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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壺蓋

我的渡世日記 作者:(日)高峰秀子


茶壺蓋

那天的外景拍攝在大磯的海岸邊,雨雪交加。但是,電影中的場景是夏天,我扮演的是一個男孩子,我穿著短袖運動T恤和短褲,凍得渾身起雞皮疙瘩,牙齒直打顫。試演幾次之后,總算聽到喊“OK”,我立即奔向雙手插入胸前、等在一旁的養(yǎng)母。養(yǎng)母一把把我攬入懷里。我蜷縮在養(yǎng)母的和服里,雙手抱緊養(yǎng)母的身體,感受到養(yǎng)母的體溫,才總算緩過來。

不久,副導演大喊:“秀子!”我轉過身來,一溜煙地跑回攝影機前。攝影機的一部分零件涂抹上了機油,機油凍住的話,攝影機就無法正常工作,所以攝影機三腳架里放了一個炭火燒得通紅的汽油缸,卻沒有一個給人用的取暖器。

電影有四個季節(jié)區(qū)分,夏天上映的電影必須冬天制作,冬天上映的電影必須夏天制作。因此,演員在冬天得穿上單薄的衣服,凍得瑟瑟發(fā)抖。夏天得穿上冬天的衣服,熱得四肢無力,不管多冷和多熱,都必須忍受。

社會上有些人也許會這樣想:演員總是受人們追捧,身穿昂貴的衣服,住氣派的房子,一日三餐吃山珍海味,出門有專車,工作也僅僅只是在攝像頭前站兩三個小時,哭哭笑笑就能賺大錢……但是,如果到后臺去看看的話,就會明白:“啊!原來這份工作并不是那么舒服的!”雖說是知名演員、大明星,但歸根結底只是完成一幅作品的一個道具而已。我們演員和工作人員一起辛勤工作,僅僅只是一名體力勞動者而已,不會因為是女演員或孩子就區(qū)別對待或特殊關照。

要當好一名演員的“第一條件”,首先必須是“結實的身體”,它甚至排在長相、身材和演技的前面??梢哉f,演員這一職業(yè)極其消耗人的體力和精神,它首先必須要有“結實且充沛的體力”。最近有些藝人動不動就以“喉嚨痛”、“身體欠佳”為由,草率地請假或搞人間消失,在以前是決不允許這種放縱和辯解的,并且作為一個常識,是不被允許的。

我含著奶嘴,從北海道來到東京那年,瘦得像棵豆芽,成為兒童演員后的兩三年里,我身體迅速變結實,也許是“服東京水土”,也許是因為工作辛苦,反而身體自然而然得到了鍛煉,這也許也是養(yǎng)母努力的結果。不知養(yǎng)母從哪弄來三種中藥,將它們一起煎制,然后還每天讓我吃一瓣烤大蒜粒。

中藥和大蒜味道都很難聞,養(yǎng)母為了讓我吃下,追著我滿屋子跑,還往我手里塞入一分硬幣,就是因為這一分硬幣,我堅持服用了三四年。青春期我沒有長青春痘,即使受傷也不會化膿,我不知道我身體變結實是否與味道難聞的中藥和大蒜有關,總之,這四十多年來,我從沒有遲到過,從沒有缺勤過,是個地地道道的“健康優(yōu)良兒”。

即便是借助了大蒜和中藥的力量,對于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其作用也是有限的,我并不能完全跟上大人的節(jié)奏。我左思右想,終于想出了自我防衛(wèi)的辦法,也是一種策略。制片廠的晚飯時間是下午五點到六點。六點開始又要進入攝影棚進行夜間拍攝,為了引起我的興趣,在空歇時間,大人們一個勁地往我手里塞糖果??墒俏矣植惶珢鄢蕴枪?,實在是讓人厭煩。

晚上九點到十點,大人們一定會去制片廠外面的關東煮小攤,副導演跑去為我買來三角形魔芋串,不知為何每次買的都是魔芋,想想也行吧,每次都吃光。幾小時后,副導演又騎上自行車,趕到制片廠外,我知道他要去的地方,他要趁關門前趕往蒲田車站的小賣店,那時快到午夜十二點,意味著工作進入了凌晨。果然,他口袋里裝著買來的一小袋甜納豆和一板巧克力,趕了回來。

