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黑罌粟花——李賀歌詩編讀后⁽¹⁾

下午六點鐘，有些人心里是黃昏，有些人眼前是夕陽。金霞，紫靄，珠灰色淹沒遠(yuǎn)山近水，夜當(dāng)真來了，夜是黑的。

有唐一代，是中國歷史上最豪華的日子，每個人都年輕，充滿生命力量，境遇又多優(yōu)裕，所以他們做的事幾乎全是從前此后人所不能做的，從政府機(jī)構(gòu)、社會秩序，直到磁盤⁽²⁾、漆盒，莫不表現(xiàn)其難能的健康美麗。當(dāng)然最足以記錄豪華的是詩。但是歷史最嚴(yán)刻、一個最悲哀的稱呼終于產(chǎn)生了——晚唐。于是我們可以看到暮色中的幾個人像——幽暗的角落，苔先濕，草先冷，賈島的敏感是無怪其然的；眼看光和熱消逝了，竭力想找出另一種東西來照耀漫漫長夜的，是韓愈；沉湎于無限晚景，以山頭胭脂作臉上胭脂的，是溫飛卿、李商隱；而李長吉則守在窗前望著天，頭暈了，臉蒼白，眼睛里飛舞著各種幻想。

長吉七歲作詩，想屬可能，如果他早生幾百年，一定不難“一日看盡長安花”。但是在他那個時代，便是有“到處逢人說項斯”，恐怕肯聽的人也不多。聽也許是聽了，聽過只發(fā)出一兩聲嘆息，還是愛莫能助。所以他一生總不得意。他的開愁歌華下作：

“秋風(fēng)吹地百草干，華容碧影生晚寒。我當(dāng)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衣如飛鶉馬如狗，臨岐擊劍生銅吼……”

說的已經(jīng)夠慘了。沈亞之返歸吳江，他竟連送行的錢都備不起，只能“歌一解以勞之”，其窘尤可想見。雖然也，長吉去“謀生”，因為當(dāng)時人以犯諱相責(zé)，雖有韓愈辯護(hù)，仍不獲舉進(jìn)士第，大概（木來）高遭嫉，弄的落拓不堪，過“渴飲壺中酒，饑拔隴頭粟”的日子。

“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

一團(tuán)憤慨不能自已。所以他的詩里頗有“不怪”的。比如：

“別弟三年后，還家一日余。（酉錄）（酉酃去阝）今日酒，緗帙去時書。病骨猶能在，人間底事無？何須問牛馬，拋擲任梟盧?！?/p>

不論句法、章法、音節(jié)、辭藻，都與標(biāo)準(zhǔn)律詩相去不遠(yuǎn)，便以與老杜的作品相比，也堪左右。想來他平常也作過這類詩，想規(guī)規(guī)矩矩的應(yīng)考作官，與一般讀書人同出一路。

“凄凄陳述圣，披褐鋤俎豆。學(xué)為堯舜文，時人責(zé)衰偶?！?/p>

十分可信。可是：

“天眼何時開？”

他看得很清楚：

“只今道已塞，何必須白首?！?/p>

只等到，“三十未有二十余”，依然，“白日長饑小甲蔬”，于是，“公卿縱不憐，寧能鎖吾口”。

他的命運注定了去作一個詩人。

他自小身體又不好，無法“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甘心“尋章摘句老雕蟲”了。韓愈、皇甫湜都是“先輩”了，李長吉一生不過二十七年，自然看法不能跟他們一樣，一方面也是生活所限，所以他愿完全過自己的生活。南園一十三首中有一些頗見閑適之趣。如：

“春水初生乳燕飛，黃蜂小尾撲花歸。窗含遠(yuǎn)色通書幌，魚擁香鉤近石磯?！?/p>

“邊壤今朝憶蔡邕，無心裁曲臥春風(fēng)。舍南有竹堪書字，老去溪頭作釣翁?！?/p>

說是誰的詩都可以，說是李長吉的詩倒反有人不相信，因為李長吉在寫這些詩時，也還如普通人差不多。

雖然 “遙嵐破月懸”“長茸濕夜煙”，已經(jīng)透露出一點險奇消息。這時他沒有有意把自己的詩作來李長吉的樣子。

他認(rèn)定自己只能在詩里活下來，用詩來承載他整個生命了。他自然的作自己的詩。唐詩至于晚唐，什么形式都有一個最合適的作法，什么題目都有最好的作品。想于此才求自立，真是不大容易。他自然的另辟蹊徑。

他有意藏過自己，把自己提到現(xiàn)實以外去，凡有哀樂不直接表現(xiàn)，多半借題發(fā)揮。這時他還清醒，他與詩之間還有個距離。其后他為詩所蠱惑，自己整個跳到詩里去，跟詩融成一處，詩之外再也找不到他自己了。他焉不得瘋。

時代既待他這么不公平，他不免緬想往昔。詩中用古字的地方不一而足。眼前題目不能給他刺激，于是他索性全以古樂府舊調(diào)為題，有些詩分明是他自己的體，可是題目亦總喜歡弄得古色古香的，如“平城下”“溪晚涼”“官街鼓”，都是以“拗”令人脫離現(xiàn)實的辦法。

他自己窮困，因此恨極窮困。他在精神上是一個貴族，他喜歡寫宮廷事情，他絕不允許自己有一分寒傖氣。其貴族處尤不在其富麗的典實藻繪，在他的境界。我每讀到：

“腰圍白玉冷”，覺得沒有第二句話更可寫出《貴公子夜闌》了。

他甚至于天上些多玩意，《夢天》《天上謠》，都是此前沒聽見說過的。至于神，那更是他心向往之的了。所以后來有“玉樓赴會”附會故事正不足怪。

凡此都是他的逃避辦法，不過他逃不出此一個世界，于另一世界何嘗真能滿足。在許多空虛東西營養(yǎng)之后，當(dāng)然不會正常。這正如服寒食散求長生一樣，其結(jié)果是死得古里古怪。說李長吉嘔心，一點不夸張。他真如千年老狐，吐出靈丹便無法再活了。

他精神既不正常，當(dāng)然詩就極其怪艷了。他的時代是黑的，這正作了他的詩的底色。他在一片黑色上描畫他的夢，一片濃綠，一片殷紅，一片金色，交錯成一幅不可解的圖案。而這些圖案充滿了魔性。這些顏色是他所向往的，是黑色之前都曾存在過的，那是整個唐朝的顏色。

李長吉是一條在幽谷中采食釀成毒，毒死自己的蛇。

昆明草木⁽³⁾

序

昆明一住七年，始終未離開一步，有人問起，都要說一聲“佩服佩服”。雖然讓我再去住個幾年，也仍然是愿意的，但若問昆明究竟有甚么，卻是說不上來。也許是一草一木，無不相關(guān)，拆下來不成片段，無由拈出，更可能是本來沒有甚么，地方是普通地方，生活是平凡生活，有時提起是未能遣比⁽⁴⁾而已。不見大家箱櫳中幾乎全是新置的東西。翻遍所帶幾冊舊書中也找不出一片殘葉碎瓣了么。獨坐無聊，想跟人談?wù)?，而沒有人可以談?wù)?，寫不出東西卻偏要寫一點。時方近午，小室之中已經(jīng)暮氣沉沉。雨下得連天連地是一個陰暗，是一種教拜倫脾氣變壞的氣候，我這里又無一份積蓄的陽光，只好隨便抓一個題目扯一頓，算是對付外面嗚嗚拉拉焦急的汽車，吱吱扭扭不安的無線電罷了。我到⁽⁵⁾寧愿找這樣一本書或一篇文章看看，自己來寫是全無資格的。

十二月十三日記

一、草

到昆明，正是雨季。在家里關(guān)不住，天雨之下各處亂跑。但回來脫了濕透的鞋襪，坐下不久，即覺得不知悶了多少時候了，只有袖了手到廓下看院子里的雨腳。一抬頭，看見對面黑黑的瓦屋頂上全是草，長得很深，凄凄的綠。這真是個古怪地方，屋頂上長草！不止一家如此，家家如此?；膶m廢廟，入秋以后，屋頂白蒙蒙一片。因為托根高，受風(fēng)多，葉子細(xì)長如發(fā)，在暗淡的金碧之上蕭蕭的飄動，上頭的天極高極藍(lán)。

二、仙人掌

昆明人家門。⁽⁶⁾有幾件帶巫術(shù)性的玩意。門坎上貼紅紙剪成的剪刀，鎖。門上一個大木瓢，畫一個青面鬼臉。一對未⁽⁷⁾漆羊角生在羊頭上似的生在門頭上。角底下多懸仙人掌一片。不知究竟是甚么意思，也問過幾個本地人，說不出所以然，若是鄉(xiāng)下人家則在炊煙薰⁽⁸⁾

得黑沉沉的土墻上還掛一長串通紅通紅的辣椒，是家常吃的，與厭勝辟邪無關(guān)，但越顯出仙人掌的綠，造成一種難忘的強(qiáng)烈印象。

仙人掌這東西真是賤，一點點水氣即可以濃濃的綠下來，且茁出新的一片，即使是穿了洞又倒掛在門上。

心急的，坐怕?lián)馁M事，栽花木⁽⁹⁾活，糟?；ㄗ镞^，而又喜歡自己種一點甚么出來看看的，你來插一片仙人掌吧，仙人掌有小刺毛，輕軟得刺進(jìn)手里還不知道，等知道時則一手都是了。一手都是你仍可以安然作事。你可以寫信告訴人了，找⁽¹⁰⁾種了一顆仙人掌，告訴人弄了一手刺。就像這個雨天，正好。你披上雨衣。

仙人掌有花，花極簡單，花片如金箔，如臘。沒有花枘，直接生在掌片上，像是做假安上去的。從來沒見過那么蠢那么可笑的花。它似乎一點不知道自己是個甚么樣子，不怕笑。唷，聽說還要結(jié)果子呢，叫做甚么“仙桃”，能好吃么？它甚么都不管，只找個地方把多余的生命冒出來就完事，根本就沒想到出果子。這是個不大可解的事，我沒見過一頭牛一匹羊嚼過一片仙人掌。我總以為這么又厚又大的大綠燒餅應(yīng)當(dāng)很對它們的胃口的。它們簡直連看也不看一眼！

英國領(lǐng)事館花園后墻外有仙人掌一大片，上多銀青色長腳蜘蛛，這種蜘蛛一定有毒，樣子多可怕。墻下有路，平常一天沒有兩三人走過。

三、報春花

“雖然我們那里的報春花很少，也許沒有，不像昆明?！薄▓@

我不知怎么知道這是報春花的。我老告訴人“這種小花有個好名字，報春花”，也許根本是我造的謠。它該是草紫紫云英，或者紫花苜蓿，或者竟是報春花，不管它，反正就是那么一種微賤的淡紫色小花?；ㄎ辶?，近心處暈出一點白，花心淡黃。一種野菜之類的東西，葉子大概如小青菜，有缺刻，但因為花太多，葉子全不重要了。花梗及其⁽¹¹⁾伶仃，怯怯的升出一叢叢細(xì)碎的花，花開得十分歡。莖上葉上全沁出許多茸茸的粉。塍頭田邊密密的一片又一片，遠(yuǎn)看如煙，如霧，如云。

我有個石鼓形小綠瓷缸子，滿滿的插了一缸。下午我們常去採⁽¹²⁾報春花，曬太陽。搬家了，一馬車，車上馮家的貓，王家的雞，松⁽¹³⁾與我輪流捧著那一缸花。我們笑。

那個缸子有時也插菜花，當(dāng)報春花沒有的時候。昆明冬天都有菜花。在霜里黃。菜花上有蜜蜂。

四、百合的遺像

想到孟⁽¹⁴⁾處要延命菊去，延命菊已經(jīng)少了，他屋里燒瓶中插了兩只百合，說是“已經(jīng)好些天了”。

下著雨，沒有甚么事情，紗窗外蒙蒙綠影，屋里極其靜謐，坐了半天?？纯礋坷锼腰S了，問：“怎么不換換水？”孟說：“由他罷?！弊郎嫌兴碜拥募t鋼筆，抽出一張紙畫了兩朵花。心里不煩躁，竟畫得還好。松和孟在肩后看我畫，看看畫，又看看花，錯錯落落談著話。

畫畫完了，孟收在一邊，三個人各端了一杯茶談他桌臺上路易士那幾句詩，“保衛(wèi)比較壞的，為了擊退更壞的”⁽¹⁵⁾，現(xiàn)代人的邏輯阿⁽¹⁶⁾，正談著，一朵花謝了，一瓣一瓣的掉下來，大家看看它落。離畫好不到五分鐘。

看看松腕上表，拿起筆來寫了幾個字：

“遺像　某月日下午某時分，一朵百合謝了。”

其后不久，孟離開昆明，便極少有機(jī)會去他屋前看沒有主人的花了。又不久，松與我也同時離開昆明又分了手，隔得很遠(yuǎn)。到上海三月，孟自家鄉(xiāng)北上，經(jīng)過此地，曾來過我這個暮色沉沉的破屋里住了一宿，談了幾次，我們都已經(jīng)走了不少路了，真虧他，竟還把我給他寫的一條字并那張畫好好的帶著！

這教我有了一點感慨。走了那么多路，甚么都不為的貿(mào)然來到這個大地方，我所得的是甚么，操持的是甚么，凋落的，拋去的可就多了。我不能完全離開這朵百合，可自動的被迫的日益遠(yuǎn)了，而且連眺望一下都不大有時候，也想不起。孟倒是堅貞的抱著做一個“愛月亮，愛北極星的孩子”的志氣，雖然也正在比較壞與更壞的選擇之中。松遠(yuǎn)在南方將無法知我如今接受的是一種甚么教育。阿，我說這些干甚么，是寂寞了？“雨打梨花深閉門”，收了吧?！@又令我想起昆明的梨花來了。

