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祝家華

北京學者湯一介認為，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書院不易復興，因為非得有大師級學者主持不可，而大陸沒有自由的講學，臺灣又太重視功利，難以產生那種人物。

湯一介教授是中國大陸著名學者，重要編撰著作包括《儒道釋與內在超越問題》、《中國宗教：過去與現(xiàn)在》、《論傳統(tǒng)與反傳統(tǒng)》、《在非有非無之間》等，目前他是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并任北大中國哲學與文化研究所所長，同時也是民間創(chuàng)辦的中國文化書院院長。湯教授今年受邀到馬來西亞出席由大馬華社研究中心(華研)主辦的“傳統(tǒng)文化與社會變遷”國際學術研討會發(fā)表論文，不久前接受《亞洲周刊》專訪，暢談中國古代文化書院、中國文化復興和中國文化書院新近發(fā)展等問題。湯一介認為，要復興傳統(tǒng)的文化書院不太容易，主要在于沒有大師級的人物形成重要的學派，作為書院的靈魂人物，產生號召力，而當代大陸及臺灣分別沒有自由的講學及太重視功利，難以產生大師級人物。以下是訪談摘要。

問：去年大陸宋代著名的岳麓書院舉行了杜維明、余秋雨等著名學者講學，引起轟動，有“千年書院開講”的美談，這是否是中國傳統(tǒng)書院“一陽來復”的復興景觀呢？

湯一介：據我所知，是一位企業(yè)人士劉波以1200萬元人民幣(折合美元約144萬)購買了岳麓書院，所以有經費來舉辦一些活動，杜維明、余秋雨等學者才有機會到岳麓書院開講，但也僅是一次性的講學，不是長期的講學。

以現(xiàn)在來說，要復興傳統(tǒng)的文化書院，不太容易，也不太可能。過去岳麓書院能成名，主要靠有學問的大師級學者的主持，像朱熹、陸九淵等，他們真正形成了重要的學派，是當時的學習中心，來求學的人也是真正要學，不是求文憑或官位。現(xiàn)在的岳麓書院也想形成湖湘學派，但是這不太容易，沒有那樣的大師級人物可以形成一個學派。

問：但是“千年書院開講”的確引起人們重新注意傳統(tǒng)書院，這有怎樣的意義呢？

湯一介：現(xiàn)代社會和古代社會不同，因此要復興古代書院的院規(guī)制度不太可能。我們在80年代也開辦中國文化書院講學，引起很大反響，但是后來政府不讓我們自由講學。即使政府允許開辦私人講學的書院，也不能回到那個時代的講學。當然，岳麓書院的重新講學有其重要的意義，只是無法回到傳統(tǒng)的書院。

問：古代的書院可追溯到漢唐的精舍、書院，但是真正的書院大盛是在宋代，為何書院大盛會在那個時代？后來又為何走向沒落呢？

湯一介：宋代的確書院大盛，主要是有大師級的學者出現(xiàn)，學風很好。但是，到了元朝，那是異族統(tǒng)治，對漢人的書院及文化基本是打壓，有很多限制。到了明代有些恢復，但是有很多困難，不容易。到了清朝又是異族統(tǒng)治，對漢人的文化、學術，并不太提倡，對四書五經的態(tài)度也不像宋朝那樣。民國時代廢科舉改制，流行洋學堂，書院自然沒落。

問：民國初年還有一些著名的書院，那是怎樣的情況？

湯一介：的確，民國初期還有一些有名的書院，像南京的支那內學院，四川的勉仁書院，還有復性書院等。這些書院之所以能維持，主要是靠主持的著名學者，像馬一浮、梁漱溟等。另外，清華的國學研究院也曾經開辦了四年，主要靠幾位大師級的學者，如王國維、趙元任和梁啟超等，沒有這些大師級的人物，書院是開辦不成的。

問：近當代的中國沒有出現(xiàn)大師級的人物，原因出在哪里呢？

湯一介：當代中國沒有出現(xiàn)大師級的文化人，主要是因為政治的專制統(tǒng)治，思想的壓迫，沒有自由的講學。沒有政治的專制，政治的干預學術，情況也許會不同。

另外，中國大陸1949年之后，政治運動頻繁，打擊知識分子，他們根本沒有條件及時間去做學問。臺灣的情況是學術界太功利，許多學者拿了學位之后，就很少再做學問。

中國文化會復興，但不會成為主導的文化。將來的世界將是一個四五個主要文化競爭互補的景觀。

問：一些學者認為中國文化會在二十年后復興，這可能嗎？到時是否有大師級的人物出現(xiàn)？

湯一介：短期內不會有大師級的人物，這需要時間的累積，而且過去的大師級人物只要是博古通今就可以，但是，現(xiàn)在的大師不只是博古通今，還要能融匯中西，這是不容易的。

中國文化會有一定的復興，但是不像一些學者認為的那樣可以成為主導的文化。將來的世界會是一個四五個主要文化競爭互補的景觀，這些文化可能是西方、印度、中國、阿拉伯及猶太等文化。這些文化傳統(tǒng)都有很深厚的資源，可以互相激蕩、吸收及影響。

問：當代新儒學提出反本開新理論，認為中國的道統(tǒng)在開出西方的民主科學后，傳統(tǒng)的東西可以和西方的民主科學并存，您認為可能嗎？

湯一介：當然可能，但是不像當代新儒家所提出的那樣，要引進西方的民主科學，不是從傳統(tǒng)里頭開出，而是要引進西學，引進西學并不會影響傳統(tǒng)的保留，傳統(tǒng)還是能流傳，不會消滅。

問：您所主持的中國文化書院在過去作出很好的成績，現(xiàn)在情況如何？

湯一介：中國文化書院在80年代開辦，得到梁漱溟、馮友蘭等學者支持講學，收到很好反應。我們開辦的二年制中外文化比較課堂，從1986到1989年，一共有12000人參加；另外環(huán)境保護課程也有3000人參加，法治、經濟等課程，全部有30000人參加。但是1989年后，書院不能開辦了。1993年我們重新獲得民間機構的注冊，現(xiàn)在也開辦一些課程，如道家文化只有40人，藏語課只有20人?，F(xiàn)在社會風氣不一樣，過去我們的中外文化比較課程，得到農民、干部、編輯和軍人等參加，如今很難找到上千的學員，沒有眾多的學生就很難開課，沒有經費。

問：中國文化書院有何新近發(fā)展？將來的出路在哪里？

湯一介：我們正在和卓達企業(yè)集團的卓達大學合作開創(chuàng)哲學人文學院，這是落實中國文化書院的辦法，預定今年秋天開學。卓達有經費、硬件，我們能提供師資。我們的理念是大學一年級就教四書五經及西方的經典，還有研究所的課程，希望文化書院和企業(yè)集團的合作能成功。另外，中國文化書院也有三間分院，一是環(huán)境保護分院，由梁啟超的孫子梁從誡主持，是著名的民間環(huán)境保護組織。另外的分院是跨文化研究分院，由樂黛云主持，出版跨文化中文及法文的期刊、叢書。還有就是企業(yè)文化研究分院，作農業(yè)考察等。

原刊于《亞洲周刊》，2000-09-25，2000-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