六歲左右的我

現(xiàn)在想來,副導演的工作的確辛苦,手拿小擊板,腰上纏著抹布,從幫助導演到打掃攝影棚、照顧兒童演員,都必須親力親為。他一有空就陪我玩,不!應該是不得不陪我玩。如果惹我不高興了,工作就沒辦法開展。電影工作人員里一般有三四個副導演,他們一看到我,簡直就像遇見一條兇惡的狗一樣,對我極盡各種諂媚,讓我覺得滑稽好笑。

他們背著我來往于兒童演員休息室和攝影棚之間,已經(jīng)過世的松竹電影片廠的矢倉茂雄導演當副導演的時候,我曾在他背上撒過尿。不管工作多么艱辛,為了當上大導演,他堅忍拼搏,意氣風發(fā),忙得不可開交,但是他怎么也沒有想到:竟然會有人在自己背上撒尿!

后來,他當上了導演,再次見到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我時,對我說:“真是一個有意思的回憶?。 蔽乙宦犘呒t了臉。

蒲田小賣店關了門,省線變得寂靜無聲時,就是因兵糧短缺引發(fā)混亂之時,這時我只有睡覺。

“好了,到此為止吧!”我假裝睡覺,不管周圍有多么吵鬧,還是正在拍攝當中,我一概不管。我認真地表演,要表現(xiàn)出睡得香甜的呼吸節(jié)奏特別難,演著演著,有時真的睡著了,迷迷糊糊地聽到大人們小聲商量著:“小秀睡著了,就明天再拍吧!”于是,我終于從那天的拍攝任務中解脫出來。

這一切伎倆都是用來騙大人們的,現(xiàn)在想來,我的確是一個惹人厭惡的淘氣鬼,雖不至于連自己都覺得討厭,但是連當時我這個孩子都知道不這樣做就難以保身。我這只耍猴人手中的猴子被逼得走投無路時,也不得不想出一些騙人的計謀。大人們給我取過一個外號“小滑頭”,我心想:隨他們怎么叫吧。

現(xiàn)在,每天當我在電影和電視上看到某些兒童演員被捧為讓人倒胃口的“小明星”時,我便會想起當年的自己,不禁毛骨悚然。對于兒童演員,我不想同情,更不想鼓勁加油。在兒童劇團里,有不少兒童演員可以稱得上是“小滑頭”。

當時的我性格開朗,對我的小伎倆大家都心知肚明,對我的演技或許大家也感到歡喜,但是在我看來,我就是一個“被大人們創(chuàng)造出來的、老氣橫秋的人造兒童”。孩子總歸有一天會長大成人,我真心希望至少在他們的兒童時光,在自然的兒童世界里,讓他們像孩子般玩耍,像孩子般交談。每次因工作與孩子接觸時,如果孩子老于世故,我就會在心里想:“這孩子現(xiàn)在在想什么呢?”不禁憂心忡忡。

“人格形成于幼兒期……”這話好像是句廣告詞,但我希望大人們對待孩子都能當心留神?!叭跣≌撸豢晌辍?,孩子的精神世界比大人都要敏感并且機敏,孩子具有靈敏的感受性,甚至勝過大人。

我生平第一次騙人是在七歲時,不知為何,我從未在養(yǎng)母面前吐露過真心,即從未跟她撒嬌說過“好累!”“好辛苦!”“不愿意!”等這樣的話。我明白,即便說了,也只會讓養(yǎng)母為難,或許是因為小小年紀的我內(nèi)心深處開始意識到“自己是一家的頂梁柱”吧!我的養(yǎng)母在我漫長的演藝生涯當中,也從未問過我“辛苦嗎?”“不愿意嗎?”“想放棄嗎?”等諸如此類的話。

養(yǎng)母認為我是真心喜歡演戲,對于這一點她深信不疑。如果我吐露真心話,說“我不愿意”的話,她可能會有所警覺。高峰秀子是養(yǎng)母以前的藝名。她拼命把自己沒有實現(xiàn)的夢想寄托在我的身上,我不做高峰秀子,也就意味著養(yǎng)母自身作為高峰秀子的生命被中斷。在拍攝休息時,我默默地看繪本看入了迷,我總是喜歡畫一些恐怖的魔鬼畫,養(yǎng)母究竟是以怎樣的心情看待這樣的我呢?

