萬內(nèi)奇發(fā)了火,親手用戒尺或者吊襪帶來懲治我們,但是回想起這件事來,我沒有一點兒惱恨。即使在我所講的那個時候(那時我十四歲),如果卡爾·伊萬內(nèi)奇打我一頓,我也會冷靜地忍受他的毆打。我愛卡爾·伊萬內(nèi)奇。從我懂事起就記得他,一向把他看作家庭的一員;但是St.-Jérome為人自高自大,揚(yáng)揚(yáng)自得,除了所有的大人們教導(dǎo)我的那種不是出自我本心的尊敬以外,我對他毫無好感??枴ひ寥f內(nèi)奇是個可笑的老保育員,我從心眼里愛他;但是在我對社會地位的幼稚理解中,我依舊認(rèn)為他比我低。
St.-Jérome恰好相反,是個又有教養(yǎng)又漂亮的花花公子,他極力使自己和所有的人處在平等的地位??枴ひ寥f內(nèi)奇總是心平氣和地責(zé)罵和處罰我們;看得出來,他認(rèn)為盡管必須這樣做,但它畢竟是一項很不愉快的職責(zé)。St.-Jérome恰好相反,他很喜歡擺出一副老師的架子;顯然他處罰我們的時候,與其說是為了我們好,不如說是為了他自己開心。他自高自大得不得了。他那些辭藻華麗的法語,說話特別強(qiáng)調(diào)最后一個音節(jié),加上accent circonflex[61],使我說不出有多么反感??枴ひ寥f內(nèi)奇生氣的時候總是說:“騙人的把戲”“調(diào)皮的孩子”“發(fā)酒瘋的蒼蠅”。St.-Jérome卻管我們叫mauvais sujet,vilain garnement[62]等等傷害我的自尊心的稱呼。
卡爾·伊萬內(nèi)奇讓我們跪在墻角里,用這種姿勢所引起的肉體痛苦來處罰我們;St.-Jérome卻挺起胸膛,威風(fēng)凜凜地打著手勢,用悲劇性的聲調(diào)喊道:“A genoux,mauvais sujet!”[63]命令我臉朝他跪下,向他討?zhàn)?。這種懲罰在于侮辱人。
我沒有受到責(zé)罰,甚至沒有人向我提到我的事;但是我不能忘懷我這兩天體驗到的種種心情:絕望、羞恥、恐懼和仇恨。雖然從此以后,St.-Jérome似乎對我置之不理,差不多完全不管我,我也不能養(yǎng)成對他淡然處之的習(xí)慣。每當(dāng)我們的視線偶然相遇的時候,我就感到我的眼光表現(xiàn)出過分露骨的敵意,連忙裝出一副冷淡的神情;但是當(dāng)我覺得他明白我是在偽裝時,我就臉紅了,整個轉(zhuǎn)過身去。
總之,無論讓我和他發(fā)生任何關(guān)系,我都感到說不出的難過。
十八 使女室
我越來越覺得孤獨,我的主要樂趣就是獨自沉思和觀察。關(guān)于我沉思的對象,我將在下一章里敘述。而我觀察的主要場所則是使女室,那里發(fā)生了一樁我覺得非常有趣和動人的戀愛故事。這戀愛故事的女主角當(dāng)然是瑪莎。她愛瓦西里,瓦西里在她還沒有進(jìn)外祖母家的時候就認(rèn)識她,當(dāng)時就答應(yīng)要娶她。以后,命運(yùn)使他們在五年前分離,又使他們在我外祖母家重逢,但是尼古拉(瑪莎的親叔叔)卻阻撓他們的愛情,他不愿意聽說他侄女同瓦西里結(jié)婚,他說瓦西里這個人做事亂來,不受管束。
這道障礙使得以前對這件事相當(dāng)冷淡、毫不在意的瓦西里突然愛上了瑪莎,他的愛情達(dá)到了一個穿粉紅襯衫、涂著發(fā)油、當(dāng)裁縫的家奴所能達(dá)到的程度。
雖然他表達(dá)愛情的方式非常奇怪和荒唐(譬如,一遇到瑪莎,他總千方百計地傷害她,不是捏她一把,就是打她一巴掌,要么就使勁摟住她,使得她連氣都透不過來),但是他的愛情是真摯的,這由下面的事實可以證明:當(dāng)尼古拉斷然拒絕把自己的侄女嫁給他的時候,瓦西里就借酒澆愁,經(jīng)常出入酒館,亂吵亂鬧,總而言之,他的舉止非常惡劣,不止一次被關(guān)到拘留所,受到丟臉的懲罰。但是這些行動及其后果,在瑪莎的心目中似乎是值得贊嘆的,更加助長了她對他的愛情。當(dāng)瓦西里被關(guān)押起來的時候,瑪莎就一天到晚眼淚不干,哭哭啼啼,向加莎(她非常關(guān)心這一對不幸的情人的事情)抱怨自己命苦,并且不顧她叔父的打罵,偷偷跑到警察局去探望和安慰她的好友。
讀者們,請不要鄙棄我給你們介紹的這些人。如果你們心中的愛和同情的弦沒有變?nèi)?,那么,在使女室里就會有使它們產(chǎn)生共鳴的音響。不論你們愿不愿意跟著我,我都要到樓梯口去,從那里可以看到使女室里發(fā)生的一切情景。那兒有一只爐架,上面放著熨斗和一個鼻子破了的紙做的娃娃、一只水罐和一只臉盆;窗臺上凌亂地放著一塊黑蠟、一卷綢子、一根吃了一半的青黃瓜和一個糖果盒;還有一張大紅桌子,桌上放著沒有做完的活計,活計上面放著一塊用印花布包著的磚頭。她坐在桌旁,穿著我喜歡的那件粉紅麻布衣服,包著一條特別惹我注目的藍(lán)頭巾。她在縫衣服,偶爾停下來用針搔搔頭,或者剪剪燭花;我一邊望著她一邊想:“她長著這么明亮的藍(lán)眼睛,粗大的褐色發(fā)辮和高高的胸脯,為什么不一生下來就是個小姐呢?她如果頭上戴著粉紅緞帶的小帽,穿著大紅綢衣(不像米米的那一身,而像我在特維爾林陰路看見人家穿的那樣的),坐在客廳里,那該多么相稱??!那時,她就會在繡花架前刺繡,我從鏡子里看她,凡是她希望的,我都照辦;替她披斗篷,親自替她端飯……”
這個瓦西里,他把骯臟的粉紅襯衫的下擺露在褲子外邊,襯衫上面套著瘦窄的大禮服,那副醉醺醺的面孔像什么樣子!那個身形多么令人討厭!他的一舉一動,他每一彎腰,我都看出他無疑是受到了使人十分難堪的懲罰……
“怎么,瓦夏[64],又來了?”瑪莎說,把針插在針墊上,瓦西里進(jìn)來時,她沒有抬起頭來看他。
“你以為怎么樣?難道他會做出好事!”瓦西里回答說,“他要做個決定就好了;要不然,全都因為他,我就白白地毀了?!?/p>
“您喝茶嗎?”另一個使女娜焦莎說。
“謝謝您啦。那個強(qiáng)盜,你叔叔,他為什么恨我,為什么?因為我有像樣兒的衣服,因為我有派頭,因為我走路的姿勢,總而言之……啊呀,天?。 蓖呶骼飺]著手結(jié)束說。
“應(yīng)該聽話,”瑪莎說著把線頭咬斷,“但你總是……”
“我再也不能忍受了,豁出去了!”