飛的⁽¹⁷⁾

鳥糞層

常常想起些自己不大清楚的東西，溫習(xí)一次第一次接觸若干名詞之后引起的朦朧的響⁽¹⁸⁾往。這兩天我想鳥糞層。手邊缺少可以翻檢的書，也沒有［人］⁽¹⁹⁾可以告訴我一點關(guān)于鳥糞層的事。

書和可以叩問的人是我需要的么？

獵斑鳩

那時我們都還小，我們在荒野上倘徉⁽²⁰⁾。我們從來沒有那么更精緻⁽²¹⁾的，更深透的秋的感覺。我們用使自己永遠(yuǎn)記得的輕飄的姿勢跳過小溪，聽著風(fēng)溜過淡白色長長的草葉的聲音而（真是航）過了一大片地。我們好像走到?jīng)]有來過的秘密地方，那個林子，真的，我們渴望投身到里面消失了。而我們的眼睛同時閃過一道血紅色，像聽到一聲出奇的高音的喊叫，我們同時駐足，身子縮后，頭頸伸出一點。我們都沒有見過一個獵人，獵人纏那么一道殷紅的綁腿，在外面是太陽，里面影影綽綽的樹林里。這個人周身收束得非常緊，瘦小，衣服也貼在身上，密閉雙唇，兩只眼睛刻在里邊，頰部微陷，鷹鉤鼻子。他頭仰著，但并不十分用力，走過來，走過去。看他的腿脛，如果不提防掃他一棍子，他會隨時跳起避過。上頭，枝葉間，一只斑鳩，銹紅色翅膀，瓦青色肚皮。獵人趕斑鳩，獵人過來，斑鳩過去，獵人過去，斑鳩過來。斑鳩也不叫喚，只聽得調(diào)勻的堅持的煽動翅膀聲音。我們守著這一幕啞斗的邊上。這樣來回三五次之后，漸漸斑鳩飛得不大穩(wěn)了，她有點慌亂，被翼聲音顯得踉蹌參差。在我們未及看他怎么扳動機(jī)槍時，震天一響，斑鳩不見了。獵人走過去拾了死鳥，拂去沾在毛上的一片枯葉。斑鳩的頸子掛了下來，一幌⁽²²⁾一幌。我們明明看見，這就是剛才飛著的那一只，銹紅色翅膀，瓦青色肚皮，小小的頭。獵人把斑鳩放在身旁布袋里。袋里已經(jīng)有了一只燦爛的野雞。他周身還是那樣，看不出那里⁽²³⁾松弛了一點，他重新裝了一粒子彈，向北，走出這個林子。紅色的綁腿到很遠(yuǎn)還可以看見。秋天真是遼遠(yuǎn)。

我們本來想到林子里拾橡栗子，看木耳，剝舊翠色的蘚皮，採紅葉，尋找伶仃的野菊，這獵人叫我們的林子改了樣子了，我們干什么好呢？

蝶

大雨暫歇，墳地的野艾叢中

一只粉蝶飛著。

矯飾

我很早就做假了。八歲的時候，我一個伯母死了。我第一次（第一次么？不，是比較重大的一次）開始“為了別人”而做出種種樣子。我承繼給那位伯母，我是“孝子”。嚇，我那個孝子可做得挺出色，像樣。我那個缺少皺紋的臉上滿是一種陰郁表情，這很容易被人誤認(rèn)為是哀傷。我守靈，在柩前燒紙，有客人來弔⁽²⁴⁾拜時跪在旁邊蘆席上，我的頭低著，像是有重量壓著抬不起來。而且，喝⁽²⁵⁾，精彩之至，我的眼睛不避開煙焰，為的好薰得紅紅的。我捏喪棒，穿麻鞋，拖拖沓沓的毛邊孝衣，一切全恰到好處。實在我也頗喜歡這些東西，我有一種快樂，一種得意，或者，簡直一種驕傲。我表演得非常成功，甚至自己也感動了。只有在“親視含殮”時我心里躊躇了，叫我看穿著鳳冠霞帔的死人最后一眼，然后封釘。這我實在不大愿意。但是我終于很勇敢的看了。聽長釘子在大木槌下一點一點的釘進(jìn)去，親戚長輩們都圍在我身后，大家都嚴(yán)肅十分，很少有人接耳說話，那一會兒，或者我倒還擠出一點感情來的。也模糊了，記不大清。到葬下去，孝子例須兜了土在柩上灑三匝，這是我最樂意干的。因為這是最后一場，戲劇即將結(jié)束。（我差點兒笑出來。說真的，這么扮演也是很累的事。）而且這灑土的制度是頗美的。我倒還是個愛美的人！

近幾年來我一直忘不了那一次喪事。有時竟想跟我那些親戚長輩們說明白，得了吧，別又來裝模作樣。

民國三十六年一月

蝴蝶：日記抄⁽²⁶⁾

聽斯本德⁽²⁷⁾聊他怎么寫出一首詩，隨著他的迷人的聲調(diào)，有時凝集，有時飄逸開去；他既已使我新鮮活動起來，我就不能老是棲⁽²⁸⁾息在這兒；而到：

“蝴蝶在波浪上面飄蕩，把波浪當(dāng)作田野，在那粉白色的景色中搜索著花朵?！?sup>(29)

從他的字的解散，回頭，對于自己陳義的撫摸，水到渠成的快感，從他的稍稍平緩的呼吸之中，我知道前頭是一個停頓，他已經(jīng)看到這一段的最后一句像看到一棵大樹，他準(zhǔn)備到樹下休息，我就不等他按住話頭，飛到另一片天地中去了。少陪了，去計劃怎么繼往開來吧，我知道你已經(jīng)成竹在胸，很有把握，我要一個人玩一會兒去。我來不及聽他吩咐些甚么；已經(jīng)為故地的氣息所陶融。

蝴蝶，蝴蝶在同蒿⁽³⁰⁾花田上飛，同蒿花燦爛的金色。同蒿花的金色，風(fēng)吹同蒿花。風(fēng)摟抱花，溫柔的摸著花，狂潑的穿透到花里面，臉貼著它的臉，在花的發(fā)里埋它的頭，沉醉的闔起它的太不疲倦的眼睛。同蒿花，爍動，旺熾，豐滿，恣酣，殢軃⁽³¹⁾。狂歡的潮水！——密密層層，那么一大片的花，綢⁽³²⁾濃的泡沫，豪侈的肉感的海。同蒿花的香味極其猛壯，又夾著藥氣，是迫人的。我們深深的飲喝那種氣味，吞吐含漱，如魚在水。而同蒿花上是千千萬萬的白蝴蝶，到處都是蝴蝶，繽紛錯亂，東南西北，上上下下，滿頭滿臉?！蒙碛谕锘êg，為金黃，香氣，粉翅所淹沒，“蜜錢⁽³³⁾”我們的年齡去！成熟的春天多么的迷人。

我想也想不起這塊地方在我的故鄉(xiāng)，在我讀過的初級中學(xué)的那⁽³⁴⁾一邊，從教室到那里是怎么走的呢？我常常因為一點觸動，一點波漾而想起這塊地，從來沒有想出究竟在那里，我相信永遠(yuǎn)想不出了。我們剪留下若干生活（的場景，或生活本身）。而它的方位消失了，這是自然的還是可惋惜的？且不管它，我曾經(jīng)在那些蝴蝶同蒿花之間生存過，這將是沒齒不忘的事。任何一次的酒，愛，音樂，也比不上那樣的經(jīng)驗。

那個時候我們?yōu)樯趺匆偪竦牟蹲侥切┖?？把蝴蝶夾死在書里（壓扁了肚子）實在是不愉快的事情，現(xiàn)在想起來還有點惡心。為甚么呢？我們并不太喜歡死蝴蝶的樣子（不飛了）；上課時翻出一個來看看不過是因為究竟比我們的教科書和教員的臉總還好玩些，卻也不是真有興趣，至少這不足以鼓勵我們?nèi)ゲ蹲綒⒑?。我們那么熱心的干這個（一下子功夫可以三五十個，把一未⁽³⁵⁾書每一頁都夾一個毫不費力?。?，完全是表洩⁽³⁶⁾我們初生的爰⁽³⁷⁾。就是我們那些女同學(xué)，那些小姐們，她們的身體、姿態(tài)、腳步、笑聲給我們一種奇異的刺激，刺激我們作許多沒有理由的事情。這么多的花蝴蝶，藍(lán)天、白云、太陽、風(fēng)、又挑撥我⁽³⁸⁾。我們一身蓄聚蠻野的沖動，隨時就會干點傻事出來。捕捉蝴蝶，這跟連衣服跳到水里去，爬到盤⁽³⁹⁾樓房頂上，用力踞一只大狗，光聲怪叫，奇異服裝完全出于一源。不過花跟蝴蝶似乎最能疏導(dǎo)宣發(fā)，是一種最直接，最盡致，最完備遍到的方式。我們簡直可以把那些蝴蝶一把一把的納到，嘴里，嚼得稀爛，骨篤一聲咽下去的?。ú⒉豁毸齻?nèi)魏我粋€在旁邊看見或知道。）都是些小瘋子，那個時候我們大概是十三四，十四五歲。

這一下可飄得遠(yuǎn)了。斯本德剛才說甚么來的？讓我想想看。我重新把那篇《一首詩的創(chuàng)造》攤開，俯伏到上面去。稍為⁽⁴⁰⁾有點不順帖，但不一會兒我就跟上他了。

八月十四日

花·果子·旅行：日記抄⁽⁴¹⁾

七　日

我想有一個缾⁽⁴²⁾，一個土陶蛋青色厚釉小譚子⁽⁴³⁾。

木香附萼的瓣子有一點青色。木香野，不宜插缾，我今天更覺得，然而我怕也要插一回，知其不可而為，這里沒有別的花。

（山上野生牛月菊只有銅錢大，出奇的瘦脊，不會有人插到草帽上去的。而直到今天我才看見一顆⁽⁴⁴⁾勿忘儂草是真正藍(lán)的，可是只有那么一顆。矢車菊和一種黃色菊料花都如吃雜糧長大的臟孩子，要經(jīng)過很大的努力與克制喜歡它。）

過王家橋，橋頭花如雪，在一片墨綠色上。我忽然很難過，不喜歡。我要顏色，這跟我旺盛的食欲是同源的。

我要水果。水果！梨，蘋果，我不懷念你們。黃熟的香蕉，紫赤的楊梅，蒲桃，呵蒲桃，最好是蒲桃，新摘的，雨后，白亮的磁盤。黃果和橘子，都干癟了，我只記得皮里的辛味。

精美的食物本身就是欲望。濃厚的酒，深沉的顏色。我要用重重的杯子喝。沉醉是一點也不粗暴的，沉醉極其自然。

我渴望更豐腴的東西，香的，甜的，肉感的。

紀(jì)德的書總是那么多骨。我忘不了他的像。

葛萊齊拉里有些青的果子，而且是成串的。

八　日

把梅得賽斯的“銀行家和他的太太”和哈爾司法朗司的“吉普賽”嵌在墻上。

說法朗司是最了解人類的笑的，不錯。他盡得那么準(zhǔn)確，一個吉普賽，一個吉普賽的笑。好像這是一個隨時可變的笑。不可測的笑。不可測的波希米人。她笑得那么真，那么熟。（狡滑⁽⁴⁵⁾么，多真的狡滑。）

把那個銀行家的太太和她放在一起，多滑稽的事！

我把書攤在陽光下，一個極小極小的蟲子，比蚜蟲還小，珊瑚色的在書葉上疾旋，畫碗口大的圈子。我以最大速度用手指畫，還是跟不上她，她不停的旋，一個認(rèn)真的小瘋子，我只有望著它搖搖頭。

九　日

我滿有夏天的感情。像一個果子漬透了密酒⁽⁴⁶⁾。這一種昏暈是醉。我如一只蒼蠅在熟透的葡萄上，半天，我不動。我并不望一片葉子遮蔭我。

蒼蠅在我硯池中吃墨呢，伸長她的嘴，頭一點一點的。

我想起海港，金色和綠色的海港，和懷念西方人所描寫的東方，鹽味和腐爛的果子氣味。如果必要，給他一點褐色作為影子吧。

我只坐過一次海船，那時我一切情緒尚未成熟。我不像個旅客，我沒有一個煙斗。旅客的袋里有各種果子的余味。一個最窮的旅客袋里必有買三個果子的錢。果汁滴在他襟袖上，不同的斑點。

我想學(xué)游泳，下午三點鐘。

氣壓太低，我把門窗都打開。

十　日

我如一個人在不知名小鎮(zhèn)上旅館中住了幾天，意外的逗留，極其憂愁。黃昏時天空作葡萄灰色，如同未干的水彩畫。麥田顯得深郁得多，暗得多。山色藍(lán)灰。有一個人獨立在山巔，輪廓整齊，如同剪出。我并不想爬上去，因為他已經(jīng)在那里了。

念N不已。我不知道這一生中還能跟她散步一次否？

把頭放在這本冊子上，假如我就這么睡著了，死了，坐在椅子里……

攜手跑下山坡，山坡碧綠，坡下花如盛宴……回去，喝缾里甘涼的水。我們同感到那個涼，彼此了解同樣的慰安……風(fēng)吹著我們，吹著長發(fā)向后飄，她的頭揚起?！?/p>

水從壺里倒出來乃是一種歡悅，杯子很快就滿了；滿了，是好的。倒水的聲音比酒瓶塞子飛出去另是一種感動。

我喝水。把一個綠色小蟲子喝下去還不知道，他從我舌頭上跳出來。

醒得并不晚，只是不想起來。有甚么喚我呢，沒有！一切不再新鮮。叫一個人整天看一片麥田，一片綠，是何等的懲罰！當(dāng)然不兩天，我又會驚異于它的改觀，可是這兩天它似乎睡了綠，如一個人睡著了老。天仍是極暗悶，不艷麗，也不莊嚴(yán)，病態(tài)的沉默。我需要一點花。