松竹電影公司的前身是由戲劇界發(fā)展起來的一個合并公司。主要從事的領域并不是有聲電影,而是歌舞伎和新派劇團,有一批忠實觀眾。這年,新派劇團動用所有知名演員,作為客串邀請了話劇界明星岡田嘉子出演大型家庭生活劇《松風村雨》,當時七歲的我從蒲田制片廠被選拔出來出演主角。對于還是個孩子的我來說,不管是有聲電影,還是戲劇,并沒有很大區(qū)別,最興奮的人就是養(yǎng)母,她原本就酷愛舞臺劇。

養(yǎng)母之所以這么高興,是因為該劇的豪華陣容。我生母的扮演者是花柳章太郎,花柳父親的扮演者是井上正夫,母親的扮演者是河合武雄,祖父的扮演者是伊井蓉雄。我的養(yǎng)母扮演者是岡田嘉子,岡田母親的扮演者是英太郎,父親的扮演者是矢市次郎,這一陣容在當時是前所未聞的。養(yǎng)母整日忙得顧不上吃喝,臉上淌著汗水,她模仿父母和祖母的聲音,教我念臺詞。一本要花三個小時才能看完的厚厚劇本,在排演前,我一字不漏地背熟。

在明治座劇場里,清脆的拍子木敲擊聲響起,微風吹起,簾幕徐徐上升,舞臺布置是當時并不流行的寬敞日式房間,當遠處傳來犬吠聲時,右側走廊內(nèi)側的門打開,穿著睡衣的我雙手揉著眼睛從里面走出來,好像是上完廁所回來,簾幕拉開的場景我還記得,但是其他都忘得一干二凈了。

第一天演出時,讓我十分吃驚的是:在排練時花柳章太郎、英太郎和河合武雄還是個男人,但到了舞臺上竟然都變成了美麗非凡的女人。在排練時戴著勞埃德式眼鏡,身穿西服的英老師變成了一個滿頭銀發(fā)的優(yōu)雅老奶奶。身穿角帶和服,操一口東京腔,說話鏗鏘有力的花柳老師則變成了一個梳著橢圓形大發(fā)髻、長得水靈靈的大美女。

不知為何,當美人般的花柳老師把我抱起,跟我臉貼臉說著臺詞時,我的手竟自然而然地伸向了花柳老師的胸前,去摸他的“乳房”。散戲后,養(yǎng)母帶著我去各位演員休息室與演員們道別。已經(jīng)摘下發(fā)髻假發(fā),身穿浴衣盤腿而坐的花柳老師一看到我便笑著,摸了摸我的頭說道:“小秀,太好笑了吧,我沒有乳房,真對不起了!”

第二天登上舞臺時,舞臺上的花柳章太郎依然是個女人。一天,花柳老師往胸前塞了兩個茶壺蓋,小聲對我說:“怎么樣?這樣就能忍住了吧!”

戲劇設有提詞員,專門為那些臺詞不清晰或忘了臺詞的演員提供幫助,這些助手或者演員的弟子們手捧劇本在舞臺后面小聲提醒臺詞。有些演員耳背,由于沒聽清提詞員的臺詞,于是大聲反問:“你說什么?”這樣一來,戲就演砸了,這樣的笑話我聽過幾回。

在演出《松風村雨》這部劇時,我沒有用過一個提詞員,大家都說:“還是秀子會提醒臺詞?!蔽野颜緞”径急车脻L瓜爛熟,比躲在舞臺暗處的提詞員要可靠得多,我提醒臺詞時,嘴唇不動,老師們都覺得很好奇,每天都給我獎勵。