正在這時,我聽到外祖母房門的響動聲和加莎的聲音,她一邊上樓一邊抱怨。
“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要什么,你怎么能叫她滿意……該死的生活,囚犯的生活!但愿上帝饒恕我的罪過吧!”她擺著手,嘟囔說。
“向您致敬,阿加菲·米哈伊洛夫娜[65]!”瓦西里說,迎著她站起來。
“滾你的吧!哪兒有工夫受你的禮呀!”她望著他,怒沖沖地回答,“你老到這兒來干什么?難道這是男人嫖姑娘的地方嗎?……”
“我想問您身體可好?!蓖呶骼镂非拥卣f。
“我快死了,這就是我的健康狀況!”阿加菲·米哈伊洛夫娜抬高嗓門,更加氣憤地喊道。
瓦西里笑起來了。
“沒有什么好笑的,我說滾,你就滾!看看這個壞蛋,還想結(jié)婚吶,這個下流東西!喂,滾,快滾!”
于是阿加菲·米哈伊洛夫娜頓著腳,走進(jìn)她自己的房間,用勁關(guān)上門,把窗玻璃都震響了。
好久還聽見她在隔板后面連連咒罵所有的東西和所有的人,咒罵她自己的生活。她把自己的東西亂扔一氣,揪她的愛貓的耳朵;最后,門開了一道縫,那只貓凄慘地叫著,被倒提尾巴扔了出來。
“看樣子,我還是下次再來喝茶吧,”瓦西里小聲說,“下次再見吧。”
“沒有關(guān)系,”娜焦莎使了個眼色說,“我就去看看茶炊燒開了沒有?!?/p>
“我要想個辦法結(jié)束這種情況,”瓦西里接下去說,娜焦莎一離開,他就挨著瑪莎坐下,“要不我就直接去見伯爵夫人,對她如此這般一說,要不……我就拋掉一切,跑到天涯海角,真的!”
“拋下我可怎么辦……”
“我就是舍不得你,要不然我老……早就自由了,千真萬確!”
“怎么,瓦夏,你為什么不把襯衫拿來讓我洗?”瑪莎停頓了一會兒說,“你看,都成了黑的!”她補(bǔ)充了一句,拉住他的襯衣領(lǐng)子。
這時樓下外祖母的鈴聲響了,于是加莎便從自己的房里走出來。
“喂,你這個壞東西,你想從她那兒得到什么?”她說,把一見她就連忙站起身來的瓦西里往門口推去,“你把這個姑娘弄到這種地步,還來纏著她,好像你高興看見她的眼淚,無恥的東西!滾出去!別在這兒留下你的影子!你發(fā)現(xiàn)了他這個人有什么好處?”她接下去對瑪莎說,“為了他,你叔父今天把你打得還不夠嗎?你老是死心眼兒:‘除了瓦西里·格魯斯科夫,我誰都不嫁?!媸巧倒稀!?/p>
“是的,我誰都不嫁,誰都不愛,哪怕你殺死我也要跟他!”瑪莎說著,突然痛哭起來。
我望了瑪莎好久,她躺在大箱子上,用頭巾擦著眼淚;我費(fèi)盡心思想改變自己對瓦西里的看法,想找出能使她迷戀他的原因。不過,雖然我真心同情她的悲哀,但我怎么也不理解,以她這樣一個讓人神魂顛倒的人兒(我認(rèn)為瑪莎是這樣),為什么竟會愛上瓦西里。
“等我長大了,”我上樓回到自己房里的時候,心里暗自思忖,“彼得羅夫斯科耶就屬于我,瓦西里和瑪莎就會是我的農(nóng)奴。我坐在書房里抽著煙斗?,斏弥俣返綇N房去。我說:‘把瑪莎給我叫來。’她就來了,屋里沒有一個人……突然瓦西里走進(jìn)來,看見瑪莎,就說:‘我完蛋了!’于是瑪莎也哭起來;可是我說:‘瓦西里!我知道你愛她,她也愛你,這一千盧布是給你的,同她結(jié)婚吧,愿上帝賜福給你!’說罷,我自己就走進(jìn)起居室去?!痹诼舆^腦際的萬千思緒和幻想中,除了沒有留下痕跡的,還有一些留下了深深的感人至深的溝痕;因此,雖然我已經(jīng)不記得思想的實質(zhì),但是常常感到腦海里有些美好的東西,感到思想的痕跡,極力想把它再現(xiàn)出來。比如瑪莎認(rèn)為只有同瓦西里結(jié)合才能得到幸福,我想為了她的幸福而犧牲自己的感情——這樣的念頭在我心中就留下了深深的痕跡。
十九 少年時代
我少年時代最愛好和經(jīng)常思索的東西,簡直令人難以相信,因為它們同我的年齡和地位非常不協(xié)調(diào)。但是,據(jù)我看來,一個人的地位和他的精神活動的不協(xié)調(diào)正是最可靠的真實的標(biāo)志。
在我過著孤獨的、內(nèi)向的精神生活的一年間,一切有關(guān)人類使命、未來生活和靈魂不滅的抽象問題,已經(jīng)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的幼稚而貧乏的頭腦,以其全部沒有經(jīng)驗的熱情,極力想要解決這些問題。這些問題的提出標(biāo)明人類智慧已經(jīng)達(dá)到最高階段,但是它們卻得不出答案來。
我覺得,人類智慧在各個人身上都是按著它千百年來發(fā)展的途徑發(fā)展的,作為各種哲學(xué)理論基礎(chǔ)的思想是智慧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但是,每個人在知道哲學(xué)理論的存在以前,就已經(jīng)或多或少地清楚地理解它們了。
這些思想那么清晰、那么驚人地在我的頭腦中出現(xiàn),我甚至極力把它們應(yīng)用到生活中去,以為我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這種偉大而有益的真理的人。
有一次我忽然想到,幸福并不在于外在的原因,而是以我們對外界原因的態(tài)度為轉(zhuǎn)移,一個吃苦耐勞慣了的人就不可能不幸。我為了使自己養(yǎng)成吃苦耐勞的習(xí)慣,就不顧劇烈的疼痛,伸直胳膊把《塔季謝夫詞典》高舉五分鐘之久,或者到貯藏室去,用繩子使勁抽打自己的光脊背,疼得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又有一次我忽然記起,死神隨時隨刻都在等待我,我納悶以前人們?yōu)槭裁床焕斫猓粋€人只有及時行樂,不考慮將來,才會得到幸福。在這種思想支配下,我有三四天拋開功課,只躺在床上以讀小說為樂事,吃點我用最后的錢買來的蜜糖姜餅。
又有一次,我站在黑板前面,用粉筆畫各種各樣的花樣,當(dāng)時我突然產(chǎn)生這樣的思想:為什么對稱看起來就順眼?對稱是什么呢?我自己回答說,這是天賦的感覺。這種感覺以什么為基礎(chǔ)呢?在生活中一切都有對稱嗎?恰恰相反,生活是這樣的——于是我在黑板上畫了一個橢圓形。死后靈魂進(jìn)入永恒;這就是永恒——我從橢圓的一邊起畫了一條線一直拉到黑板邊上。那一邊為什么沒有這樣的線呢?實際上,永恒怎么能只在一邊呢?我們在出生以前一定就是存在的,不過我們忘記了。
當(dāng)時我覺得這種推理特別新奇而明確,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追溯它的來龍去脈。不過,它使我歡喜極了,我拿起一張紙,打算把它寫出來;但是,由于千思萬緒一齊涌上心頭,我不得不站起來,在房間里踱步。當(dāng)我走到窗口,我注意觀看一個車夫套上去運(yùn)水的馬,我把所有的思路都集中來解決這個問題:這匹馬死后轉(zhuǎn)世,它會變成什么牲口,或者變成什么人?這時,沃洛佳從房里穿過去,看見我在想心事,就笑了笑。他的微笑足以使我了解我所想的一切都是十分荒唐的胡思亂想。
不知怎的,我總覺得這樁事情是值得紀(jì)念的,我所以敘述它,只是為了使讀者了解我當(dāng)時的思考是怎樣的。
但是,在所有的哲學(xué)流派中,再也沒有比懷疑主義更使我神往的了,有一個時期,懷疑主義使我瀕于瘋狂的境地。我曾經(jīng)想象:在整個宇宙中,除了我而外,什么人和什么東西都不存在,物體并非物體,只是當(dāng)我加以注意時才出現(xiàn)的形象,我一不想它們,這些形象馬上就消失了。總而言之,我的思想同謝林[66]不謀而合:物體并不存在,存在的是我同物體的關(guān)系。在這種固定觀念的支配下,我曾經(jīng)達(dá)到非常瘋狂的地步,有時飛快地轉(zhuǎn)過頭去,朝對面張望,希望出其不意地、在我不曾存在的地方找到空虛(néant)。
人類的智慧是精神活動的可憐的、微不足道的動力!