我需要花。

抽煙過多，關(guān)了門，關(guān)了窗。我恨透了這個牌子，一種毫無道理的苦味。

醒來，仍睡，昏昏沉沉的，這在精神上生理上都無好處。

下午出去走了走，空氣清潤，若經(jīng)微雨，村前槐花盛開，我忽然蹦蹦跳跳起來。一種解放的快樂。風(fēng)似乎一經(jīng)接觸我身體即融化了。

聽司忒老司音樂，并未專心。

我還沒有笑，一整天。只是我無病的身體與好空氣造出的愉快，這愉快一時雖貼近我，但沒有一種明亮的歡情從我身里透出來。

每天如此，自然會浸入我體內(nèi)的，但愿。

對于旅行的欲望如是之強(qiáng)烈。

草屋頂上樹的影子，太陽是好的。

三十四年記　在黃土坡

三十五年抄　在白馬廟

街上的孩子⁽⁴⁷⁾

一

街上看見小兒祈雨，二十多個孩子，大的十來歲，最小的才四五歲，抬著兩頂柏枝扎成的亭子轎之類東西，里面燒香，香煙從密密的柏葉之間裊裊透出，氣味極濃。前面幾個敲糖鑼小鼓，多半徒手。敲小鼓的兩個，他們很想敲出一個調(diào)子，可是老有參差?？此麄冄劬?，他們?yōu)榇丝鄲馈Ｒ恍呐τ诰S持湊合那個節(jié)奏，似已忘卻一切。到別人同聲高唱那只⁽⁴⁸⁾求雨的歌謠時，便趕緊煞住鼓聲和著一起唱。當(dāng)大人一說“求雨去”，這聲音熏沐他們，讓他們結(jié)晶。這使他們快樂，一種難得的不凡的經(jīng)驗，一種享受。而從享受，從忘記一切的沉酣狀態(tài)正可以引出熱誠。他們念“小小兒童哭哀哀，撒下秧苗不得栽”，是傾全部感情而叫出來的，他們?nèi)砑∪舛碱潉?。這些孩子臉上都有一種怪樣的嚴(yán)肅，一種悲劇的嚴(yán)肅，好像正做著一件了不起的事。這些香煙，柏枝，啞啞的鑼鼓，這支簡單的歌，這穿在紛亂喧鬧中的一股為一種“神圣”所聚的力，象⁽⁴⁹⁾大海中一股暗流，這在他們身上產(chǎn)生一種近似瘋狂的情緒。

二

自從一個學(xué)生物的朋友告訴我，蝗蟲有五只眼睛，兩只復(fù)眼（復(fù)眼，想想我第一次知道這個東西的時候?。?，三只單眼，我就一直很想告訴一個孩子。

我們在大街上，在武成路，晚上八點鐘，正是最熱鬧的時候，我們一路走過來，一路東張西望。我們發(fā)現(xiàn)許多很有趣的事情。我們同時駐足了：兩個孩子，在八點多鐘的武成路，在汽車，在錢電，電燈，在黃色顯得是純白，紅色發(fā)了一點紫的武成路邊上，兩個孩子蹲著。他們蹲在那里，正像蹲在一棵大樹的陰影底下，在一邊潺潺的溪水旁邊一樣。他們干甚么？嘿，他們在找石縫里的土狗子哩！

三

我們在小西門外一個小酒館的簷⁽⁵⁰⁾外看見一個賣種子的。他有不少種子，扁豆，油菜，葫蘆，絲瓜，包谷，甜椒，茄子，還有那種開美麗藍(lán)色單瓣小花，結(jié)了籽兒鄉(xiāng)下人放在粑粑里喫⁽⁵¹⁾的東西，許多不知名，不認(rèn)識的東西，每一樣都極其干凈漂亮，有鄉(xiāng)下人來買，用手點點這個抓抓那個，賣的人就跟著看看這，看看那，彼此細(xì)細(xì)的談著。這些種子把他們溝通起來。他們正在合作，共同完成一個愛情，愛那些種子。他們依照他們習(xí)慣，都蹲著，都抽金堂葉子煙。你正說，總覺得賣種子的比一般鄉(xiāng)下人要‘高’，一種令人感動的職業(yè)，而我們一回頭，我們看見另外一件事。

一個大約十四五歲孩子，坐在他家米鋪子門前堆積的米包上，他面前四五尺人行道上有一張對折的關(guān)金券。從那孩子的臉上蹊蹺表情，你發(fā)現(xiàn)那張票子拴了一根黑線，線牽在那孩子藏在背后的手里。我們看了半天，并未有人去檢⁽⁵²⁾，有幾個人經(jīng)過，都沒看見。那孩子（孩子?。┦冀K掛一臉那種古怪表情，他等待勝利，一個狂喜就要炸出來，不大禁壓得住，他用力閉他的嘴，嘴角刻紋，他領(lǐng)下肌肉都緊張了。他的自滿（自滿于杰作的發(fā)明？）比譎秘多。這孩子！無疑有一種魔鬼的聰明。我簡直不知對他怎么好。我想刷他一個耳光么？沒有，我沒有。真是，見你的鬼，我走了！

六月十八日昆明

他眼睛里有些東西，決非天空⁽⁵³⁾

一

我差不多每天都可以看到他們。下午五六點鐘，他們回來了，回來，在院里井邊洗他們添了一層黑泥的腿。有的坐在階石上，總有幾個在井欄上坐的。黑泥洗去，腿上的肉顯得很白，灰白灰白的。院子里鋪的紅沙方石，是云南特有的。他們正在“勞動服務(wù)”，挑挖附近一口漸漸淤淺的湖。雨季，常常湖中無一游人。橋是空的，堤也是空的。草長得高高的。堤上柳樹如亂發(fā)，樹皮的顏色則為雨水泡得完全是黑的了。天色冥冥漠漠。荷葉多已枯殘，水鳥也不飛，也不叫。湖水淡淡，悠悠的飄著小浪。他們各人戴了個笠子，灰色衣裳，一個一個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一鍬一鍬把湖底烏郁郁的膏泥挖上來，拋在岸上。一切做來好像全無聲息。他們不說一句話。只有時累了，把鍬插在水里，兩手扶在鍬把頂上，頭擱在手背上，看相鄰的另一個的動作。臉上全無表情，木木的?？磥硭麄冄劢强谶叺募∪庵粫肋h(yuǎn)維持，這個樣子，很少有牽扭跳動。早晚兩頓飯大概是送到湖邊的。六點多鐘，天也差不多黑了，該睡了。大家橫到一堆稻草上去，用軍毯蓋好。雨下了整三個月！這個破院落每一塊磚頭都已經(jīng)回潮發(fā)濕。那堆稻草沒有一根脆的了。昆明下雨天涼起來真涼。云沉沉的壓在屋脊上。

“妹子的，耳屎都是稀爛的！”我這一次聽見他們笑，看見這些臉上有亮光。他們今天沒有去。十點多了，還都在家里。而且大家活潑得多，走來走去，很興奮的樣子。好些人的頭都刮得光光的，白白的。有兩個正坐在凳子上，由同伙中別人用剃刀×拉×拉的剖。旁邊有人擰他耳朵，呵他腰?！靶⊥米?，我親親你，呀唷，好嫩！”“莫鬧莫鬧，你等一下不剃？”已剃好的則搶著看一面不到兩寸長的小鵝蛋鏡子。鏡子背面一個摩登大姑娘。走到旁邊一個狹狹的過道中一看，伙⁽⁵⁴⁾，有肉哩。這個煮肉辦法真是第一次看見。一個大地堂鍋，白水里幾塊肉，肉都是一尺來長三四寸寬，咕嚕咕嚕直翻泡兒。這是他們挑湖的酬勞了？我想了想，半月前有人來收了濬湖捐，這個捐該能買多少肉。不管這個，“肉”是好的，你看他們吃。他們用的碗真特別，是一截竹筒。這竹筒日曬風(fēng)吹，多已裂縫。湯一倒進(jìn)去，四面射出來，于是他們搶著喝，手忙腳亂，急切慌張。不兩天，他們就走了。也不知是那⁽⁵⁵⁾個部隊的。

二

我們到學(xué)校旁邊鳳翥街小茶館喝茶。天太干，整天刮風(fēng)，臉上皮膚發(fā)緊，嘴唇開裂，每天都得喝茶。鳳翥街是一條凌亂骯臟的小街。街上鋪石板。一街的豬尿馬糞爛草鞋。

這天鳳翥街特別鬧熱，開來許多兵。他們剛到，尚無約束。在街上走來走去，看看這，看看那，樣子蠢頭蠢腦。鳳翥街上有甚么可看的？全是小鋪子，煙紙店，雜貨店，豆腐店，羊肉館子，羊肉攤子，賣花生葵花子兒的掮了個籃子，賣針賣綿線賣破舊衣衫的老太婆脖子下一個大癭帶，紙扎店里老頭子戴一付⁽⁵⁶⁾

銅邊老花眼鏡畫金童玉女的粉白大團(tuán)臉。在荒涼的長途跋涉之后對于這些人的活動會格外感到興趣，覺得親切么。然而似乎又不是。他們就是要這么走來走去的走走吧，因為現(xiàn)在還不知道上頭要讓他們干甚么。

小茶館靠門是一張白木方桌。我們坐下喝茶。一會兒對面馬店（馬店是一種小棧房，供山里來的“馬馱子”住宿，住人也住馬）里走出一個排長模樣的人。一路嘮叨著進(jìn)了茶館。沒頭沒腦，聽不明白。似乎埋怨一個不解事的小兵?！敖滩灰獊?，不要來。定要來，定要來！來干啥呢，來害病找死。當(dāng)兵是好玩的？這一路倒了十二個……”他一嘴河南話，臉上紅紅的，身子方方的。他來，是辦公來了。這人看來是排長，實是個連長。一個文書上士和特務(wù)長也來了。他一面分派那兩個做事，一面嘮叨，手上一個燒餅。忽然大聲向?qū)γ婧埃骸敖小痢羴恚命c錢去隔壁買一碗白米飯，看他想不想吃？”這時正有一大桶飯從街心向北抬過去，米好紅！這我們才知道“白米飯”的意義。過了半天，門里走出一個病兵家，是那個××，即他所埋怨的人了。病得不輕，瘦得青入篙篙的，扶墻摸壁的走過來。白米飯買來了，他對著飯瞪了半天。那個紅臉連長重嘆了口氣，拳頭用力的搥在桌上。

我們沿街向北走。一片空場子上，他們吃飯。十一個一桌（桌？），站好隊，報了數(shù)，即可以去吃。有一隊正在報數(shù)。一！二！三！五！排在第五的急于想吃，沒等“四”報出來即搶出一個“五”來?！拔澹∥?！五！”值星官撲過去在五的頭上打了三巴掌?！拔濉钡拿弊哟蛟诘叵拢骸拔濉笔莻€癩痢花頭，頭上頭發(fā)有一塊沒一塊的?！爸貋?！”一！二！三！四！——五……十一個人圍著一碗菜蹲下來。甚么菜？鹽拌蘿卜，上頭是一層辣椒粉。第一碗飯，他們不吃菜，吃干飯。十一個人全吃完了，排隊去添飯。飯不得自己動手添，由值星官一個一個鳴——過來，鳴——過去?？請錾嫌嬘惺?。一直到第三碗飯，也就是最后一碗飯了，才開始吃那一碗辣椒鹽拌蘿卜。

走出鳳翥街我們都說不出話，互相看看。

三

黃昏時候，從圖書館里出來。走到學(xué)校門口，我們看見一個兵。

他躺在那里。

他就要死了。

他的同伴看他實在不行，把他丟了下來。

他上身一件綿⁽⁵⁷⁾軍服，頭上還有頂帽子，下身甚么都沒有。他很瘦，瘦得出奇。膝骨突出來。腿上的皮掛下來，仿佛已與骨頭不相連附。

他躺在公路旁邊一條淺溝里。淺溝里是松松的土。他已不能再在土上印出第二個印子。他所有的力量都消耗完了。他不能再有痛苦。也沒有抵抗。甚么都快消逝，他就要完了。他平平靜靜仰面躺著。不是“躺著”，是平平靜靜“在”那里。

他意識已淡得透明，他沒有意志了。他大概已不能構(gòu)成一個思想，他不能想這是藍(lán)的，這是地，這是我。

他的頭為甚么慢慢慢慢的向兩邊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呢？他要借此知道他還活著？

他的眼睛好大，大而暗淡。他的眼白作鴨蛋青色。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睛。他還看甚么呢？對于這個就要失去的世界看甚么呢？

公路上人走過來，走過去。上頭是天，寶石一樣的藍(lán)天。

三五年十一月

燒花集⁽⁵⁸⁾

一葉落而天下知秋。秋與知是否邈不相關(guān)？二而一？管它！落下一片葉子是真的。普天下決不能有兩片葉子同時落，然而普天下并是那一個風(fēng)也。只要是吹的，不管甚么風(fēng)。風(fēng)不可捕，我拾起這片葉子。紅的么？

我的歡情，那一枝……

一片寂靜的樹枝中，有一枝動了，顫巍巍的；韻律與生命合成一體。于是我想起，一只小鳥，蹬一蹬，才從這里飛去。靜是常，動是變，然而任何一刻是永遠(yuǎn)。

“有笑的一刻，就有憶笑的一刻”，笑是無窮。

沒有人能夠在春到之后才認(rèn)識。你是跟我的生命—齊來的?！懊赖亩x是引起驚訝與感到舒服”；后者是已經(jīng)熟悉的，前者是將會熟悉的：希望的眼睛與回憶的眼睛有同樣的光，因為它們本來是一個?；貞浳磥淼娘L(fēng)雨晴晦，你看，天上的云，多真實。

水至清則無魚，然而歷歷可數(shù)豈非極可喜境界？

——歷歷可數(shù)么？不可能的。一尾，兩尾，三，四，虎皮石邊，白萍動了，一個水花兒，銀鱗翻閃，喑，紅蓼花邊的眼睛映一點夕陽如珠，多少了？忘了。單是數(shù)本身就是件弄不清的事?！拔疫€沒有到能靜靜分析自己的年齡”，永遠(yuǎn)也到不了。

