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我的小娘

超越東西方:吳經(jīng)熊自傳 作者:吳經(jīng)熊


3.我的小娘

上主給了我兩個母親,一個生我,一個養(yǎng)我。生我的,我在這里稱她小娘;養(yǎng)我的,我在這里稱她大娘。

我父親年過四旬時,仍無子嗣,因為我大娘結(jié)婚20年后仍未生孩子。她只比我父親小4歲。根據(jù)傳統(tǒng)的中國道德,“無后”被視為對祖先最大的不孝。這當(dāng)然與祖先崇拜相連。我大娘力促我父親娶個妾來生孩子。我父親在一個窮婦人的家里發(fā)現(xiàn)了我小娘,我小娘是被這位窮婦人從另一個更窮的人家收養(yǎng)來的,跟著她姓“余”。我小娘的名字為“桂云”,意即“桂花的云”。我父親發(fā)現(xiàn)她是在1889年,那年她才16歲,原來她生于1873年。他把她領(lǐng)回家。第二年我哥哥就出生了。1894年我姐姐也出生了。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小娘1903年死時才30歲,那時我才4歲。

她長得如何我已想不起來,她也沒有留下照片。我能模糊地記得的唯一的一件事,是她吹噓能點亮本已熄滅了的蠟燭(she could revive the flame of a candle by blowing at it after it had been blown out)。這必定特別有力地激發(fā)了我童稚的想象力。即便現(xiàn)在,每當(dāng)我想到復(fù)活時,這一形象就不禁從我的下意識里冒出釆。

關(guān)于她的另一件事是:人們在為她整理遺容時,我不知道她已死了,我被人們穿在她腳上的那雙紅鞋子迷住了。我說:“媽媽要參加婚宴嗎?”

許多年前,我寫了一首詩《想念母親》,該詩被譯為英文發(fā)表在《天下》月刊(1939年3月)上。這首詩表達了我的真情,現(xiàn)附如下:

母親生我時,

方才二十六歲。

我出生四年后,

她就撒手歸西。

她的形容沒有

在我腦海留下痕跡。

我常常在夜深深時

暗自哭泣。

但我永遠(yuǎn)難忘

那么一天,

她被人們扶著

進行最后的打扮。

我又是怎樣牽著

她長袍的裙擺,

我是怎樣地以為

她是去參加婚禮。

When my mother bore me,

She was only twenty-six.

Four years after I was born,

She passed away.

Her features have left

No imprint on my mind

Often have I wept

In the depth of night.

But I can never forget

That day,

When she was propped up

For her last coiffure,

How I still clung

To the skirts of her robe,

How I thought that she was going

To a wedding feast.

曾有人告訴我,她一生沒有快樂過??嚯y使她成了一個哲人??吹街┲肟椌W(wǎng),她沒有不嘆息的。她會說:“為什么白忙呢?這小東西不知道明天一陣風(fēng)來,它一切的勞作都會被吹得一干二凈不留痕跡嗎?”我想我從我母那里繼承了一些悲觀論的氣質(zhì),這使得我很容易對莎士比亞所謂的“死亡不可悲”(there is nothing serious in mortality)的話產(chǎn)生回響。我的心弦對所羅門(Solomon)的話也產(chǎn)生共鳴:“虛而又虛,萬事皆虛?!?sup>[1]我的朋友溫源寧(Wen Yuan-Ning)曾為我背誦《塔木德》中的一段:

圣書說,生命是影子,但是樹的影子呢,還是直塔的影子?都不是,乃是飛鳥的影子。鳥兒飛走時,既沒了鳥,也沒了影子。

這在我內(nèi)在的耳朵聽來,就像是一首熟悉的答唱詠。

就我的心理氣質(zhì)(my psychical make-up)而言,有兩大成分:一個是消極的,繼承自我母親;一個是積極的,自我父親而來。消極氣質(zhì)幫助我擺脫易逝之物;積極氣質(zhì)幫助我依偎永存的唯一者(helps me to be attached to the One that remains)。結(jié)果就是我把世界視為一個舞臺,這里演員們你方唱罷我上場。對我來說,一個屬此世的人(a man whose portion is in this life)不管有多成功,都更值得可憐,而不是值得嫉妒,因為他不過是

一個可憐的玩家,

在舞臺上高視闊步、煩躁不安地消磨著時光,

然后渺不可聞。

A poor player,

That struts and frets his hour upon the stage,

And then is heard no more.