我的貧乏的智慧看不透無法洞察的東西,然而在這種力所不及的精神活動中,我接二連三地喪失了那種為了我一生幸福我永遠(yuǎn)也不敢觸動的信念。
在這一切繁重的精神活動中,除了削弱我的堅強(qiáng)意志隨機(jī)應(yīng)變的智能和經(jīng)常進(jìn)行破壞新鮮感覺以及明確理性的精神分析的習(xí)慣而外,我毫無收獲。
由于人類在一定時間能夠意識到自己的心情,并把它轉(zhuǎn)移入記憶之中,這就形成了抽象的概念。我對抽象思維的愛好在我的意識中畸形發(fā)展的程度,使我開始想到最普通的事物時,我常常陷入分析自己的思想而得不出任何結(jié)論的圈子,我不再考慮盤踞在我腦際的問題,而在思索我在想的究竟是什么。我自問:我在想什么?我回答說:我在想我所想的東西??墒乾F(xiàn)在我在想什么呢?我在想,我想什么。這樣思索下去,我腦子就糊涂了……
但是我的哲學(xué)發(fā)現(xiàn)卻使我的虛榮心得到特別的滿足:我時常想象自己是個為全人類幸福發(fā)現(xiàn)了新的真理的偉大人物,我懷著了解自己身價的高傲心情來看待其他的凡人;但是,說也奇怪,每逢我接觸這些凡人,我對哪一個都感到忸怩不安,我對自己的估價越高,我就越是不但不能向別人表達(dá)自尊的意識,連不為自己最簡單的言語行動感到慚愧,都覺得不習(xí)慣了。
二十 沃洛佳
真的,這段生活我越往下描寫,就越感到痛苦難堪。在這一階段的回憶中,我極少找到那樣光輝而且經(jīng)常地照亮我的人生開端的那種真正的溫暖感情的時刻。我不禁希望快快地跨過少年時期這片沙漠,到達(dá)一個幸福的時期,那時又有溫暖而高貴的友情的光輝照耀著少年時期的結(jié)束,并且為充滿愉快和詩意的新階段——青年時期奠定開端。
我不想再瑣瑣碎碎地追憶往事,在從我以上講述的時期起一直到我同一個對我的性格和傾向有決定性良好影響的非凡人物接近為止的階段,我只想走馬觀花地瀏覽一下其中最主要的事件。
沃洛佳日內(nèi)就要進(jìn)大學(xué)了,教師們已經(jīng)單獨給他上課。我懷著嫉妒和不由自主的尊敬心情傾聽他用粉筆在黑板上很敏捷地寫著,解析函數(shù)、正弦、坐標(biāo)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在我看來,這是高不可攀的大智大慧的表現(xiàn)。有一個星期日,午飯后,所有的教師和兩位教授都聚集在外祖母的房間里,當(dāng)著爸爸和幾位客人的面,舉行了大學(xué)入學(xué)考試演習(xí),在演習(xí)中,沃洛佳表現(xiàn)出非凡的博學(xué)多識,使外祖母高興萬分。他們也問了我一些課程中的問題,但是我答得很不好,教授們顯然極力要在外祖母面前掩飾我的無知,這使我更加難堪了。然而,大家并不大注意我,因為我才十五歲,離考大學(xué)還有一年。沃洛佳只有吃午飯時才下樓,他整天,甚至整晚,都在樓上學(xué)習(xí),這并非被迫,而是出于自愿。他特別自負(fù),不愿意勉強(qiáng)及格,而要成績優(yōu)異。
第一場考試的日子到了。沃洛佳穿上綴著青銅紐扣的藍(lán)色燕尾服,戴著金表,穿著漆皮靴。爸爸的輕便四輪馬車駛到門前,尼古拉打開車簾,沃洛佳同St.-Jérome上了車,往大學(xué)里去。姑娘們,特別是卡堅卡,喜笑顏開地望著窗外沃洛佳上車時勻稱的身材。爸爸說:“上帝保佑吧,上帝保佑!”外祖母也勉勉強(qiáng)強(qiáng)走到窗口,眼中含著淚花,朝著沃洛佳畫十字,嘴里念念有詞,一直到馬車拐過小巷的轉(zhuǎn)角才罷。
沃洛佳回來了。大家都急不可耐地問他:“怎么樣?好嗎?多少分?”不過,從他那高興的臉色就可以看出情況很好。沃洛佳得了五分。第二天,大家又懷著祝他成功的愿望和擔(dān)心的心情把他送走,又懷著迫不及待和高興的心情迎接他回來。這樣過了九天。第十天舉行最后一門最難的考試——神學(xué)。大家都站在窗口,更為焦急地等待著他。已經(jīng)兩點鐘了,可是沃洛佳還沒有回來。
“我的上帝??!唉呀?。。∷麄兓貋砹耍?!他們回來了?。 绷┢婵ń械?,臉緊貼在窗玻璃上。
果然不錯,在馬車?yán)?,沃洛佳坐在St.-Jérome旁邊,但是他穿的已經(jīng)不是那身藍(lán)色燕尾服,戴的已經(jīng)不是那頂灰帽子,而是一套綴有淺藍(lán)色繡花衣領(lǐng)的大學(xué)生制服,戴著三角帽,身邊挎著一把短短的鍍金寶劍。[67]
“噢,你[68]要是活著就好了!”外祖母看見沃洛佳穿著那身制服,叫了一聲,就暈倒了。
沃洛佳容光煥發(fā)地跑進(jìn)前廳,親吻和擁抱我、柳博奇卡、米米和卡堅卡,這使卡堅卡羞得臉一直紅到耳根。沃洛佳歡喜得忘了形。他穿上那身制服有多漂亮??!那淺藍(lán)衣領(lǐng)和他那剛剛長出來的黑色小胡子是多么相稱呀!他的細(xì)長腰身有多么好看,舉止是多么優(yōu)雅!在那令人永遠(yuǎn)難忘的日子,大家都在外祖母房里用午飯,大家都笑逐顏開。上點心的時候,管家?guī)еf嚴(yán)而又愉快的神情,拿來一瓶用餐巾包著的香檳酒。自從媽媽死后,外祖母第一次喝香檳,在祝賀沃洛佳的時候,干了一滿杯;她望著他,又高興得哭起來。從此,沃洛佳就獨自坐著自己的馬車出門,招待自己的朋友到自己家里來,抽煙,參加舞會,我甚至親眼看見,有一次他在自己的房間里同他的朋友們喝了兩瓶香檳酒,聽見他們頻頻為什么神秘的女人干杯,爭論誰該得到le fond de la bouteille[69]。然而,他經(jīng)常在家吃午飯,飯后依舊坐在起居室里,老是神秘地同卡堅卡談?wù)撝裁矗晃覜]有參與他們的談話,但就我所能聽到的,他們只是談讀過的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談到嫉妒和愛情。我怎么也不明白,他們能在這種談話中得到什么樂趣,他們?yōu)槭裁茨敲瓷衩氐匚⑿?,那么熱烈地爭論?/p>