“想到你的愛特別是一種頭腦的愛，一種溫情與忠誠的美而智的執(zhí)著”。芥龍為這句話激惱了。

一枝西番蓮以綠鑲牙的嫩枝自陶缶中吮收水分。一只滿載花粉的蜜蜂觸動花瓣，垂著細(xì)足飛出窗外。幸?？梢娙缡浮?/p>

附《燒花集題記》

終朝采豆蔻，雙目為之香。一切到此成了一個比喻，切實處在其無定無邊。雖說了許多話，則與相對嘿無一語差不多少，于是甚好。我本有志學(xué)說故事，不知甚么時候想起可以用這種文體作故事引子，一時怕不會放棄。去年雨季寫了一點，集為《昆蟲書簡》，今年雨季又寫了《雨季書簡》及《蒲桃與缽》，這《燒花集》則不是在淅瀝聲中寫的了。要是一個不同耳，故記之?！盁ā笔巧趺匆馑迹f法各聽尊便可也。誰說過“花如燈，亮了”，我喜歡這句話，然于“燒花”亦自是無可無不可。

卅二年十二月二日

旙⁽⁵⁹⁾與旌⁽⁶⁰⁾

一、不起來的小貓

我教書，教國文，我有時極為痛苦?！皣摹本烤故莻€甚么東西？是哪一個指定了這么個名稱？天底下簡直沒有比這更糊涂的事情？但痛苦的不是這個。我相信沒有人狂妄荒謬到要來管我教了些甚么，如果這真在那兒“教”。在這個國度中生活有個最大的方便，即對于制度下的甚么可以全然不理睬，因為實在無從理睬，不，根本就沒有甚么制度！我痛苦，因為我孤獨。走近一架琴，坐下，試按一按幾個鍵子；拉開窗前的長簾，扣了工作衣的扣子，撩一撩頭發(fā)，提起一管畫筆；我是多么羨慕那種得其所哉的幸福呵。室中無一呼吸，而遠(yuǎn)方有無數(shù)雙眼睛耳朵向著他們。我，一個教員，一個教員是多么寒傖的東西！一走進(jìn)教室，我得盡力穩(wěn)住自己，不然我將回過身來，拔腳就逃。不過我的“性子”常常很好（我這一向睡得不錯），我走進(jìn)去，帶上門（我把自己跟他們一齊關(guān)在里面），翻開書（一切做來安詳從容），我講了：

——上回我們講到二十七頁，“吾妻歸寧，述諸小妹語曰：‘聞姊家有南閣子——且何謂閣子耶’……”我說這句話寫得真好，這在文言文，普通文言文里，不多見?！奥勬⒓矣心祥w子”，忽然一折，來了“且何謂閣子耶”這么一句。我們想想本來要說的話可能另是一個樣子，話說了半截，忽然思想中帶了一帶，帶了一帶：“南閣子是甚么？”自己問自己，說出了口，問姐姐：“且何謂閣子耶？”這寫得多有神情？——所以，我覺得“且何謂閣子耶”上面加一個破折號。……

底下，因勢利導(dǎo)，我想從此出發(fā)，說說歸有光（文章）的特色，他作文章態(tài)度與一般人有甚么不同。我思想活潑，聲音也清亮：但是，看看下面那些臉，我心里一陣凄涼，我簡直想哭。

他們?nèi)珨?shù)木然。這分析得比較細(xì)，他們不大習(xí)慣？那他們至少該有點好奇，我愿意他們把我當(dāng)一個印第安人看也好?？墒蔷褪悄救?，更無其他。一種攻不破的冷淡，絕對的不關(guān)心，我看到的是些為生活銷蝕模糊的老臉，不是十來歲的孩子！我從他們臉上看到了整個社會。我的腳下的地突然陷下去了！我無所攀泊，無所依據(jù)，我的腦子成了灰蒙蒙的一片，我的聲音失了調(diào)節(jié)，嗓子眼干燥，臉上發(fā)熱。我立這里，像一棵拙劣的匠人畫出來的樹。用力捏碎一支粉筆，我憤怒！

但是，我自己都奇怪，一邊批判著一邊恨恨的叫著，忽然傷狗似的大吼一聲，用力抓揪自己的頭發(fā)，把手里紅筆用力摔去，平常決不會有的粗野態(tài)度這時都來了；這樣也有不少年了；（我的青春?。┪胰匀挥心托陌岩槐颈尽白魑摹备牧?。有時候要大喜若狂，不能自禁了，當(dāng)垃圾堆中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點火星；即便只是一小段，三句，兩句；我趕緊俯近它，我吹它，扇它，使它旺起來，燒起來。我擇出這本卷子，給這個看，給那個看，“不錯噢？”“很有希望，噢？”我狂熱得不計較別人的眼睛怎么從卷子上收回去，怎么看我。自然，有時我是騙了自己，閃了一下的不是火，是一種甚么別的東西。這是一種嘲笑，使我的孤獨愈益深厚。但一有一片小小的光，我的歡喜仍是完滿的，長新的。

我又是得意非凡，一個初中二年級學(xué)生把她的草稿交來給我先看看，她文章里說到家里幾只小貓，一回家她就先去看看小貓，跟它們玩半天，她說她老想小貓要是老不大起來多好啊。我想：這孩子！我好好的看了她一眼，覺得她眉目之間有一種秀氣，美起來了，說“很好，拿回去抄吧”。下了班，在隨后的閑談里我不知在誰的話后面插了一句。

“許多東西是與生俱來的，比如藝術(shù)，大概真是一種本能?！蔽姨稍谝巫永?，抽著煙，對這個世界很滿意的樣子。

可是第二天，她把作文本子交來，關(guān)于小貓的那幾句沒有了，我愣了愣，我把本子還給她。我說：

“你本來有些很好的東西，你為甚么丟掉呢？你覺得——我希望你把原來的稿子找一找。還找得到么？有些東西最好保留，如果你愿意保留，有興趣。”

下了班，飯后照例有閑談，我仍舊在那張椅子里，抽著煙，可是我沒有說甚么。我愿意等，等到我話到了時候，或者，哎……或者甚么，沒有“或者”了！

二、死去的字

也許是偶然，我發(fā)現(xiàn)幾個詩人喜歡一個比喻，喜歡用飄動的旗子說出向往，期待，或其他甚么的種種感情，用旗子形容一顆心。我想這是受外國的影響，因為中國人很少看一面旗子。第一，我們沒有好看的旗子，沒有一面旗子能夠喚出任何感情。（俞平伯先生寫過一句“國旗本來是獵旗”，那是很早的事情了。似乎并沒有人注意過。）平常能夠引升人，招邀人的，或者應(yīng)推鄉(xiāng)社做會時飄在十里方圓最高的樹上的長旛吧。但那畢竟是旛，不是旗了。而且即使有旛，因旛而揚頭，開胸，眼睛放光的，多半是有詩人嫌疑的人。至于喜歡船上的旗，海上的旗，在無邊廣漠之中的一小片顏色，那你比一般人不同，你非是詩人不可。詩人，大家要你住到旗子上去呢——喔，我這是胡扯，一個惡劣的小丑打諢，我只是看到兩個字，“心旌”，在這兩個字之間徘徊了一下，想了一點東西。

“旌”我想是旗一類的東西吧?！靶撵骸?，我覺得這兩個字原來很美?？墒?，可是現(xiàn)在這兩個字死了。我們通常只還有一句話，“心旌搖蕩”。而“智識程度很高”的人的口中大概沒有這句話；若說這一句話必伴以一個嘲諷的扁嘴，一種滑稽之感。這果然滑稽，一說這個大概容易想起大鼓，蹦蹦，彈詞，紹興戲。只想到大鼓蹦蹦彈詞紹興戲，沒有人想到“旌”。若干年后連那句“心旌搖蕩”也會沒有的。（寧愿沒有了吧?。┮驗槌蠊谋谋膹椩~紹興戲的又將唱現(xiàn)在的智識程度很高的人口中的話；至于那時的智識程度很高的人則不曉得說些甚么東西了。字就是這樣死的。

有些字比較活得長些，但只剩個殼子，本身已確無意義。比如“清新”這兩個字老出現(xiàn)在我認(rèn)識的一個說話根本完全沒有意義的人（這種人照例一天到晚說話極多）的口中，“空氣很清新”，“頭腦很清新”，我不相信地感覺到“清”，尤其是“新”；他整個是個既不清也從來沒有新過的人；他沒有嘗到空氣，也絕無頭腦。字死在人的嘴唇上。

那么還是詩人來吧，給我們“造”一堆比較有光澤，有生命，比較豐富的字，像旛一樣旗一樣的字。因為你們比較清新。雖說，誠然，“語言是個約定俗成的東西”。

書《寂寞》后⁽⁶¹⁾

深宵讀《寂寞》，心情緊惻，四周一點聲音都沒有，想起瑞娟的許多事情，想起她的死，想起她住過的屋子，就離這里不遠(yuǎn)，逐漸有點不能自持起來。人在過度疲倦中，一切狀態(tài)每有與白日不同者。驟然而來的一陣神經(jīng)緊張過去，我拿起原稿，這才發(fā)現(xiàn)，剛才只看本文，沒有注意題目，為甚么是《寂寞》呢？全文字句的意義也消失脫散了，只有這兩個字堅實的留下來，在我的頭里，異常的重。

瑞娟的死已經(jīng)證實。這一陣子常常想起來，覺得凄涼而納悶。為甚么要死呢？我不知道她究竟因為甚么而死，而且以為根本不應(yīng)當(dāng)去知道。我認(rèn)識瑞娟大概是三十三年頃，往來得比較多是她結(jié)婚前后。她長得瘦削而高，說話聲音也高——并不是大，話說得快，走路也快。聯(lián)大路上多有高過人頭的樹，有時看她才在這一棵樹那里，一晃一下，再一看，她已經(jīng)在那一頭露出身子了，超過了一大截子路，我們在兩條平行的路上走。她一進(jìn)屋，常常是高聲用—個“哎呀”作為招呼也作為她急于要說的話的開頭。她喜歡說“急煞了”“等煞了”“尋煞了”之類短促句子，性子也許稍為⁽⁶²⁾有點急，但不是想象中的容易焦躁，不是那么不耐煩。大致說著這樣的話的時候多半是笑，臉因為走路，也因為歡喜與興奮而發(fā)紅了，而且是對很熟的人，表示她多想早點來，早點看見你們，或趕快作好了那件事。她總是有熱心，有好意。而且熱心與好意都是“無所謂”的，率直的，不太忖度收束，不措意，不人為的。說這是簡單自然也可以。但凡跟她熟識的都無須提防警覺，可以放心把你整個人拿出來；永遠(yuǎn)不致有一點悔意。偶爾接觸的，也從來沒有人能挑剔她甚么。談起她和立豐，全都是由衷的贊嘆道：“——是好人，真的兩個好人！”朋友中有時有點難于理緒的騷亂糾結(jié)，她沒有辦法——誰也沒有辦法！可是她真著急。她說的話，做的事或者全無意義，她自己有點恨她為甚么不能深切的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可是她盡了她的心力。她的浪漫的憂郁氣質(zhì)都不太重，常是清醒而健康的。也許這點清醒和健康教那個在痛楚中的于疲倦中忽然恢復(fù)一點理智，覺得人生原來就是這個樣子，不必太追求意義而意義自然是有的，于是從而得到生活的力量與興趣。她就會給你打洗臉?biāo)敛羚R子，問你穿那⁽⁶³⁾一件衣服，準(zhǔn)備好陪你去吃點東西或者上哪兒看電影去。她自己當(dāng)也有絆倒了的時候，因為一點挫折傷心事情弄得灰白軟弱的時候，更熟的人知道那是甚么樣子，我們很少看見過。是的，她有一點傷感。說老實話，她要是活著，我們也許會笑她的。她會為《紅樓夢》的情節(jié)感動，為祭妹文心酸，她對蘇曼殊還沒有厭倦，她不忍心說大部分的詞都是淺薄的。可是并不是很令人擔(dān)憂的嚴(yán)重。而且只是在讀書的時候，闌入實際生活的似乎不多。她總是爽朗而堅強(qiáng)的生活下來。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堅強(qiáng)，沒有覺得這是一種美德。我們看她一直表現(xiàn)著堅強(qiáng)而從來沒有說過這兩個字，若有深意的，又委屈又自負(fù)的說過這兩個字。她也希望生活得好一點，然而竟然如此了，也似乎本應(yīng)如此。她愛她的丈夫，愿意他能安心研究，讓他的聰明才智，尤其是他的謙和安靜性情能盡量用于工作。她喜歡孩子。我在昆明還有時去看看他們時才生了第一個。他們住在浙江同鄉(xiāng)會一間房里，房子實在極糟，昏暗局促荒涼而古舊，庭柱階石都駁落缺亂，灰堊油漆早已失去，院子里磚縫中生小草，窗上鉸鏈繡⁽⁶⁴⁾得起了鱗，木頭的氣味，泥土的氣味，濃烈而且永久，令人消沉悵惘，不能自已。然而她能在這里活得很起勁。她一面教書，一面為同鄉(xiāng)會做一些瑣屑猥雜到不可想象的事。一天到晚看她在外面跑來跑去，與紙煙店理發(fā)店打交道，——同鄉(xiāng)會有房子租給人住居開店，這種事她也得管！與黨部保甲軍隊打交道———個“民眾團(tuán)體”直屬或相關(guān)的機(jī)構(gòu)有多少！編造名冊，管理救濟(jì)，跟同鄉(xiāng)會老太太談話，聽她訴苦，安慰她，而且去給她想辦法，給她去跑！她一天簡直不知道跑多少路。我記得她那一陣穿了一雙暗紅色的鞋子，底極薄，腳步仍是一樣的輕快匆忙?？墒撬⒉黄＞?，她用手掠上披下來的頭發(fā)，高高興興的抱出孩子來給人看，看他的小床鋪，小被褥，小披肩，小鞋子。提到她的生活，她做的事，語氣中若有點稱道，她還是用—個“哎呀”回答。這個“哎呀”不過不大同，聲音低一點，呀字拖長，意思是“沒有道理，別提它吧”。那種光景當(dāng)然很難說是美滿，但她實在是用一種力量維持了一個家庭的信心，教它不暗淡，不頹喪，在動亂中不飄搖惶恐。這也許是不足道的，有幻想的，聰明的，好看的女孩不愿或不屑做的；是的，但是這并不容易。用不著說崇高，單那點素樸實有不可及處。為了活下來，她作過許多卑微粗鄙的活計勞役，與她的身份全不相符的事，但都是正直而高貴去作，沒有在她的良心上通不過的。——當(dāng)然結(jié)果都是白賠力氣，不見得有好處，她為她自己的時候?qū)嵲谔倭?。許多陳跡我們知道得少而虛浮，時期也短暫，只是很概念的想起來，若在立豐和她更親近人，一定一一都是悲痛的種子。她那么不矜持的想活，為甚么放得下來了呢？從前我們常討論死，詞論死的方式，似乎極少聽見她說過驚人的或沉重的話。到北平后的情形不大清楚，但這一個時候或者某一時刻會移變扭轉(zhuǎn)她的素性么？人生有甚么東西是誠然足以致命的，就在那一點上，不可挽回了？……這一切都近于費詞，剩下的還是一句老話，愿她的靈魂安息吧。