特別是井上老師,總是獎勵我外國的玩具,對我來說都是些稀罕物。后臺演員休息室只有他的房間鋪著時髦的地毯,擺放著與座椅成套的三面鏡梳妝臺,完全是一種西洋式的陳設。戲散后,我急忙脫去戲服,洗澡,卸妝,然后跑進井上老師的房間。井上老師戴著一副玳??蚣苎坨R,身穿時髦的方格上衣,一見我來,便從椅子上起身,說道:“好,秀子,走吧!”于是牽著我的手走出后臺。在他的眾多弟子、董事長和我養(yǎng)母的目送下,我和老師坐進停在門口的一輛豪華氣派的黑色私人轎車,送行的人排成一排,向我們深鞠躬致敬。

“井上老師真了不起??!”我這樣想著的同時,覺得自己也了不起,同時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要去的地方又是西餐館,井上老師總是為我點各種各樣我喜歡吃的菜,笑盈盈地看著我吃。

比起日本菜,我從小就喜歡吃西餐,井上老師請我吃的都是地道高級的西餐。

在臺前幕后,只有扮演我養(yǎng)母的岡田嘉子一人始終都是女人裝扮。在劇中有一個岡田老師揮著尺子,邊追邊罵著又哭又喊的我四處亂跑的場景。一九三八年一月,岡田老師和杉本良吉從樺田島逃往蘇聯(lián),該事件當時轟動了日本。十幾年后,她又回到了日本,再次引起了轟動。她雖然上了年紀,但依舊美麗,當年她是一個讓孩子都看入迷的充滿異域風情的美女。

最近,我無意間翻閱到《滿分銀座》這本雜志的一個訪談錄,她說了這樣一段話:

四十多年前,我從劇團被借調(diào)到新派歌舞劇劇團,驕傲自大的我不習慣新派的舞臺藝術,在劇中要責罵一個姓高峰的兒童演員,看著眼前的孩子,有些不忍,只能假裝打她。沒想到秀子卻責問我說:“你這樣打人,我怎么哭得出來呢?”我被她這么一說,猛然醒悟……我從她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

當然,我已經(jīng)不記得這件事了。岡田老師的話讓我十分吃驚,出了一身冷汗。舞臺劇有很多規(guī)矩,演戲是建立在“虛假”的基礎之上的藝術。當演員在舞臺的木板地面上走時,卻要表現(xiàn)出在雪地和泥濘的道路上行走的樣子,觀眾是為了感受這種“虛假”才來劇場的。舞臺上飄的雪花是通過裁剪成四方形的白紙片來表示,在電影中則通過碾碎的麩子和鹽來表示,以盡可能地接近現(xiàn)實中的雪花。

五歲進入電影界,短短兩年多的時間,我這個兒童演員難道就稀里糊涂地掌握了電影演技嗎?兒童演員真是可怕!不,我應該向?qū)锢蠋煹狼福骸皩锢蠋?,是我錯了,是我太傲慢了!對不起!”

借用劇場用語來說,《松風村雨》是一場壓軸戲,我曾在其中的一場名為《“滿洲國”》的劇目中出演。這是一部日本與“滿洲國”相關聯(lián)的作品,我身穿中國式的緞子服裝,頭戴緞子帽,扮演幼年時期的溥儀。

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中國式舞臺設計,身穿華麗衣裳的中國宮女,扎著辮子、穿著中國長衫的男演員們,雖說是在舞臺上,但都是我第一次看到的外國人,十分稀罕。

我的臺詞很少,長時間坐在擺放在舞臺正中央的雕花紫檀木的寶座上,那些扮演日本陸軍軍人的男演員們盛氣凌人的語調(diào),長筒皮靴刺耳的“嗒嗒”腳步聲,讓還是個孩子的我感受到了威嚴。當然,臺詞我一句都聽不懂。

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事變”爆發(fā),犬養(yǎng)毅被暗殺,在洛杉磯奧運會上,日本選手在水上項目上獲勝,悲喜交加中,日本強行宣布建立“滿洲國”。軍隊和民間人士紛紛奔赴中國東北,人們從早到晚的話題都是“滿洲國”。

我坐在“滿洲國”“皇帝”溥儀的寶座上,心里卻惦記著:“今晚井上老師會請我吃什么西餐呢?”我一邊想,一邊偷偷地咽著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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