總之,我發(fā)現(xiàn),在卡堅卡和沃洛佳之間,除了兒時伴侶的友情之外,還存在著一種奇特的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使他們倆與我們疏遠(yuǎn),使他們彼此秘密地聯(lián)系起來。
二十一 卡堅卡和柳博奇卡
卡堅卡十六歲;她長大了。一個小姑娘在年齡轉(zhuǎn)變時期所特有的體態(tài)不勻稱、羞澀和笨拙的舉止已經(jīng)消失,而出現(xiàn)了像含苞欲放的花朵一樣的和諧、嬌艷和優(yōu)雅。不過,她的模樣并沒有改變。還是那雙淡藍(lán)色的眼睛,那笑盈盈的目光,還是幾乎與前額形成一條直線的筆直的小鼻子和堅實的鼻孔,還是那含著愉快笑意的嘴唇,在光澤而紅潤的臉頰上還是那兩個小酒窩,還是那雙白皙的小手……不知道為什么,整潔的小姑娘這個名稱對她仍然非常合適。她身上出現(xiàn)的新特點,只是她像大人一樣梳著淡棕色的粗辮子和顯然使她又羞又喜的青春的胸脯。
雖然柳博奇卡和她一齊成長和受教育,但是她在各方面都是個截然不同的小姑娘。
柳博奇卡身材不高,佝僂病的后果使她直到如今還是羅圈腿,腰身很難看。她全身只有眼睛好,這雙眼睛真是美極了,又大,又黑,含著那樣矜持而天真的、令人難以捉摸的愉快神情,使人不能不注意它們。柳博奇卡在各方面都純樸自然;而卡堅卡卻仿佛愿意模仿什么人似的。柳博奇卡總是直視著人,有時候她那又大又黑的眼睛久久地盯在什么人身上,直到人家罵她沒有禮貌才垂下眼皮;卡堅卡恰恰相反,眼睫毛垂著,眼睛瞇縫著,硬說她是近視眼,雖然我很清楚,她的視力好極了。柳博奇卡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裝模作樣,有人在客人們面前吻她的時候,她就繃著臉說,她忍受不了這種溫情勁兒;而卡堅卡正相反,當(dāng)著客人們的面,對米米總是顯得特別溫柔,喜歡摟著別的姑娘在大廳里踱來踱去。柳博奇卡非常愛笑,有時她一邊大笑,一邊揮動著胳膊滿屋子亂跑;而卡堅卡恰好相反,剛要笑,就用手帕或者雙手捂住嘴。柳博奇卡總是筆直地坐著,走路時垂著胳膊;而卡堅卡總是微微歪著頭,走起路來抱著胳膊。柳博奇卡同成年男人談話的時候總是高興極了,說她一定要嫁個驃騎兵;卡堅卡卻說,她覺得所有的男人都討厭,她永遠(yuǎn)不嫁人,男人同她說話的時候,她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好像害怕什么一樣。柳博奇卡為了米米給她把緊身衣束得那么緊,使她“喘不過氣來”,總生她的氣,而且很愛吃;而卡堅卡相反地,常常把一個指頭放在自己衣服的突出部分,讓我們看衣服有多么肥大,而且她吃得特別少。柳博奇卡愛畫頭像,卡堅卡卻只畫花卉和蝴蝶。柳博奇卡彈奏菲爾德的協(xié)奏曲和貝多芬的一些奏鳴曲,彈得非常明晰;卡堅卡卻彈變奏曲和華爾茲舞曲,拉長拍子,踏著節(jié)拍,不住地踩踏板,未開始彈曲子以前,先富有感情用琶音彈三組和弦……
但是卡堅卡,據(jù)我當(dāng)時的看法,更像個大人,因此更合我的心意。
二十二 爸爸
自從沃洛佳進(jìn)了大學(xué),爸爸特別高興,到外祖母那里去吃午飯的次數(shù)比往常更頻繁了。不過,他高興的原因,據(jù)我聽尼古拉說,是他最近賭錢大贏。甚至還有這樣的情形:晚上去俱樂部以前,他還到我們這里來,坐在鋼琴旁邊,讓我們圍著他,用他的軟靴(他不喜歡后跟,他的靴子上從來沒有后跟)打著拍子,唱茨岡人的歌曲。那時你該看看他的愛女柳博奇卡,他的崇拜者的那副可笑的狂喜神情。有時他走進(jìn)教室,一本正經(jīng)地聽我回講功課,但是從他想用來糾正我的一些話看來,我發(fā)現(xiàn)他不大清楚我所學(xué)習(xí)的東西。有時候,外祖母無緣無故罵起人來,生大家的氣,他就偷偷眨眨眼睛,向我們做手勢。事后他說:“哦,我們挨罵了,孩子們!”總之,他在我的心目中,逐漸從我童年的想象把他擺在的那個高不可攀的高處稍稍下降。我照舊懷著真誠的敬愛心情吻他那白皙的大手,但是我已經(jīng)敢于估量他,評論他的行動,我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的這些念頭,使我大為吃驚。我永遠(yuǎn)忘不了使我產(chǎn)生許多這類思想和使我的精神受到許多痛苦的一次事件。
有一回晚上很晚的時候,他穿著黑燕尾服和白背心走進(jìn)客廳,打算帶著正在自己房里換衣服的沃洛佳去參加舞會。外祖母在臥室里等著看看沃洛佳(她有個習(xí)慣,在沃洛佳每次去舞會之前,總要把他叫到跟前,祝福他,打量他,囑咐他一番)。大廳里只點著一盞燈,米米和卡堅卡在踱來踱去,柳博奇卡坐在鋼琴前邊,練習(xí)媽媽喜愛的曲子,菲爾德的第二協(xié)奏曲。
我從來沒有在任何人身上看到像我姐姐和我母親那樣驚人的相似。這種相似不在于面貌,也不在于體態(tài),而在于一些不可捉摸的東西:她的手,她走路的姿態(tài),特別是她的聲音和某些表情。當(dāng)柳博奇卡發(fā)脾氣說“纏著我一輩子”的時候(媽媽也有說“一輩子”的習(xí)慣),叫人聽起來就像媽媽拉長聲調(diào)說“一——輩——子”一樣;但是,最罕見的相似是她彈鋼琴的姿勢和與此有關(guān)的一舉一動:她同樣地整理衣服,同樣地用左手翻樂譜,當(dāng)她很久彈不好難彈的段落時,也同樣懊惱地用拳頭敲打琴鍵,說:“啊,我的天!”她彈奏美妙動人的菲爾德的協(xié)奏曲時,那種同樣難以捉摸的細(xì)膩而清晰的技巧,真堪稱為jeu perlé[70],那種魅力是最流行的鋼琴家們的任何手法都不能使我們忘懷的。
爸爸邁著急促的小步走進(jìn)屋來,走到柳博奇卡跟前,她一看見他,就停下不彈了。
“不,彈下去,柳芭,彈下去!”他說,讓她坐下,“你知道,我多么愛聽你……”
柳博奇卡繼續(xù)彈下去,爸爸用手托著腮幫,面對著她坐了好久;隨后,他迅速地聳了聳肩膀,站起來,開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他每次走到鋼琴旁邊都停下來,久久凝視著柳博奇卡。從他的舉動和走路的姿態(tài)上,我看出他心里很激動。在大廳里走了幾趟之后,他在柳博奇卡的椅子背后停下,吻吻她那烏黑的頭發(fā),隨后迅速地轉(zhuǎn)過身去,又繼續(xù)踱步。柳博奇卡彈完那支曲子,走到他面前,問道:“好嗎?”他默默地抱住她的頭,懷著我在他身上從未看到過的柔情吻她的前額和眼睛。