瑞娟平生所寫文章不多。我見過的很少。她的工力才分我都不大清楚。她并無以此立身名世之意，不過那樣的生活竟然沒有完全摧殘她的興趣，一直都還寫一點，即使對別人都說不上甚么太大意義，但這是一點都不妨害人的事情，她若還活著，也許還會寫下去的。對她個人說起來，生命用這一個方式使用，無論如何，總應(yīng)當(dāng)有其價值。這一篇篇末所書日期是十二月，當(dāng)是去年，距離現(xiàn)在不過五月。地點在北大東齋，是離平之前所寫。手跡猶新，人已不在世上，她的朋友熟人若能看到，應(yīng)當(dāng)都有感慨的。

五月二十日記

斑鳩⁽⁶⁵⁾

我們都還小，我們在荒野上徜徉。我們從來沒有過那樣的精致的，深刻的秋的感覺。

秋天像—首歌，溶溶的把我們浸透。

我們享受著身體的優(yōu)美的運動，跳過了小溪，聽著風(fēng)流過淡白的發(fā)光的柔軟的草葉，平滑而豐盈，像一點帆影，航過了一大片平地。我們到一個地方去，一個沒有人去的秘密的地方——那個林子，我們急于投身到里面而消失了。——我們的眼睛同時閃過一道深紅，像聽到一聲初期的高音的喊叫，一起切斷了腳步。多猛厲的顏色，一個獵人！獵人纏了那么一道深紅的綁腿，移動著腳步，在外面一片陽光，里面朦朦朧朧的樹林里。我們不知道我們那里也有獵人——從來沒有見過，然而一看見我們就知道他是，非常確切的拍出了我們的夢想，即使他沒有——他有一根槍。太意外又太真實，他像一個傳說里的妖精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們怕。我忘不了我們的強(qiáng)烈的經(jīng)驗，忘不了——他為甚么要綁那么一道深紅色的綁腿呢？他一步一步的走，秋天的樹林，蒼蒼莽莽，重疊陰影篩下，細(xì)碎的黃金的陽光的點子，斑斑斕斕，游動，幻變，他踏著，踏著微干的草，枯葉，酥酥的發(fā)出聲音，走過來，走過去了。紅綁腿，青布貼身衣褲。他長得瘦，全身收束得緊緊的。好骨干，瘦而有勁，腰股腿腳，處處結(jié)實利落，充滿彈性?？此呗?，不管甚么時候有一根棍子劇速的掃過來，他一定能跳起來避過去的。小腦袋，骨角亭勻而顯露，高鼻梁，薄嘴唇，眼目深陷，炯炯有光，銳利而堅定?！獎尤说氖撬膽n郁，一個一天難得說幾句話的孤獨的生活著的人才可能有的那種陰暗，美麗的，不刺痛，不是病態(tài)的幽深。冷酷么？——是的。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這樣的不動聲色的人，這樣不動聲色對付著一個東西。一看就看出來，他所有的眼睛都向外看，所有的耳朵都聽，所有的知覺都集中起來，所有肌肉都警醒，然而并不太用力，從從容容的，一步一步的走。樹不密，他的路徑?jīng)]有太多曲折歪斜。他走著，時而略微向上看一看，簡直像沒有甚么目的。用不著看，他也確定的知道它在哪里。上頭，一只斑鳩。我們毫不困難的就找到了那只斑鳩，它的身體給我們指了出來，這只鳥像有一根線接在它身上似的。是的，我們像獵人一樣的在這整個林子里只看得見一只斑鳩了，除此之外一無所見了。斑鳩飛不高，在參差的樹叢里找路，時而從枝葉的后面漏出瓦青的肚子，灰紅的胸，淺白的翅胛，甚至頸上的錦帶，片段的一瞥。但是不管它怎么想不暴露它自己，它在我們眼睛里還是一個全身，從任何一點顏色我們復(fù)現(xiàn)得出一個完整的斑鳩。它逃不出它的形體。它也不叫喚，不出一聲，只輕輕的聽到一點鼓翅聲音，聽得出也是盡量壓低的。這只鳥，它已經(jīng)很知道它在甚么樣的境遇里了。它在避免一個一個隨時抽生出來的彈道，擺脫緊跟著它的危機(jī)。擺脫，同時引導(dǎo)它走入歧途，想讓它疲勞，讓它廢然離去。它在獵人的前面飛，又折轉(zhuǎn)來，把前面變后面，叫剛才的險惡變?yōu)榘踩?。過去，又過來，一個守著一個，誰也不放棄誰。這個林子充滿一種緊張的，迫人的空氣，我們都為這場無聲的戰(zhàn)斗吸住了，都屏著氣，緊閉嘴唇，眼睛集中在最致命的一點上而隨之轉(zhuǎn)動。勇敢的鳥！它飛得鎮(zhèn)定極了，嚴(yán)重，可是一點沒有失去主意，它每一翅都飛得用心，有目的，有作用，扇動得勻凈，調(diào)和，漸漸的，五六次來回之后，看出來飛得不大穩(wěn)了，它有點慌亂，有點踉蹌了?！⊙?，不行，它發(fā)抖，它怕得厲害，它的血流得失了常規(guī)，要糟！——好快，我們簡直沒有來得及看他怎么一抬槍一聲響，亮極了，完了，整個林子一時非常的靜，非常的空，完全松了下來。和平了，只有空氣里微微有點火藥氣味——草里有甚么小花開了，香得很。

獵人走過去，撿了死鳥，（握在手里一定還是熱的）拈去沾在毛上的一小片草葉子。斑鳩的脖子掛了下來，在他手里微微晃動．肚皮上一小塊毛倒流了過來，大概是著地時擦的。他理順了那點毛，手指溫柔撫摩過去，似乎軟滑的羽毛給了他一種快感。槍彈從哪里進(jìn)去的呢？看不出來。小小頭，精致的腳，瓦灰肚皮，正是那一只斑鳩，灰色的肩，正是那一只啊，甚么地方都還完完整整的，好好的，“死”在甚么地方呢？他不動聲色的，然而憂郁的看了它一會兒，一回頭把斑鳩放進(jìn)肋下一個布袋子里——袋子里已經(jīng)有了一只野雉，毛色燦爛的一照。裝了一粒新的子彈，背上槍，向北，他走出了這個林子，紅色的綁腿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還看得見。秋天真是遼闊。

現(xiàn)在我們干甚么呢？在這個寂寞的樹林里？

蜘蛛和蒼蠅⁽⁶⁶⁾

甚么聲音？我聽到一縷極細(xì)的聲音，嚶嚶的，細(xì)，可是緊，持續(xù)，從一個極深地方抽出來，一個不可知的地方?？墒俏荫R上找到它的來源，樓梯頂頭窗戶底下，一個墻犄角，一個蜘蛛正在吃一個蒼蠅！

這房子不知哪里來的那么多蜘蛛！未看房子的時候，房子空著，四堵白壁，一無所有，而到處是許多蛛蛋。他們一邊走來走去察看，水井，廚房，廁所，門上的鎖，窗上缺不缺玻璃……我一個人在現(xiàn)在我住的這一間里看著那些蜘蛛蛋。嗐噫！簡直不計其數(shù)，圓圓的。像一粒綠豆，灰黑色，有細(xì)碎斑點，飽滿而結(jié)實，不過用手捻捻一定有點軟。看得我胃里不大舒服，頸子底下發(fā)硬起來。正在談租價，談合同事，我沒有說甚么話?！@些蛋一個一個里面全有一個蜘蛛，不知道在里頭是甚么樣子？有沒有眼睛有沒有腳？我覺得它們都迷迷糊糊有一點醒了似的。嘖！嘖！——到搬進(jìn)來的時候都打掃干凈了，不曉得他們?nèi)绾翁幚砟切┑暗?。可是屋子里現(xiàn)在還有不少蜘蛛。

蜘蛛小，一粒小麥大。蒼蠅是個大蒼蠅，一個金蒼蠅。它完全捉住了它，已經(jīng)在吃著了，它啄它的背，啄它的紅顏色的頭，好像從里頭吸出甚么東西來。蒼蠅還活著，掙扎，叫。可是它的兩只后腳，一只左中腳都無可救藥的膠死了。翅膀也粘住了，兩只翅尖搭在一起，左前腳絆在一根蛛絲上，還完好。前腳則時而絆住，時而又脫開。右中腳雖然是自由的，但幾乎毫無用處，一點兒著不上勁。能夠活動的只有那只右前腳，似乎他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在這只腳上了。它盡它的最后的生命動彈，震得蜘蛛網(wǎng)全部都搖顫起來，然而還是盲目的亂動，情形越來越壞。它一直叫，一直叫，我簡直不相信一只蒼蠅里頭有那么多的聲音，無窮盡的聲音，而且一直那么強(qiáng)，那么尖銳?！鋈蝗×?，聲音死了。——不，還有，不過一變而為微弱了，更細(xì)了，而且平靜極了，一點都不那么緊張得要命了。蜘蛛專心的吃，而高高的蹺起它一只細(xì)長的后腳，拼命的顫抖，抖得快極了。不可形容的快，一根高音的弦似的。它為甚么那么抖著呢？快樂？達(dá)到生命的狂歡的頂點了？過分強(qiáng)烈的感情必須從這只腿上發(fā)泄出去，否則它也許會暈厥，會死？它飽了吧，它要休息，喘一口氣，它放開了蒼蠅，急急的爬到一邊，停了下來。它的腳，它的身體，它的嘴，都靜止不動。隔了三秒鐘，又換一個地方，爬得更遠(yuǎn)，又是全身不動。它干嗎？回味，消化？它簡直像睡著了。說不定它大概真睡著了。蒼蠅還在哼哼，在動換，可是它毫無興趣，一點都不關(guān)心的樣子?！?/p>

睡了嗎？嗐，不行，哪有這么舒服的事情！我用嘴吹起了一陣大風(fēng)，直對它身上。它立刻醒了，用六只長腳把自己包了起來?！┲胨懒硕际亲约哼@么包起來的。它剛一解開，再吹，它跑了。一停，又是那么包了起來，其中有一次，包得不大嚴(yán)密，一只腳掛在外頭?！趺礃樱瑏韮傻斡臧?！這不是很容易的事，我用一個茶杯滴了好多次才恰恰的滴在它身上。伙！這一下嚴(yán)重了，慌了，趕緊跑，向網(wǎng)邊上跑。再來一滴！——這一滴好極了，正著。它一直逃出它的網(wǎng)，在墻角里躲起來了。

看看這一位怎么樣了，來。用一根火柴把它解脫出來，唉，已經(jīng)差不多了。給它清理清理翅膀腿腳，它都不省人事了，就會毫無意義亂動！它一身糾糾纏纏的，弄得簡直不成樣子了。完了，這樣的自由對它沒有甚么多大意思?！€給你！我把蒼蠅往它面前一摜，也許做得不大溫柔，蜘蛛略略遲疑了一下，覺得情形不妙，回過身來就跑。你跑！那非還你不可！它跑到哪里，我趕在它前頭把半死的蒼蠅往它面前一擱。它不假思索，掉頭便走。這是只什么蒼蠅呢？作了半世蜘蛛，從沒有見過這么奇怪的事情！這超乎它的經(jīng)驗，它得看看，它不馬上就走了，站住，對著它高高的舉起兩只前腳，甚至有一次敢用一只腳去叼一下。豈有此理！今天這個蒼蠅要吃了你呢，當(dāng)面的撲到你的頭上來了。一直弄得這個霸王走投無路，它變得非常激動起來，慌忙急迫，失去了理智，失去了機(jī)警和鎮(zhèn)定，失去了尊嚴(yán)，我稍為感到有點滿意，當(dāng)然！我可沒有當(dāng)真的為光榮的勝利所陶醉了。

得了，我并不想做一個新的上帝，而且蹲在這兒半天，也累了，用一只紙煙罐子把蜘蛛和蒼蠅都捉起來扣在里面，我要抽一根煙了。一根煙抽完，蜘蛛又是一個蜘蛛，蒼蠅又是一個蒼蠅了：揭開來一看，蜘蛛在吃蒼蠅，甚至沒有為揭開罐子的聲音和由陰暗到明朗驟然的變化所驚動。而且，嗐，它在罐子里都拉起了幾根絲，結(jié)了個略具規(guī)模的網(wǎng)了！蒼蠅，大概是完了事。在一陣重重的疲倦淹沒了所有的苦痛之后，它覺得右前腳有點麻木起來，它一點都不知道它的漂亮的頭是扭歪了的，嘴已經(jīng)對著了它的肩膀。最后還有一點感覺，它的頭上背上的發(fā)熱的傷口來了一絲涼意，舒舒服服的浸遍它的全身，好了，一縷英魂裊裊的升上去，阿門。

