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從諸健秋先生學畫,從張潮象顧欽伯先生學詩詞
張潮象先生組織了一個“湖山詩社”,這是他與當時喜歡詩的青年人、中年人以及他一輩的朋友,共同組織的?!昂皆娚纭边€有一位組織者叫諸健秋,諸健秋是位大畫家。之前諸先生跟我有一次意外的見面。
有一次我跟諸健秋先生的學生邵雪泥,在無錫公園的茶座里喝茶。邵雪泥是畫家,我怎么認識他的呢?他的畫室是臨街的,有玻璃窗,他的畫桌就靠著玻璃窗。我從街上走過,老看到他低著頭畫畫,我覺得非常有意思,我喜歡畫畫,我就老站在玻璃窗外面看他畫畫。他父親叫邵晉康,看到一個年輕人老來看畫,就開門叫我,你進來看吧。我就進去看,跟他們攀談攀談。
其實那時候我書讀得比較多了,文筆也比較好了。張潮象先生特別喜歡我,看到我的作文,總是稱贊,馮其庸的文章寫得真好。
他們的畫畫得很好,但是文化水平太低。我一看,說你這個畫上題的句子不通。我給他隨便講講這個應該怎么題。他一聽非常高興,說我們正缺少這樣的人。所以后來他每次畫完以后主動請我去,你來幫我考慮這個怎么題。我就給他起好草,他的字寫得很好,他就寫上去。他越看越有味道,這以后,很歡迎我去了。
邵晉康有個絕技——刻碑,他一只手拿著刀,一只手夾一塊布還拿著錘,在石頭上依著那個字的字跡一刀一刀刻下來,刻一會兒就用這塊布一擦,刻下來的石頭屑就擦掉了,可以看到上頭的字。他教我刻碑,我學了一段時間。他也盡心教我。但是我畢竟是在中學讀書,那時候禮拜六還照樣上課,只有禮拜天休息,禮拜天去首先要幫助他們考慮題畫這些事,然后有時間學學刻碑。所以大體知道怎么刻,沒有真正完整地刻過一塊碑。但是我能刻圖章,那個時候我圖章已經(jīng)刻得不錯了,圖章的印面、邊款都能刻。
那天我跟邵雪泥在公園茶座喝茶,突然諸健秋先生走過來了。他看到邵雪泥手里一把紙扇,他很奇怪。他當時沒注意我,他注意他的學生。他把那把紙扇拿過來,看了半天,說這畫是誰畫的?邵雪泥指著我說,他畫的。諸健秋先生說,你跟我學了三年,沒有他這幾筆好。這以后才問我是誰。邵雪泥說我的名字,我的家庭情況,我的經(jīng)濟困難,現(xiàn)在讀高中一年級,可能下面讀不下去了。諸先生就跟我說,你的畫比他好,你的天分比他高,這樣吧,你喜歡畫畫,我來教你,但是你不要拜師。因為按當時的規(guī)矩,拜師要交很多拜師的費用,還要辦酒席。你不可能做這些事,不要這些形式上的東西,你就來看我畫畫就行了。因為不是他的學生不讓進去看他畫畫的。他說了一句“看就是學”,這句話,其實我一輩子受用,我看什么都把它當作學,不僅是看畫、學畫,看他畫畫當作學,我看別的東西也都當作學來看。
張潮象先生和諸健秋先生組織了“湖山詩社”。有一次兩位老先生在諸健秋先生家里,叫我去,就說,你參加“湖山詩社”。我嚇一跳,我說,我從來沒有學過詩,也沒有寫過詩。張潮象先生就說,不管你寫過沒有寫過,你自己寫一首來,我看看再說。
他是我的國文老師,我覺得我不能不寫。我就回去想了一下,因為無錫是東林黨的基地,當時東林書院還在,但是已經(jīng)荒廢了,我就想到這個,我自己寫了四句詩“東林剩有草縱橫。海內(nèi)何人續(xù)舊盟。今日湖山重結社,振興絕學仗先生”。我也不知道對不對,反正要我寫,我也只好這樣了。我就拿了去交給張先生。張先生看了以后高興得拍桌子說,你還說你不會寫詩,這詩多好啊!他馬上用筆就在旁邊批了兩句“清快,有詩才?!?/p>
諸健秋先生看了以后也稱贊得不得了,就送我一把他畫的扇面。那時候我還認識不到諸老先生的畫有多好,只覺得它好,現(xiàn)在再看這幅畫真正功力深厚,意境高,筆力好,真是大畫家。1954年我到北京的時候,他還專門畫了一幅畫送給我,作為贈行。我畫畫受他的影響很大,啟蒙的時候就碰到了最了不起的畫家。