“啊,我的天??!你哭了!”柳博奇卡突然說,松開他的表鏈,她那雙含著驚異神情的大眼睛緊盯著他的臉,“原諒我,親愛的爸爸,我完全忘了這是媽媽的曲子?!?/p>
“不,好孩子,常常彈吧!”他用激動得顫抖的聲音說,“但愿你知道,和你一同哭一場我覺得多好過……”
他又吻了吻她,極力控制著自己內(nèi)心的激動,聳聳肩膀,走出穿過走廊通到沃洛佳房間的那扇門。
“弗拉基米爾,快準(zhǔn)備好了嗎?”他叫了一聲,停在走廊中間。正在這時,使女瑪莎在他身邊走過,一看見主人,她就低下頭,想從他身邊繞過去。他把她攔住。
“你越來越漂亮啦!”他說著,朝她俯下身子。
瑪莎臉紅了,頭垂得更低。
“請讓我……”她小聲說。
“弗拉基米爾,喂,快好了嗎?”爸爸又說了一遍,當(dāng)瑪莎走過去的時候,他看見了我,就聳聳肩膀,咳嗽了一聲……
我愛父親,但是人的理智是不受感情支配的,人的理智中常常包含著傷害感情、不為感情所理解、對感情十分殘酷的思想。雖然我極力想擺脫這種思想,但是它們卻襲上我的心頭……
二十三 外祖母
外祖母一天天衰弱下去;她叫人的鈴聲、加莎的抱怨聲和房門的噼啪聲,更頻繁地從她的房間里傳出來,她接見我們已經(jīng)不是在起居室里的高背安樂椅上;而是在臥室里堆放著鑲花邊的枕頭的高床上。向她問安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手上有一個淺黃的很光澤的腫瘤,房間里充滿了五年前我在媽媽房間里聞到的難聞的氣味。醫(yī)生一天來看她三次,而且已經(jīng)會診了幾次。但是她的脾氣,她對待家里所有的人,特別是對待爸爸那種高傲而講究禮節(jié)的態(tài)度,卻絲毫沒有改變;她講起話來依舊拉長聲調(diào),揚(yáng)起眉毛,說:“我親愛的?!?/p>
已經(jīng)有好幾天不讓我們?nèi)ヒ娝?,有一天早晨上課的時候,St.-Jérome提議我跟柳博奇卡和卡堅卡去兜風(fēng)。盡管上雪橇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外祖母房間窗前的街上鋪著干草,我們的大門口站著幾個穿藍(lán)襖的人,但是我卻一點也沒能理解,為什么在這樣不適當(dāng)?shù)臅r刻打發(fā)我們出去游逛。這一天,整個出游的時候,我和柳博奇卡不知為什么興致特別高,每一樁平常的事情,一言一語,一舉一動,都使我們放聲大笑起來。
一個小販捧著托盤快步跑過馬路,我們見了就笑起來。一個衣衫襤褸的雪橇車夫揮動韁繩的一端,縱馬追趕我們的雪橇,我們見了哈哈大笑起來。菲利普的鞭子掛住了雪橇的滑木;他回過頭來說:“哎呀!”我們見了笑得要死。米米帶著不以為然的神色說,只有蠢人才無緣無故地傻笑。于是柳博奇卡皺著眉頭看了我一眼,她由于拼命忍住笑,把臉都憋紅了。我們的視線相遇之后,便哈哈狂笑起來,笑得眼眶里充滿了淚水,我們無法控制使我們透不過氣來的一陣陣哄笑。我們剛剛平靜下來一點,我就望望柳博奇卡,說一句在我們中間流行一時的、一向引人發(fā)笑的妙語,于是我們又哈哈大笑起來。
快到家的時候,我剛張開嘴,要對柳博奇卡做一個妙不可言的鬼臉,就看到靠著我家一扇大門的一個黑棺材蓋,使我大吃一驚,我的嘴就那樣歪著僵住了。
“Votre grand-mère est morte!”[71]St.-Jérome說,臉色蒼白地迎著我們走出來。
外祖母的尸體停放在家里的全部時間,我一直感到一種難過的怕死心情。就是說,死尸清楚地、令人不快地提醒我說,有朝一日,我也會死去。不知為什么,這種心情總夾雜著傷感。我并不惋惜外祖母,而且也未必有人真心惋惜她。雖然吊客盈門,但是對她的死誰也不感到惋惜,只有一個人是例外,她的極度悲傷使我驚訝得無法形容。這個人就是使女加莎。她藏到頂樓上,把自己鎖在里面,不住地哭泣,咒罵自己,揪自己的頭發(fā),不愿聽任何勸告,她說失掉了她所敬愛的女主人以后,只有死是她唯一的安慰。
我再重復(fù)一遍,感情上的矛盾乃是真實最可靠的標(biāo)志。
外祖母已經(jīng)不在了,但是有關(guān)她的回憶和各種各樣的議論仍然存在我們家里。這種種議論多半同她臨死前立的遺囑有關(guān),至于遺囑的內(nèi)容,除了她的遺囑執(zhí)行人伊萬·伊萬內(nèi)奇公爵而外,誰也不知道。我注意到外祖母的仆人們中間有些騷動,時常聽到誰將歸誰所有的猜測,我承認(rèn),我不由自主地、愉快地想到我們將要得到遺產(chǎn)了。
六個星期以后,一向是我們家傳播新聞的尼古拉對我說,外祖母把她的全部財產(chǎn)都留給柳博奇卡,把她婚前的監(jiān)護(hù)權(quán)委托給伊萬·伊萬內(nèi)奇公爵,而不是爸爸。
二十四 我
再過幾個月我就要進(jìn)大學(xué)了。我學(xué)習(xí)得很好。上課時我不但不懷著懼怕的心情等待教師到來,甚至還感到某種樂趣。
清楚明晰地回講我學(xué)會的功課,我覺得很愉快。我準(zhǔn)備入數(shù)學(xué)系,說老實話,我做出這個選擇的唯一原因是,正弦、切線、微分、積分,以及諸如此類的名詞,使我特別喜歡。
我的身材比沃洛佳矮得多,肩寬,肥胖,還像從前那么難看,我還像從前一樣為此苦惱。我極力想顯得與眾不同。有一件事使我感到安慰:這就是,爸爸有一天談到我,說我相貌聰明,我完全相信這一點。
St.-Jérome很滿意我,夸獎我,我不僅不再憎恨他,而當(dāng)他有時說以我的才能和我的聰明,不做出一番事業(yè)是很可恥的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很喜愛他了。
我早就不去觀察使女室的情況了,因為我覺得躲在門后是可恥的,又加上確信瑪莎愛瓦西里,老實說,這使我的心有些涼了。徹底醫(yī)好我所害的倒霉的單相思病的是瓦西里的結(jié)婚,由于他的請求,我曾親自為他的婚事求得爸爸的同意。