我打開了今天的報紙。

卦攤⁽⁶⁷⁾——闕下雜記之一

初到北平，哪兒也不認(rèn)識。——充滿了新鮮。從東安市場到沙灘不是最普普通通的一條路么？住在沙灘的人都熟，我后來也都熟透了?？墒莿偟降哪且惶欤麄儙疑鲜袌龀酝盹?，晚上回來，那天沒有燈，黑黑的，我覺得這條路上充滿了東西，全都感動我，我有點恍恍惚惚，我心里不停的有一個聲音：我到了一個地方，我到了一個地方。我一點兒不認(rèn)識，而且我根本沒有要去認(rèn)識路，他們告訴我“哎，拐彎”，“哎，哎，曾祺”?！家笄跇O了，我像一個空船，一點擔(dān)負(fù)都沒有?！覀兩瞎珗@去。從沙灘坐三輪。我在三輪車上不覺路之遠(yuǎn)近，我放開眼睛看，覺得這條路很好。車子一轉(zhuǎn)，“這條路好！”從街市轉(zhuǎn)入冷靜，像從第一頁（書）到了第二頁，前面的多方的印象流入統(tǒng)一的，細(xì)致的敘述。車在城墻下平路上走，城墻，河水，樹，柏樹，膠皮輪子咝咝的響，天氣好，爽快，經(jīng)過一個地方，又是城墻，河水，柏樹，稍為雜亂一點，一點人工，一點俗——到了。很難找到甚么話說出我對公園的初次印象。很像一個公園?！@就是說很難產(chǎn)生一個印象，一個比較具體的，完整的，肯定，毫不猶豫，不由理智整理過的印象。公園總有點兒亂，一點兒俗，一點兒人為的痕跡?；貋恚业故怯浀媚菞l路。城下的路。我記得那條路上有好些測字?jǐn)傋?。那條路我說不出來，我說“那條路上有好些測字?jǐn)傋印保痛砹宋覍β返母星榱?，我覺得很表達(dá)出來了，聽著，看到我說話的樣子，他們也都懂了。這條路是一個喜悅。

那條路是東華門至西華門，太廟后河沿至公園后門的路，紫禁城下的路，當(dāng)中所經(jīng)過的那“—個地方”是午門的前面；闕左門與闕右門之間，即我現(xiàn)在所在的地方。我對于這個地方，這條路可以說是很熟的了。我現(xiàn)要說那些測字?jǐn)?，卦攤?！@種攤子我一直都稱之為測字?jǐn)偅@也許是我的家鄉(xiāng)土話。或者是因為我們那里這種攤子乃是以測字為主．雖其所從業(yè)類皆不以測字為限，且或有根本就不給人測字者，我們則一律名之為“測字?jǐn)傋印绷?。按測字當(dāng)作拆字，拆析字畫，加以添減，附會陰陽時日之?dāng)?shù)為說，為人剖置疑信災(zāi)祥之術(shù)也，但小時看測字先生放置字卷的銅制或木制小斗的正面所寫的正是“測字”這兩個字，遂深深的記下了?！皽y”自⁽⁶⁸⁾較“拆”字更深一籌?！皽y”者猜測之謂，許多事情本就是猜測猜測而已，哪里就當(dāng)?shù)谜婺?？拆字若是直白，測字似更宛轉(zhuǎn)，各有所長，難可抑揚之也。我唯在昆明翠湖公園昆華圖書館前的石凳上看到過一個，那真是“拆（！）字”的。一個老頭子，一個普普通通的老頭子，他坐在石凳上你以為他就是坐在那里而已，是個坐在那里休息休息的人，不以為他是干甚么的。他沒有布匾桌帷，沒有桌子，沒有八卦太極之類東西，沒有一點神秘的，巫術(shù)的，沒有神秘與巫術(shù)被否定了之后的漂泊的存在的嘲笑空氣，使人相信的熱心已經(jīng)失去，但不得不對自己的熱心作無望的乞憐的難堪的無力的掙扎，沒有那種露出了難看的裸體，希望人家不必細(xì)看的悲哀的聲音，沒有“混碗飯吃吃”的最卑下的生活態(tài)度，沒有“江湖氣”，他有一個墨盒一支筆，你甚至連一個墨盒一支筆都不覺得他有，一點都不惹你注意。

他的唯一的特點是：質(zhì)樸。質(zhì)樸是他的一切。我們不知道怎么知道他是個測字的，事實上我至今仍找不出甚么理由能夠斷定他是，除非是我們看見過他拆過。我們很少看見過。我們都看見過，但是都很少，仿佛每個人都有機(jī)會看到一次，不同的一次，那簡直是滑稽！他根本不“會”，不像，不是那么一回事。如果有最不適于作這樣的事的，那是他。我們?nèi)魏巍獋€人都可以比他做得更好的。簡單到不能再簡單，寫一個字，三五句話就完了，來拆字的還不走，等著，看看他：完了嗎？——完了！看他樣子，不想再說—句話，也沒有一句話說了。他也沒有覺察到他的顧主還沒有滿足，還在等。像從一個瓶子里倒出一粒豆子，沒有了。給下錢，不走還干甚么呢？走，這位先生心里實在莫名其妙。測字算卦也者，本來就是把你心里的話給你說出來，把你的路理一理，給你的紛紜一個暫時的秩序，把某些話顏色加深，加深而且聯(lián)系起來，讓原有的趨勢成為一個趨勢，淤滯的流得更暢，刷帶兩岸泥沙，成為歡樂的奔赴，叫你聽見你的聲音，你的顫搖的，吃吃的，鐘情的語言，你的淚和你的笑，讓你甜蜜的作一次夢。是的，作一次夢，讓你得到安慰，于是有勇氣。溫暖的，抒情的職業(yè)，體貼，想象，動人的語言，詩人啊，不是甚么“哲學(xué)家”！可是他是質(zhì)樸的，他一點兒沒有說“到”他的心里去；他沒有得著他想要的：感動。他走在林蔭路上，他的臉對著風(fēng)景，他覺得渴，他為一種東西燃燒起來了，他的虛有所待的肉體滿是欠缺，一窩嗷嗷的黃口（的鳥）。他質(zhì)樸的穿著青布衣服，質(zhì)樸的坐著，毫無所“動”。從從事職業(yè)到從職業(yè)里退出來沒有分別，沒有界限，沒有過程。說話的多少有甚么關(guān)系呢，他沒有說話，沒有話，除了一句：他是永久的質(zhì)樸。他坐在那兒，不想。他不是空洞的，他有他的存在，一個本然的，先于思想的存在，一個沒有語言的形象。我們覺得很奇怪，我們奇怪他怎么會是一個拆字的。這是不可能的，正如我不可能“是”你。他之能夠繼續(xù)在那里，是因為他已經(jīng)在那里很多年了。（這也不是個拆字的地方。）我們常常有一陣，天天，看見他，從市橋上下來，他一定“在”。有一天不在，比如下了大雨之后，我們一定會覺得他不在的?！墒潜逼讲唤胁鹱?jǐn)傋右膊唤袦y字?jǐn)傋樱逼浇小柏詳偂?，“卦——攤兒”，我聽白書癡先生說，“我們這個卦攤（兒）……”好的，“卦攤（兒）！”我們照他念。

翠湖的雨后。那些樹，樹在路上的影子，水的光。東邊那條堤，淤塞的，披紛的水草，過飽的欲望，憂愁。有時一只白鷺把一切照亮了。昆華圖書館后面盈盈的水上的一所空空的，軒敞的，四邊是窗戶的，將要欹圮的樓……

昆明的卦攤都是在晚上出來的。是的，“出來”了。這是兩個再好沒有的字。白天都沒有的。白天有的是另一種。白天的多半是外來的。所謂外來的是因為抗戰(zhàn)而從本來與云南沒有密切關(guān)系的外省地方而來的術(shù)士。這些術(shù)士本來大多在南京上海漢口長沙等大都市為往來客商，達(dá)官貴人，姨太太，軍官看相算命的。——否則來不了，也不來昆明。多半可以住在旅館里，在街上貼了帖子，某日起在某大旅舍候教，旅館外面掛一長方鏡框，白紙黑字，濃墨大書甚么居士，甚么甚么子，字體多為顏柳，用筆必重。雖有于名號上冠以“峨眉”字者，實以江南與湖北人為多。闊的很闊，且勢所必然，與政治（！）與走私運鴉片等類事有關(guān)系，蓋已是一“要人”，不可復(fù)以命相家目之也?？墒且灿辛实瓜聛?，只能借半開半閉的店肆檐下一角地擺一個卦攤子的。護(hù)國路護(hù)國門內(nèi)有一個“奇門遁甲”。我們都對這個“奇門遁甲”有頗深的印象。一者，云南沒有奇門遁甲，那么復(fù)雜的家具好些本地人或許還沒有見過。一個大木盤，堆著簡直兩三百小茶杯口大的象棋子樣的刻著各樣的字的木餅子，噼噼啪啪搬來搬去，實在是很了不得的樣子。我們認(rèn)得他，不知道他叫甚么名字，名之為“奇門遁甲”。再者，我們所以為他吸引，主要是因為他的感情，因為他的綜雜的客意。他不得意，他有屈辱之感，他的艱難的衣食反激他本來有的優(yōu)越之感時時高張⁽⁶⁹⁾，初到云南的外省人都有一種固執(zhí)的優(yōu)越感對著他同登記的本省人。工人對工人，學(xué)生對學(xué)生，算卦的對算卦的以及與算卦有關(guān)甚至無關(guān)的人。他的屈辱與優(yōu)越不停的解結(jié)造成他的冷淡。這在他的白白的瘦臉上表現(xiàn)得很清楚，在他的瘦白的臉上發(fā)一點兒黃，在他的眼珠里發(fā)紫，在他的削薄的悲苦的上唇上生幾根淡淡的胡子。他終日擾著手，淡淡的對著長街。他不跟人說話，因為他的下江口音和他的扁扁的干燥的嗓子。有時有一個生意，他噼噼啪啪搬動木餅子，他有點兒急切，一點兒興奮，他的指頭又長又瘦，神經(jīng)質(zhì)的伸出去，蹺起來。沒有人，有時，他也忽然熱心的，念念有詞，目光灼爍的搬動一陣，于是又是冷冷的了。也許因為他的了不得的，教人猜不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因而總覺得他一定有道理的那套家具；更可能就因為他那種神情，那種失敗的，怨懣的，冷冷淡淡，呼求然而又蔑視的不平衡的，戲劇的情緒的泄露，最有力的或者是蔑視，人會向蔑視走過去的，他的生意一天一天的好，后來簡直非常的好起來了。他使這條街改了樣子。他闊了。對面一家湖南館子常給他送一碗面作點心。他本來雖然一直是整潔（整潔是他的標(biāo)識，他的驕傲），可是不可掩飾的寒微的灰布長衫換成了好質(zhì)料的夾袍、棉袍……是二手貨，從拍賣行里買來的，都有點舊，然而是花了細(xì)心挑來的，料子好，除了一兩處（可惜的一兩處）不完全合身之外，全都妥帖，他很在意衣服，包含愛美的與功利的目的。是舊貨，但是別忙，他就要新起來，賣舊的，買新的，他會穿得到哪里都走得出去的，到他那些要到的地方！于是他說話了，他跟街坊鄰舍男男女女都搭訕了，他笑了，他臉上好看多了，他發(fā)了一點兒胖，雖然指頭仍是瘦長瘦長的。我不再看他，我對他已經(jīng)完全失去興趣。……他年紀(jì)不大，三十多歲，至多不過四十，頭發(fā)留得很長，總是梳得很整齊，有點女人氣，像個唱旦角的票友。