唯有一件事是有永久的價值的,那就是奉行神的旨意。

我母親的精神有助于我理解道家,我父親的精神有助于我欣賞儒家。我心中的道者將命運之變遷視如日夜、春秋之自然交替。我心中的儒者敦促我培養(yǎng)唯一持久的仁愛之心(The Confucian in me urges me on in the cultivation of Love,which alone lasts)。這樣,我既準(zhǔn)備最壞的事情的發(fā)生,又希望著最高的境界(Thus,I am prepared for the worst but hope for the best)[2]。

圣保羅對哥林多人說:“弟兄們,我對你們說,時候減少了。從此以后,那有妻子的,要像沒有妻子;哀哭的,要像不哀哭;快樂的,要像不快樂;置買的,要像無有所得;用世物的,要像不用世物;因為這世界的樣子將要過去了”(《格林多前書》1 Cor 7:29-31)。這正是道家的精義!每當(dāng)我閱讀和默想這段經(jīng)文時,內(nèi)心都有共鳴。我母親的精神在影響我。

另一方面,當(dāng)我讀到圣伯多祿(或譯伯多祿)的話:“你們既作順命的兒女,就不要效法從前蒙昧無知的時候那放縱私欲的樣子。那召你們的既是圣潔,你們在一切所行的事上也要圣潔。因為經(jīng)上記著說:‘你們要圣潔,因為我是圣潔的’”(《伯多祿前書》1 Pet 1:14-16),我都要從心底回答說“阿門”。我父親的精神在起作用。

真實的是,唯有基督宗教能滿足我心的一切熱望,肯定我理智的一切洞識(only Christianity has satisfied all the aspirations of my heart and confirmed all the insights of my mind),并將我生性的兩大氣質(zhì)織為一完美的和諧體,它乃是仙界梵樂而非人間之音。

我講到哪兒了?恐怕跑題了吧。讓我接著正題說起。

有人告訴我,我小娘對我父親的最后一句話相當(dāng)于說:“我到你家里來還債。我給你生了三個孩子,現(xiàn)在完事了,我要走了。你要照顧好你自己。”和大娘告別時,她表示了自己死得這么早并把撫養(yǎng)三個孩子的擔(dān)子放在她肩上的哀傷之情。

她說,“我到你家里來還債”,這是什么意思呢?這就與佛教有關(guān)了,該教相信靈魂轉(zhuǎn)世和因果報應(yīng)。假如某人今生受了另一人的恩,他必須在來世報答之。假如他在今生對某人報以厚恩,那只是他在還前世欠下的債。

這不是我的信仰。但是,認(rèn)為生命的意義在于還自己的債,這種想法聽來大致不錯而有益(fundamentally sound and salutary)。在我看來,它是虛假意識形態(tài)上附著的善意(It is a good sentiment wedded to what I consider a false ideology)。我們只需要用真理之篩過濾掉異教觀念,便可發(fā)現(xiàn)金粒并去除其雜質(zhì)(We need only to pass all the pagan ideas through the sieve of the true Faith in order to discover the grains of gold and to purify them from every alloy)。

在我,自母親繼承來的“當(dāng)欠債者”的朦朧感覺(the vague sense of being a debtor),被恩典轉(zhuǎn)變成了對上主的感恩之情。多少次,我與《詩篇》作者一同贊道:

我應(yīng)該要怎樣報謝上主,謝他賜給我的一切恩佑?[3]

我頌唱這首詩時,是帶著一個天主公教徒的精神和信仰,但也是帶著一個自小就諳悉欠債人意識的華人心靈!愿每個人都認(rèn)為自己是一個欠債人——為神的愛而欠上主的債,欠鄰人的債。事實上,我們永遠(yuǎn)也還不完愛的債,甚至在天堂也還不完。認(rèn)為自己是債主的人有禍了,因為只有一位債主!(Woe to them who consider themselves creditors,because there is only one Creditor!)[4]

在本章結(jié)束談我小娘之前,讓我講一下她在生我前夜做的夢。哥哥和別人告訴過我,她在夢里見到一個白胡子老人領(lǐng)著一個騎馬的年輕人來到她臥室門檻前。老人在門口停住,對她說,“夫人,這是你兒子”,然后就走了。馬踏進門并向我母親走來;騎馬的年輕人不停地在馬背上翻著跟頭,直到最后他進了母親的肚子。這使她從夢里醒來,大清早我就出生了。

我的親長對這個夢有不少解釋。有些說我會早夭,有些覺得我會成為忤逆之子。但是我哥哥——天下最好的哥哥——則說:“阿寶會成為大將軍!”

這里插一句話,“阿寶”意即“寶愛的”,這是我家里人對我的昵稱。有時他們叫我“寶寶”,意即“雙倍寶愛的”。

回到那個夢,我自己的解釋是,我會成為一個馬戲團演員,在中文里,“馬戲”即指“馬——玩耍”。曾有人領(lǐng)我去看一個新來的馬戲團,一個拿著長竿的婦人走長繩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走得太棒了,如履平地。我一回到家里就想模仿她。我在一根木頭與一塊磨石間綁上一根繩子,離地有我身體那么高。我也拿了一根棍子作平衡器,踩在繩子上,開頭一切都相當(dāng)順利;但突然繩子松了,我倒栽蔥摔在地上,一瞬間昏迷。這是我的第一次墜落,從身體上講,是最大的一次。從那時起,我對體育或雜技就失去了野心,也從腦中驅(qū)散了這個夢。

我在羅馬時,格里高利大學(xué)(Gregorian University)[5]邀請我做一個講座,談我的精神奧德賽之旅(my spiritual Odyssey)[6]。我開始重新闡釋這個夢,接著對它作了評論:

為什么我要扯到我母親的夢?我極少相信夢的含義。但是,這個夢可方便地用來參解我的靈性之旅。我母親的肚子象征著教會。年輕人是我自己。連續(xù)不斷地跳躍和翻跟頭象征著我在擁抱真信仰之前的種種變化、順應(yīng)和顛倒。門檻也許象征著我在衛(wèi)理公會(Methodist sect)受洗禮。但老人會是誰呢?對我來說,他代表著孔子和舊東方文化中一切好的東西。至于馬,我覺得它代表神旨(Providence)[7],因為它徑直跑向我母親,而不管背上的男孩動得多不安。

我?guī)缀踹€未結(jié)束講話,就聽到了熱烈的鼓掌聲。這是對我的莫大鼓舞。我對自己說:“這次可解釋對了!”


[1] 《圣經(jīng)·訓(xùn)道篇》Eccl 1:2。

[2] “Hope for the best,prepare for the worst”是英語中的成語。

[3] 《圣經(jīng)·圣詠集》Ps 116:第12頁?!对娖肪褪恰妒ピ伡罚╬salms)。

[4] “只有一個債主”指上主。

[5] 一所有名的公教大學(xué)。

[6] “精神奧德賽之旅”來自古希臘荷馬的《奧德賽》,是一個“回家”的故事。

[7] providence漢語譯為“天道”“天意”“天命”“天佑”,本來指“上主的旨意”“上主的安排”“上主的預(yù)先照顧”“上主的上智”等。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