當(dāng)新婚夫婦用托盤端著糖果,來向爸爸道謝,而瑪莎戴著系藍(lán)緞帶的帽子,也為了什么來向我們大家道謝,吻我們每個人的肩頭的時候,我只聞到她頭發(fā)上的玫瑰發(fā)油的香味,絲毫也不激動。
總而言之,我開始慢慢地改正我少年時期的缺點,不過,主要的缺點卻沒有糾正,這就是愛好空想,這種愛好使我一生受害不淺。
二十五 沃洛佳的朋友們
雖然在沃洛佳的朋友圈子里我扮演了有傷我的自尊心的角色,但是當(dāng)他有客人來的時候,我卻喜歡坐在他的房間里,默默地觀察那里發(fā)生的一切情景。最常來找沃洛佳的是副官杜布科夫和大學(xué)生涅赫柳多夫公爵。杜布科夫身材矮小,肌肉發(fā)達(dá),黑頭發(fā),已經(jīng)不是剛進(jìn)入青年時期,腿短一點,但是長相不難看,而且總是高高興興的。他是一個才智不高的人,這種人正因為才智不高而特別可愛,他們不能從各方面觀察事物,他們永遠(yuǎn)被現(xiàn)象所迷惑。這類人的判斷常常是片面的和錯誤的,但總是坦率而吸引人的。甚至他們的狹隘的個人主義,不知為什么,也顯得情有可原和可喜可愛。除此而外,杜布科夫?qū)τ谖致寮押臀矣兄p重的魅力,他那軍人的儀表,尤其是他的年紀(jì),不知為什么,年輕人總習(xí)慣把這一點同他們估價很高的體面(comme il faut)的概念混為一談。不過,杜布科夫真是人們所謂的un homme comme il faut[72]。只有一點使我很不痛快,這就是在他面前,沃洛佳有時好像為了我的天真的舉動,尤其是我年幼無知而感到羞愧。
涅赫柳多夫并不漂亮:灰色的小眼睛,低平的前額,四肢不勻稱,都不夠個美字。他身上唯一美的地方是他那魁偉得出奇的身材,嬌嫩的臉色和漂亮的牙齒,但是由于那光輝照人的小眼睛和那時而嚴(yán)肅、時而稚氣和若隱若現(xiàn)、變化多端的微笑,他的面孔獲得了那樣獨特而精力充沛的特征,使人不能不矚目。
他似乎非常怕羞,一點小事就使他臉紅到耳根;但是他的羞澀跟我的不一樣。他的臉羞得越紅,他的神色就變得越果斷。好像他為了自己的弱點而生自己的氣一樣。
雖然他好像同杜布科夫和沃洛佳很要好,但是很顯然,他同他們的交往只是出于偶然。他們的愛好完全不同:沃洛佳和杜布科夫好像最怕談?wù)搰?yán)肅的問題和令人感傷的東西;涅赫柳多夫恰好相反,是個極端熱情的人,雖然遭到嘲笑,卻常常談到哲學(xué)問題和情感。沃洛佳和杜布科夫喜歡談?wù)撟约旱膽賽蹖ο?他們時常一下子愛上幾個女人,有時兩個人又愛上了一個);涅赫柳多夫恰好相反,他們一暗示到他愛某一個紅頭發(fā)的姑娘,他就要大發(fā)脾氣。
沃洛佳和杜布科夫時常拿自己的親戚開一個善意的玩笑,而涅赫柳多夫恰恰相反,若是有人說一句不利于他熱烈崇拜的姨母的話,就會發(fā)怒。沃洛佳和杜布科夫晚飯后時常坐著車到什么地方去游逛,不帶涅赫柳多夫,并且管他叫作美人兒……
從第一次見面后,涅赫柳多夫公爵的談吐和儀表都使我感到驚異。但是,盡管我發(fā)現(xiàn)他的性格與我有許多相似之處,或者,也許正是為了這個緣故,我初次和他見面的時候,心里產(chǎn)生了遠(yuǎn)非友好的感情。
我不喜歡他那靈活的眼神、堅決的聲調(diào)、傲慢的態(tài)度,尤其是他那種完全漠視我的神情。在談話中間,我特別愛和他唱反調(diào);為了懲治他的自高自大,我想在辯論中駁倒他,向他表明,盡管他一點也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卻是很聰明的。
羞澀阻止了我。
二十六 討論
下晚課后,我照平時的習(xí)慣到沃洛佳房間去的時候,他連腿帶腳躺在沙發(fā)上,支著胳膊肘,在看一本法國小說。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又閱讀起來,這是一種最普通、最自然的動作,但是卻使我臉紅。我覺得,他的目光里流露出問我來干什么的神情,而他趕緊把頭低下去,這又表現(xiàn)出他不愿讓我看出那眼神的含義。我當(dāng)時連對最普通的舉動也愛疑神疑鬼的脾氣,是我這種年齡的特征。我走到桌邊,也拿起一本書;但是還沒有開始看,我就突然想起來,我們整整一天沒見面,這樣彼此什么都不談,是有些滑稽的。
“你今天晚上在家嗎?”
“不知道,做什么?”
“沒有什么?!蔽艺f,看話不投機(jī),便拿起書看起來。
說也奇怪,沃洛佳和我單獨相處時,竟會好幾個鐘頭相對無言,但是只要有第三者在場,哪怕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就足以使我們之間展開各種各樣十分有趣的談話。我們感到,我們彼此太了解了。過分了解或者過分不了解,同樣妨礙彼此接近。
“沃洛佳在家嗎?”前廳傳來杜布科夫的聲音。
“在家。”沃洛佳說著,把腳放下來,把書擺到桌上。
杜布科夫和涅赫柳多夫穿著大衣,戴著帽子,走了進(jìn)來。
“喂,沃洛佳,看戲去嗎?”
“不,我沒有工夫?!蔽致寮鸭t著臉回答說。
“喂,那怎么行!咱們?nèi)グ?!?/p>
“不過我沒有票呀?!?/p>
“戲院門口,你要多少有多少?!?/p>
“等一等,我就來。”沃洛佳搪塞說,于是聳聳肩膀,走出屋去。
我知道,沃洛佳很想上杜布科夫邀他去的戲院;他拒絕,只是因為他沒有錢,他出去是去找管家借五個盧布,等下次發(fā)錢時歸還。
“您好,外交家!”杜布科夫說著,跟我握手。
沃洛佳的朋友們管我叫外交家,是因為有一次午飯后,在外祖母的房間里,不知怎地,她當(dāng)著他們的面談?wù)撈鹞覀兊那巴?,說沃洛佳要當(dāng)軍人,但是她希望我做個外交家,穿著黑禮服,梳著à-la coq[73],她認(rèn)為這是外交官必不可少的條件。
“沃洛佳到哪兒去啦?”涅赫柳多夫問我。
“我不知道。”我回答,一想到他們大概猜到沃洛佳出去的原因,臉就紅了。
“大概他沒有錢啦!對不對?噢!外交家!”他這樣肯定地解釋我的微笑,“我也沒有錢,你有嗎,杜布科夫?”