樹挪死，人挪活，抗戰(zhàn)八年，多少人到內(nèi)地活了一遭過來了?，F(xiàn)在我們要說那些本土舊有的，那些老卦攤子。像一切鄉(xiāng)土的東西一樣，時間對他們沒有多大的影響，從我們來，到我們走，他們簡直沒有變動，第一次看見跟最后一次看見沒有甚么兩樣，完全是那“一個”，八年在他身上不過兩天，沒有意義的兩天。甚么都已經(jīng)定了，就像茶杯已經(jīng)是茶杯，除非唯一的變，是死——沒有了。世間沒有永恒，永恒常近于虛設(shè)。這種土有的規(guī)模較大，設(shè)肆掛牌，栽花養(yǎng)貓，是卦攤不是卦攤了。我們說卦攤。我們晚上出來蹓街，在大光明影戲牌前頭，青年會外面，崇仁街新亞酒店的不像是酒店，像從小山腳下曠野之中移來的樸拙的石砌建筑的外面，在繁華的夜市的旁邊，在鐵匠鋪，麻繩水桶鋪，買賣石頂子珊瑚朝珠，老光水鏡眼睛的小古董鋪子的檐前人行道上；在光華街云瑞公園對面，我們就看見這些卦攤了?！堑模胸凿?，卦鋪多有玻璃隔扇，玻璃擦得很亮，充滿太陽，白粉墻，各種照片，菊花?！凿亴儆诎滋?，卦攤屬于夜。白天也有卦攤，但至若存若亡，無足輕重，沒有顏色，沒有生命，猶如道旁一張廢紙。晚上來了，星星在都市的長街上突亮起來，天上有一點淡淡的，不動的發(fā)光的云，底下——人；慢慢地回轉(zhuǎn)著，發(fā)出水的聲音，泡沫的聲音，綢繆而輕軟，醞釀著一種不可知的，微帶喜劇氣味的朦朧的意義，卦攤一個一個點起了它們的燈。于是，這才醒了，“充滿”了，是的，“出來”了。六七點鐘以后，云瑞公園前頭描寫一個失去的時代，一章溫柔的，無力的，晚期的歷史，一個夢。云瑞公園對面是甬道街，路的交口形成半月形，留出一塊不小的場子。當(dāng)中一圈冬青圍著一個水池，最初也許是傘一樣的噴著水的，現(xiàn)在則總是不斷的汩汩的涌出不到半尺高。晚上噴泉只汩汩的響，跟場子后面許多地方都被燈光遮沒了，看不見了。一個夢，夢一樣的燈。水池前面，路邊，擺滿了一長列攤子，賣煙，賣蜜餞，賣米花，鐵豆，葵瓜子，賣麥粑粑，賣糖，賣羊血豆花米線，賣貓菜，（牛馬碎肉切之為末）賣煠魚，賣甘蔗，梨，橘，或柿子，柿餅子，賣餛飩，賣燒餌塊……或為男，或為女，或為滿面辛勞的線⁽⁷⁰⁾，或為稚嫩柔軟的臉，衣著姿勢，各有不同，吆喝著，敲擊著鍋瓢或特有的響器，嘈嘈切切，熱鬧非常，然而又合成一種無比的靜意。聲音并不堆積起來，一面升起，一面失去，所以總維持一定的密度，如魚在水，各不相及。他們大都點著燈，有不帶燈的則把貨物擺在別人有余的光底下。一盞一盞的燈。電石燈，咝咝的響——管子別塞住了。一打開就不得了，甚么樣的氣味呀！沒有一個聞不到；錫座子高罩的煤油燈，桅燈——或曰馬燈，諸葛燈，鴉片煙燈?！獰煙裟脕砟萌ヒ宰鞲鞣N用處，此地獨多。我住在民強(qiáng)巷每天在外面游蕩到很晚回去，每天為我開門的駝背老頭子手上拿的正是這種燈。他拿著這個燈就跟拿著一個象征似的。這些燈都是足夠的亮，而且彼此融合起來，造成一個連綿的輝映，不停的有一點搖移。有時一陣風(fēng)，麥浪似的往一邊一涌，每個燈焰都拉長了一點，然后又回來，恢復(fù)不變的多情的看望。然而這一段光永遠(yuǎn)既不能高，也不能遠(yuǎn)，為天，為影子，為更強(qiáng)的光封鎖在地面上，每天一度，到十二點，逐漸闌珊失去。在這片燈光中，在微黃，雪白，昏暗，皓潔的流匯之中歷歷點出一朵一朵紅光來的是卦攤的紙燈。木制為架，作長方形，高可一尺，四邊糊以梅紅紙，紙上寫字，不外文王神課之類，注明卦金若干，或兼帶寫家信，里面點的是甚么呢，看不出來，但可以知道一定有的是煙燈，亮是不怎么亮的，但也一樣的是“足夠”了。十分鮮明的，熱心的，有精神的，安定甚至快樂的照滿了方寸之地。燈的后面，測字先生低著頭在工作，他興致很好，腦筋靈活，身體不疲倦，心地平和，不為甚么焦慮煎急，不為絕望所苦，他簡直是幸福的。一切像夢，他唯在夢里真實，唯在夢里是“醒”的。——喔，我的老天爺，他的長衫里沒有襯褂，他的褲子沒有屁股，他的腳直接的接觸著大地，他既沒有穿襪子也沒有穿鞋呀！一切在充滿感情的紅燈下面，在桌帷底下。風(fēng)搖動著燈，搖動著桌帷。

這些卦攤是本土舊有的，但他們幾乎全數(shù)是四川人。云南在某個意義上是四川的殖民地。有好些行業(yè)完全的是川人包辦，如在茶館里“送看手相不要錢”的，蹲踞在凳子上放鞭似的拍著醒木，也放鞭似的用高亢尖銳的聲音說書的，賣“白糖糕，天平糕”，賣粉蒸牛肉，牛肉面，擔(dān)擔(dān)面的……他們構(gòu)成了一部分“四川”，也成了“云南”的一部分，他們從—個土地生長，而是另一個土地的顏色。像一切僑居多年的人，他們早已把“家”“搬”到這里來了。他們沒有那種客意?！。麄兊目鸵馐嵌嗌倌昵暗?，這種客意已經(jīng)混入他的人格，不會退落，于是也不浮現(xiàn)，他們的固定是他們的漂泊。他們漂泊，且使土地漂泊?！拇ㄈ耸呛苋菀卓闯鰜淼模瑐€子大都矮一點，腮沒有云南一般人寬厚，嘴比較尖，腦門子稍稍高出，比較精利，比較倔強(qiáng)；而擺卦攤的四川人眼睛常常比較黑一點，因為他們的眼窩子深，因為他們瘦。

……不得不說這一個。這個“云大的老頭子”?！Z言的價值在它的共通性，同樣有價值的是它的區(qū)別性。有些話在某些人之間通行，對另一些人則完全沒有意義。這些特別的，而在那一些人是極其普通的說法是他們的一個連鎖。他們在跟別人說不通的時候，于是，想起從前，想起他們的共通的生活來了。是的，有些說法是獨創(chuàng)的，有意的，比如綽號，暗語，簡稱……多少經(jīng)過一種努力，為了一種目的，多少是一種契約的行為。這是一種標(biāo)榜，是倒因為果，不因說法而產(chǎn)生連鎖，倒是為了企圖締結(jié)連鎖而（采?。┠承┱f法的；當(dāng)日或可予那個“團(tuán)體”一種快感，但比起那些未經(jīng)意識，自然而然，不知不覺中產(chǎn)生的在日后所引起的惆悵，實在輕浮多了，楚人以虎為“於菟”，非知於菟者虎也，而別為之說；於菟是於菟，虎是虎，楚人是楚人也。于是乎楚之人出于楚之國，其懷鄉(xiāng)之情是無可假借的是真的。我說這個“云大的老頭子”你們怎么會懂得呢？云大是云南大學(xué)。但這個“云南大學(xué)”并非是一個教育機(jī)構(gòu)，或一堆建筑，或其他甚么。我們從文林街下來，過玉龍堆，于是是“云大”了。我們的身體降下來，走斜坡，履平地，下雨時水流的聲音，避讓汽車的姿態(tài)，逶迤的墻，夜行的星，我們的饑餓和口袋有錢時的平安感……這都是“云大”。云大向南，翠湖東路，一棵大尤加利樹沙沙的響。有時我們焦急的在云大門口等公共汽車，我們一個約會也許會誤了時刻了，好些晚上我們在云大學(xué)唱昆曲，我們從柏樹下面走過，借著一點遠(yuǎn)處來的燈光。我們在冬天的時候，去看花，看看那些麻葉繡球，我們認(rèn)定的迎春花第二年開了。一個很好的女孩子，他們叫她“無所謂”，被人砍了一刀，因為衰弱，T、B菌猖獗起來，死了。……我們用一種不愿意提起的，痛苦的心情，不得不想起聞一多先生?！俏也幌朐诂F(xiàn)在哭。

“云大”是我們的生活，要把它下一個定義正如同一個盆子里把漆抓出來一樣的不可能?！拼箝T口，左邊，有一個小茶館，我們叫它“老板娘”，因為管理業(yè)務(wù)的是一個女人，一個白胖白胖的像一個煮熟的果子一樣的，雖然已經(jīng)超過了年齡，然而極其富于母性的女人?！感赃^多有時叫人難過，好像已經(jīng)很飽了去吃一種黏黏的甜食一樣。她的兒子，在茶館的一角開了一個雕字鋪，用一種奇怪的興趣，奇怪的笑容從事工作，用濃墨在虎皮宣上描了好些各種篆隸字體屏條，貼得一墻都是……我們在這里用高高的，印著福祿壽喜圖的粉白粉白的瓷杯子喝過好些時候茶。但是對我們的年齡，對我們的浪子凄愴的心與對于凄愴的熱愛不相容，我們在對面，右邊，那個很知道甚么是生活，從來沒有對任何事物，任何語言表示過興趣的老頭子開設(shè)的茶館里喝茶的時候更多。一個老的，最富地方色彩的，下等的茶館。墻上一邊貼一張紅紙告白，我們每次都要這邊看看，那邊看看的，一邊吃著南瓜子，葵花瓜子。記不全了：

“走進(jìn)來……

一坐下桃園結(jié)義

……

要賬時三請孔明?！?/p>

“……

……

任你說得蓮花現(xiàn)，

不賒不賒硬不賒！”

好的，不賒！我們沒有想到要他賒過。我們中意他的“無情”，他的無牽掛，中意他不給我們一點負(fù)擔(dān)。如果這個茶館失火燒掉了，我們的惋惜也不致成為是痛苦的，不致使我們“哀毀”。我們記得的是我們自己而已。我們“信步”而來喝茶，有時很早很早，有時時間很長，遲到晚間十一二點，一點，到我們不得不回去的時候。我們用空洞又懇切的，懶散之中溶有不安的眼睛看看這，看看那?？次覀冎赖模J(rèn)得的，很熟很熟的人一個一個走過來或走過去。有時沈先生挾了一大雄書呼啦呼啦的往青云街走，李先生高高的從樹對面丁字坡下來了；如果他是趕去吃飯，匆匆的一點頭；如果不是，點頭用另外一個微微不同的方式，而蟹螯似的舉起兩只手，來了。……就在這里，我們看見那個老頭子。不是看見，是“在他的里面”；就像一棵樹底下—樣。

他本來在云大，在云大當(dāng)女生宿舍的門房?！?dāng)另有個名字，或許有人不叫他門房，叫另外的叫法。但也許所有的人都叫他“門房”，人以他為一個門房而已，老門房了。他不知在云大當(dāng)了多少年的女生宿舍的門房了。可是云大的女生都怕他。他對她們都很不客氣，很嚴(yán)厲。他說：“我是熊校長派我來管她們的！”于是他就管她們，小姐們對他—點辦法都沒有，他根本不懂得現(xiàn)實。我們對—個猴子，對一只公雞，對耗子，對金魚，我們有一些盡管是錯誤的了解，但是照著這點了解我們可以用一種方法讓它怎么怎么，溫暖可以訓(xùn)練它，有一個結(jié)果。我們不必懂得它的性，但可以處理它，或加給它一個性。可是一個人，在沒有把他說通前你絕不可能使他有所改變。說不通！你可以想得到的，比如有一位先生來找一位小姐來了，他覺得這是不應(yīng)當(dāng)?shù)氖?，于是……他按照他自己的辦法處理這些事，把自己參加到里頭去，不但態(tài)度離奇，且因此誤了許多事，造成許多麻煩糾紛，添出許多不必要的痛苦折磨。他沒有甚么過錯，但是他這么忠實于自己可是不行的。這個人在意識上多少是一個瘋子，于是他只有離開了。這種瘋狂我們是可以了解的，他要不是當(dāng)了這么多年女生宿舍的門房也許不致如此。這個人的身體里有些東西塞住了，是的，不通了，扭結(jié)起來，擰了。我們的身體里有一個深埋的，不可測的危險，每個人有一個危險的老年。——這是可怕的，這種懼怕屬于一種原始情緒。也許他的離開云大不是為了這個，也許他根本不是甚么“門房”，與云大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不過我聽到的故事是如此，而且我相信。

于是他就出來擺了一個攤子。我們叫他“云大的老頭子”。他需要一個名字，于是有了一個。我們自然而然的，不約而同的這么稱呼他，在提起他的時候。不用一點說明，毫無困難的就在我們之間通行起來了。這是他的唯一的，當(dāng)然的名字，我們共有的印象的名字。我們從來沒有想到這里頭有甚么意義，于是他保全了所有的意義。

他最初在茶館的檐下擺了個攤子，賣書。我們很難想象得到這兩個老頭子，這個云大的老頭子和茶館的老頭子怎么商談這件事，商談關(guān)于他把攤子擺在他門前這件事的。也許沒有談過，他想到這里好擺，就擺了。第一天擺下來，他也許想：你怎么擺到我這里來了呢？一個人嘀嘀咕咕，嘀嘀咕咕著就出了聲音：你個老狗的，你那帶內(nèi)不好擺，你要擺到我這點！他想象自己跟他吵了起來，聲音很大，還想象他們扭打起來，旁邊圍了好些人，狗在叫，巡警穿了黑衣服趕來了。他做了個夢……他笑了，他發(fā)現(xiàn)他其實已經(jīng)同意他了，他沒有想把他從自己的身邊逐開。老人都很愛自己，于是愛其余的老人。這是真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墒莾衫先说年P(guān)系是很微妙，是超于語言的，他們從不交談，他們都不愛說話。他們從不孩子似的坐在一排。永遠(yuǎn)一個屋里，一個門外。兩個都曾經(jīng)是固執(zhí)的生命！他們一定認(rèn)識了多年，是“發(fā)孩”了。他們小的時候，大了的時候一定同吃過酒，在月夜下同過路，他們相罵，相輕蔑過，他們有過恩也有過仇，都曾是火喇喇的，而在一切全都硬化，全都枯槁的時候，他們在一個屋頂之下來消耗他們的余生。一個說：這是我的，而滿意了；一個說：是你的，我不進(jìn)去！這所房子不正跟他們相合適么？一座老房子。椽子都黑了，木料要是劈開來顏色一直到里頭都是煙黃煙黃的，這些墻，這些石頭，一一全是時間的痕跡。這里的聲音，這里的光線都似乎經(jīng)過糅和⁽⁷¹⁾，經(jīng)過過濾了。這里的地土（云南普通房屋多不鋪磚）已經(jīng)踏實了，下雨天不易起泥；板凳的角都圓溜溜的，碰著了也不痛。東西隨著人一起老下來了?！砗炔璧亩嗍悄菐讉€老客人，在一定的時候聚散?！@兩個老頭子有極相似的地方。有時外邊一個席地坐在草墊子上，里邊的曲腳坐在爐邊，他們所表現(xiàn)的實在是同一個意象，不是一個合影，是一個影子里走出來。隨便找一個地方，比方他們的嘴，一樣是那么柔軟，那么休息著——那么天真，不帶情感的痕跡，細(xì)細(xì)的看一半天，實在是很有意思的事。有時，茶館的老頭子提茶倒水，張羅生意，有時他把一張桌子翻過來，有點搖晃了，用一把斧子，釘釘敲敲，塞進(jìn)一片楔子，有時他吃東西，嚅嚅的嚼動……而云大的老頭子則總是坐著，曬著太陽。太陽仿佛一直透到他的身體里，溶解于他的血，帶一點極細(xì)的極細(xì)的沙，緩緩流過他的全身，周而復(fù)始；時間在進(jìn)行。