還有一位顧欽伯先生,我經(jīng)常到他宿舍去聽他講詩。那時候我是寄宿生,校園里下了一場雨以后,我在走廊里就想到了一句“雨馀天氣更清涼”。顧先生也住在學校,我剛想到這句,他從走廊那邊過來了。我就問顧先生,我說,我剛才有這么一個句子,“雨馀天氣更清涼”,能成立嗎?他一聽,他說,平仄特別合,但是這是詞句,不是詩句,詞和詩是有區(qū)別的。我自己也感覺到這句是詞的格調(diào)。
我就忽然興起,我說我還有小時候?qū)懙囊皇自娔?,他說,你拿來給我看看。我就把我小時候?qū)懡o阿桐的那首五言詩背出來,抄好給顧先生看,沒想到顧先生看了以后大為稱贊,說,你小小年紀,就寫得那么好,這個完全不用改,就是一首古風。“簇上春蠶老,壟頭麥油油”,現(xiàn)在只記得這兩句了。
我還有一位老師,我們的美術老師錢松喦,現(xiàn)在也去世了,是1949年后最有名的一位美術老師,最近好像北京畫院還在舉行他的畫展呢。在錢松喦先生的課堂上學畫國畫,錢先生稱贊我,全班你畫得最好。但是我只待了一年,每個禮拜一次課,錢先生只是課堂上教你畫幾筆,沒有機會跟著他多學。實際上我跟諸健秋先生學得多,因為常看他畫畫。我的山水畫開始主要是諸先生教的,到了北京后,主要是學古人,同時也受到許多老畫家的指教。
錢先生晚年的時候,有一次在揚州賓館,我忽然遇到他了。20世紀80年代的時候,揚州賓館那天大擺筵席,我去了,錢松喦先生去了。揚州的領導我都很熟,他們請的賓客都去了。一去以后,我見到錢先生,我說,我是你的學生,我高中一年級的時候,你在無錫工專教圖畫,我叫馮其庸。他說,我沒想到還能見到你,我一直記著你的名字,你是當時班上畫國畫最好的。我說后來我不畫了,因為我工作太多,我就沒有機會畫了,他說,你應該畫畫。后來他過了不多幾年以后就故去了。
有一次無錫公園飯店,舉行吳昌碩、齊白石的畫展。那一次我見了齊白石、吳昌碩的畫真是驚心動魄,我心里說,天下還有這么好的畫!從此我就將這兩個人作為我學習的榜樣,更多的是學習齊白石。我覺得齊白石那種用筆的簡單、質(zhì)樸,神采的豐富,這是非常難得的,而且詩也題得好。當時我讀書很緊張,對我來講,要花很多時間畫一幅山水是不可能的。諸健秋先生畫山水的畫法,讓我一直看,我都懂了,該怎么畫,但是沒有時間來實踐??墒且媴遣T、齊白石那個大筆淋漓的,幾十分鐘就可以畫一幅畫,對我來說有這個時間。所以我開始學齊白石,學吳昌碩。盡管我當時看諸健秋先生畫山水,我自己看了沒有畫山水,但是我現(xiàn)在主要畫山水了。主要是諸先生當時教導讓我看了以后受到的一種啟示,我一直記在心里。后來我畫山水畫,就明白一幅畫應該怎么下手。至于我后來畫的變化,那是我見到大自然多了,尤其到新疆,看到了龜茲的那種奇形怪狀的山形和特殊強烈的顏色,所以我自己畫了重彩的山水。
1943年下半年到1944年夏天,對我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歷程:在詩詞上,有張潮象、顧欽伯先生的教導;在藝術上,有諸健秋先生的指點,還經(jīng)常到邵雪泥的畫室看他畫畫,還在公園飯店看到吳昌碩齊白石的畫展。在這方面,開了很多眼界,給我啟發(fā)特別大。要沒有這一年,沒有這幾位先生的指引,我讀書和畫畫不會是現(xiàn)在這樣子的。所以在無錫工業(yè)??茖W校的一年,對我來說,有非常重大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