“我看看,”杜布科夫說著掏出錢包,用他那短手指頭非常仔細(xì)地摸索里面的幾個小錢,“這兒是五戈比,這兒是二十戈比,唉呀呀!”他說著做了個滑稽的手勢。
這時,沃洛佳走進(jìn)屋來。
“喂,去嗎?”
“不去。”
“瞧你多有意思!”涅赫柳多夫說,“你為什么不說你沒有錢呢?要是你愿意去,就拿我的票去!”
“那你怎么辦呢?”
“他到他表姐的包廂里去?!倍挪伎品蛘f。
“不,我根本不去。”
“為什么?”
“因為,你知道,我不喜歡坐在包廂里?!?/p>
“為什么?”
“我不喜歡。我覺得不自在。”
“又來這一套!我不懂,為什么在大家都高興看見你的地方,你會不自在。真可笑,mon cher!”
“那有什么辦法,si je suis timide[74]!我相信,你這輩子從來沒有紅過臉,但是我隨時隨刻,為了一點小事,就會臉紅!”他說著說著,臉就紅了。
“Savee vous d’où vient votre timidité?…d’un excès d’amour propre,mon cher.”[75]杜布科夫用保護(hù)人的聲調(diào)說。
“什么excès d’amour propre[76]!”涅赫柳多夫被刺到痛處,回答說,“恰恰相反,我害羞,是因為太缺乏amour propre[77];恰恰相反,我總覺得,人家同我在一起會感到不愉快,感到無聊……因此……”
“去換衣服呀,沃洛佳!”杜布科夫說著,抓住沃洛佳的肩膀,替他脫下常禮服,“伊格納特,給你主人換衣服!”
“因此我時?!蹦樟喾蚪又f下去。
但是杜布科夫不再聽他講了?!疤乩怖病怖病病怖病彼咧裁辞?。
“你不聽我也要對你講,”涅赫柳多夫說,“我要向你證明,害羞根本不是由于自尊心而產(chǎn)生的?!?/p>
“如果你同我們一道去,那你就證明吧。”
“我說過我不去?!?/p>
“嗯,那你就留在這兒,向外交家證明吧;等我們回來,他再講給我們聽?!?/p>
“我一定要證明,”涅赫柳多夫帶著孩子氣的固執(zhí)勁兒反駁說,“不過要快點回來。”
“您認(rèn)為我自尊心很強(qiáng)嗎?”他說著,坐到我身邊。
雖然對于這一點我有我的看法,但是聽到這句出其不意的質(zhì)問我是那么羞怯,以致未能馬上答復(fù)他。
“我想,是的,”我說,一想到這是向他證明我聰明的好機(jī)會,我就感到我的聲音發(fā)顫,紅暈滿面,“我認(rèn)為,每個人都有自尊心,一個人不論做什么事,都是出于自尊心?!?/p>
“您所謂的自尊心,指的是什么呢?”涅赫柳多夫說,我覺得他的微笑帶著幾分輕蔑的意味。
“自尊心,”我說,“就是相信自己超群出眾,聰明過人。”
“但是怎么能人人都相信這一點呢?”
“我不知道對不對,不過除我以外,誰也不會承認(rèn)的;我相信我比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聰明,我想您也相信這一點。”
“不,我首先要說,我遇見過一些我認(rèn)為比我聰明的人?!蹦樟喾蛘f。
“那不可能!”我堅信不移地回答說。
“難道您真的這么想嗎?”涅赫柳多夫說著,全神貫注地打量我。
“真的!”我回答。
這時我突然產(chǎn)生一個念頭,立刻就說了出來。
“我來向您證明這一點。為什么我們愛自己勝過愛別人呢?……因為我們認(rèn)為自己比別人高明,更值得愛。如果我們認(rèn)為別人比自己好,那么我們就會愛別人勝過愛自己,但是這種情形是從來也沒有的。即使有,我的想法仍然是正確的!”我不由得帶著揚(yáng)揚(yáng)自得的微笑補(bǔ)充說。
涅赫柳多夫沉默了一會兒。
“哦,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您會這么聰明!”他含著那么善良的、和藹可親的笑容對我說,使我突然覺得幸福極了。
稱贊不但對人的感情,而且對人的理智也起著巨大的作用,在這種令人愉快的影響之下,我覺得我變得聰明多了,各種想法異常迅速地接連涌入我的腦際。我們不知不覺地從自尊心談到愛情,對這個題目,總是有談不完的話。雖然我們的討論在局外人聽來可能毫無意義,因為它是那么含糊和片面,但是對我們來說,卻具有崇高的意義。我們的心靈是那么和諧,隨便在一個人的任何一根心弦上輕輕一觸,就會引起另一個人的共鳴。正是我們在談話中所觸及的各種心弦的共鳴,使我們得到無窮的樂趣。我們覺得言語和時間都太少了,表達(dá)不出我們彼此要傾心吐露的思想的全部。
二十七 友誼的開端
從此以后,我和德米特里·涅赫柳多夫之間建立起相當(dāng)奇怪、然而極其愉快的關(guān)系。在外人面前,他差不多毫不注意我;但是只要碰到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就坐在一個舒適的角落里討論起來,忘記了一切,也不注意時間的飛逝。
我們既討論未來的生活,也談?wù)摳鞣N藝術(shù)、公務(wù)、婚姻、兒童教育等等,我們從來沒有想到,我們所談?wù)摰囊磺卸际呛詠y語。我們沒有想到這一點,因為我們所談的那一派胡言是既聰明又動人的荒唐話;在青年時代,我們還重視智慧,相信智慧。在青年時代,我們的全部心力都向往著未來,而這未來,在希望(這種希望不是基于過去的經(jīng)驗,而是建立在想象中幸福的可能上)的影響下,采取了那么多種多樣、生動迷人的形式,因此,在這種年紀(jì),單單是互相談?wù)?、彼此理解關(guān)于未來幸福的幻想,就已經(jīng)是真正的幸福了。在脫離實際的談?wù)撝?這是我們的主要話題之一),我喜歡那樣一種時刻:各種思想接踵而來,而且越來越快,變得越來越抽象,最后好像墜入五里霧中,使人感到?jīng)]有表達(dá)它們的可能,本來打算講心中所想的,說的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我喜愛這個時刻,這時在思想的領(lǐng)域里越升越高,突然間理解到它是浩瀚無邊的,意識到不可能再前進(jìn)一步。
有一次,在謝肉節(jié)期間,涅赫柳多夫拼命追尋各種各樣的樂趣,雖然在一天之間到我家來了好幾趟,但是一次也沒有同我交談,這使我感到極大的委屈,因此我又覺得他這個人既自高自大又討厭了。我只等著,一有機(jī)會就讓他知道,我毫不珍視他的友情,對他并沒有絲毫特殊的依戀之情。
過了謝肉節(jié),他又想同我談一談,我第一次對他說,我要準(zhǔn)備功課,然后就上樓去了;但是過了一刻鐘,有人打開教室的門,涅赫柳多夫走到我跟前。
“我打擾您嗎?”他說。
“不?!蔽一卮鹫f,雖然我很想說我真的有事。
“那么您為什么離開沃洛佳的房間?要知道,咱們好久沒有在一起談?wù)劻?。我跟您談慣了,咱們不談,我就覺得好像少了點什么似的?!?/p>
我的惱怒轉(zhuǎn)瞬就消失了,德米特里在我的心目中又變成從前那個善良而可愛的人了。