隔壁煙紙店墻壁上釘一只大鳳蝶，烏黑烏黑的一身，尾部碧綠碧綠兩塊翠斑，一點極細(xì)綠點子，光色炎炎，如在燃燒，如在輕輕抖顫。而又非常的，非常的安靜。我哭了。我很少有這樣的劇烈的經(jīng)驗，這樣為美所感動過，我覺得冷，我一身縮得緊緊的，不曉得從甚么地方涌出一股痛楚的眼淚。我一生從未見過這么美的蝴蝶。一個奇跡！生命的奇跡！掌柜的說出在廣南，他女婿從廣南帶回來的。

啊不，這兩個老頭子自有不同的地方。茶館掌柜有他的茶館，茶館有客人，有廣黃煙，有羊血豆花米線。有買，有賣。有挑水的來挑水，泥水匠抹爐子，雖然難得，偶爾也換一兩把錫壺，有城防捐，有營業(yè)執(zhí)照有晚上的數(shù)錢，月終的給賬，有搖會，有作保，斷續(xù)零落的老花燈調(diào)，有飄忽綽約的新聞，有過節(jié)空氣，有紀(jì)念日警察就來叫掛國旗，有親戚的生死，甚至有一兩天他居然不在茶館里！茶館或者關(guān)了起來，或者由別人代管。老頭子哪里去了？——做客去了！……總之，他有操作，有經(jīng)營，有生活，有人事，在生活，在人事中他變得柔軟了，溫和了，他有時頗是陶然自得的樣子了。他有個兒子！整天甚么事情不管，平常不大在家，在家則多坐在里面堂屋里大聲的說笑，裝扮神色，一如幫會中人。有時在里面喝酒，則聲音格外高大，把小屋的空氣都震動起來，叫每個喝茶的人都覺得不安。最近結(jié)了婚。茶館熱鬧了一天，扎了彩，兩個鼓手吹著嗩吶?？墒峭饷娌枳线€照樣。茶，喝茶的少了一點，喝茶的多做了客人了。于是多了個年輕女人，穿了綠緞子鞋子，一只眼睛通紅的，時常格格的笑，搖擺著新燙的頭發(fā)，一頭油，不停的走進(jìn)走出，扭著腰，不停的吃東西，花生，鐵豆，葵花瓜子……可以，以為老頭子要不高興的，不，高興著呢！這種年輕的，妖蕩的空氣給老頭子一種興奮，他不那么倒霉懂懂的了，他活潑起來了。而云大的老頭子不久就搬了家。

為甚么來了，為甚么又走了？怎么走的？怎么完成這一個決定的？怎么發(fā)了誓，怎么拿起刀來，不可救藥的那么一割？是偶然么？像我們做許多事一樣，無所謂，說不出甚么理由，高興怎么樣，便怎么樣？可是寧可是荒謬吧，我知道他跟我們不同。他可以被歪曲，不可以被抹殺。我們既不能像他那樣一直枯坐在那一個地方，我們就不當(dāng)把這件事說得那么輕易。是這個羽翼已成的儲君說了甚么話，用他的眼角，他的鞋尖，他吐的痰，潑的水對他示了意？不會。一個縫窮的老女人，一個賣山林果的孩子也許早被威嚴(yán)的手勢趕開了，可是沒有人可以趕開他。他是強(qiáng)大的，堅持的，不可侵犯的。與其說他被排斥了不如說他排斥了這個地方，排斥了這個空間。

后來我們才對他的攤子有比較真切的認(rèn)識，不是書攤而是卦攤。他的攤子也賣書，也賣卦。但起初實在也很不“正式”，大概有一個樣子，一個雛形而已。幾本書，疎疎⁽⁷²⁾的排成兩列。書也很不像是一個書，都非常破舊了，不單是紙色黃暗，失去漿性，脆了硬了，卷了邊，缺了角，短了書皮，失去遮護(hù)；不單是外貌，它們已經(jīng)失去那種可以稱之為書的本質(zhì)。里面的語言已經(jīng)死了，啞了，干涸了，而且也完全失去交易價值。既不是可讀的，不是讀物，也不可以買賣，不是商品，是我們不知道把它丟到這個世界的哪一個地方是好的“廢物”，一些陳舊的形式而已。是的，形式，這是他所需要的。這個攤子就是一種形式，他的形式。他的目的不在買賣，他只須要擺那么幾本書在身邊，他可以靠它下來?！膊恢缽哪睦飺靵淼倪@么幾本破紙！不是職業(yè)，是玩具。他另外一種玩具是一支筆。——偶爾居然有人為了對于這個“形式”的興趣，對于向“他”買，買他這個形式的一部分的興趣而來，試一問價錢——大得驚人！我還從未看他開張過。而且講價都很少，多半只站著看一看而已?？匆豢吹囊埠苌?。他整天沒有事，木然的坐著而已。除了木然的坐著，他有時伏在地上寫字。用紙，用拆開的香煙盒子，用薄薄的木板，因材就用，各取所宜，長短大小不一，都把它寫得滿滿的。字體很怪，雖然是一個一個的字，而且是很認(rèn)真的寫，但送帶之間，不依常法，扭來扭去，有如蛇行，實近乎是一種符箓。字與字連綴起來，既無語氣，也無文法，牽牽掛掛，不可了解。然而似乎自有一種意義，不可了解，超乎了解的意義。——他后來搬到云大墻外，公共汽車站的后面一塊空地上去了。日積月累，慘淡經(jīng)營，漸漸的很有規(guī)模了，很是那么一回事，很不可忽略，很“豐富”了。書多了，占了不小一塊地方。還是寫字，每本書皮上都題了極大的字，題字的紙板木片已經(jīng)積了好些好些，而且都用朱筆密密圈點起來，依照一種奇怪排列，有的插在地上，有的拉了好些繩子掛起來。從前本有的一個小木盒子也供得高高的了。從前不知道這是干甚么用的，現(xiàn)在則很明顯了，這里頭有一個神或一個魔。聽說他會算卦。

日本飛機(jī)把錢局街的一段炸成一片瓦礫，漸漸成了一塊荒地，黃土堆得高高的，長了好些草。于是有耍猴子的來敲鑼，玩傀儡戲的吹哨子，春天搭臺唱了幾天花燈，平常則經(jīng)常有一個“套圈子”的攤子，有一兩個人耐心的拿一把竹圈子一個一個的往地上排列著的瓷碗，泥娃娃，香煙，水果糖上投擲。才不到半年的事，簡直都認(rèn)不出來了，認(rèn)不出當(dāng)初有房屋時是甚么樣了，倒塌時是甚么樣子的了。有一棵小石榴樹，居然開花，一個孤立的門框附了幾塊磚頭居然還在，不知道為什甚么沒有推倒。而門里的一塊地非常的平整，平整得令人哀傷。甚么時候老頭子看上了這塊地，于是把他的攤子，他的道場，他的壇，他的廟，搬了過來。他的龕子供得更高，字寫得更多，布置得更繁復(fù)，而且插了一些小紅旗子，他完全圍在一種神秘的，妖黑的——而凄厲悲慘的空氣之中了。他完全瘋了，他可以走到水里去火里去。大家知道有這么一個老頭子，在那兒給人算卦。他用一種甚么方式給人家算卦呢？——喔，沒有關(guān)系，他甚么都不用，憑他自己，這就夠了。是的，這也還是一種玩具?？墒俏覀冞€是玩點別的罷，這實在玩不起?！蟾抛《ㄏ聛恚恢钡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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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編者注：此文為為汪曾祺代同學(xué)寫的一篇讀書筆記，聞一多先生讀后，批道：“比汪曾祺寫得還好！”

(2) 編者注：“磁盤”今作“瓷盤”，后文同。

(3) 編者注：本文發(fā)表于1946年12月27日上?！段膮R報》，作者署名“方栢臣”。

(4) 編者注：“比”似為“此”之誤排。

(5) 編者注：“到”應(yīng)為“倒”。

(6) 編者注：“?！睉?yīng)為“，”。

(7) 編者注：“未”似為“朱”之誤排。

(8) 編者注：“薰”今作“熏”，后文同。

(9) 編者注：“木”似為“未”之誤排。

(10) 編者注：“找”似為“我”之誤排。

(11) 編者注：“及其”今作“極其”。

(12) 編者注：“採”為繁體字，今作“采”，后文同。

(13) 編者注：“松”即為施松卿。

(14) 編者注：“孟”應(yīng)為汪曾祺的友人之一，似乎也是汪曾祺在昆明中學(xué)里的同事。

(15) 為英國現(xiàn)代詩人路易士·麥克尼斯，文中所引“保衛(wèi)比較壞的，為了擊退更壞的”，可能出自路易斯·麥克尼斯的詩《秋天日記》（From Autumn Journal），英文原作中比較近似的有這樣幾句——“Think victory for one implies another's defeat/That freedom means the power to order，and that in order/To preserve the values to the elite/The élite must remain a few.”那兩句譯文可能是意譯，其實，所謂“保衛(wèi)比較壞的，為了擊退更壞的”源自西方政治學(xué)的一個常談，即人類的政治制度總不合人性，但卻是人類社會所必須的“惡”，即是一種社會制度比較壞，總比無政府狀態(tài)好，人類的選擇只在較壞和更壞之間權(quán)衡而已。此言亦即吾國常言“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較輕”之義。

(16) 編者注：“阿”為語氣詞，表示感嘆，通作“啊”。

(17) 編者注：本文發(fā)表于1947年1月14日上?！段膮R報》第145期，作者署名“西門魚”。

(18) 編者注：“響”應(yīng)為“向”。

(19) 編者注：編者所加文字與標(biāo)點用“［ ］”標(biāo)示，后文同。

(20) 編者注：“倘徉”今作“徜徉”，后文同。

(21) 編者注：“緻”為繁體字，今作“致”，后文同。

(22) 編者注：“幌”今作“晃”。

(23) 編者注：“那里”通作“哪里”。

(24) 編者注：“弔”為繁體字，今作“吊”。

(25) 編者注：“喝”意為噓氣作聲，此處為語氣詞，略有驚嘆之意。

(26) 編者注：本文發(fā)表于1947年8月24日北平《經(jīng)世日報》第54期，作者署名“汪曾祺”。

(27) 斯本德（Stephen Spender，1909—1995），他和W.H.奧登、路易士·麥克尼斯齊名，被稱為英國詩壇的“奧登一代”；斯本德的詩論《一首詩的形成》，經(jīng)俞銘傳翻譯發(fā)表在1947年7月1日朱光潛主編的《文學(xué)雜志》第2卷第2期，汪有可能從《文學(xué)雜志》上看到過《斯本德聊他怎么寫出一首詩》的這篇文章。

(28) 編者注：“棲”為繁體字，今作“棲”。

(29) 編者注：原文參見1947年7月1日北平《文學(xué)雜志》第2卷第2期第57頁。

(30) 編者注：“同蒿”通作“茼蒿”，下同。

(31) 編者注：“殢軃”為繁體字，今作“殢亸”。

(32) 編者注：“綢”似為“稠”之誤排。

(33) 編者注：“錢”似為“餞”之誤排。

(34) 編者注：“那”通作“哪”，下不一一注明。

(35) 編者注：“未”似為“本”之誤排。

(36) 編者注：“洩”為繁體字，今作“泄”。

(37) 編者注：“爰”應(yīng)為“愛”之誤排。

(38) 編者注：原文此處有一空格，似脫“們”字。

(39) 編者注：“盤”為繁體字，今作“盤”。

(40) 編者注：“稍為”今作“稍微”。

(41) 編者注：本文發(fā)表于1946年7月12日上?！段膮R報》，作者署名“汪曾祺”。

(42) 編者注：“缾”為繁體字，今作“瓶”，后文同。

(43) 編者注：“譚子”今作“壇子”，后文同。

(44) 編者注：“顆”今作“棵”。

(45) 編者注：“狡滑”今作“狡猾”。

(46) 編者注：“密酒”今作“蜜酒”。

(47) 編者注：本文發(fā)表于1946年9月30日上海《文匯報》，作者署名“汪曾祺”。

(48) 編者注：“只”今作“支”。

(49) 編者注：“象”今作“像”。

(50) 編者注：“簷”為繁體字，今作“檐”。

(51) 編者注：“喫”為繁體字，今作“吃”。

(52) 編者注：“檢”今作“撿”。

(53) 編者注：本文發(fā)表于1946年11月13日上?！段膮R報》，作者署名“汪曾祺”。

(54) 編者注：“伙”通作“嚯”。

(55) 編者注：“那”通作“哪”。

(56) 編者注：“付”通作“副”。

(57) 編者注：“綿”今作“棉”。

(58) 編者注：本文發(fā)表于1943年12月25日昆明《建國導(dǎo)報》（創(chuàng)刊號），作者署名“汪曾祺”。

(59) 編者注：“旙”為繁體字，今作“幡”。

(60) 編者注：本文發(fā)表于1947年7月16日天津《益世報》，作者署名“汪曾祺”。

(61) 編者注：本文發(fā)表于1948年5月29日天津《益世報》，作者署名“汪曾祺”。

(62) 編者注：“稍為”今作“稍微”，下同。

(63) 編者注：“那”通作“哪”。

(64) 編者注：“繡”應(yīng)為“銹”。

(65) 編者注：本文發(fā)表于1948年第一卷第九期《新路》周刊，作者署名“汪曾祺”。

(66) 編者注：本文發(fā)表于1948年第一卷第十期《新路》周刊，作者署名“汪曾祺”。

(67) 編者注：本文發(fā)表于1948年11月1日、11月8日天津《益世報》（未刊完），作者署名“汪曾祺”。

(68) 編者注：“自”應(yīng)為“字”。

(69) 編者注：“高張”今作“高漲”。

(70) 編者注：“線”似為“臉”之誤排。

(71) 編者注：“糅和”今作“糅合”。

(72) 編者注：“疎”為繁體字，今作“疏”。