“您大概知道我為什么走開吧?”我說。
“也許知道,”他回答著,坐到我身邊,“但是,即使我猜對了,我也不能說為什么,不過,您倒可以講講?!彼a(bǔ)充一句。
“那我就講:我所以走開,是因為我生您的氣……不是生氣,而是覺得很煩悶。簡單地說:我總害怕您因為我還非常年輕而看不起我?!?/p>
“您知道,咱倆為什么這么情投意合嗎?”他說著,用善意的、聰明的目光回答我的自白,“為什么我愛您超過那些跟我交情更深、與我有更多共同點的人呢?我剛剛得出了結(jié)論。您具有一種驚人的、罕有的品質(zhì)——坦率?!?/p>
“是的,我說的總是我羞于承認(rèn)的事情,”我證實說,“但是我只對我深信不疑的那些人講?!?/p>
“對。不過,要對人深信不疑,就必須和他親密無間,而咱們倆還不大友好呢,Nicolas。您記得吧,我們談過友誼:要做真正的知己,就必須互相信任。”
“我深信:我告訴您的事情,您不會對任何人講,”我說,“不過您要知道,最重要、最有趣的思想,恰恰就是那些我們彼此無論如何都不肯講的東西?!?/p>
“多么卑鄙的思想!如果我們知道有這樣丑惡的思想,我們就應(yīng)該承認(rèn)它,它就永遠(yuǎn)也不敢再進(jìn)入我們的頭腦中來。您知道我想到什么嗎?Nicolas?”他補(bǔ)充說,從搖椅上站起來,笑著搓搓手,“我們這么辦吧,您會明白這對咱們倆會有多么大的好處;讓我們約好,彼此之間一切都開誠布公。我們彼此就會更了解,而且可以問心無愧;為了不怕外人,讓我們約好,永遠(yuǎn)也不把彼此的事情對任何人講。我們就這么辦吧?!?/p>
“好!”我說。
我們真的這么辦了。結(jié)果如何,我以后再說。
卡爾[78]說過,在任何眷戀中都有兩方:一方愛,另一方就讓自己被愛;一個吻,另一個就把面頰送過來。這是十分正確的;在我們的友誼中,是我吻,德米特里把面頰送過來;但是他也準(zhǔn)備吻我。我們平等地相愛,因為我們互相了解,互相尊重;但是這并不妨礙他影響我,而我屈服于他。
不言而喻,在涅赫柳多夫的影響下,我不知不覺被他的傾向同化了,這種傾向的實質(zhì)就是對美德典范的熱烈崇拜,相信人生的目的就是不斷地自我完善。在當(dāng)時看起來,使全人類改邪歸正,消滅人類的一切罪惡和不幸,好像是行得通的事情,而自我完善,接受一切美德,做個幸福人,也似乎輕而易舉……
然而,只有上帝知道,少年時代的這些崇高夢想是不是可笑的,這些夢想不能實現(xiàn),又是誰的過錯呢……
[1]指前仰后合,打瞌睡。
[2]城市名,現(xiàn)在是莫斯科州的區(qū)中心,在奧卡河畔。
[3]尼古連卡的本名和父名。
[5]奧地利西部與意大利北部的一個區(qū),在阿爾卑斯山中。
[6]法語:圣熱羅姆。
[7]法語:好人家的孩子。
[8]法語:家庭教師。
[9]法語:侍從。
[10]德語,意義同上句,不另譯出。以下的句子同此。
[11]德語:幫工。
[12]德語:招募新兵。
[13]德語:簽。
[14]德語:兵士。
[15]德語:啤酒杯。
[16]指一八○五年至一八○九年俄奧聯(lián)軍對拿破侖的戰(zhàn)爭。普魯士并沒有加入聯(lián)盟,但卷入了軍事行動中,讓前去與奧軍聯(lián)合的俄國軍隊通過自己的國土。
[17]烏爾姆(德國西部城市),奧斯特利茨(現(xiàn)在捷克的斯拉夫科夫城),瓦格拉姆(維也納附近村落),一八○五年至一八○九年在上述三地進(jìn)行的戰(zhàn)役中,奧軍遭慘敗。
[18]德語:擲彈兵。
[19]德語:可是那個法國兵扔掉武器,喊叫饒命。
[20]德國舊幣名。
[21]德語:來回走著。
[22]法語:什么人?
[23]德語:他突然問。
[24]德語:他又一次問。
[25]德語:他第三次問。
[26]德國城市名。
[27]德語:小卡爾。
[28]卡爾·伊萬內(nèi)奇說俄語時,常把陰性的“她”說成陽性的“他”。
[29]德語:父親。
[30]德語:維也納。
[31]德語:我父親突然說。
[32]又把“她”說成“他”了。
[33]德語:“媽媽!”我說,“我就是您的兒子,您的卡爾!”于是她倒在我的懷里。
[34]德語:不幸到處跟隨著我。
[35]德語:政治。
[36]一八○四年至一八三五年的奧地利皇帝。
[37]德語:大禮服。
[38]德語:巡夜人。
[39]德語:開門。
[40]德語:根據(jù)法律要你開門。
[41]德語:褲子。
[42]德語:我擊了一下。
[43]德語:我到了愛姆斯河畔。
[44]法語:星期一、二至三時,歷史和地理教師。
[45]指一八四一年出版的斯馬拉格多夫著的《中世紀(jì)歷史教程》。
[46]指凱達(dá)諾夫著的《世界史簡編》。一八二二年至一八五四年共印行十六版。
[47]即路易九世(1226—1270),法國國王,曾進(jìn)行過兩次十字軍遠(yuǎn)征。
[48]這里指路易九世的母親勃朗士(Blanche de Castille,1188—1252),在俄文為Бланка(勃朗卡),但尼古拉說成Буланка(布朗卡)。“布朗卡”是“淺黃色的馬”的意思。
[49]法語:尼古拉。
[50]尼古拉的小名。
[51]法語:游戲。
[52]德語:長鼻子。
[53]法語:卡特琳小姐(就是卡堅卡)。
[54]法語:好吧。
[55]法語:紫羅蘭香水。
[56]法語:噢,爸爸,噢,我的恩人,最后一次為我祝福,讓上帝的意旨實現(xiàn)吧!
[57]法語:給我跪下!
[58]法語:您就是這樣服從您的第二個母親,您就是這樣報答她的恩惠!
[59]法語:伯爵夫人,看在上帝面上,您平靜一些吧!
[60]法語:鞭打。
[61]法語:長音符。
[62]法語:壞蛋、流氓、無賴。
[63]法語:跪下,壞蛋!
[64]瓦夏是瓦西里的小名。
[65]加莎的本名和父名。
[66]謝林(1775—1854),德國唯心主義哲學(xué)最大的代表之一。十九世紀(jì)三十年代在俄國有許多追隨者。
[67]這是當(dāng)時大學(xué)生的特定制服。
[68]這里的“你”是指沃洛佳的母親。
[69]法語:最后一口。
[70]法語:珠玉般的演奏。
[71]法語:你們的外祖母逝世了。
[72]法語:一個體面的人物。
[73]法語:直譯為“雄雞式的”,即高聳的發(fā)式。
[74]法語:假如我害羞。
[75]法語:你知道你的羞澀是怎么產(chǎn)生的嗎?……是由于自尊心太強(qiáng),我的親愛的。
[76]法語:自尊心太強(qiáng)。
[77]法語:自尊心。
[78]阿爾方斯·卡爾(1808—1890),法國作家,他的長篇和中篇小說在十九世紀(jì)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在俄國讀者中相當(dāng)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